布罗茨基:诗歌来自天意
2019-08-09刘远航
刘远航
布罗茨基。图/IC
1970年,俄裔美籍小说家纳博科夫在读了一位苏联青年诗人的长诗之后,给这位作者寄了一条牛仔裤,这在当时的苏联还是稀缺品。流亡国外的作家索尔仁尼琴曾经表示,只要是这位诗人发表在俄语刊物上的作品,他从来不会错过。英国哲学家以赛亚·柏林描述说,读这位诗人的作品,立刻就能看出来这是天才。
诗人名叫约瑟夫·布罗茨基。一个出生在苏联的诗人,一位漂泊了半辈子的流亡者,一名犹太人,用俄语和英语写作,并在1987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上世纪90年代以来,他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和写作者群体同样有着不小的影响。
今年4月,《布罗茨基诗歌全集》第一卷(上册)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引进出版,译者是翻译家娄自良。这是继英语和俄语之后,全世界第三个语种的全集译本。经过了几轮讨论,出版社最终确定选用布罗茨基研究专家列夫·洛谢夫编辑的学术注释版,还有一篇长达七万字的文学传记作为序言。
“从国内读者的接受程度来看,大部分人读过他的散文,而且反应很好,但是对他的诗歌却所知不多,这是非常遗憾的事,这个空白很有必要填上。”《布罗茨基诗歌全集》的责任编辑刘晨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布罗茨基的诗歌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中,有着不尽相同的面目,又常常无法与时代和政治脱离,那些诗句如同镜子,映照出充满差异的世界。
“十字架”与“玻璃杯”
译者娄自良87岁了,得空的时候,仍然是吸烟喝酒两不误。此前,他最重要的译作是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六年之前,布罗茨基的这本诗歌全集摆到面前,新的“战事”由此打响。他一度成了伤兵,在医院检查出了癌症,幸运的是,后来身体恢复得不错。他拾起译笔,重新投入战场。
有时候,娄自良也会工作到后半夜,感觉累了,就歇一下,打上半天的麻将。现在,手边那部辅助翻译的辞典已经翻烂。他的眼睛也出过毛病,换了人工晶体,字要是太小,就需要放大镜。入夜之后,高高低低的三四盏灯同时打开,桌台通亮,像是在操作一台高难度的内科手术。
最重要的就是精确,尤其是布罗茨基这样复杂的翻译对象。“很多人可能觉得诗歌更重意,其实不然。尤其是布罗茨基的诗,往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责编刘晨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那篇长达七万字的文学传记,前后修改了三遍,这还没有算上一些小修小补。布罗茨基的诗歌涉及了许多哲学和历史知识,还有玄學派诗歌的影响。
翻译长篇叙事诗《戈尔布诺夫和戈尔恰科夫》的时候,娄自良注意到两种声音的对抗,它们源自同一种意识,并经过了拟人化。碰到隐晦的地方,仍然抓紧要点,借助彼此对立的内在脉络,来确定具体的内涵。
文化差异也容易造成歧义。除此之外,还需要照顾到不同篇目之间的内在关联,以及编者序言、诗歌原文和注释之间的统一。娄自良举了个例子,布罗茨基的一句诗里出现了十字架和玻璃杯,两个词都有特定的含义。十字架指的是交叉形状的监狱,玻璃杯指的是空间狭小的牢房。注释部分已经给出解释,所以只能直译。
监狱和牢房见证了布罗茨基最难捱的一段经历。60年代初期,他三次被捕,“三次让利刀刮我的本性”,被关进精神病院,半夜被叫醒过来,然后浸到冷水浴盆里。最终,布罗茨基被判处“寄生虫罪”,流放到苏联的北部。1964年的那次审判后来经常被人提及,仍然能看出体制与个体之间的冲突。
当时,舆论的口袋一度松开,连索尔仁尼琴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也有机会发表,这是一部描写斯大林时代劳改营生活的小说。不过,自由化的政治气候很快被收紧的意识形态所取代。那段时间,布罗茨基没有固定的工作,靠写诗和翻译过活。按照法庭的说法,他换过13次工作,有时候能歇上大半年。
布罗茨基倚着墙壁,法官质问他,为什么会歇这么久,不参加生产劳动。布罗茨基回答说,他在劳动,诗歌写作和翻译就是他的工作。你都没有接受过高中教育,法官继续追问,谁承认你是诗人?布罗茨基回答说,学校并不能教一个人成为诗人。那诗歌来自哪里?法官没有罢休。我想,布罗茨基给出了答案,它来自天意。
最终,布罗茨基不得不从现在的圣彼得堡流放到北冰洋附近的村庄,从事五年的义务劳动。不过,在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等社会名流的斡旋下,最终的劳改期限减少到了18个月。这段牢狱的经历让布罗茨基在西方的知名度大幅增长,许多人将他的遭遇视作帕斯捷尔纳克之后苏联高压政策的又一证明。
布罗茨基本人并不希望自己被描述成体制的受难者,但有意或无意间,他的诗歌和生活总是与政治牵连在一起。
水印
算起来,娄自良比布罗茨基还大八岁。当布罗茨基被流放到苏联北部的时候,被划为“右派”的娄自良已经从新疆石河子的一所中学辞职,独自回到了上海,成了一个无业游民,整日泡在图书馆,看外文书,后来才找到工作,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继续看书。到了1969年,他被诬陷为“反革命”,在监狱里待了三年,从事体力劳动。
对于布罗茨基的政治倾向,娄自良并不太认同,但是在自我教育方面,两个人却有很多共同点。从监狱出来之后,娄自良仍然不肯丢下俄语。那时候苏联的东西仍是禁忌,娄自良就看德国哲学的俄语译本,包括马克思和黑格尔。自我教育不仅仅是自学成才,娄自良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意味着你需要为自己设定方向,选择教材。
布罗茨基的经历同样罕见,他15岁从学校退学,却通过自学,熟练掌握了英语和波兰语,后来能用词典阅读拉丁文和法文,甚至学过中文。他的身边有许多专业人士,包括语言学家、音乐家和文艺学家。他从苏联官方的教育体制中逃逸,在诗歌语言中,重建了自己的文化身份和精神属地。
离开苏联之后,布罗茨基游历过许多地方,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他最喜欢的地方不是美国的安娜堡和纽约,而是意大利的威尼斯。
记者查尔斯·费尼韦希记录了他与布罗茨基在水城威尼斯的短暂交往。那是在1978年,布罗茨基刚刚在一个破旧的电影院参加完朗诵活动,和大约20位仰慕者一起,来到附近的苍蝇馆子聚餐,几个小桌子拼在一起,变成了四方形。
布罗茨基邀请费尼韦希坐在他身边,因为这位记者的面孔跟布罗茨基的一位朋友很像,那个朋友住在列宁格勒,也就是现在的圣彼得堡,是一位小提琴手。六年前,布罗茨基被驱逐出境,离开了苏联,定居美国。
一位在场者向布罗茨基问起那18个月的劳改生涯,他描述了那里的冻土、沼泽和奇特的光照,还提到斯大林那种欢乐又怪异的笑容,以及莫斯科政府举行葬礼时的盛大排场。聚餐结束后,布罗茨基跟费尼韦希提议去外面散步,边走边聊。有时候布罗茨基会说俄语,然后迅速翻译成英语。有时候,他像是在跟自己说话。
布罗茨基喜欢威尼斯的冬天,伟大的诗人但丁也曾遭遇常年的流放,在威尼斯停留过很久,布罗茨基在这里感觉就像是在家里一样,尽管他并不懂意大利语。这是为数不多能让他觉得自在的地方,前后来过17次,经常来这里过圣诞节。
在这座伊甸园一样的城市,他看到了“自水中诞生的时间”。国外的生活很苦闷,但是布罗茨基并不喜欢周围同样境遇的流亡者的抱怨。十年之后,布罗茨基出版了以威尼斯为主题的散文集《水印》。二十年之后,他被安葬在这座水城。
散开的倒影
1987年,布罗茨基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那年他刚刚47岁。他的诗歌开始出现在苏联的刊物上。当时的苏联社会,已经出现了种种松动的迹象,许多以前被封禁的作家浮出地表,一些流亡海外的写作者也选择回到国内。
与此同时,布罗茨基也被译介到了中国。翻译家孙越是最早翻译布罗茨基的人之一,当时国内并没有获奖的消息,孙越从国家图书馆借了一本布罗茨基在美国出版的俄语诗集,翻译了几首,发表在《当代苏联文学》上。
“我个人觉得,布罗茨基的诗歌在西方产生影响,主要不是因为俄语,而是因为英语创作,以及他的政治色彩。他后来去了西方。而在苏联,引起争议的主要是布罗茨基的写作技巧和写作方式,还有里面的价值观,很多人本来不知道他。”孙越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苏联解体之后,许多人对回归的侨民作家有期待,也包括布罗茨基。在莫斯科国立大学语文系,就有不止一位研究布罗茨基的教师,学习讨论课上也会有布罗茨基的专题。
不过,在知识分子群体中,对布罗茨基的态度仍然有些分化。诗人库伯拉诺夫斯基在80年代初流亡欧洲,苏联解体前夕,回到了莫斯科。他同意一种说法,布罗茨基是俄语诗人里的异类,被认为是最拉丁化的一位俄语作者,但和许多受欧洲诗歌传统影响的俄罗斯诗人也不一样。
印象中,布罗茨基总是很忙,身边总是有人围着,他需要这些,就像是毒瘾一样。但另一方面,布罗茨基又常常觉得压抑,试图从公众的视线中逃离。他到世界各地游历,将那些见闻融进自己的创作,库伯拉诺夫斯基在接受采访时表示,频繁的游历让布罗茨基后来的创作出现了自我重复的迹象。
另外,政治将一群人和另一群人区分开来。库伯拉诺夫斯基提到,1968年苏联出兵捷克斯洛伐克的时候,布罗茨基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认为这是不道德的行为。但是到了90年代中期,北约出兵南欧的时候,布罗茨基的态度变了,库伯拉诺夫斯基不理解,问布罗茨基为什么这样。
“90年代他的作品非常流行,大家觉得他是俄罗斯诗歌的巅峰。但实际上,我觉得他并不爱俄罗斯,他并不是一个爱国主义者。应该说,后来他对俄罗斯的态度非常冷淡。”库伯拉诺夫斯基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而在美国,布罗茨基的英语创作有很高的接受度。他在1991年成为了美国的桂冠诗人,经常受邀参加演讲,他的评论和随笔被认为是英语散文的典范,《小于一》獲得了美国国家书评奖,《悲伤与理智》也成为经典。
上世纪90年代以来,布罗茨基在中国的影响同样深远。在种种价值体系重新洗牌的90年代,知识分子群体将布罗茨基引为知己。他在诗论和随笔中将诗歌的地位提升到文明的高度上,重新刷新了许多人对于诗歌语言的认识。他被认为是继承了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衣钵,同时人们也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对欧美诗歌传统的回应与接续。
诗人西渡经历了理想主义的80年代,一开始的时候,将布罗茨基看做是一位文化英雄,因为他做过敛尸工、探险队员等各种工作,又常年流亡国外,在颠沛流离中,努力维护诗歌和生命的尊严。
诗人臧棣读到布罗茨基的诗歌时,在他的身上发现了难得可贵的品质,那就是“如何在命运多舛的时代获得理智。”他觉得,布罗茨基有一种非常明显的力量,打破古今文学之间的界限,那种生命精神和命运意识让人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