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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运作的追寻与拷问——中国当代官场小说论

2014-08-15龙长吟

文艺论坛 2014年16期
关键词:官场权力官员

○ 龙长吟

改革开放这场伟大的现代革命,给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提供了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时代背景、崭新的精神武器与思想动力。当代官场小说是这场革命重要的文学成果。改革开放以来30多年的中国文学,在文化寻根、主旋律、现代后现代和官场小说四个流向的展开中,文学的现代性、文化性和主旋律研究已经很充分,唯独官场小说的研究还没有真正开始。

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第一部本真意义上的官场小说,是1999年5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湖南王跃文的《国画》。小说以朱怀镜的命运起落为线索,围绕官、权、钱、色、事业,从政治、人性、命运、官场规则等多个方面,展开官员生活五重奏,揭示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官场风波、官场风流、官场沧桑与官场无奈。《国画》的最大意义在于涵盖了官场小说五大基本特征,开启了中国当代官场小说的创作高潮。五大特征是:以权力运作为中心;官员为主人公;官、权、钱、色、位五素俱全;重在写官场生态和官运沉浮;主要的审美手段是审丑。自《国画》以后,官场小说日趋繁盛,王跃文本人则陆续有《梅茨故事》《大清相国》《苍黄》《西州月》等作品问世。

作为改革开放的文学成果,当代官场小说众体齐备,内容空前繁杂。就作者而言,涉笔官场文学的,包括网络作家在内,额近千名,有文人、学者、专业作家,也有官员、企业家,自由撰稿人。就体裁而言,有散文、诗歌、戏剧、随笔。以权力运作为中心的当代官场小说,按照权力运作的主体、方式与形态,呈现出以下类别:

官运小说。官员命运是官场小说的重心,得官、升官、贬官、保官是官场生活的连环套,也是官场小说的情节纽带。肖仁福的一部长篇小说,书名就叫《官运》,落笔在“官运”,命意在“官风”,揭露市场经济下权力失范,带来党风、官风不正。自2000年到2004年,年过花甲的山西田东照一口气写了8个中篇《跑官》《买官》《卖官》《骗官》《D城无雪》《啼笑皆非》《恐炸症》《还乡,还乡》的“跑官系列”,此后直接写官运的作品迅疾多起来,影响较大的有杨川庆的《官道》,刘震云的《官场》 《官人》,刘儒的《官场女人》,玉晚池的《官场旋涡》等。通过官员在权力面前的手、眼、身、法、步,正面演绎官员升降沉浮的命运遭际,显现社会人情世相,引导读者直面现实,力求推动政治体制的改革。

吏僚小说。吏僚,即古代官场中办事人员的吏和出谋划策的幕僚,吏僚小说即写今日之具体办事人员或“智囊团”一类角色的小说。吏僚为主官出主意,办具体事,有时还代首长出面,形同首长的影子,以影子显示实体,实在是非常高明的手法。黄晓阳的《二号首长》,肖仁福的《位置》,可为代表。影子毕竟不是实体,权力不到,好多事情还是办不成的。他们用权的基本方式是“假‘天子’以令诸侯”。这类小说透过身在官场边缘却手眼通天的吏僚写官场,写主官,有力地批判了官本位思想,运笔潇洒自由,兼具全局观念和问题意识,显示的社会生活面相当广阔。

侧重于用权方式的另一重要类型是“官场秘笈”,即书写官场权谋、权术、官场潜规则占很大比重的小说。真正的官场小说,作家的笔锋几乎都深入到了官场的背后,具有揭秘性、操作的参照性。也只有那些久居官场、静观默察,烂熟于心又不染尘埃的作家的“官场秘笈”才较为纯真。这类小说的佼佼者,以生动的笔墨,批判了种种不良的官场作风和做派,在绘声绘色的描写之余,常常以白当黑,给读者留下许多再创作的空间,耐人寻味。不过并无真切体验与发现,想当然的失真失实的次品庸作也不在少数。

从官员的生存状态划分,则有多种,如:

权色小说,即写官员婚外情、包二奶、养小三的反腐小说。权色小说多以“色变”为突破口,实在源于生活的启示。据电视新闻报道,95%的贪官有情妇,以权渔色,权色交易,是贪官们的共同手段,也是贪官落马的导火索。官场小说中贪官与美人就像鱼和水一样,难以分离;但欲壑难填,双方常常反目,到头来身败名裂。描写这类行状最早的小说是刘恒的《白涡》,谦和、稳重、能干的知识分子周兆路,始终戴着人格面具,艳遇美丽少妇华乃倩后,经历种种尴尬,最终抽身走开而归于平静。作品批判的是某些知识分子官员虚伪的文化人格。专写权色交易的,还有汪宛夫2009年以后的《国色》《权色》《官色》系列。这类作品网上最多,等而下之的,止不住流露出一点暗羡与欣赏来。

官商勾结的小说。新时期的许多官员出身贫困的农村,又没经过提着脑袋干革命的血与火的洗礼,当企业家、商人需要权力运作才能获得机遇时,穷怕了的官员与想发大财的企业家、商人,自然而然纽结在一起,沆壑一气,权钱交易。浮石的《青瓷》、付麒麟的《极品权商》、罗学知的《黑幕》、宋押司的《地产泡泡》等小说都属此类。这类小说都有一个共同的倾向:从权钱关系入手反腐败。这类小说的批判性一般呈阳性状态,唯浮石的“青、红、皂(白)”系列并不剑拔弩张,而是绵里藏针,辐射面很广。官商小说的批判意向虽然比较表面化,但及时地释放了普通百姓强烈的反贪要求,具有鲜明的人民性。

警示小说,即正面写官员被腐蚀,由好变坏直至犯罪的堕落过程的小说。如野莽的《贪官日记》,李春平的《奈何天》等。《奈何天》写一位非常出色的市委书记,当权力到达顶峰时,经不起各种利益诱惑而导致人生大蜕变,最终自己走向纪律检查机关。堕落官员的经历,可以彰往戒来,后人知所借鉴,也可看做作家对官员的警示。

清官小说。清官小说主要写古代官场中盖棺论定、口碑极好的官员。左宗棠有联云:“闭户读书真得计,当官持廉且不烦。”清官的最大优点是不贪财色,清正廉明,为百姓办事、申冤。代表作有王跃文的《大清相国》等。清官小说对象是审美而不是审丑,但落脚点还是避免官场丑恶的发生。一般说来,清官多酷,好官多庸,能官多专,德官多懦。王跃文笔下的清廷宰辅陈廷敬却“几近完人”:陈廷敬是清官,却宅心仁厚;陈廷敬是好官,却精明强干;陈廷敬是能官,却从善如流;陈廷敬是德官,却不乏铁腕。写古代清官的小说,着眼于传统道德与社会主义价值体系的契合,曲折地反映了作者和广大群众对当今官员的要求,促进各级官员人民公仆意识的树立,用心良苦。

就书写主体而言,还有外围官场小说,即写党委政府向外的派出机构“办事处”,和贴近主官的“接待处”“车队”一类人物的小说。如王晓方《驻京办主任》,刘春来的《办事处》,吴茂盛的《驻京办》《招生办》,彭斌《省委车队》《县委车队》,高和的《接待处处长》等。他们都是主官的工具,其根本任务是打通关节,疏通关系,为地方发展与主官升迁铺路和提供方便。这些人员务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上”为主,上下左右前后,面面俱到,不能有半点差池。这类小说是当今关系学之形象读本,立意在于批判假公济私,因公肥私的极端个人主义,维护党性原则和国家利益。但有的因为过分注重关系,欣赏打擦边球艺术,甚至不得已背离党性原则办事,值得警惕。

还有官场后院小说,即通过官员的妻儿、子女写官场的小说。如余艳的《后院夫人》三部曲。这类小说从家庭的角度批判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封建裙带关系,也写了官太太难当,批评了社会的不正之风,带点阴柔色彩与日常生活情韵,别有一种情趣在。

最后比较特殊的一种,就是准官场小说,即不着重写官场生态与官运沉浮,而是抓住社会矛盾,从官场内外的社会广角写人情世相,有强烈的责任感、使命感的时政小说。中国当代准官场小说在改革之初开始兴旺,并与改革开放同步发展。改革初期涉及官场的小说,最早是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等改革小说,而后是张平《抉择》《天网》,周梅森《国家公诉》《绝对权力》等反腐小说,再有陆天明《苍天在上》等扶持弱势群体、为民请命的小说,还有李春平《步步高》等重在表现官场与当下社会状态的小说,以及阎真《沧浪之水》等仕途小说。准官场小说中还有一种特殊的形态:官员写作或曰官员小说。如龙志毅的《政界》,围绕谁当市长的问题,写省、市级官员间的分歧与矛盾;谭仲池的“市长小说”,在书写社会世相的同时,发出“用人的腐败是最大的腐败”的慨叹。官场小说与官员小说最大的区别在于,写作视点不同。一般官场小说取百姓视角,官员小说取官员视角,前者注重个人命运,生活质感很强,后者纵观全局,分寸感强,党性原则与科学尺度决定了官员小说上下左右都欢迎。准官场小说,虽以官员为主人公,并非官、权、钱、色、位,五素俱全,主旨也不全落在官场生态与官员命运,其美学指向也不都在审丑,当然不算本真意义上的官场小说。无论是官场小说抑或准官场小说,其主旨都是对执政者权力运作的追索与拷问,皆以自己的方式照出了时代某个部分的面容,潜藏着思想批判的力量。

任何文学作品都是从社会现实的土壤里生长出来的,现实生活是当代官场小说的生命之源。在改革开放和现代城市化持续推进的今天,一方面,我国城乡差别、工农差别、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差别以很快的速度拉近;另一方面,贪贿、腐败、奢靡之风在城市畸形文化的鼓动下,以“道德合理性”作掩护,愈演愈烈。贫富差距、人格差距、官民利益差距日益加大。在这个转型中,既有国家民族日新月异的整体性进步,也有难以遏止的个人堕落;既有大刀阔斧的改革壮举,也有卑鄙龌龊的暗箱操作;既有呕心沥血地为人民服务的大军,也有处心积虑地谋求私利的小人;既有艰难困苦的弱势群体的生存挣扎,也有灯红酒绿刺激性强烈的奢靡挥霍。由于现实的严峻,作家和广大读者不能不关注它,不能不有所期望,希望在建立和谐社会的同时建立清明、和谐的官场。强烈的责任心使作家不能满足于一般性的讽刺与轻浮的搞笑,而是从体制、人生、良心、文化等深层次上观察、思考和描写官场人事。去讽刺,重诫免,去臆想,重纪实,成了当代官场小说最突出的品格。

如果说讽刺是近代官场小说最锋利的武器,也是作家最拿手的技艺,那么,纪实则是当代官场小说家最基本的写作方式,最突出的艺术品格,也是当代作家最有效的自我防护手段。当代官场小说最大的历史功绩是,真实地记录了中国以改革开放和城市化进程为标识的转型期时代,并给这个时代塑制出了生动形象的艺术造型。

纪实性赋予当代官场小说城市生活的质感。官场小说基本上写的是改革开放和城市化进程中的官员和中上层人士在城市的生活,俗称上流社会与中产阶级的生活。而中产阶级以上的人,如今都比较讲究也有条件讲究生活质量,追求幸福指数;城市文化在吃、穿、住、行等日用生活和休闲消费方面,又都是领潮流的。消费,是城市生活的基本属性,消费的刺激性与前瞻性,又是现代城市生活的特定色彩。“春江水暖鸭先知”,上流社会和中产阶级最先感受到现代文明的魅力,总是走在城市高档消费的最前头。现代城市中的“三厅、三上、两吧”,即歌厅、舞厅、餐厅,水上、车上、床上,网吧、酒吧等消费场所,从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就是官员和中产阶级人士经常出入的休闲之地。身份高、地位隆、腰包鼓的人,出入的“厅”“吧”档次、频率也高。今天的中国,讲究生活享受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把官场小说当做政治教科书也当做生活指导书,从中学到好多可以提高感官享受的生活知识,追求时尚、追逐时髦,寻找刺激,实行高等级消费。官场小说强劲的现代城市生活质感,也是官场小说持续受欢迎的一个因由。

纪实性使官场小说呈现出鲜明的“年轮”。中国的城市化进程飞速向前,社会发展日新月异,不同年代有不同的风尚,不同的阶段性目标和不同的社会大事件,呈现出不同的社会风貌。客观地记录社会现实的官场小说因这些“不同”而呈现出鲜明的“年轮”。1980年代、1990年代和新世纪的官场小说互相区别明显,想混淆都混淆不了,更不能把它们前移到文革、合作化、土改那火辣辣的年月。如果说底层书写通过农民工在城市的生存与发展、卑屈与尊严、分散与集群、散淡与竞争、团聚与别离、积蓄与消费等种种精神矛盾与生存选择,表现了时代的阵痛,那么,官场小说则以权力运作为中心,描写官员与巨商富贾、著名艺术家、当红女演员、高级知识分子以及普通老百姓之间的交往,还原他们在事业和仕途、伦理和欲望、亲情和孽瘴、公正与邪恶的游弋中的升降沉浮,表现了城市物质文明对自然人性的挤压,时代风云对个人命运的冲击,再现了一个大时代的大浪淘沙,年代感最终上升为时代感。选取官场小说的精品,按时间排列,就是一部精彩的中国改革开放的形象历史,一部现代城市化进程的历史。近20年间的官场整治与官场异化是空前的,反映这个绝版时期的官场小说,记录这个5000年才有的大转型期的状况,必然不同寻常,具有超越时代的重大意义。

“记录”只是手段,反腐倡廉才是目的。有感于社会现实的负面现象,官场小说家力图借小说以针砭现实,改造现实。当代官场小说内含浓烈的批判意识。举凡书写权力失范的当代官场小说,都在声色犬马等表象之下潜藏着犀利的思想锋芒,抒发了人民反腐倡廉的强烈要求,老百姓索性称“反贪小说”或“反腐败小说”。腐败不只是经济上、生活作风上的,还包括思想的,政治的。“反”,主要是反对贪污、腐败、奢靡;清除官本位思想,官僚作风和特权思想;探讨体制改革、廉政建设、纠正党内不正之风的途径与办法;增强民主意识,防止个人专权,制止权力绝对化、租赁化现象的发生;增加透明度,实现公平、公正和依法行政,建设一个和平、民主、和谐、富强的现代化国家。“反”,就是批判,就是革命,革命的批判性是当代官场小说重要的精神品质。这种全面的深层次批判,顺应了历史的基本要求和人民的普遍愿望,暗含了清除腐败、保证党和政府肌体健康的建设性意图,是廉政建设的良药。官场小说中的批判意象,没有耳提面命,没有口号化,全部都是通过活生生的触目惊心的事件和人物的命运遭际中流露出来,沉入到读者的心底。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官场小说中的批判,代表了人民对贪污腐败的声讨,代表了社会的正义与良知。

然而,当代官场小说创作良莠不齐,不同作家作品的质量不尽相等。一般说来,原创性小说成就高;仿制、赝品、庸作则明显不足。官场小说的审美阙失,主要表现在如下几方面。

一是缺乏现代眼光,思想批判乏力。几乎所有的官场小说,思想都落在“反腐败”。虽然从政治、人性、体制、文化等不同角度、不同层面发掘了腐败的根源,但多限于批判官员个人的道德、品质、文化素养和“官本位”观念,它固然反映了老百姓的心声,但也仅停留在普通老百姓的认知水平上。就腐败之因而言,体制,是客观原因,即“外因”;人格与修养,是主观原因,即“内因”。外因如何制约内因,内因在怎样的外部条件下起作用?这才是关键。可这恰恰又是官场小说家作难的地方。还有一种情况,中国传统文化“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思想,在中国文化人的精神中根深蒂固,也成了官场小说家的潜意识和最有活力的血液。他们虽有较开放的现代观念,但毕竟传统观念太强霸,自由、平等、科学、民主的现代思想如何通过文学想象由概念化为形象,不能游刃有余,更难以成为运用自如的思想武器。在国家民族艰难困苦时期,“书生报国”“建功立业”是可贵的进取精神,但在和平年代的诱惑面前,往往蜕变为功名利禄的追求和家族利益、小团体利益的保护。这种文化缺陷与通常说的“官本位”不同。官本位是“有了权就有了一切,没有权就丧失一切”,是当官效益论;而功利性过重的文化缺陷则是人生价值选择导致的价值变异与价值失衡,属于价值论的范畴。这种价值论文化缺陷在官员身上留存,同样也在官场小说家身上留存着。它障碍了官场小说家的眼睛,甚至天然地认同、欣赏生活中的“等级”“差别”与特权,对官员在仕途中的某些作为,引起共鸣容易,深层批判则难。尽管官场小说家大多“立意在批判”,但真正有深度的批判作品其实很有限。

二是文学功力不逮,文学韵味不足。有的官场小说纯粹在演绎人生过程与事件,语言、场面、细节、性格、心理描写等基本的文学要素都不到位。或细节不真实,公式化制作,或简单暴露,道德评判过于宽松,官场小说中独创性的神品、妙品、精品难再,仿造的次品、疵品、赝品增多。汪宛夫做客新浪网时,说《蜗居》中的宋思明,45岁左右还是一个秘书,在现实生活当中不可能。秘书是最低调的,写秘书给人剪彩,其实都是硬伤。这些批评非常中肯。许多人把官场小说看成通俗小说,就是因为不少官场小说是闭门造车,套公式套出来的。这个公式就是:“官、权、钱、色、位,恩、威、挤、哄、杀;握手在台上,踢脚在台下;只要能升官,崽可尊为爷。”按照这一公式,填进人名地名,将事件排列组合,小说即成。它败坏了当代官场小说的名声。有的官场小说,过于注重权谋、权术的描写,甚至以厚黑为美,道德评判缺位,形同晚清时期简单暴露的谴责小说。莎士比亚说过,文学创作的目的“始终是反映人生,显示善恶的本来面目,给它的时代看一看自己发展演变的模型”。①官场小说就是通过“显示善恶”的“本来面目”,展示时代与人心的“演变”。倘若只停留于简单暴露,视粪土若黄金,视溃烂处若桃花,不过是文坛逐臭之夫的偏好,为正宗官场小说家所鄙薄。当今城市生活中,以道德伦理为评判标准的价值体系正在坍塌,以欲望为正当价值内核的价值观正在蔓延,以伦理本位的家庭亲情正让位于以官本位为中心和以钱本位为终极的利益交换,社会主义价值体系尚在建立之中。当官员的行为超越了道德底线甚至触犯法律,小说家的道德评判便相当重要。如果官场小说对官、权、钱、色的相互交换关系欣赏多于批判,对弱势群体缺乏必要的关照与同情,城市化进程中官场小说的道德评判便过于宽松。

三是权力作用和权力失范的书写过于放大,分寸有些失当。没有权力和权力运作,就不是官场;没有对生活的概括、集中和典型化就不是文学。以文学之灵写官场之魂的优秀的官场小说,它比生活本身更高、更集中、更强烈、更典型,更抢眼。贪官与官本位的信奉者们,固然崇拜权力,以权谋私,不按党纪国法办事,不按常规出牌,掌权用权常常出轨、失范。没有权力失范就没有贪官,没有权力失范的书写就没有反腐倡廉的官场小说。但是,什么都有一个“度”,官场小说将权力的作用过度放大,将权力运作中的失范过度放大,混淆了局部与整体,大多数与极少数的界限,便会失真失实,还会带来负面影响。等而下之的赝品、庸作,都有这方面的毛病,它们深深地伤害了当代官场小说的声誉。

一种类型化的小说突然崛起,在全民生活中30多年长盛不衰,持续、普遍地受到欢迎,至今没有出现审美疲劳,除了它的纪实品格、批判锋芒、文学韵味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社会转型期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所至,非个人之力所能激扬或阻遏。

首先与城市化进程中的官、权魔力有至为密切的关系。官场是权力的集散地,借助权力杠杆,官场成为国家、地方、部门的神经中枢,成为那里最最重要的指挥中心和资源批发地。官场因城市的出现而出现,应城市的发展而发达;官场小说也伴随着城市的发展而繁荣。城市化程度越高,分工越细,官员队伍越大,职责越重,权力的威力也越大。我国现代城市化进程一方面促进了政治民主化,另一方面也催化了权力作用的极端化。

官场小说的繁荣还与现代都市文化的快速生长有直接关系。西美尔的“审美社会学”说出了现代文化的一个重要性质:“现代文化的发展是以凌驾于精神文化之上的物质文化的主导性地位为基础的。”②重物质轻精神,重感官轻理性的现代文化在城市化进程中获得了最佳生存条件,迅速生长的都市文化成为当代文化的主流。现代都市文化提高了人们的生活质量,但过分强调刺激性消费的弱点,却使传统道德、气节操守日渐式微,新的价值观念难以确立,使得某些官员自由落体般地沉醉以致迷失。

再次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人的思想解放大有关系。自由、平等、实事求是的现代思想,现代社会政治民主化的大趋势,不但打破了文学的题材禁区,同时打破了人们对权威的崇拜与迷信,平等地看待官员与官场,冷静地审视官员和官场人事,批判性地描写他们,这是当代官场小说滋生的思想根源。

思想解放带来了官场小说家心灵的解放和写作的快乐。官场小说家从身份上说,一是有一官半职的,二是曾长期生活在官场外和官场边缘的知识分子,他们都是政治智慧高、政治意识浓、入世精神强的人。官员作家觉得官场少趣,便闲中弄文,以文资政。知识分子作家虽对官场饶有兴趣,有独特的识见和不发不快的冲动,但身在官场之外,写官场小说是作家自己政治智慧的投射,自身政治兴趣的释放。在文学想象中将自己的政治智慧化为笔下人物的行动时,也能享受惩恶扬善,运用权力,实现自我意志的惬意与快乐。文学创作快乐的来源之一是对作家生活缺失的一种精神补充。

官场小说的当代繁荣,归根结底,是改革开放期间社会矛盾和市场规则在文学创作中的反映。作为时代晴雨表的文学和社会良知的作家,最先感受到这些社会矛盾,自然出现了官场小说的创作高潮。时代成就一种文学形态,也会隐去一种文学形态。文学走向市场以后,读者的好恶与多寡决定着某一文学品种的盛衰。但是,任何矛盾都不是永久性一成不变的。随着反腐败力度的真正强化,官场与民间的矛盾将日渐缓和,官场小说的市场走红也会淡化。可以相信:随着依法行政的普及,党的肌体更加健康,权力运作将彻底规范化,风气日清,官场腐败将日益失去其土壤。由此断言:尽管当代官场小说的殿军之作尚未出现,官场小说的当代繁荣,在我国现阶段的文学创作中不会再延续很长的时间了。

注释:

①[英]莎士比亚著,朱生豪译:《莎士比亚戏剧集》(第4卷),作家出版社1954年版,第209页。

②[德]西美尔著,费勇等译:《时尚的哲学》,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19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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