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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者:草根中崭露的社会主体——从央视春晚到打工春晚

2014-08-15师力斌

文艺论坛 2014年16期
关键词:打工者小资草根

○ 师力斌

一、问题的提出

谁是当下的社会主体?有无这样的主体?这是本文想探讨的问题。起因是央视春晚近几年的文化领导权危机。作为一种文化领导权的实践,央视春晚前20年的风光不再,且日渐式微。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央视春晚原来预想且屡屡给力的“全国观众”分崩离析,想象中的、统一的观众群体,已经被生存处境、思想观念、文化立场、审美趣味完全不同的、多元化观众群体所替代。对赵本山的接受的变化就是典型。赵本山走红的时代,观众年年盼他,赵本山衰落的这些年则年年被“下课”。央视春晚由盛转衰的时期恰好是中国社会贫富分化加剧、社会共识破裂的时代。“全国观众”的分化瓦解,说明了社会阶层的分化变动。20年来出现的各种命名最能说明这种分化变动:下岗工人,农民工,打工者,弱势群体,底层,白领,精英,成功人士,中产阶级,工薪阶层,老板,经理,董事,富人,小资,蚁族,官二代,富二代,星二代,穷二代,土豪,房奴,草根,屌丝,达人,这些眼花缭乱、层出不穷的群体命名说明,我们之前熟悉的工人、农民、知识分子的想象方式早已经失效。在21世纪初的中国,设想“全国观众”的存在无疑是自欺欺人。央视春晚为谁而办?这个问题不仅让冯小刚挠头,让所有的导演都挠头。

本文的讨论当然不限于为尴尬的央视春晚把脉,而在于为当下整个文化问诊。我们的文艺是为什么人的?毛泽东的老问题仍然是个问题。这正是本文开头提问的缘由。通过考察央视春晚、打工春晚,有助于讨论当下文化主体的缺失。不少学者就此进行了思考。李陀在《波动》序言中对小资与文化领导权问题展开的讨论,杨庆祥《80后,怎么办》对80后小资的批判性反思,李云雷《新小资的底层化与文化领导权问题》对小资在新的社会变动中逐渐底层化的探讨,张慧瑜《新中产与新工人的浮现及未来》对新中产和新工人两个新阶层在全球化、市场化时代中的社会位置和相互关系的研究,都包含着探寻新的社会主体的冲动。在阶级话语失效的情形下,如何重新想象当下中国的社会主体,是一项有意义的工作。

为什么写小说,为什么拍电影,为什么办晚会,为谁写,为谁拍,为谁办,这些问题一旦深究,回答往往含糊其词。除了为钱写,为名写,还有没有另外的文化诉求?相信很多文艺从业者不能清楚地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郭敬明最清楚:坚定地为自己的粉丝去写,去拍,不屈不挠地写、拍。打工春晚的主办者也清楚,为打工者而办,劳动者最光荣。

央视春晚在20世纪80、90年代创造了一种“全民共享”的文化想象。每年当晚会主持人向“全国各族人民”所指称的“全国观众”拜年时,很少有人质疑这种想象的真实性。同时,通过马季、姜昆、陈佩斯、赵本山等明星所扮演的“普通人”形象,强化了“全民共享”的想象。观众会觉得台上演员的形象就是生活中的形象,舞台上的生活就是真实的生活。进入21世纪之后,一些学者专家以及来越多的观众,都明白了这种想象的虚假性。“全民大联欢”不过是一部分人的大联欢,“天涯共此时”不过是媒体营造的时空幻觉,“全球华人”更是想象的共同体。在许多人看来,晚会所呈现的生活离自己越来越远,那些每年都出现在舞台上的老面孔越来越烦,那些煸情节目、友爱提示、邻里叙事越来越假,那些令人眼花缭乱极尽奢华的灯光、舞台、服装、屏幕越来越空。由此可见,“全国观众”已经变成“各阶级的观众”。如果文艺不能重新想象一个社会主体,就不要想再铸辉煌。那么,这个主体是谁?是工人农民,人民群众?是中产阶级,还是底层、弱势、小资、草根?

二、草根与明星的PK

草根明星的出现是央视春晚近年的突出现象。王宝强、小沈阳、李玉刚、郭德刚、阿宝、王二妮、旭日阳刚、西单女孩、大衣哥等,因上央视春晚成了电视红人。草根上春晚的渠道各不相同。有温家宝批示“钦点”的“农民工之歌”①,有网络海选的深圳民工街舞团等。通过网络或电视选秀出现的占绝大多数。这些草根明星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他们都出身草根,且这种身份为他们的成名加分。比如深圳民工街舞团的成员被目为“真正的基层打工者”,分别从事洗车工、搬运工、建筑工、工厂保安、流水线作业工等不同职业。

草根在央视春晚的出现,说明央视试图改变原有的策略,不再单纯依靠明星大腕,想以草根的加入,来维持其“全民观看”的想象,回应阶级变动带来的观众离心力,进而改善与观众的关系。在上世纪80、90年代,央视的明星制一度得到观众认同。唱一首歌就红遍大江南北。明星崇拜风迷全国,青年中随处都是追星族。“明星梦”成为许多人的人生规划。草根明星的出现改变了这种面貌。人们开始重视演员的出身。草根话语呈现了一股强大的社会情绪,那就是底层、弱势的情绪。它是对社会底层民众和弱势群体的话语整合。将自我或他人命名为草根,既是自我表达,也是阶级划分。它有意识地拉开与上层、精英、权贵、土豪等阶层的距离,正如当年的革命话语中,“工农兵”拉开与“地主富农”“官僚资产阶级”的距离一样。比如,中国新闻网的一条消息道出了春晚草根明星与传统大腕明星的区别:“传统春晚都是明星大腕,专业表演者削尖脑袋想在春晚上露个脸,这对职业生涯的发展乃至一年的商演人气都有着关键作用。来自田间基层的‘草根’们则没有专业的手势、笑脸和台风,他们通过不同途径走上春晚舞台,哪怕质朴甚至原生态,都让观众觉得春晚这道年夜饭不再是大饭店里的山珍海味,而是如同自家烹制的家常菜,简单但是美味。”②央视春晚作为主导话语空间,必然想整合全社会的共识。观众认同度越高,它的文化领导权越成功。因此,央视春晚越来越注重草根演员。2010年央视开办的《我要上春晚》,将节目筛选的战线前移,成为“扶持”草根文化的一个象征。明星大腕已经不能有效发挥文化领导权作用,而那些来自底层的演员总是能引起观众的共鸣。同时,明星文化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折。明星的道德形象不断向低俗、糟糕滑动。伴随着漫天乱飞的明星丑闻和娱乐圈潜规则的浮出水面,明星的光环暗淡下去。

草根所代表的新底层想象,明星文化的囧境,加上新媒体的推波助澜,共同促成了草根明星的崛起。

草根崛起绝不是央视春晚的个别现象,而是社会潮流。电视媒体的草根潮方兴未艾。地方电视台春晚中,草根演员越来越多。各种版本的网络春晚,草根是狂欢的主角。风行全国的电视选秀节目,《超级女声》《非诚勿扰》《百里挑一》《星光大道》《中国达人秀》《中国好声音》《出彩中国人》,全都走草根路线。风华正茂的少男少女们(当然还有一部分大叔大妈大爷大婶),似乎只要有一技之长或者敢于上台的勇气,便可以站到观众面前。汹涌澎湃的网络写作是另一股草根潮。有专家估算,从事各种形式网络写作的人有千万以上,经常写作的签约作者大约100万。微博用户到2012年6月份已经达到2.74亿。微电影兴起。据新蓝网的统计,截至2013年12月中旬,全年网络播放平台共上映微电影9000片次,平均每天上映2部。③手机上网之后,全民低头看手机、发短信、发微博的景象尽人皆知。

草根话语呈井喷势头。《中国青年报》一个调查说,“八成人表示日常生活中‘草根’一词常见”。④“草根”成了一个万能的修饰词。草根诗人,草根作家,草根明星,草根传奇,草根群体,草根阶层,草根文化,新词汇层出不穷。“草根”强劲的生产性及其带来的词语殖民运动风行全国。

三、倒逼出来的群体意识

草根到底是谁?如果草根作为一种社会心理和自我意识尚能成立,那么,作为一个独立的社会阶层便有很大疑问。张颐武《草根是谁》一文说出了草根的独特性、游动性和复杂性,他将草根与小资、精英、底层、成功人士、文艺青年、人民、群众、粉丝等多重社会群体放在一起来定位:“我们似乎朦朦胧胧地觉得‘草根’和我们过去说的‘群众’‘人民’一类的概念大不相同”,“我们只是觉得草根是和所谓‘精英’大不相同甚至尖锐对立的一群,但他们的面目却异常模糊,他们的价值观也相当含混”,“他们是‘超女’等选秀活动发短信的人”,“他们也是观看芙蓉姐姐等网上奇观的人”,“他们既是一个在网络上的社群,又是一些在社会中以年轻人为中心的庞大群体。他们不是所谓‘成功者’,也不是所谓纯粹的‘底层’,而是一些在生活中奋斗,有焦虑和挫折感,也仍然有希望的以‘青年’为中心的存在”,“我觉得他们是一些‘后小资’……有和当年“小资”相似的情绪和趣味,却远远比当年的小资人数众多。他们是社会中让人感到尚且无足轻重的‘小字辈’和‘小人物’,却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和情绪需要让社会知道”。⑤《中国青年报》对4224人进行的一项在线调查显示,56.6%的受访者表示自己就是“草根”。选择率最高的三个标签分别是:“社会底层”(72.5%)、“弱势群体”(72.4%)、“没有权势”(67.9%)。接下来还有“缺少话语权”(62.0%)、“非官方”(51.2%)。73.2%的受访者认为,“草根”的本质是“社会底层自发形成的自我认同”,61.7%的人认为本质是“无话语权群体的自我表达”。89.1%的人表示多在网络看到“草根”一词。55.3%的人认为“‘草根’与精英正在形成强烈的对比”。⑥

可以看出,超过一半的人认同“草根”。草根基本上是底层、弱势群体、没有权势阶层的叠加。越来越多的人对社会资源占有不均衡,社会上升空间受限制,社会流动渠道遭堵塞,基本社会权益无保障等突出的社会不公正、不公平现象持有看法。官二代、富二代、星二代、权贵、土豪等话语的出现正是这种社会情绪的表征。结合前述张颐武的描述可以看出,弱势,底层,无权者,后小资,小人物,小字辈,不成功的年轻人,沉默的大多数,众多社会阶层叠加,构成草根想象的基础。显然,草根是一个想象性的社会群体,其范畴远大于底层、弱势群体、打工者。

草根是一种刺激反应性的文化后果。草根是被倒逼出来的。许多并非底层的社会成员将自己定位于草根,表明了生活压力的增大所造成的对抗心理。底层是草根的思想之母。草根话语洪水似地涌荡在文艺的河床上。近年来许多风行一时的文艺作品都被视为草根意识的表达。电视剧《蜗居》、社会调查《蚁族》、非虚构作品《中国在梁庄》 《出梁庄记》等是这方面的代表。文学虽然边缘化,但在反映社会压力方面的力度超过了影视。以2013年的中篇小说为例,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宋小词《开屏》,毛建军《第三日》,弋舟《你的眼目遍察全地》,鲁敏《隐居图》,范小青《屌丝的花季》等作品,都是对底层草根生活的切近关注。这些作品所揭示的社会情境,对底层人物在全球化市场化时代的悲摧处境的呈现,令人心惊肉跳。它们呈现出高度一致的草根情绪,一种集体的悲伤和愤怒。这与郭敬明的香车美女截然不同,与徐铮的“囧途”系列的命运想象也完全不同。无论是涂自强个人奋斗的彻底失败,还是秦玉朵面对强势的愤怒一刀,都是新的社会情绪的集中表达。⑦从中我们可以体察《小时代》遭到全社会吐槽的社会心理。《小时代》虽然表达了一小部分白领的成功梦,但它遮蔽了广大草根阶层的艰难处境,与他们的生活感受相距甚远。

草根话语发展出“温柔”的抗议策略。它缺少进攻性,它以内敛的方式对抗强势话语。权贵,土豪,精英,成功人士,特别是官二代、富二代这些社会新贵阶层,被表述为草根的对立面。反过来说,草根是被权贵、强势、精英、“二代”话语倒逼出来的一种主体想象方式,虽然不够革命,但有强烈的阶级认同感和归属感。

四、当草根成为明星

草根有复杂的文化诉求。除了底层的愤怒、悲伤和压抑,还有强烈的民主参与愿望。央视和各地方电视台推出的选秀节目,以海选的方式或者以对民主选举的形式模拟,来满足草根的民主想象。各种专家、评委、嘉宾或观众的在场,都成为这种“民主”的见证者。如果我们联系近两年在反腐领域表叔、房姐事件等群众性参与的成功案例,就可以看出,民主参与的诉求是草根表现出的最积极的因素。

但是,草根面临来自消费主义的巨大诱惑和挑战。比如,它是否复制了底层的悲情、小资趣味或中产梦想?其中,明星梦就是对草根的巨大考验。从央视春晚的草根明星中,可以体会到那种改变身份的强烈愿望。相当一部分草根在规划着脱离草根身份,转换到另一个阶层,尽管这种转换难度越来越大。

“明星梦”本质上是市场塑造的神话。在革命“英雄”退场的新历史语境中,“明星梦”包含的人生价值和市场价值一致,比如有房有车有派,功成名就,高富帅。明星不仅仅是一种称谓,还是一整套社会关系和价值体系的凝结。一个人“触电”附带产生一系列经济效益和社会收益,如广告代言收入,出版收入,出场嘉宾的劳务报酬,以及其他各种意外收获等。明星梦为草根塑造了一种小投入、大产出、高回报的人生捷径的梦想。成名的诉求是草根文化的重要一脉。央视春晚创造的许多草根明星,如王宝强、赵本山、旭日阳刚、大衣哥等,如今激励着广大年轻草根。明明是资本创造的神话,但并非轻易能够识破。这就是《泰囧》片尾王宝强偶遇范冰冰所表征的欲望化图景。

王宝强是央视春晚草根明星的代表人物。自从2008年走上央视春晚舞台,与冯巩、阎学晶等同演小品《公交协奏曲》之后,他的成名之路便成为草根的榜样。在这个小品中,王宝强的农民工形象与赵本山的农民形象一样是定型化的,隐含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城市俯视乡村的权力关系。王宝强作为城市建设者,并非小品的主角,只是阎学晶/美女、冯巩/北京人所代表的城市主人的配角。王宝强一开始就是被请客/搭便车/被同情的客体。作为城市的他者,王宝强自认“不是盖楼的,而是拆楼的”,这个笑料恰恰是强势话语的真实表达:城市的发展动力主要来自于资本和开发商,农民工不过是搭便车/抢饭碗的闯入者。观众可能没有留意,冯巩辩解的一句话从反面佐证了这种身份对比。冯巩指着自己的头说,都什么年月了还叫“大脑袋”,这叫“巨头”。观众都明白,巨头就商业巨头,是高度凝结着资本逻辑的一个能指。因此,这个小品想要展示的市民与农民互助互谅的和谐关系,不过是一厢情愿。观众都明白,王宝强就是傻根,是被同情、被取笑的弱势形象,甚至是城市的捡食者/乞丐般的形象。他向冯巩所代表的北京市民的最后一跪,将前边好不容易营造的兄弟关系彻底打碎了。节目演完之后,晚会主持人白岩松特意将王宝强单独留在舞台上,高度表扬王宝强所代表的农民工,说他们是三多,人数多,贡献多,全社会对他们的关注多。“他们像新时代的游击队,从一个城市游动到另一个城市,为我们留下更适合生活的根据地。”这样的安排显然有些此地无银的感觉。

《公交协奏曲》所表征的城里人/打工者、主体/客体的二元关系,和张慧瑜在电影“囧途”系列中所发现的新中产/新工人的所揭示的消费主义逻辑关系联系起来,就能更清晰地看到草根明星的时代处境和历史位置。“欧美世界的去工业化与中国20世纪80年代以来依靠外资和廉价劳动力所完成的工业化是一体两面。在后工业社会,中产阶级取代了19世纪资产阶级/无产阶级的二分法成为新的社会主体,尤其是以消费者的身份成为大众文化景观中可见的‘主人’。”王宝强是后工业时代产业工人/生产者的形象代表,他在“囧途”系列中与徐峥的“结伴而行”,“准确地呈现了1990年代以来伴随着中国社会转型和经济崛起而形塑的双重历史主体‘新中产’和‘新工人’,一个是在大众文化舞台上光彩耀人的成功者/消费者,一个是后工业时代的产业工人/生产者”。“相比从事第三产业的新中产被作为主流价值观及样板人生,从事第二产业的农民工则处在匿名、失声的状态。正如‘囧途’系列徐峥是大悲大喜、有追求有失望的鲜活主体,而王宝强自一出道就成为农民工的‘特型’演员扮演着相对定型化的底层形象(如《天下无贼》中的傻根、《士兵突击》中的许三多等)。”⑧

打工艺术团团长孙恒谈道:“如果从阶级意识来讲,其实你要去问工人,满脑子都是当小老板发财致富,可这正是我们需要做的工作。”⑨

可见,草根作为一个独立的、自主的社会主体还不成熟。

五、劳动的浮现:才艺展示和打工春晚

草根也好,底层也好,打工者也好,所有这些指称遮蔽了一个关键词:劳动。

近年来,电视选秀节目一个共同的关键词是“才艺展示”。每当那些草根表演者站在舞台中央,不约而同进行的都是“才艺展示”。才艺就是劳动能力,就像农民会种地,歌手会唱歌,郎朗能弹琴一样。在后工业化消费主义时代,才艺离不开商业包装,也可能难免各种潜规则,但有一点值得肯定,那就是要靠个人技艺的实力,在“全国观众”的眼前直接亮相,以一种公开、透明、公平的方式,取得评委和社会的承认。原来被消费主义遮蔽的劳动,现在转而以才艺的方式展示出来。

才艺展示就是文化展示。这一逻辑在后工业化消费主义时代变得重要起来。文化展示成为一个阶级表达政治愿望的重要途径。在这个意义上重新理解央视春晚遭吐槽所呈现的合法性危机就可以发现,央视春晚的文化领导权已经丧失或部分丧失。批评责骂央视春晚的声音,绝大部分来自草根阶层。因为,央视没有给他们提供文化表达的空间。马年春晚之后,甚至有人质疑央视春晚是“华谊兄弟的私人订制”。⑩人们越来越体验到,央视春晚所打造的文艺空间是文化空间,是文化领导权争夺的空间。人们越来越能够在市场竞争和利益争夺的框架内重估央视春晚,甚至在政治层面上重估春晚。而央视在这方面相当迟钝,原来的劳动者只能以草根的形象出现。

打工春晚点破了这层窗户纸,明确主张为劳动者歌唱。新工人艺术团作为打工春晚的主办方,它的一个创办者许多说:“我觉得我们是在摸索、实践一条民众文艺的路线,民众文艺相对主流的精英文艺,民众文艺首先是把发声、表达的内容放在第一位,你要表达什么,有什么话要说,这是第一位的,其次才是怎么更好地表达。而主流的精英文艺,是把怎么表达放在第一位,甚至你的表达形式得达到一定标准后才有资格去表达。”⑪打工春晚的演员全部是打工者,节目全部是自创,从根本上打消了央视春晚存在的虚假、空洞、不接地气的问题。在打工春晚中,拉杆箱,双肩包,甚至妈妈怀里的孩子,都可以成为道具。“他们唱自己的歌,跳自己的舞,表达自己对社会的看法和对自身价值的认知。在家具城工作的老耿和两个在流水线上工作的女工自编自演的‘梦之舞’,把木匠活融入到舞蹈动作中;建筑工、家政工、服务员穿着自己工装走秀。”⑫崔柯说:“从歌曲的抒情主体上来看新工人歌曲与其他流行歌曲的区别,新工人艺术团的抒情主体是群体,而几乎一切流行歌曲的抒情主体都是个人主体。新工人艺术团旗帜鲜明地歌唱集体,号召团结,是难能可贵的。”⑬

不需要奢华,不需要刻意,让劳动本身呈现审美意义。打工春晚重审劳动美学,重新将劳动的历史功能和决定性作用突出来,重新将劳动与阶级统一起来,恢复劳动所代表的生产关系,将个人从消费主义的汪洋大海中打捞出来。劳动不再是需要包裹、遮蔽、有碍城市观瞻、难以见人的“幕后操作”,而是一个阶级的创造。

打工春晚的实践使打工者的文化表达方式远远超出晒收入、晒心情、晒照片、晒情调、侃八卦的草根方式,打碎了央视春晚塑造的明星梦幻觉,打碎了晚会仅仅是文艺表演的幻觉,还打碎了表演是私人行为的幻觉。仅仅举办了三届的打工春晚力图向世人,特别是向打工者证明,打工者必须有自己的晚会,打工者的文艺不仅是文艺,还是文化,打工者的个人表演同时也是打工者的阶级表演。最重要的是,打工春晚旗帜鲜明地喊出了“劳动者最光荣”的口号。打工春晚几位创办者组成的“工友之家”有一个基本理念:人民生计为本,互助合作为纲,劳动文化为根。提倡劳动文化。劳动文化才是以人为本的文化。⑭这些主张显然有历史记忆,也有适应时代要求的发挥和创见。

主办打工春晚的新工人艺术团成立已有十年,累计演出超过500场次,直接看过现场演出的观众超过20万人次。除了歌曲创作之外,还有一系列社会实践活动,比如成立了一个劳工NGO组织叫“工友之家”,为打工者提供讨薪、维权等多种服务。⑮

打工春晚只是新工人创造新文化的一个方面。它恢复了工人阶级的力量感,对流行的小资伤感是一种有效的矫正。他们的实践不仅限于文化诉求,还有远为宏阔的抱负。这些新的因素都是这个时代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难怪张承志看了打工春晚后感慨:“一个崭新且不断扩大的都市工人社会共同体、一群被时代大潮推上历史的青年、一种勇敢地宣布自己是‘最光荣的劳动者’的新工人——已经诞生于中国大地。”⑯

六、结论

“为什么要办‘打工春晚’?因为我们每年都看央视春晚,节目内容越来越脱离我们的现实生活。所以我们办一个自己的‘打工春晚’,搭建一个平台,通过网络传播让会各界听到工人的声音,看到工人的现实生活。”⑰

打工春晚推出了一个全新的社会主体,新工人。

为什么要叫新工人?孙恒解释说,伴随着中国工业化、城市化的发展,产生了世界上最庞大的一个群体———我们称之为“新工人群体”,当然外界和官方的称呼是“农民工”或“民工”。我们提倡使用“新工人”,我们的户籍身份虽然是农村户口,可是我们已经不再从事农业生产了,已经进城打工了,靠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获取劳务报酬,已经是工人了。为什么是“新工人”?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区别于之前国有企业的“老工人”。国有企业的工人有一整套社会保障机制,可是“新工人”是农民身份转换而成的工人群体,现在连基本的社会保障还都没建立起来,整个工人群体正在形成过程中,工人是这个群体未来发展的方向,所以称之为“新工人”群体。⑱

新工人首先将个人从市场神话所营造的个人小天地中解放出来,明确主张阶级意识,伸张群体意识。新工人在权贵资本联合宰制的社会图景中,开辟出一片新天地,在阶级沉沦30年后,重新将它打捞出海面。打工春晚要撕掉包围在打工者外面的隔离幕布,他们要从被遮挡的工地、工作间、工棚、车间、流水线走出来,向世人展现本来面目。他们是城市的建设者,是勤勤恳恳的劳动者。打工春晚宣示了劳动的价值和劳动者的主体地位。劳动是人类生存的基础,也是最终归宿。劳动创造了人,劳动创造了财富,养活了人类。这些最基本的常识在今天确有重申的必要,打工春晚、打工艺术团正在为此不懈努力。

至此,一种新的历史主体重新回到了中国大地。打工春晚对于劳动者的呼唤,是对五四劳工神圣的回应,是对延安文艺工农兵文艺的回应,也是对新世纪以来广大劳动者的响亮回答:劳动者最光荣,劳动美学最美。

至此,我想说,劳动者是隐藏在草根里的真正社会主体。草根阶层所指向的一切社会群体,底层,打工者,弱势群体,不成功的年轻人,后小资,所有那些努力工作、劳动着的群体都可以在劳动者的旗帜下集结。

这里就出现一个问题:打工者的文化未来将怎样发展,它的实践和理念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放大?能够在全社会发挥文化领导权?自娱自乐或者小打小闹可以,但大规模的社会组织和动员,必然要遭遇消费主义、商业运作和市场规则的挑战,如何在理论上、组织上、美学上回答和接受这些挑战,是将来要面对的问题。李云雷提到,打工艺术团已经有了活的美学,真的美学,还应该有美的美学。这是打工文化要面对的。但不管怎么说,打工文化已经为我们提供了崭新的文化想象。

高放有一个说法值得重视。高放经过对1902年以来,留学生、作家、学者、教授、革命家、马克思主义者等各种人对“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句马克思主义的名言所译的74种译句的研究、辨析,认为“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种译法有不足之处。他建议:“在当今最好改用‘劳动者’。因为在当今世界新科技革命、新产业革命、新生产力革命迅猛发展的推动下,社会经济结构和阶级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传统意义上的‘无产者’越来越少,小有产者越来越多,中产阶层越来越多,他们依然都是劳动者。所以,用‘劳动者’取代‘无产者’,其外延更广、包容量更大,这样能够团结、联合更加众多的劳动群众。同时,这种取代并不背离《共产党宣言》原意。”⑲

我将此也看作一种寻找主体的尝试。

注释:

①详见《希望工作和生活一天比一天好——温家宝总理与〈农民工之歌〉》,《人民日报》2007年12月14日。

②马海燕:《春晚走出来的“草根明星”们》,中国新闻网2011年2月2日。http://www.chinanews.com/yl/2011/02-02/2826208.shtml

③胡钰:《微电影,全民影像的时代》,《华夏时报》2013年12月25日。

④⑥参见《中国青年报》2011年3月24日。

⑤张颐武:《“草根”是谁》,《中关村》2006年 9月号。

⑦详细论述请参见拙文《从文学看当下中国的社会心理和精神状态》,《文艺理论与批评》2014年第1期。

⑧张慧瑜:《新中产与新工人的浮现及未来》,《中国图书评论》2013年第4期。

⑨⑪⑬⑭⑮⑰⑱崔柯等:《新工人艺术团:创作与实践》,《文艺理论与批评》2013年第4期。

⑩参见宋璇:《马年春晚,华谊兄弟的私人定制?》,《国际金融报》2014年2月18日;《马年春晚成华谊年会引热议华谊回应:解读很牵强》,南海网2014年2月1日。

⑫李北方:《打工春晚:唱自己的歌》2012年2月27日。http://www.360doc.com/content/12/0227/11/6871445_189970470.shtml.

⑯张承志:《劳动者的休憩时刻》,当代文化研究网站2014年2月12日。http://www.cul-studies.com.

⑲高放:《“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74种中译文考证评析》,《文史哲》200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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