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化的实验性演出——论北京人艺小剧场话剧《屈打成医》
2014-08-15徐欢颜
徐欢颜
2013年11月14日—24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小剧场演出了莫里哀经典喜剧《屈打成医》,这是2013年北京人艺实验剧场的邀请剧目。在年末岁尾热闹异常的北京戏剧演出市场中,该剧的导演王孟侠、刘申并非人气大腕,演员也都是以中戏毕业的年青人为班底,演出的又是一部外来改编的喜剧,票房收入是否能够保证,可以说存在较大的风险。但令人意外的是,该剧在首演当日座无虚席,还在舞台前区加了一排椅子,此后10天的演出也获得了不错的观众反响,在2013年的中国话剧演出界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在笔者看来, 《屈打成医》演出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要得益于民族化的改编处理和实验性的舞台呈现。
一、民族化的改编处理
1959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执导莫里哀喜剧《悭吝人》演出的夏淳导演曾经说过:“在不同时期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剧院不同的导演的情况下,产生了很多不同的演出莫里哀戏的方法,它们是很不拘一格的。那么究竟哪一种是最莫里哀的呢?我的想法是:他们都是为了最鲜明最确切的反映莫里哀的思想而选择了他们认为是最恰当的演出形式的。而莫里哀的戏恰好是容许这样做的。”①2013年北京人艺小剧场的《屈打成医》话剧创作团队依旧延续了夏淳导演对于莫里哀喜剧的这一处理思路,坚持打造本土化具有浓郁中国味道的莫里哀喜剧。
北京人艺小剧场演出的《屈打成医》话剧,令观众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其介于法国闹剧和中国滑稽戏之间的莫里哀喜剧风格。《屈打成医》 原作创作于1666年,是莫里哀晚年创作的一出三幕散文体喜剧,莫里哀还亲自扮演剧中的男主人公斯嘎耐赖勒这一角色,在莫里哀生前这出喜剧就曾多次演出,深受巴黎观众的喜爱。自1680年以莫里哀剧团为主力组建的法兰西喜剧院创立以来,根据其演出记录可以看出,在莫里哀剧作中演出数量居于前三甲的分别是《伪君子》 《屈打成医》 和《吝啬鬼》。莫里哀的古典主义喜剧创作基本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高尚喜剧”(Grandecomédie,李健吾先生译作“大喜剧”),这类喜剧多是五幕诗体,例如《伪君子》 《悭吝人》 《太太学堂》 等剧作都属于这一类;另一种是“闹剧”(Farce),多用散文体语言写成,结构为独幕、三幕或五幕不等,例如《屈打成医》 《司卡班的诡计》 《冒失鬼》 等剧作均属于这一来。虽然“闹剧”的名称在中国语境中偏于负面涵义,但是在法国戏剧史中,闹剧是自中世纪以来就存在的一种重要的文学类型和戏剧样式。莫里哀创作的闹剧不仅继承了中世纪闹剧的文学传统,同时还吸收借鉴了意大利假面喜剧(CommediaDell'Arte)的许多戏剧元素。 《屈打成医》 作为莫里哀喜剧中闹剧体裁的代表作品,情节中充满了吃耳光、打棍子、情人私奔等通俗喜剧桥段,语言也是以口语俚语为主,还不时出现隐含色情意味的荤言荤语,和谨守古典主义创作规范的大喜剧作品在风格上相去甚远,雅俗不可同日而语。 《屈打成医》 在法国演出300余年长盛不衰,如果说法国演出的这部喜剧反映了法兰西民族的历史文化和社会现实的话,那么中国演出的《屈打成医》 则是对中国当下社会文化现实图景的滑稽戏仿,凭借其通俗笑闹一锅烩的闹剧风格赢得了中国观众的掌声。中国的滑稽戏是由传统曲艺独脚戏在近代历史中演变发展而来的一种独特的喜剧艺术样式,具有自己独特的艺术个性和美学特征。在风格方面,注重“噱头”技巧,贴近百姓生活,地方特色浓郁、喜剧气氛热烈。北京人艺小剧场的《屈打成医》演出风格夸张,逗笑捧哏中夹入诙谐的社会文化评论,主要角色斯嘎耐赖勒的表演贴近于笑星周星驰的“无厘头”式幽默,让你感觉到这次演出在继承法国闹剧的基础上,更多表现出的是中国地方滑稽戏的风格。对于这种经过民族化改造后产生的莫里哀喜剧风味,观众有持认可与赞同意见的:“(虽然) 刚开场真是不习惯,非常夸张的语言和肢体动作,像是儿童剧似的。 (但) 看着看着习惯了也就好了,更像是上个世纪的滑稽戏。其实剧情本来就很无厘头的‘滑稽’,所以这种处理也无可厚非。”②也有观众对此种滑稽戏风格深恶痛绝,认为《屈打成医》 完全是一出“咯吱人的‘喜剧’(似乎滑稽剧的称谓更合适)”,“只有闹性被保留了,更深层的矛盾都没有挖掘出来”,整个剧组“学了一身东北大忽悠的调调”。③北京人艺在20世纪50年代和80年代的莫里哀喜剧演出中,关于喜剧风格最受诟病的一点就是演出的是“正剧”,而非“喜剧”。但2013年的《屈打成医》演出,却大胆地抛开了以往正剧化的窠臼,着力喜剧性的发掘,但令人遗憾的是,似乎又用力过猛,滑入了闹剧和滑稽戏的泥潭无力自拔。
《屈打成医》的演出中,除了莫里哀喜剧风格的变化之外,还存在着语言台词的中国化改编。虽然在《屈打成医》的演出说明上写着“编剧:莫里哀”的字样,但实际上这部喜剧真正的中文编剧对内容和台词都进行了大胆的处理和改编,这种中国式的民族化改造和现代化改造几乎改变了这部莫里哀喜剧的整体面貌。
在法文原作中,斯嘎耐赖勒假扮医生,开给巴黎富商之女吕珊德小姐的药是:“把病人放在床上,拿大量面包泡在葡萄酒里,当药给她吃。”④众人惊诧之余,连忙请教,他振振有词地说:“因为葡萄酒跟面包,放在一起,产生一种亲和力,让人说话。你不看给鹦鹉吃的东西只有这个,它们就学会说话了。”⑤在法文语境中很有讽刺意味的喜剧笑点,在中文语境里如果全盘移植过来的话,现场观众并不能立刻意识到这句台词背后隐藏的可笑之处。所以在演出这一场的时候,北京人艺小剧场的《屈打成医》并没有把笑点设置在假冒医生斯嘎耐赖勒开具的药方上,反而设置在小姐吕珊德女生男相彪悍异常的外形和雅克琳娜奶妈夸张突出的假乳上,外在的形体幽默取代了原来法语台词中围绕着医生和药方衍生出来的一系列内在的语言幽默。北京人艺的《屈打成医》演出,直到两个配角人物狄保和伯兰上场请神医为家人配药时,才出现了斯嘎耐赖勒随手将手里吃剩的橘子皮当作灵丹妙药高价卖给两个乡巴佬的故事情节,将原著中莫里哀对于医生和药剂师的讽刺精神进行了转移嫁接,同时结合当下医疗费用昂贵和医生通过药方拿回扣的社会现实进行嘲讽,使得观众频频发笑之余也对莫里哀的讽刺精神有所理解。
在原作中,斯嘎耐赖勒还试图给奶妈采取放血疗法,宣称:“这种做法卫生。好比人喝水,为了解渴,人放血,为了不生病。”⑥放血是17世纪医生最常用的医疗手段,普遍认为这一疗法可以清除病人体内的毒素,大约就相当于今天经常采用的输液治疗法。但在21世纪的中国舞台上如果还有这样的台词,观众可能就不明所以然,无法理解就自然难以产生喜剧共鸣。北京人艺实验剧场的《屈打成医》用中医术语“经络按摩法”替代了“放血”,并在台词中伴以主人公斯嘎耐赖勒对奶妈硕大双乳做出的暗含色情意味的肢体动作产生喜剧效果,观众对此调情伎俩心知肚明,在黑暗的剧场中获得了某种类似偷窥的心理愉悦。这些台词的改编方式非常类似1999年香港电影《真假大夫》中采取的改编手法,这部电影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被置换成这样的:田七是个粗人,经常喝醉打骂妻子当归,当归发誓要报复丈夫,恰好城中富商罗汉果欲寻名医医治女儿枸杞,当归于是谎称丈夫会医术,并且宣称要用粗棍子揍田七,他才会应允他人治医,罗汉果信以为真,不但将田七痛打一顿,并将其接入家中,展开了一场啼笑皆非的闹剧。如果排除巧合的话,那么北京人艺小剧场的《屈打成医》在台词和内容方面的改编还是或多或少地受到了香港电影《真假大夫》的影响。
《屈打成医》在风格和语言的改编处理之外,还存在着莫里哀喜剧主题的中国化解读和多元化阐释。莫里哀创作和演出《屈打成医》的本意是要讽刺他那个时代的社会世态,揭穿医生的不学无术和招摇撞骗,嘲弄医学界存在的各种假恶丑现象,并因为演出此类喜剧而获罪于医学界,以致于肺病发作之时巴黎的所有医生拒绝上门医治,英年早逝。17世纪之后的《屈打成医》 演出,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不同导演,都有各自不同的主题把握。2007年,笔者在法国看过一个现代版的《屈打成医》 演出,和法兰西喜剧院严守古典传统的导演处理大为不同。在法国的这次现代版《屈打成医》演出中,恋爱与婚姻占据了喜剧的叙事主线,在屈打成医的故事情节之外,导演试图引导观众进行自我思考:现代社会中人们在恋爱中、在婚姻中如何自处,如何相处,是像斯嘎耐赖勒和妻子一样终日吵闹打骂,还是像年轻情侣赖昂德和吕珊德那样坚持爱情,为了保卫爱情拼死争取。导演赋予一个古老的传说故事、一个古典的喜剧情节以新的演绎和阐释,发扬自己独特的戏剧理念,提供了莫里哀古典主义喜剧在现代话剧舞台上的一种处理思路。北京人艺小剧场的《屈打成医》 导演也对这部喜剧有所解读,认为在“现实生活中的人们也经常会陷入与剧中人物类似的尴尬处境,际遇强迫人们成为别人心中的样子,而欲望则驱使人们混淆自己在别人心中的投影”。中国导演对这一主题的解读同样也是一种合理化的读者阐释,按照这一导演思路对莫里哀喜剧进行的改编和改造也是有价值、有意义的,我们应该肯定这种多元化阐释为世界范围内的莫里哀喜剧演出增加了新鲜的活力和别样的魅力。
二、实验性的舞台呈现
北京人艺小剧场的《屈打成医》 剧组对于莫里哀喜剧的民族化改编处理,必须借助于舞台表演的直接接触才能在观众面前展示出来。 《屈打成医》 剧组的这一批中戏话剧人不仅继承了中戏的莫里哀喜剧演剧传统,更是新生代的演剧力量,表现出强烈的变革诉求,在话剧舞台上进行各种实验性的创造和尝试。这种实验性的尝试首先表现在舞台布景和人物的服装设计上, 《屈打成医》 剧作试图融合法国古典主义装饰风格和中国传统戏曲既简且空的舞台布置,中西合璧本身就是一场实验,处理得当将获得兼美的戏剧效果,处理不当就会显得不伦不类。
开场之前,舞台上悬挂的一幅帷幔上画着一栋17世纪风格的建筑物,表明故事发生的历史背景;另一幅帷幔上是典型的法国百合花式样的纹饰,表明故事发生的社会背景。而且在演出过程中,两块帷幔时拉时卷,组合出不同的戏剧场景,同时帷幔的闭合移动不仅暗示场景的变化,也是演员上下场的转换,利用布景和灯光将原著中的三幕21场进行隔场、并场,也便于观众了解和把握戏剧节奏。在服装上,以简约的现代化服饰为主,在图案上适当突出17世纪的典型法国纹饰。富商老爷皆隆特是穿着一件长袍睡衣上场的,引起场下观众的哄笑,但熟知法国历史的人从样式上看去就会发现它非常类似17世纪法国人习惯贴身穿着的长衬衫。在2007年法兰西喜剧院演出的《没病找病》 里面,开场主人公阿尔冈也是穿着这种白色长袍睡衣坐在那里计算医生和药剂师开出的账单。《屈打成医》 中富商老爷接待斯卡耐赖尔时换上了灯笼风格的外套上衣以及典型的16世纪和17世纪都风行欧洲大陆的皱领围脖,下身着紧身裤,脚上穿着带红色缎带的尖头皮鞋,这些都是莫里哀喜剧中资产阶级最常见的穿衣打扮,不过在中国的观众眼里就颇具异国情调,因为怪诞、不合常规而产生了外形上的喜剧色彩。仆人的穿着和主人也有异曲同工之处,仆人法莱尔初登场的时候就和另外一个仆人吕卡在外形上存在巨大的反差:法莱尔瘦削精干,穿着17世纪的仆人装束——短外套、灯笼裤管、紧身裤和尖头鞋;吕卡矮胖粗壮,是中国下层武师的短打装扮。法莱尔和吕卡两个仆人形象一胖一瘦,一洋一土,从视觉效果上就产生了笑点。尤其是后来饰演法莱尔的演员男扮女装登台,在同一出戏中饰演爱情女主人公吕珊德小姐,前后角色的转换之大,对比之鲜明,令人捧腹不已。《屈打成医》剧中医生的帽子更是引人发笑的,斯卡耐赖尔所戴的尖顶长帽是17世纪法国医生的必备行头,同时还需要穿黑色的长袍外套,带白色的大围脖,这身医生装束在《没病找病》《爱情是医生》 等莫里哀剧作中是频频亮相的,在法文语境中不会使观众产生过多的怪异感。但放置在中文语境中,《屈打成医》的斯卡耐赖尔戴着尖顶帽,穿着白色袍褂出场就让人忍俊不禁;况且在后面的情节中,情人赖昂德尔需要假扮成医生的时候,他将医生的黑色尖顶帽调整了一个方向,戴在头上不似医生,反倒像喇嘛的头部造型,就构成了一种戏仿和隐喻,赖昂德尔确确实实是假冒的山寨版医生,但只有爱情是真正能够疗愈的良药。
《屈打成医》 实验性的舞台呈现还在网络语言的堆砌和相声包袱的拼接上体现出来,这些碎片化的话语粘贴是典型的后现代文化特色,不求意义深刻,只求顺口走心,表达出娱乐至死、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消费价值观。
在法语原作中,斯嘎耐赖勒的身份是砍柴的农夫,他嗜酒如命,第一幕第五场登台的时候,还唱着一首打油调的小曲儿:“美酒飘香,瓶子多漂亮,喝口美酒,咕咚咚响……”这首歌由17世纪的古典主义音乐家吕利谱曲,曲谱保存在《法兰西喜剧院汇编》 里,法国演出的各个版本《屈打成医》 里都有这首小曲儿。但在北京人艺实验剧场的《屈打成医》演出中,这首法国的古典主义曲子被网络流行神曲“药、药、药,切克闹,煎饼果子来一套”所代替。在英文的嘻哈音乐(hiphop) 街头歌曲中,经常出现“yo,yo,checkitout”这样的句子,意思是说“现在听听看”,一般理解为“我要开始唱歌了,你们要认真听”。但在《屈打成医》演出现场中,病人向医生请求开药治病,假冒医生斯嘎耐赖勒就开始带领全场集体跳舞,边跳边喊:“药药药!切克闹!煎饼果子来一套!一个鸡蛋一块钱!喜欢脆的多放面!辣椒腐乳小葱花!铁板铁铲小木刷! 药药药!切克闹!放点面酱些许甜!趁热吃了似神仙!艾瑞巴蒂(Everybody)!黑为够(Herewego)!跟我一起来一套!咚呲哒呲咚呲哒呲!我说煎饼你说要!‘煎饼!’‘要!’‘煎饼!’‘要!’切克闹!”是否是因为这段网络神曲而把戏剧主人公斯嘎耐赖勒的身份从农夫改成了卖煎饼的,尚不得而知。但对于熟知网络文化的年轻观众而言,这是很有笑点的一段,并且场上台下经此一演瞬间进入了一种集体狂欢化的氛围。在《屈打成医》的表演中,网络和社会流行语频频抖出,如“屌丝、土豪”“二是没法治的”“女神,你负担很重”等,都能够激起观众的共情和共鸣。总体而言,《屈打成医》的表演深得中国传统滑稽幽默表演之精髓,演出过程中类似相声抖包袱的段子和笑料频频甩出,充满了“突转”的戏剧效果。但也有观众质疑,认为“有些笑料有点太现代,太献媚”,成为了一部“面目模糊的大小品”和“哈哈剧”。⑦不可否认的是,这种拼贴性和碎片化的台词和桥段确实在很多地方拆散了莫里哀喜剧原作中的话语逻辑,使得喜剧效果时断时续,全剧的喜剧思维未能自始至终地保持统一。莫里哀喜剧的最大特色就在于“简单的单一”,一以贯之地表现“吝啬”“伪善”等典型性格,北京人艺小剧场的《屈打成医》从戏剧形式上看热闹非凡,但有些失掉了莫里哀喜剧精神原初的单纯和朴素。
但值得肯定的是,“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莫里哀的古典主义喜剧也是如此,不同国家、不同时代的各种演出延长了莫里哀喜剧的艺术生命,为这出喜剧增加了新的现代内涵和社会内容,演出形式的多样化恰恰能够丰富其喜剧艺术本身。适应观众欣赏口味和民族特性而做出的改编和创造,在很多层次上不仅回应了新的社会文化要求,还顺应了娱乐市场的消费需求,这些话剧从业者的变革和努力能够使莫里哀喜剧被更多的人了解和喜爱。但在进行改编和创造的同时,也要谨记“移步不换形”、改戏不改魂的艺术原则,避免戕害莫里哀喜剧艺术的精魂所在。
注释:
①夏淳:《吝啬鬼及其他》,《文汇报》1961年10月25日。
②③⑦话剧《屈打成医》短评,见http://www.douban.com/location/drama/19975540/comments·sort=rate。
④⑤⑥[法]莫里哀著,李健吾译:《屈打成医》,《莫里哀喜剧》,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04页、第105页、第10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