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桥仙
2014-08-15朱天文
朱天文
人长得好看,到大学来,更是以为每个男孩对自己有意思。跟自个儿订了不少原则,只准和女同学看电影,团体郊游可以,单独约会不可以,这个那个一大堆,原来都是沾沾自喜。所以才开学,就跟海东青逛淡水镇,龙山寺吃茶,兴尽到夜晚回住处,那天下着细雨,登窄窄的楼梯上来,忽然想到衣物晒在阳台没收,赶紧收下,已经湿了半边。他问了几次有没有关系,当然他不是真的关心,我其实也不在意。
那时节初秋,盖着新制的被子睡,夜真是软凉。
后来去他宿舍,叫动物园,租的是农家四合院子,顾客都是学生,每人有一个动物绰号。追问他的绰号是什么,扯了半天,才说叫蟑螂,难怪不肯说。可是——那是昆虫呀?我们家把练瑜伽术的称蟑螂命,很经死的缘故,看他那样瘦,大概是真的。
他宿舍之大,令人不禁要问问他开支如何,我水源街住处才一旋身的大小,已经要一学期一千五百块,原来他竟是常常一个馒头吃三餐的。那墙角又堆了数打可口可乐跟啤酒,是他朋友很多。这样的危险过日子,怎么能够?他的屋子是客厅,也是卧室、厨房和画室,偌大的房屋,不知拿来隔间,过生活无心到这种地步。一面墙壁挂了幅黑白摄影,空白的天空,和一棵枯凋的大树,树枝根根伸向天际,看了令人动魄,洪蛮世界的荒荒然。他说在红毛城照的。那边我去过,淡水河口一片渔船,红毛城的荷兰人建筑显得颇凸出,可是也不曾见过这样一种风景,才晓得画家所见的世界跟我们不同,他心中自有一番条理的。
我喜欢去动物园,是他的画册图片多得要命,每次都看不完。有一张长城图片,单照一段城道,人在上面走,穿着汗衫,一个男人拿着半束剑兰,提个篮子,看着像去扫墓,时节却不大对。一般照长城,多是远距离拍摄,意在配合山势,非常磅礴,然而到底是始皇的遗迹,与我无干,如今将人加进长城来特写,才是现世生活的亲切。另外一张不知纽约还是芝加哥的夜景,像一碗七彩的冰糖碎子,咬在嘴里透凉,而且还嗤嗤喳喳的响。
他不时也来水源街,但我房间太小,他人又生得长大,只好把房间打开,将椅子占着走廊的一点空间坐,结果还是一屋子他的两只长腿。我挨着床沿,规规矩矩的坐着,动动就碰到他鞋子,愈发觉得蟑螂的头角峥嵘。
但凡我对人家有意思了,总先来问问血型。B型是中国、意大利和法国。A型是日本和英国,美国看似B型,实在是A型。O型是德国,AB型则是俄国。他居然是AB型,没戏唱了。
国庆日放假,没有回台北,在小屋里用功,看自己能有一间房间,不知多充实。他来找我聊天,说后山景致很好,两人就一起逛山去。出门才发现他淋着细雨来的,我又懒得上楼取伞,浪漫一番也好呢。
路上是开不尽的野花野草,随手拔来随手扔去。一种菊色小花,家中叫烂鼻子花,小时候妈妈严禁采它,会烂鼻子的,长大了见到这花,想都不曾想碰它,他竟去采来给我,真是叫人惊异。溪里长着水芹,他说台湾只有淡水出产,水芹非要生在活水中,不扎根,玉白的根飘在水下,叶子绿晶晶的。去人家芭乐园里。已经收成过了,剩枝头几个青绿的摘来吃吃,一口一口的很涩。雨忽然大起来,两人躲到一棵树下,漫天漫山的风雨夹着落叶,落到他身上,也到我头上。他说马来西亚的丛林,落叶好几尺深,下面积成了水,可以摸到鱼。从树林望穿出去,两只白鹭乘着风雨滑翔至稻田里。他橘红色夹克在风里头吹得好鼓,脸颊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岁月实在静好,无限得很,我们也只是惜之不尽。
那天中午赶上了自助餐,汤正好是水芹做的,一锅浓绿浓绿。
第二天看报纸,台北市竟然大晴天,整版全是报导“国庆”盛典。我忽觉惘然,仿佛昨天在仙境,今天谪到人间来,而天上人间是这样的没有界限。往后再领家人游后山,花却不是那时候的花,树也不是那时候的树,他们说,瞧你信上怎么夸张的?连我也都怀疑那天。
到了学期中,渐渐忙起来,彼此阴错阳差的很久没有碰面。我去动物园两次,没遇着,隔着纱窗张望,一片黝黑,见我送他的玻璃制的风铃,挂在窗口,使劲的吹一口气,风铃碎碎的叮叮叮响起来,也算打过招呼。
后来再见他,已过一个学期,“大寂之剑”座谈会上,文社好朋友总算又聚全了,散会后便呼啸至动物园喝羊奶。他这时有一个女朋友,大家叫她小芙,皮肤很白,白到透明,留直发,眼睛黑沉沉的,鼻子是阿波罗的挺和高,没有女儿气。我一下就喜欢上她,可是偏要来与她比。她笑起来哈哈哈的,笑纹特别深,坐在地板上盘着腿,替大家涂契司,倒羊奶。他把杯子递过去,还没有说一句话,她便倒满了一杯传回来,房子里只觉他都是她的人。但是他的AB型,使我更在比斗之上哩。小芙是B型。
前两天,跟天心去得恩堂配隐形眼镜,出来沿罗斯福路逛,到双叶买书。我身上没口袋,钱放她那边,一路吃喝是她掏钱付。逛到百货行,一定要为我选副耳环,这挑那挑都不中意,很抱歉似的,其实我本来就没有要的意思,看着她觉得很好玩,好像是男朋友。买牛角糖,她一口气要一袋,十五块钱,我说一袋两人吃还不够吗,“难得出来逛,要吃就吃个过瘾。”到底我是在外面住宿了一年多,学会精打细算,夏天经常一顿自助餐只花五块钱,现在居然零食十五块,怎么可以。这更成了一对小夫妻,妻子疼惜丈夫赚来的钱,丈夫只觉一个一个钱花来叮当响。
罗斯福路的红砖路,路边卖水煮花生的,摊子上蒸腾着热气,槭树落叶深黄,晴空悠长,秋天在这儿才是秋天,他的红夹克和酒窝,该是这里的。
建筑系读五年,听说他毕业就要出国。暑假回来,碰到小利,问他海东青出国了吗。他说海东青暑假才在南部结婚,现在仍住淡水,就在山脚下租房子,小芙已有七个月身孕,当下听着真是呆掉了。小利也好玩,以为我是被道德观念拘束,一直强调着:这是当然的呀。
爷爷讲过一个故事,说张骞通西域,溯黄河直上,走到尽头,见一女子在浣纱,问她此地何处,那女子也不回答,拾起一块浣纱石给他,要他回去,问过某老人即可明白。原来张骞已经到了银河,那浣纱女乃是天上的织女呀。如今才想起国庆日后山,我其实已来在银河,只是不觉,而那不觉也正是无比的好。我的震惊也是如张骞罢。
以后每次下山看电影,路过就去他们家。两人过日子像在扮家家,小锅小灶,缺椅缺桌的,连双人床都是自己搭的。
我问小芙结婚的感想,她笑笑说:“他还是浪子。”
一回我兴致很好,借了寝室同学的口红当胭脂,细心涂抹好了,即跑去他们家,借口要几张淡水的照片,做系刊插图。海东青正在看《三国演义》,地图摊得一桌。他跟小芙笑说:“你看她今天两颊红红的,很好看。”我赶快搭腔,说冬天里跑步就会成这样。底片是小芙找才找出来的,我觉得心虚,赶快告辞了。想到此番的来,必然是惊艳:心中仍旧高兴。
我那风铃,现在挂在他家的门口,出出入入碰到它,总要叮叮叮的响呢。
(选自台湾远流出版公司《淡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