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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

2014-08-15黎紫书

台港文学选刊 2014年7期
关键词:老师

黎紫书

1997年9月20日 雾

我还在怀念从前。什么“从前”呢,还不过是写日记的年龄,有什么往事可言。日记,这东西有点伤感,翻开来都是一些晦涩的文字,写过了就没有重阅的意义。回忆也是一种陷阱吧,尤其是日记里头掺杂了许多虚设的情事,随时会让人失足,会让心情坠落深谷、黑渊。

多愁善感,我想这与年龄无关。只是因为这雾吧。今天早上骑着脚踏车穿入烟雾之中,虽然有点呛鼻,但感觉还好。早上啊,路上的汽车行人都不多,可以加快速度。虽然很吃力,但是感觉到自己的校裙和肩上的辫子向后飞扬,啊——向前冲向前冲!浓雾之中有一种扑向死亡怀里的快感。真淋漓!

我在想,这烟雾真的从苏门答腊乘风飘来啊,就滞留在这城市里,变成一口吞吐不得的闷气。真像我,像我一样讨厌这座城,还有我的学校,我的,家。讨厌。连母亲也不再是我的母亲了,我是孤儿纪晓雅,在这陌生的城里孤绝地活下去。

哈哈。老师把读书报告派回来,他说我滥用标点符号。我知道。不知怎地在画上每一个逗点时,都会感到一种背叛的快乐。我讨厌你,老师。讨厌要戴口罩上课的日子。让我强烈地表达自己吧,我憎恨。憎……恨。哥哥把保险套放进我的书包里,让巡察员搜出来了,当着同学的面。五十个男男女女,用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眼睛在看我。我没有辩解的欲望,随你们吧我已经无能为力。

这雾。报纸上说是霾,像雨云被扬起电光长鞭的东北季候风驱逐过来。我在辅导室里待了整个下午,关于那只保险套的由来,我觉得应该编一个比真相更有说服力的理由。撒谎。老师我不要。戴蓝框眼镜的女老师用一双猎犬的眼睛窥觑我受伤的小鹿,讨厌的心理学。我想如果我肯哭……慢着,老师你是不是在等我流泪?

要不是庄老师走过窗前。辅导老师蹬着高跟鞋追了出去。庄先生庄先生。三楼的走廊多么长,庄老师在浑白的浓雾与流金的斜阳中回头,戴着口罩。这男人怎么长这样高,微驼的背,长长的影子像一笔瘦金体被拖曳过来。愈长,墨色愈淡。

我抱着书包,踩着沥青地上的白漆格子慢慢走。篮球场还有人,我认得同班的李健生,他满脸的暗疮痘子像烧着一样红。暗疮。我知道他们记起了保险套,每个人都回过头来。喂,新来的……李健生向我招手。我讨厌他的腋毛。这些满身汗酸狐臭的男生,过剩的精力拼命在身上催生茂密浓黑的野草。我憎恨。听到了吗王八蛋。李。健。生。

我知道我还在怀念。为什么人生中最美丽的事物总必须回过头去看。回头,风把我的辫子甩开,黑色的蝴蝶结散了开来,飞。

车笛声在背后响起,雾里的声音闷闷地冲不出去。我抓稳脚踏车的把手,咬着牙猛踩动踏板,冲啊冲啊冲啊——

我终于在雾中哭了起来。

1997年10月11日 烟雨

这是一个奇怪的日子。我有预感,对,预感。早上出门的时候,母亲把零用钱塞进我的衣袋里,粗糙的手,刻意的温柔。妈妈。她替我在辫子上打蝴蝶结,手势滑下来,停留在我的脸上。妈。刚洗过菜,冷冷湿湿的双手,掌心还留着菜心花微甜的芬芳。

已经十七岁了,回不到童年去,感情不能还原啊。我甩开这双手。妈妈你的手有农药的味道,苦。母亲拿着雨伞追了出来。喂,喂,忘了雨伞啊!我回头,妈妈举臂扬起那一把雨伞,激动得像要抖落臂上松垮的赘肉。拿什么雨伞嘛没看见这是一个烟雾天,这女人今天真反常噢,回去亲吻你老公的秃头吧。我转过身来隐入街上的烟霾。

星期六的校园特别显得寂寥,站在走廊上看布告栏时可以听到远处有皮球撞上篮板的回响,声音被风荡起涟漪,一圈又一圈。还有几个女生坐在参天的木麻黄树下,嘿嘿哼哼嘻嘻哈哈,换声不换调地说着一些鬼祟的笑话。算了吧,这些无聊的日子。看不顺眼校长在布告栏上的照片,发黄的相纸揭发了他欺场的年轻,矫情的笑容和夸张的占姆士甸飞机头让我想起母亲藏在床底下的《南国电影》。讨厌。我掏出笔来给校长加两撇胡子,红色,污秽的红。

八字须才画了一撇,背后突然传来两声干咳。都说这是个奇怪的日子。我咬着下唇慢慢回过头,那么高的人,戴着口罩仍看得出来是一张清癯的脸。我认识你,瘦金体。当老师的人怎么可以不戴眼镜呢。我看见自己的白衬衫映在这男人深邃的瞳孔里,愈来愈远愈来愈小,像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渊。

嘿嘿,庄老师。我把红笔递给他。真奇怪,为什么没有听见你的脚步声。高高的男人微微扣起两道眉,眸子深处泛着蓝光,剔透的眼球,有点忧郁。他低下头来,像刚完成手术的外科医生慢慢解下口罩。哈哈。后来我一直想不起他对我说了什么,只记得他的嘴唇很薄,有点干燥脱皮,微笑的时候唇形会弯成一条流畅的弧线。不知怎么,我喜欢这个人。庄望,庄老师。

听说他教书法班。好啊。我喜欢他那十分唐诗的名字。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写作班的老古董在我的簿子上圈圈点点,批了一堆像蚁群般密集耸动的文字。不喜欢那么妖冶的红,挑衅的颜色。整个上午我都感觉到脸颊上微湿的冷意,菜心花啊。怎么搞的,这城里的绿色都染了农药的味道,辛辣和苦,像自焚的蚂蚁爬入我的呼吸管道,烧。

奇怪的是下午竟下起雨来。妈,我记起你高举雨伞,呼喊我的名字。敞开的荷花领子里露出老秃头送你的金链,淡绿的玉坠子垂挂在你丰满的胸前。嘿,玉坠子。这绿,像一颗混浊的眼泪。

我坐在候车亭里等待。许多绿玉坠子从空中落下,在柏油路上迸裂。碎雨四溅,美得玉石俱焚。高个子的男人撑着一把黑伞走出校门。雨水冲散了烟霾,视线和听觉突然都变得干净利落。男人头上私藏的白发兀地全闪起银光……雨点滴督滴督,亭子后面的沟渠漾着湍急的流水声。

男人急步走过对街,没有回头。庄老师庄老师。我在心里叨念着爸爸生前教我的唐诗,庄生晓梦……男人坐上一辆等在路旁的汽车,始终没有朝这里看一眼。嘿。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我又想起了妈妈的玉坠子,多像一滴眼泪落在她硕大的胸脯上。

不喜欢雨后的城市、还有雨后的视觉的清晰度。每一个进出于视野中的人物都让我产生一种近于裸露的不安。对啊对啊,我是纪晓雅,想怎样?妈妈正等在门外,她无聊的时候就爱扯那只玉坠子,把玩着,像那种无知的老女人日以继夜地转动她们手上的念珠。

我低着头走过她的身边。妈。老秃头坐在厅里看电视。叔。还有终日打赤膊拿着一罐可乐的王八蛋。哥。男人扬起他稀落的眉毛作为回应,妈妈走过来要替我卸下背囊。不要。我闪过她妖娆的双手和羞愤的目光。妈妈,妈妈你总是不理会我的意愿。我冲到楼上,啊如果这梯阶一直向上延伸,无休止地,也许就可以去到天堂了。

1997年10月24日 阴

流言就像一阵暴雨、狂风、闪电,在东北方滚滚涌来的云层中雷动。流言流言流言。它在我的耳蜗里炸开,这是什么感觉呢。我想到李健生脸上可憎的暗疮,他用两只食指猛压猛挤,哔,浊黄的脓汁和暗红的血丝喷出来,溅在布告栏刚装好的玻璃片上。

占姆士甸飞机头的校长被一点脓汁遮盖了右眼。

这几天甚嚣尘上的流言终于变成一封信,躺在我的抽屉里。米黄色的信封,用胶纸贴了一朵枯干的玫瑰花蕾,花瓣上残褪的红,矫情。这邋遢的胶纸让我想起哥哥的手,十只指甲藏着泥垢。邻座的谭碧儿先惊叫起来。我瞪她一眼。什么嘛,讨厌。

情书。谭碧儿揶揄的目光像一只钻人我衣襟里面的壁虎,冷冷的,吐着细长的舌头,在我的背脊上游走。恶心。我说恶心你听懂了吗,吃饱饭没事干的王八蛋。我把信掷在李健生的座位上,他昂起脸来,眼光闪烁、窘迫,使劲地咬紧牙关。班上的同学都不说话了,连呼吸都成了集体的压抑。这种掉一根针都能听见的静阒,让我蒙羞。

下午李健生跷了课。他在篮球场上的死党们频频出现在课室门外,用鬼祟的眼神打量我。空气里的轻言絮语拂过我的耳垂,有的像头屑一样,飘落在我的肩膀。无聊。历史老师的声音沉沉地犁过我荒芜的想象。怎么这样呢,心情像窗外哭不出一场暴雨的天空那样浮躁。谭碧儿你听说了吗,书法班的庄老师因为师生恋而闹家变了。

庄望,庄老师。我可以想象传闻中的女生有一张清秀而苍白的脸。嘘——谭碧儿把脸凑过来,看,历史老师站在黑板前打呵欠。

妈妈说我的安静让她感到负担。我点头,我还知道同学在暗地里说我患上自闭症。嘿,你是一个心虚的母亲。我把下唇咬出一股甜甜的血腥。不是吗,你扔掉了爸爸留给我的《唐诗三百首》。妈妈抓紧她脖子上的绿玉坠子,拥挤在脸庞中央的五官看来既愤怒,又痛苦。不要哭了,妈妈。语言是我饲养多年,却仍桀骛不驯的宠物。

我愈来愈喜欢坐在马桶上,发呆,或冥想。夜晚的思潮里有蝉声,我还听到了飞蛾在灯罩里振动它嗜火的翅膀。昆虫吗,春蚕到死丝方尽。我想起了雨中撑黑伞的高大身影,孤单、凄美,怀藏着说不出口的心事。这样的人,当然会有一身美丽的故事和传说。

哥哥在厕所的门板上踹了一脚。砰。踢碎了我脆弱的,来不及破茧而出的冥想。讨厌这个粗暴丑恶的男生,变态。我还记得搬到这屋子来的第一天,他送我一罐可乐。从此妈妈习惯抚摸我的额角,轻柔的动作。我知道,你要试探那一道疤痕的质感。不。我总是别过脸。妈妈你的手,触动我还未结痂的,哀伤。

1997年11月22日 风

也许我并不是真的很讨厌李健生。我想是吧。早上看见他蹲在没人的篮球场上。这么早,晨曦把风染成金色,他的黄色球衣在风中发亮。只看背影就可以认出来了,李健生,宽大的肩膀。我故意要绕过他的视线,为什么有点慌张,像衔着鱼的野猫。

喂。他追过来。星期六的清早,晨风梳弄木麻黄树满头的青丝,许多黄色蝴蝶结在风里飞散。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我回头。喂纪晓雅。李健生把篮球抱在胸前,鼻息粗重。还在生气吗?我等了你一个早上。我抬头,原来这男生也长得很高,脸上有花影摇曳。他把右手伸前来。对不起,交个朋友吧。

发觉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明亮,像星子。嘿,要是你脸上没那么多痘子。知道吗,你会是一个很好看的男生。李健生神经质地抓一抓他的耳背,莞尔。笑啊,打篮球的男生。真的,我并不讨厌他。以前只是因为啊,从苏门答腊飘洋而来的,烧芭的烟霾。哈哈。

李健生被篮球场上的哨声唤走了以后,发觉今天的心情很好。走,跷课去。管他什么写作班。从食堂旁边的小径绕过去,经过鲤鱼池的时候投下一颗石子。扑通。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以前家里的水井也养了一条红冠锦鲤。幽深的井里漾着水光,我无法忘记;水里倒映着井壁的蕨叶,以及我和爸爸的脸。那锦鲤跃身出水,看到了看到了,浑身银白头顶红冠,流星似的稍纵即逝。我揽紧爸爸的脖子。

鲤鱼池里的涟漪淡开,晃荡着我阴晴不定的脸。我揉一揉眼睛,男人高高的身影在水中倾斜,背光。庄老师。我转身站了起来,才发觉身体和他靠得那么近,额前的刘海几乎碰到了他的下颔。男人向后退了一步,脚下的鹅卵石发出清脆的声响。

风。风流过了树叶的间隙。温柔,像情人暌违许久以后的亲吻。又是你。庄老师微笑。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着他的脸。对啊,又是我。我吐一吐舌头,把手上的石子扔掉。走霉运,每次都被你逮住。庄老师仍然微笑,看看他的手表。你错了。他捡起一颗石头。是我,是我跷课被你逮到了。扑通。

我凝视池中变幻不定的人影,想到了那一则师生恋的传说。我明白,老师你有伤心事。嘿,小孩子。老师别过脸。你还不配提“伤心”这两个字。我昂起睑,怎么你的轻蔑让我感到愤怒。然而我说不出话来。也许我真的只是个小女孩,此时此刻,仅能以沉默驾驭我暴烈亢奋的语言之兽。啊老师,要我怎么说呢。芝麻开门芝麻开门,请允许我进入你不欲人知的内心。

庄老师转身,踩着鹅卵石小径离开。去上课吧。他扬手,风里挂起一脸苦涩的笑容。跷课是一件很浪漫的事,但我年纪太大了。怎么会呢。我依然立于池畔,许多要说的话甫接触空气就融化了。老师老师,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记忆被风扰乱了,从那里弄来一池花影。红冠锦鲤跃上水面。我想到要说什么了,就是那一句: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1997年11月30日 晴

今天的太阳是怎么回事,像满怀妒恨的妇人,在我身上纵火。怎么回事,阳光倒下倾盆熔岩,缓缓烫过身体的每一寸皮肤、肌肉、筋骨。我浑身的感官都在痛楚中历练过来。汗珠从发稍滴落。这热,连毛孔都一一贲张。我想到离水的鱼,奋力张开它喊不出声音的嘴巴。

晚上洗过澡以后,我坐在马桶上,感觉到日间的记忆随着气温逐渐冷却,变成凝固的画面。画。面。篮球场是李健生的乐园。李健生李健生。身边的女生集体嘶喊。谭碧儿的尖叫声穿过我的耳朵,粗粝,撕裂我的听觉。李健生——

灌篮。李健生矫健地回过身来,向观众席看了一眼。喝彩的声音扯得更高了,谭碧儿用手肘撞一撞我。嘿,他在找你。我忍住笑,怎么这张脸到处点了白色的暗疮膏。白脸,白脸的都是丑角。我故意将身子挪后,谁稀罕李健生呢。莽撞的小伙子。谭碧儿你没看见他的腋毛,羞耻的黑色。

奇怪的群体,篮球比赛没什么好看的。可是人群翻涌,滚烫的情绪像一锅热粥,沸腾。我被喧嚣的声浪和汗臭味道搓弄着,像仅余的牙膏被硬挤着向外退去。这天气。算了,我不喜欢篮球场上的骄子,李健生你何必要我锦上添花。居然有点沮丧,我任由摩肩擦踵的人们顺势将我挤压出去。反正就像谭碧儿说的,我是砌图里无端端多出来的一块,总显得格格不入。

走出了篮球场,身后的群众又骚动起来。我回身看了一眼。好家伙,这一回抓住了篮框。远处看来,两手的长度比例夸张。李健生你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吗,一头黑毛人猿。哈哈。

信步走到食堂。也许是因为今天没吃早餐吧,一种寻找食物的潜意识;也许,说不准是一种命定,前世的铅华,涉过黄泉也洗不尽。星期天,休业的食堂,一只猫小心翼翼地踩着我短小的影子。这么静,静得听到了空气里微冷的叹息。有人。是一对男女吗。我马上认出了逆光中高高的人影,微驼的背。老师你一直是我心里的问号。

庄老师抬起头来,解读不了的神情,有点错愕、懊恼和惊慌;缓缓放开那女孩的手臂。那女孩始终背对着我,低头,瘦削的肩膀微微抽搐。我可以猜出来了,女孩的齐耳短发,还有她颈后短短的发根,不都提示了她青涩的年纪。我知道我应该离开,但我不要。老师。我站在幽暗的走廊上,感觉到掌心变冷,汗水从额头滚滚流下。不要,那女孩的名字应该被你念成过去式了。此情可待成追忆。为什么仍然纠葛。

那女孩把什么塞在庄老师的掌心,他不动,怔怔看着女孩捂着脸绕过他的身边,踉踉跄跄地跑出了食堂。阳光掀起它白色的帷幕,掩藏了那女孩杳杳的身影。偌大的食堂。我忽然觉得这是一个舞台,剩下我们,两个。谁也不说话,也不尴尬,慢慢咀嚼彼此的悲伤和孤独。

仿佛过了很久,庄老师故作自在地走过来。他,走过来。我低下头,心里竟然叫起了他的名字。庄望,你是黑白荧幕里的人,四十岁的男人,过时的风釆,怎么可以走到我彩色的岁月里来。不要。

其实我知道的,那一刻是我可以逃走的最后一个时机了,可是外面那么热,阳光,倾盆的熔岩……我浑身发软,哪里都不能去。

终于,他走到我的面前。隔了两级石阶,我的视线可以笔直地纵人他脸上深邃的两口井。啊,这人眼睛深处泛着蓝光,忧伤,悲悯,温柔。庄老师。我的声音怎么这样干燥。庄老师点点头。你不看篮球赛吗,我听到大家在外头欢呼。我耸耸肩,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老师,你知道吗,我的名字叫纪晓雅。

庄老师把他手上的东西递给我。纪晓雅,你流了很多汗。他说出我的名字,这样的语调,连名带姓的,却像在悼念我的小名。仿佛很久以前就这样唤我了。我看了一眼,是刚才那女孩给他的……水蓝色的男装手帕,整齐地对角折了起来。手帕上似乎还有湿痕呢,是泪吗?一个女孩的悲伤。我接过手帕,有过一刹那的犹豫。泪尽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是一首绝句吧,可是下面两句怎么也记不起来了。或者,来不及再想了。我轻轻拭去额角的汗水。这手帕,到底隐喻了什么。

背不起来的唐诗。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它让我震栗。强烈,却模糊。后来李健生捧着他的奖杯来找我,庄老师已经走了,可是那手帕还在我手上,湿答答的,再也分不出谁的泪和汗。李健生不断追问我在闹什么别扭。笨蛋。没什么,只是想哭。

就是这样,少了下半阕的唐诗,像一场没有眼泪的哭泣。

1997年12月4日 云

真的,我撕下日历的时候,竟隐隐觉得悲哀。十二月四日,这么个日子,像一张来不及看清楚的相片,被心里小小的漩涡卷入深处。哥哥在早餐桌上大力搅动他的咖啡乌,溅了一点在我的校裙上。我抿着嘴,没有任何情绪和想象,用那日历纸细细擦拭。哼。抬头,妈妈的目光在那里等待我。算了,你的悲怜,像野狗在乞讨食物。

秃头的男人犹在嘀咕,像羊在反刍他昨夜的梦呓。哥哥倒是无所谓,惯常地在餐桌下踢我的脚跟。我无动于衷。这种书念不成的男生,就只能这样撒野来掩饰他的自卑。别以为我不懂。可怜的哥哥。我睨他一眼。可是我不同情。

一切就像平日,路上总有一些面目模糊的行人。天气不能预示什么。谁会特别想起这是长假前的最后一个上学日呢。只有脚踏车忽然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街上也只有我一个人为这声音感到忐忑。

哥哥骑着摩托车经过,在我身边放慢车速。喂,听说你跟那个打篮球的李健生约会。我没答话。神经病。哥哥沉着地跟我到转角的路口。不说吗?有个性。他突然动手扯一扯我的辫子,够用力的,惊得我几乎摔倒。好不容易稳住脚踏车,抬头,这粗野的男生已经行到远处了。回头扬起一只蝴蝶结,像捏住一只垂死的黑翅飞蛾。长街空洞,回荡着他狰狞的声音。嘿嘿,老爸说得好,女大不中留!

头痛。脑里有擂鼓似的节奏。是因为昨晚没睡好吗。怎么想到要放假了竟有点心酸。谭碧儿还在试图说服我到海边旅行。海边吗,离这城很远呢。啊,远。这是什么程度的距离感。我只能联想到父亲。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这就是“远”的极致吧。谭碧儿你给我捡几个贝壳好了,我讨厌迁徙。

作文考卷发下来了,老师用红笔宣泄他的愤懑,圆圈和交叉。看,这老师变不出花样来。像我,我已经技穷的想象。怎么办呢,还能用什么来哄自己快乐。我把考卷撕破,老师睨我一眼,告诉我动作不必太夸张。全班的同学都笑了。噢我明白,大家感染了一种放假的心情,变得轻松、慈悲、宽容,唯独我无法释怀。我不笑,不笑令我显得突兀。讨厌。

最后一节是历史课,酝酿了整个上午的浮躁已经胀成一只要爆破的气球。我陪着谭碧儿上厕所,洗手时看着清水在瓷盆子里转成急流。漩涡啊,十二月四日是浮不起来的一张相片。一颗心在鼓胀的气球里承受气压,怎么如此郁闷难受。不能等了。我把水往镜子上泼去,硫酸似的,溶解了镜里的容颜。

我站在教员办公室门外,走廊很长,涌过来一重又一重朗读的声浪。再过一刻放学铃声就要响起来了。十五分钟喔。我用生疏的心算法算出了还剩九百秒,于是心里的计时器开动了,滴哒、滴哒、滴哒……戴蓝框眼镜的女老师走过来。我就知道,心理学让你变成一头猎犬。想不出借口,我交叠双手背靠墙壁。老师你又要说我缺乏安全感了。

最怕到辅导室去。老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这是乞怜的声音,根本不需任何说词,难道你还听不出来。女老师脸上浮起阴霾。我的语言居然退怯了,猥祟地瑟缩到咽喉部分。好吧老师,我讨厌你。转身,竟然看见庄老师从走廊另一端走来。脚步声间距整齐。我,笃信缘分。

我是来找庄老师的。我指着渐渐落实的人影。庄望,庄老师。说着跑过去,等不及辅导老师的反应。庄望停下脚步,静止的身影融入阴暗的背景,像一幅褪色的油画。啊,我闯不进去的世界。这男人总是沉着的。纪晓雅。声音一贯的磁性与温柔,却如此短促,少得像施舍。

嘿,有东西要还你。我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来,水蓝,熨过了仍然潮湿的颜色。庄老师莞尔,把手帕收下。纪晓雅,我听说过你了,你的作文写得很好。哈哈。我摇摇头,马上记起满纸红色的眉批。谁在乎这些呢,重要的是……明天要放假了,不吗。

这是什么话。语言竟是这么一只笨拙鲁钝的动物,总是对心灵不忠。老师……假期,可以教我书法吗?说完,我咬紧下唇。感觉到耳背火烧似的热;那火,迅即在我的脸颊绘影绘色。庄老师的笑容变得生硬了,疏朗的眉目纠结起来,看得出他的疑虑。纪晓雅,你……明净的目光浏览过我的脸,微冷。仰角中错觉自己是一只小生灵,伸长脖子,在乞求什么。

庄老师脸上的笑容终于凋谢了,神情渐而凝重。你……怎么今天没绑蝴蝶结。我扬起肩上的两条辫子。明知道这样子会很轻佻,但恰好可以掩饰我的失措。掉了一只啊,索性不绑了。庄老师轻轻挑起眉稍,眼神悒郁,清冷地投影在我的眸子里。庄望,你这样逼视我,让我看到了你瞳孔深处燃起蓝色的野火。蓝,痛苦而疯狂。

请你,教我。这次我不再回避了,即便是一只小畜生,也总会有它的野性(庄望你不要移开视线)。老师,教我书法。庄老师迟疑了片刻。这闪烁的眼神,我读懂了他的意思。我甩一甩肩上的辫子,昂首,觉得这姿态真悲壮啊。庄老师不置可否,低下头来翻找他手上的课本。我也有东西还你。他找出了一条黑丝带,给我。

记得吗,九月的某一天,你骑脚踏车时被风吹散的蝴蝶结。

九月?我感到一阵迷惘和晕眩,庄老师的面目在宣纸一样的视觉上扩散,变成一摊混浊的颜色。怎么办呢,我们在命运的掌中各是一泓色彩,且被它搅拌成另一种陌生的颜色。我接过那乌亮的黑丝带,用无力的声调再说一遍:老师,让我跟你学书法。

戴蓝框眼镜的辅导老师走过来,不知要说什么。放学铃声恰恰响起,尖锐、冗长而单调,机械性地翻覆了每一个人的对白。我唯一听到的是自己心里的声音。放假了。

1997年12月11日 晴

庄老师的汽车开到门外时,母亲反射性地站起来,在窗内探头张望。嘿。我整一整辫子上的丝带,再摇动手上的盒子,确定新买的羊毫就在里面了,才打开铁花大门。天气很好喔。我配合着蓝天和艳阳的温度,尽可能笑得更灿烂一点。老师,我明白的。这一刻,我是一株野花。

今天他穿了一件短袖衬衫,白底暗纹,隐现里面的汗衫。庄老师。我扣上安全带,偷眼看这男人,穿白背心喔,我父亲的那一个年代。说不出来,就只是莫名的欢喜。老师。我快乐地晃动装羊毫的盒子。今天要再抄一首《无题》。喏,就那一首,身无彩凤双飞翼。庄老师照旧不语,只匆匆一瞥,便把目光收束在前面的路上。(庄望你可不可以不要逃避。)

真的要抄李商隐的诗吗。连我自己也懵然了。昨夜星辰昨夜风。庄老师,你还会不会攥紧我的手。像昨天一样,把笔伸入墨罐子里,让毛笔蘸饱墨汁。黑色,夜间的思念,满溢。老师,你怎么可能没察觉,我的手在你的掌中微微发抖,像你在宠物店里一手抓住的天竺鼠。连我也惊觉自己的僵硬。你怎么可以俯身,让我的背脊紧贴你的胸怀;任你的心跳勾引我的脉搏。怎么可以。我们的身影覆盖了面前的宣纸。就写到那里。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

墨未浓。老师,我写不下去了。只是耳语,鼻息喷上庄老师的耳垂。他不理睬,或者,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可是我感觉到这男人的暴躁,有一种愤怒(可能是悲伤)在他的胸臆间奔腾。老师。我温顺地迁就这男人的粗狂,写下去。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结束了吗。我审视那淋漓的墨色。真可怜,这种悲伤怎能诉诸隶书。

魏碑可能会比较好吧。隶书,太压抑了。庄老师凄惨地浅浅笑着。纪晓雅,你太年轻了,什么也不懂。他抓起桌面上的纸张,使劲地捏成一团。我静止在原地,什么也不做。奇怪,心裏这么平静。那皱成一团的是这男人的心,我懂啊。老师,你心裏乱了。这样的心情怎么能写书法。

那已经是昨天的事了。原该写进日记里,但是昨晚听到妈妈房里传来杂乱的声音。秃头男人的咕哝,妈妈啜泣。很烦。脖子上还留着庄老师的温度,发油的香味。我记得啊,他从背后把额头枕在我的肩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纪晓雅,我是一个没胆量的男人。我没应声,抬眼看看窗外壮阔无云的天。庄望。我歪一歪脖子,用腮帮摩挲他略带湿度的头发。老师,我喜欢你。

真难以置信,我在这样的动作中察觉了自己的母性。慷慨、宽容。这男人已经有了家室,我知道。我柔情地看着驾驶盘上的双手。这手,你已经攥紧我的灵魂。庄老师仍然目不转睛,用不确定的眼光注视前方的路。时速八十公里,这速度让我产生出走的幻象。老师,我们都在逃离。

这就是恋爱吧。睡梦中泛起苦涩的滋味,梦醒以后唇上竟有甜美的笑影。老师,爱上你会让我下地狱。但我毫不犹豫,也不推卸于宿命。喜欢你是一种单纯而野蛮的感觉,它违背天意,逆天而行。我甚至没有预期中的罪恶感,明白吗,像是骑着脚踏车扑进风里。那么快,越过了死亡的身影。爱你,这种快乐毋宁是感官的,尽管没有肌肤之亲,却随时可以用我全身的神经感知你的目光,目光的质感和重量。

庄老师把车开到城郊的小径上。今天不练书法了吗?我晃一晃装了新羊毫的盒子。庄老师的视线抛得更远一点,狂草的侧脸线条透着刚劲和创伤。陪我去钓鱼。语气轻淡,却沉实,有着不容拂逆的力度。这话让我感觉被爱,有点霸道,却仿佛爱我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性。我用力点头。好啊,这么好的天。

车子停在一个废矿湖畔,枝叶疏落的水蓊树下。庄老师熄了引擎,却不下车。我绞下车窗,一簇初绿的水蓊就垂挂在那里,让我想起妈妈胸前的玉坠子。我伸手把玩那几颗瘦小的水蓊,妈妈破碎的形象忽然在思潮中翻滚起来。很多童年的印象,夹杂着爸爸临终前无望的眼神;枯瘦的手指拈住了绿玉坠子,像拈住一颗泪珠。经过美化的回忆使得我心情澎湃,我咬着牙,承受这种情绪的异动。

时值正午,阳光熬炼着车厢中的人和心事。庄老师叹了一口气,让我听出他的厌世。我转过头,被他蓝调的目光笼罩着(你不是庄老师,你只是一个男人)。我专注地享受被他的目光沐浴,并且回馈以温柔与宽恕的眼神。庄老师渐难把持,他拧一拧我的鼻子。小鬼头,这样看人会让人犯错。我昂起脸,吐一吐舌尖,依仗自己的年轻。你呢,你也会犯错吗?

这故作懵懂的问题似乎触犯了庄老师的禁忌。他移过目光,注视自己在倒后镜里的双眼。自怜,忧伤,苍老。他闭上眼。我总是在犯错,还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辙。别说下去了。我颤栗地扯一扯他的衣袖。老师。多么好看的男人,有着跟爸爸一样昂扬的浓眉,连皱一皱眉头也会让人看得心痛。我嘘一口气,手势沿着他的手臂拂下。老师,你后悔了。

庄老师惨笑。他看向窗外,半眯着眼睛忍受湖水反射的强光。看见这湖吗,有一个女孩说过要和我一齐跳进去。噢。我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阳光被风剪得零零碎碎,都撒在湖面上,像一把碎钻,粼粼。我抓住肩上的辫子(像妈妈在拉扯她的玉坠子),很是不安。然后呢,你答应了?

庄老师再凝视倒后镜里的眼睛,像在确定自己的真诚。纪晓雅,我一定有着什么毛病。他阖上眼。那女孩,她吞下一大把止痛药,现在躺在医院里,也许在喊着我的名字。他睁开眼,蓝色的井底已经漾着泪光。可是我却坐在这里,像是眼睁睁看着她沉入湖底。够了老师,不要再说。我讨厌看见你舐弄自己的伤口。它已经结疤,你偏要把它扒开,在血液和脓汁的颜色里洗涤自己。

真的,你有毛病。我深深吸进一口气。老师,伤害别人让你痛苦,但是你能在痛苦中榨取乐趣。不懂该怎样控制这种抖动的声调,最后一个词已成了哽咽。庄老师有点慌张,他从衣袋里掏出手帕,等待泪珠从我眼眶中滚下。怎么啦。他用深情而又怜爱的眼神问我。惊慌得像一个不小心惊吓了别家孩童的父辈。我始终没有落泪,只是抽泣,干枯地哭着。笨蛋。笨蛋庄望。

我不流泪,其实是在等待吧。庄望,等你把我拥入怀中。那手帕让我记起齐耳短发的少女,我厌恶它,像厌恶眼前的湖泊。不屑而嫉妒。庄老师锁紧眉头,就像在看着一个自毁的、沉沦的女儿。小鬼头,不要让我再犯错。

车子循着原路回到我家门口。我老远就看见了李健生蹲在门外的石墩上。我偷偷瞄了庄老师一眼,看见他神色不变,居然有点失落。不晓得自己究竟对他期待着什么。下车时故意不说一句道别的话,只是礼貌而冷漠地在脸上展现一个笑的形态。这次总算看到他眉头稍蹙,大概有被针刺了一下的痛。这样也好,我也能在这痛苦中绞出了复仇般的快感。庄望,带我堕入地狱。

李健生看着庄老师的车子行远。傻瓜一样目瞪口呆的脸。他从石墩上跳下来,交叠双手挡在大门前。嘿,那不是学校里的老师吗。生硬又拙劣的发问方式。我歪着脖子瞪他。喂李健生,你没事跑来这里干什么。他耸耸肩,因为装作轻松而显得轻浮。没事不能找你吗。嗯,你会影响我晚餐的胃口。看,我又放纵自己的言辞了。李健生涂了许多暗疮膏的脸上出现一种受伤的神情,我忽然感到心虚。是迁怒吗,这使我感到卑鄙。然而歉疚是一种最难表达的感情。我又咬着唇忍耐自己的不安,低头,绕过他走进屋子里。

妈妈说那高个子的大男孩后来还在门外站了一阵,留下一个小布袋。我打开来,是一袋子贝壳。是啊,班上的旅行团刚从海边回来。我把十七只不同类型和体积的贝壳摊放在窗台上,风吹来时仿佛可以嗅到海洋的咸味。李健生,你总要让我感到纳闷和别扭。也许是因为年轻,我们的交情一直缺乏了弹性和柔软度,连体贴也是粗粝的,摩擦我柔弱的感受。

晚上电话铃声断断续续地响着,每次要拿起听筒之前,铃声就戛然而止。最后一次拿起了听筒,对方却不开腔,只听到一片空洞而杂乱的背景之声,是街上的公用电话吧。我也不说话了,第六感的触动让我既感伤又幸福。缄默是一场内心的对视。我可以想象你的眼光流经我的脸庞。轻柔。拂过我的颈项,耳鬓,嘴唇。老师,我是你的纪晓雅。电话另一端似乎经过长久的迟疑,终于传来一声叹息。

我浑身一颤,肉体深处弹起了灵魂的悸动。

1997年12月26日 雷电

电光成了天空的裂纹,在窗外开天辟地。整个早上,我躺在床上看这一幅破裂的景色,感觉到十七岁的身体内酝酿着一次毁灭。毁灭。只可以想象电影中凶猛的爆炸场面。

秃头男人难得地沉默,专注地吃完了他的早餐。他不说话的时候,妈妈可以表现得比较贤淑和自然。为男人的面包上果酱时,她细致的轮廓印了浅浅的,笑的影子。看来从医院里拿回来的检查报告比结婚证书更有效,秃头男人忽然变得很认真地在生活,并且开始用感恩的心态去喝他曾经一再挑剔的牛奶。真好笑,一个自以为将死的男人。这虔诚,难道不是在死神面前的伪装?可能妈妈也知道,但她能用更大的感恩去覆盖男人的虚伪。

早餐过后,妈妈陪着秃头男人出门到医院去。我一个人在收拾餐桌,看见哥哥站在窗前眺望两人渐远的背影。逆光中,哥哥成了一堆坍塌的形状,像昨夜忘了吹熄的蜡烛在悄悄溶解。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我能了解。那里曾经是我的位置,目送父母消失在人间的光谱中。怎样生离死别的心情。

我让庄望进屋子里来。哥哥出门看球赛去了,家里就剩我一个。庄望有点腼腆。不大好吧。我只是倔强地笑(庄望你过来,即便前面是你心里的雷池)。我要看守这屋子,老师。其实心里已经不这样称呼这人了,然而语言上有我改不过来的习性。也许,也许这是师生关系崩溃之前最后一道堤防。它让我有一个爱你的,浅薄的名分。

拉上窗帘后,屋里的光线猛地压缩下来。密封的屋子让远处的雷声听来有罐装的效果。虚假。庄望坐下以后,手肘支住桌面双掌合什,托住他略为翘起的下颔。不安吗,像犯罪后告解的少年。我摊开宣纸,处处窥觑他为这光线和气氛感到极度的惶恐与不适。我把毛笔递给他。今天就写这一句: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他连皱纹的线条也乱了,闪烁的眼光放射着焦虑和迷乱的讯号。庄望,你是戒毒中的瘾君子,却乍见我。

在这男人面前,我总是会遗失了十七岁的自己。这分明是天使的年龄,但我有三十七岁的世故与欲求。就像老师,你的身体有四十岁成熟男人的需索,可是心灵上却有十岁孩童的怯懦与畏罪。每一次你小心翼翼地亲吻我的额头和脸颊,却太过露痕迹地避开双唇。生怕一旦沾上它,就不得再以长辈的名分,开脱恋童的罪孽(庄望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写啊。我笑。昨夜我已经下定决心,逼你爱我也算是一种报复。报复你对我爱得如此猥祟。庄老师接过毛笔,蘸了墨汁,却踌躇着该从何下笔。那垂直的羊毫吐出一滴墨汁,坠落在洁白的宣纸上。我们都看着那一摊黑色扩散,勾起各自的联想。

有人看见老师带着一个女孩去买茶具。我掰开他的手掌,把毛笔拿回来。庄望看我一眼。奇怪,不是畏罪,只有痛楚。我僵立在那儿,手中的毛笔又滴下一颗墨汁,无声地渗透在宣纸上。庄望利用他嘴唇两旁的皱纹制造一种笑的错觉。多么狡狯。嗯,是她。他提起我的左手,轻轻搓揉每一根手指。是在安抚吗。不晓得要怎样拒绝这种酸楚。

这样的爱情真让人无望。我的眼泪从下颔滑落,宣纸上染了斑斑水溃。庄望要替我拭泪,我粗暴地推开那水蓝色的手帕。抬头,他温暖的呼吸铺盖着我。老师。我泪流满颊。为我,犯一次错。

傍晚只有妈妈一个人回来。她叩敲着浴室门,说要拿秃头男人的牙刷。我从长久的坐姿中恢复意识,开门与妈妈目光相接时竟觉得两颊臊热。她用一贯悲情而无奈的眼光看我,似乎凭着她女性的直觉发现了我内在的变化。为什么要拉上窗帘。嘿嘿。在闪电的光差中,我的笑容深邃得像一副西洋面具。

也许我也在畏罪了,虽然那只是一个亲吻。

1998年1月1日 风雨

哥哥的会考成绩今天放榜了。昨晚听了电台的新闻报告以后,哥哥哼着走音的曲调走进房里,开尽收音机的声量。今天他起得特别早,我在阳台上晾衣时看见他坐在秋千上发愣,脚下胡乱踢着足球。风里孕育了雨意。绿草上缀着朝露,伤感的天色。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再过四天就要开学了。原该是很想望的,毕竟好几天没见过庄望,心里很不踏实。记忆一直逗留在那一个闪电打雷的下午,他沿着泪痕吻遍我的脸颊,终于停在唇上。触电一样,震悚。老师。我无力地承受着他唇上的湿度和温度,尝到了泪水微咸的味道。他轻抚我的头颈。纪晓雅,我早晚会发疯。这样断断续续的吻,加插许多奇怪的自言自语,扰乱心神。我踮起脚尖,用尽所有感官去体验自己的初吻。

那天以后就再没见过庄望了。每天中午我还是悉心装扮,在辫子上系了不同颜色的丝带,坐在石阶上等待他的车子开到门前来。其实等过两天就知道他不会再来,这种执意是初恋中虚妄的坚贞,只图那一份凄清的美感。在那石阶上抱膝而坐,流光暗换中,感觉自己被遗弃。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我把辫子上的蝴蝶结反复拆了又系上。铅华不可弃,莫是蒿砧归。

还是不希望开学。不能决定要怎样在群体中回复我和庄望的师生关系。庄老师。这得体的称呼却是我最不堪的矫情。

哥哥骑上他的电单车时,我突然喊住了他。哥。这叫喊让我们两人都感到同等的惊讶。哥哥昂首。阳台上俯视下来只觉得这是一副纯洁的面孔。我也想到学校走走。

半路上雨开始下起来了。一直沉默无语的哥哥把电单车停在路旁,将藏在坐垫下的雨衣抛给我。你自己呢。我脱下钢盔,把沾上雨珠的发绺梳到脑后,又把那塑料雨衣递还给他。哥哥帅气地甩一甩头,用骄傲又别具深意的眼神睨我一下。你是女孩子。眼光溜上我的额角。再说,我亏欠了你。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我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液,温热的泪水突然从泪腺涌了上来。

几乎是哭着去到学校的。我把脸埋入哥哥的背脊,好像这一刻才晓得了自己的委屈。哥哥挺直腰背迎着扑面而来的雨丝,不时回过头来看看我。喂,人家会以为我在欺负女孩子。我拭去一脸水珠。哥哥。我噙着泪,用柔焦去看这男生的背影。雨水浸湿了他发黄的白衬衫,贴在他古铜色的、健硕的背上。颈后长了好大的一颗痘子,让人有把脓汁挤出来的冲动。我伸手拈去他掉落在衣领上的一根头发。有了一个哥哥。在这雨里,相濡以沫。

教员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散布了人群。学长们像在赶一场嘉年华似的兴奋。我尾随哥哥钻入人群的空隙,走进办公室里。教师们都在对领成绩的学生们作最后的分析和训话。我望向庄老师的座位(原来只要踏入校园就能恢复我当一个学生的本能)。他不在,只有一个束发的、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女坐在那儿。百无聊赖的样子。一边看书一边咬指甲。我感到害怕,原先剧烈的心跳在瞬间凝结。

记起了那一首七言绝句的下半阕。灵光一闪……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我神经质地以手指梳理自己的头发。刚松开来的辫子使得头发鬈曲。蓬松。凌乱。发稍犹在滴水。真冷啊。庄望一定就在附近。我打着哆嗦,四处顾盼,却不敢再趋前一步。想象自己是为了避雨而躲在庄望屋檐下的野猫,他回来时随手摸一摸它的头颈。原以为很复杂很凄美的故事,也可以这么不以为意。

想象的齿轮转动了,三两秒内千回百转。庄望从校长办公室里推门出来。没看见我。径自走向那女孩。脑后束了一把大马尾的女孩阖上书本,等待那男人的身影渐渐在她的瞳孔中放大。这眼神我也有过。欢喜。爱恋。心疼。

女孩这样看他,像看着自己珍爱了很多年的洋娃娃。她起来挽着庄望的手臂,顺手拿起挂在椅背上的雨伞。走吧,妈妈叫我下车来给你撑伞。这话、这份亲热于我是当头浇下的一盆冰水。呵呵。并非不知道他有一个女儿,却一直主观地把她当成穿蓬蓬裙的娃娃。庄望爱怜地拧一拧女孩的脸颊,又用他脸上长年累月刻画出来的笑纹营造笑的错觉。转过头来看见一个目光迷惘的少女,伫立在不远处的暗角,微笑。

哥哥仍然冒雨载我回家。我们共乘的电单车经过了距离校门不远的候车亭,对街停着庄望的汽车。我回头。雨中,竟连回忆也变得朦胧失真。仿佛在几个月前,当我刚来到这城里,曾经在这候车亭里躲雨。沉睡。做了一个泡沫般眨眼间破灭的美梦。

哥哥问我在想什么。我拉紧雨衣,告诉他我想起了爸爸。

1998年1月5日 晴

开学了。我坐在马桶上想这件事。妈妈敲了两次门,哥哥在门上挥了两拳,再踹上一脚。我对浴室里的每一样物件说一句“开学了”,开门时发现站在门外的竟然是秃头男人。叔。我伸一伸舌头。

剪短了头发以后,觉得镜里的人有点妩媚。戴上钢盔时也不怕被雨溅湿发梢了。哥哥要去私立学院拿课程资料,顺道载我到学校。讨厌男生开车这么快,被狂飙的死神牵着鼻子跑。我用食指勾住他腰间的裤耳朵,指头碰到了妈妈买给他的新皮带。可惜喔,我的新丝带不知什么时候才用得上。

谭碧儿亲热地拉着我报告她的假期生活。坐在A座教书楼的梯阶上,两个女生明目张胆地炫耀她们的青春。真有点惊讶,庸俗的纪晓雅。知道吗,搞师生恋的老师被调到另一座城市去了。谭碧儿用耳语的声调跟我分享这个消息。噢。我下意识地想要整一整自己的辫子,却抓了个空。是吗。

在鲤鱼池畔坐了一阵,竟错过了开周会的时间。我跌跌撞撞地插入鱼贯走进教室的队伍中,不小心踩到了一只特大号的球鞋。对不起。我回身看看。很高的人,白衬衫的左襟绣着他的名字。我翻起眼球。大男孩依然一脸暗疮膏。滑稽的白脸。嘿,李健生。

依然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三楼的窗户看到了新的风景。老师点名的时候,我正留意着微风在梳理椰树的一头青丝。想想去年的这个时候,正在为了要搬到这城里的事,开始跟妈妈冷战。啊。我把左手伸到窗外,像小时候的我把手伸入井中。掌中阳光有如水光,潋艳。

喂,纪晓雅,老师喊你名字了。谭碧儿在后面推摇我的椅背。我把左手从往事的深井中抽回来。竖立。

到。

(选自香港明报月刊出版社、新加坡青年书局联合出版《独角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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