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文明的“炸裂”—评阎连科《炸裂志》
2014-08-15郭婷
郭 婷
“炸裂”是一个虚构的地名,作为自然村,它始于一次远古地裂;作为社会村,它开始于一个梦。村里的中年人同时做了一个梦,梦里要求自家的孩子深夜出门,沿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第一个碰到的就是他的命运。
孔家四子和朱家的女儿就在这一晚决定了各自的一生,也决定了“炸裂村”的命数。孔明亮捡到了一枚公章,孔明耀遇到了军车,孔明辉扔掉了一本历书,朱颖则碰到了孔明亮……
表面看来这部小说的文体是中国传统的“志”,连编纂委员会名单、编纂大事记都完整收入;小说也严格依循“舆地沿革”、“变革元年”、“后工业时代”、“人物”、“习俗”、“经济”、“生态”等体例来推衍。但开卷一读,马上就能明白讲述地与人的历时变化,才是作家的本意。一本正经的方志体例不过是小说头上的瓜皮帽,藏在下面的却是一个完整的长篇故事。
地与人在这里构成有趣的对应。写地方,从村到镇、由镇设县、由县变市、再到超级大城市,最后毁于一旦沦为荒城;写人,线索大体相同,与其说写的是梦,不如说是欲望“炸裂”而生、逐级膨胀,最后被掐灭的过程。地与人的古老感应,变成了方志与虚构的亲密配合。既可以说这是一部写给人心的方志体寓言,又可以说是地方志的小说版本,不过是一个莫须有之乡罢了。
一、恶性权力的生成
“炸裂”之城的历史演变不只是作家对中国行政区划的戏谑模仿;更指向了恶性权力生成机制。首先是中国人自古有之的皇帝情结和官本位思想,也掺杂了文化大革命以来急功近利的国民心态。
孔明亮因为拾到了一枚公章,便不顾一切地要当村长。村长第一次竞选并不成功,这个头衔是孔明亮“卖身”给朱颖换来的。最后一次哭完了祖坟,孔明亮便迎娶朱颖,交换了本属于她的村长。而朱颖之所以高票当选,无非靠了金钱巨大的收买力。所以追溯孔明亮政权力量的起源,其实是强烈的权力欲,辅之以硬通货的支持。
孔明亮和朱颖两个冤家“了不得”的结合,很快修成了孔明亮的觉悟:“他妈的—这年月,啥儿钱你都可以挣。有钱你就是姑奶奶,没钱你才是孙子和老鼠。”他们做了两件事,一是把朱颖外地的娱乐生意撤回炸裂,建成娱乐一条街;一是靠朱颖的美女军团和金银财富,继续收买了“镇长”的官衔。村也改制为县。到了镇改县,这时候的孔明亮已然心中“无父”,父亲的死也干扰不了他对市长大人的不二忠心,于是“县长”头衔加身。县改市更是离奇而迅忽……从村长升任镇长、市长最后到超级大市长的孔明亮,完全被卷入了一个加官进爵的全自动程序中。权与钱交抱着对方,在加速运动中越滚越大。
孔明亮迫不及待地褪掉一切带有体温的私人名分—儿子、丈夫、邻居、兄弟……却马不停蹄地换上代表地方权力的官衔,不过也会偷偷保留一点私身份—情人和小偷,来保全被官袍吞没的人情味。古老的家族名分敌不过皇权乃至官衔的诱惑,这种官本位崇拜,在革命之前,是坐稳奴隶的理由;到了文革,是越来越狂热的政治崇拜;到了革命之后,则成了沛然莫能御的草根理想。尤其遇上了跃进时代的速度崇拜和后工业时代的经济大潮,天时地利人和,古老的官本思想终于有了全面现代化的机会。明亮和他的夫人就一起撸起袖子,扒火车、开妓馆,鸡鸣狗盗、快马加鞭,把自己送上了土豪皇帝的峰巅。从家族身份被全面抛弃,人也从根本上离开了乡土和传统。离乡当然是当代小说的一个重要母题,但在阎连科笔下,身体并不发生位移,而是脚下的乡土被就地改造,故乡改成他乡,乡村改成了都市。这样的都市没有文明,只有不断膨胀的混沌的行政概念。人也成了行政单位的后缀,一次次从土地炸裂升级的石头缝中蹦出来,赤裸裸来去无牵挂。就像程菁为明亮辩护的说法:“他是全市(镇、乡)的人,不是你一家人的人!”和家族身份一齐丢失的还有哭坟祭祖的传统和过去的老时光。
二、阴阳生克的哲学
孔明亮娶朱颖,按《炸裂志》来说,是命定;按小说的寓言性来说,也是命定。他们的婚姻没有爱情,只有糊着痰迹的仇恨和恍然大悟的情欲。在文革时期,孔朱二家就是炸裂阶级斗争的两大派系。小说一开始,作家就提醒我们历史和仇恨的连续性。两大派系的历史宿怨必将延伸下去,造成新的历史。仇恨变成了当代史也是当代寓言的直接源头。作为“炸裂”这部寓言的主角,孔朱两人不得不走到一起,代表最狂乱、最残酷的阴阳。他们走到一起,实则是权力和欲望媾和在一起,从此唇亡齿寒,成了“炸裂”向着超级大都市和超级大虚无爆炸的原动力。
如果说孔明亮代表的是权力崇拜在人心中的疯狂滋蔓,那么朱颖象征的则是身体欲望的破坏力量。少女时代的朱颖深夜出门,寻找自己的命运,却一头撞见孔明亮。于是她横下一条心要嫁给她,先占领炸裂,再趁势消灭孔家。用女性的肉体摧垮孔氏,遂成朱颖一生的迷狂。她不光以皮肉生意最先致富,披金戴银胜了孔明亮,也一手促成炸裂市的“支柱产业”;后来在丈夫得势后,又天马行空地成立女子技校,养出八百佳丽,直捣男人们的床帏,从根底上牵制着男人的权柄。
朱颖只是炸裂市众多女性中的女皇。书里的女性被悄然编进自然生态的篇目下,冠以鸟雀、杂树、河流、动物等清新名目。仙灵如鸟雀的小翠,河流般妖冶致命的女体盛宴,小翠走后明光动物化的痴癫,比对着自然生态的标题来看,都让人莞尔。在小说里,几乎所有男性都逃脱不了身体欲望,不论是同时痴情小翠的孔东德、孔明光父子,为粉香退伍的孔明耀,还是为程菁抛家的孔明亮。这些为金钱出卖肉体的女性,被塑造得光鲜、妖媚而自得其乐。她们用肉体资助着男人的政治和军事,也用肉体瓦解着他们的野心和性命。几个单独出现的年轻女人,一旦撩逗过她们的男主人公,便像蒲松林笔下的狐仙,悄然而逝,无踪无影,给叱咤风云的男人们留下几分幻灭的荒凉。这也印证了小说的结尾,“炸裂”市最后“炸裂”成了废墟。
这种阴阳相生相克牵制欲望膨胀的思考,在小说中贯穿始末。
孔家四子分担了欲望的四个指向:二儿子明亮选了政治权力,并娶了做皮肉生意的女老板朱颖。三儿子明耀选择了军事武装,仍抱有狂热的领土主权意识和全民参战的二战遗梦。大儿子明光选择了文名,誓愿成为了不起的学者。后来和前妻复婚后,他安心教书、热爱妻小,回归了世俗平静的生活。小儿子明辉却是反欲望的代表,他看破繁华,变成了孝子和执迷于古老预言的人。
四个儿子在和欲望交手的同时,也承受着反向的压力。老二、老三分别从政权、军权两个维度构成了权力的完整版本。老二孔明亮的政治权力有一半攥在女人的手里。妻子朱颖通过金钱和女子军一次又一次地调整着夫妻二人的权力关系。没有朱颖的配合,孔明亮无力掌权;如果朱颖反对,她的八百心腹深入京城,孔明亮的超级大市也无从获批。于此同时,男女博弈终于在朱颖身上变得微妙起来。小说里这位骄傲而狂热的女王,最终并没有摆脱女人依傍于男人的弱点,丈夫孔明亮两度下跪就轻易收买了她。她最后也落得半生寂寞,与男人一起消失在“炸裂市”的历史里。此外,值得注意的还有程菁代表的程性人家,他们文革时期就是坐山观虎的中间派。到了程菁一代,这种渔利本色则演变成了干扰孔朱夫妇一家的破坏力量,她在夫妇之间的有意离间也直接造成了孔朱婚姻的不幸。
孔明耀作为一市军事首脑,从迷恋女人到迷恋战争,不论欲望怎么转移,都类似于癔症。他是二战后遗症的受害者,集中体现着一种被害妄想似的集体无意识;他时时感到国际武装就要侵入国土的巨大危机,疯狂地扩军备战。这既有现实因素(不排除作家有意影射时事),但更多的则是一种痛苦的臆想。如果说孔明亮丧失的是一个人切肤的身份,孔明耀失去的则是内心的和平。老大孔明光经受了都市情欲的疯狂洗礼,终于接回了隐居深山的妻子。土气的妻子却同时接回了明光走失的灵魂。老四孔明辉则凭靠自身内在的力量就实现了兽欲与人性的调和。他放弃了名利,选择隐退。他重新返回了命运开始的地方,找到了写有“失而复得”四字谶语的老黄历,大彻大悟,成了最早的觉醒者。他重拾孝悌之义,在炸裂得而复失、走向毁灭的前夜,就预知了下一次轮回的走向。老大、老四一个世俗、一个神秘,代表了对欲望和野心的反感与修正。
三、完结的《炸裂志》和待续的现在时
不论是人地感应说,还是阴阳生克图,所有的命运都逃不出作家早已布下的循环历史观。物极必反,大千繁华终将归于寂灭。不择手段地以偷盗、卖身等方式,急切而盲目地追求城市化、物质富足和城市规模的不断膨胀,这种“炸裂”性正是文明病态发展的体现,很有可能把人们带向事与愿违的不归路。果不其然,随着“城市之父”孔明亮意外毙命,炸裂也立即崩坏,成了一个坏钟表堆砌而成的垃圾场。
对莫言、余华、苏童、贾平凹等一批大作家,中国漫长多歧的近现代史既是他们天然的写作素材,也是他们笔下的拿手好戏。借用民间元素和幻想色彩,作家们很容易找到返回历史的从容语感。然而一旦进入当下,涉及到复杂的现实经验,大作家们有时不免气短。不管是《丰乳肥臀》写八十年代节奏稍嫌紊乱,还是《第七天》不尽如人意的“新闻串串烧”,抑或《黄雀记》写青春情仇洒脱清丽,到了后青春故事则落入概念化,都多少让人遗憾。对于现实,《炸裂志》没有正面强攻,却还是回到历史深处来了一场曲线救国。只要放在“并非当下的当下”、触探“被真实掩盖的真实”,作家就立即找回了熟悉的语感。地与人的命运都从一个梦开始,身为父母官的窃贼与婊子,金钱开道的选举奇观,昙花一现的女体盛宴,朝夕之间的建设神话—用假手指、假腿骨种植而出的飞机跑道,由枪口、武器扫射出来的航站楼,用隐喻血液的红水儿浇筑成的高速公路。由此,面对种种现实问题,如恶性权力的吊诡,声色逸乐的恣纵,国家机器的残暴,民众的无辜牺牲等等,作家重新焕发了言说的能力。
除了大的寓言结构,小说中还密布着许多小的隐喻。像在村子的十字街心建坟地,“哭坟”祭祖的仪式;柿子树上长出象征离别的梨或表示团圆的核桃;没落的炸裂钟表纷纷掉落等。这些隐喻都寄托了作者没有明说的深情:对祖辈和传统的缅怀,对人性真实面的发现,对荒诞现实的绝望,对文明终结的隐忧等。这些超现实主义的描写,继承了阎连科一贯有之的“神实主义”风格。这都让人联想起他的《日光流年》、《受活》、《丁庄梦》等等,那些看似荒诞的表达,实则充满了深情与真诚。
除此之外,小说还通过专门介绍自己写“志”的前后经过,证明“炸裂”本身的虚构性,但也更加突显了作家写成一部中国寓言的用意。这种寓言性除了在形象和象征意义上的体现,还表现在小说的戏中戏结构上。小说故意点明了《炸裂志》虚构时空之外的又一个时空—这里有炸裂市,有审阅并枪毙了书稿的市长孔明亮,有主笔阎连科,也有他生活的京城。发生在京城的大暴雨无疑是隐射了现实事件,就让“京城”把现实一起拖下水,形成了戏中戏结构的大外层。现实京城,炸裂市,志史中的炸裂,环环相套,都是事实,又都是莫须有之乡。炸裂之地前前后后的历史已经完结,可现实时间还在继续。小说不像此前朴拙粗重色彩妍艳的连科体,而是短句多,不犹疑,伴随着触目惊心的欲望描写,文字也酿出了一股浓浓的腥膻滋味与越来越兴奋的醉态。由此,作家假借一个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的城,嬉笑怒骂,荤膻不忌,用最狂野蛮横的力把批判的红缨矛头戳向了现实的溃烂疮。
这部书里天文地理、古今奇观,文笔落拓不羁,淋漓畅快。但其实小说的设置却精巧细心,人与地,阴与阳,虚与实,都渗透了作家的匠心。我们赞扬作家的胸襟和魄力,以一己之力,担起臃肿沉重的历史肥妇压将下来的重量,并勇敢地引火炸毁她。这不是谁都能承受和做到的。很难想象这部小说呕耗了作家多少心血。所以我们当然可以把它当一部国族寓言来读。“炸裂”不仅是当代中国社会激烈变迁的寓言,更是中国人的心态由政治崇拜向着物质崇拜的“炸裂”的寓言。“炸裂”是作家对中国现实的感官判断。电火石光、撼天动地,社会的体量在短时间内迅速积聚膨胀,但造成的结果却是满天碎片。这个象征性的说法道出了很多人不敢或未能明言的感觉。阎连科像是为国族寓言里的芸芸角色们做了一次语言发泄。然而用感觉去思考,相比于纷繁复杂的中国现实是远远不够的。就像神实主义厌弃表象的真实,感官有时能通向的最远距离也只有表象的真实。包括小说对权力生成机制的剖析,对权欲孽根的强火猛攻,对政权、军权代表等角色功能的简单划分,以及一些夸诞的笔触,其实都是对历史表象的印象式写照,替国民出一口恶气,说到底只是感觉的转移,缺了一些精深的提炼。作家用心修撰了一部浩浩荡荡的大部头,写满了遍布周章的内在真实,却也止步在此,放过了“真实”之下的额外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