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和火的笑容
2014-08-15鲍尔吉原野
鲍尔吉·原野
黑缎子包的梦
夜的河边,像听见许多人说话,含糊低语变成咕噜咕噜的喧哗。河在夜里话多,它见到石头、水草都要说说话,伸手拍打几下。漆黑的夜里,看不清河水,月色没给涟漪镶上银边。河水哗哗走,却见不到它们的腿。
站在岸边,你不相信前面有一条河,不知道是什么在流。星星太少,在天空聚不拢光,照不见河水窜行的脊背。鸟儿拉长声鸣啼,见不到它飞。
夜只是对人类视网膜的蒙蔽,却打开了动物的视窗。人与动物的视觉感光细胞不同,所谓“漆黑”的夜,在狼看来如蓝色的清晨,在猫看来,是蜜色的黄昏,万物清晰柔和,只有人和鸟类(猫头鹰除外)的眼睛被夜遮蔽了。上帝让人鸟在夜里失去视觉力,是收束了你的能力,让你歇息,让另外的种群开始生活。没想到,人类在爱迪生的带领下发明了电灯,在富兰克林的带领下发现了电并贮藏了电,诞生了不夜城,糖尿病、失眠症和高血压症也随之诞生。人类要为他们发明的每一样东西付出成本,一般说由后代为前辈付出成本,包括医疗费和性命。
河在夜里潜行,步伐越来越快。河无须看路,路在一切地方。水流不怕石头,不怕灌木和岸上的狼。水啥都不怕,它既分散又聚拢,谁都分不开水,水剩到最后一滴也抱成团。
乌云在天边垒出黑堡,在远方阻挡河流。世上没一件东西能挡住河,河曲折但不投降,河断流但不往回流。小河投身大河最终汇入海,水库和大坝都截不住河流。河水卑下,河水清澈或浑浊,河水浑身是土,却像青草一样繁盛。夜的河漂过许多人的梦,河水用黑缎子把这些梦包起来送到远方。河水在夜里跟水草拉手,和夜鸟微笑,河在夜里看一切比白天更清楚。所谓阳光并不能照亮一切地方,它留下的阴影和它照亮的东西一样多。夜袒露所有地方,甲虫在灌木下面爬行,枯叶的背后藏着一只褐色的蝴蝶,鸟窝建在树顶。夜不想遮掩什么,夜也遮掩不了什么,夜比白天更广大。
河在一个时辰游出了乌云的地带,星光在头顶闪亮。晴朗的夜空是景泰蓝的花园,这么蓝,天空舍不得在蓝上镶嵌太多星星,只镶了百分之一,如同表盘的标记。这些蓝渐渐融化—夜色也会融化,天空在黎明泛白,是因为蓝融化于大地,主要化在海里—像蓝冰涣散,慢慢堆在河中间,包裹了许多星星。星星在夜的河里洗澡,周围的河水发送白光,后来变成了灯笼,鱼儿穿行。夜色在河里越积越多,让河水慢下来。夜的河驮着越来越淡的景泰蓝缓缓流淌,天快亮了。每到这个时候,河水都要在脖子上系一条玫瑰红的纱巾,再披一条金缎带。黎明跳进河里喧闹,天大亮,河水流得宁静如常。
火想把冰抱起来
最华丽的东西是火。它烧起来,身子左右扭摆,雍容如绸缎。绸缎是对火外形最贴近的描述,尽管人不敢用手去摸它。火碰人,但不让人碰。火苗软,四肢如婴儿身体一般蜷曲自如。冰冷的铁遇到火,说火比水还要柔软。火的手像在水上吹过波纹的微风。许多东西害怕火。但火不清楚这件事,它想摸一切东西,从山峰到花朵。火把双手放在冰上,想把冰抱起来,但冰开始流泪。冰的全部身体只是一滴泪。对人来说,泪是心里的水。悲酸的人用眼睛在心的井里汲水。心脏和眼睛中间没铺设管子,水从心爬上眼睛很困难。泪水爬上眼睛是想看一看那些不幸的人。牧民的草场被开矿的人占了,补偿费寥寥无几。他们给有草场的人当牧工,冬天买不起取暖的煤。被圈进城镇的农民在街上卖菜,卖一天菜赚的钱折叠起来没有火柴盒大。泪跑出来看他们,引出来更多的泪水围观。失去草场和土地的人,四十岁苍老得已如一段炭,生命一点点变短,灰烬被风吹走。冰从火的怀抱跑脱,化为水,土地留下黑黑的背影。冰想看看火的模样,但睁不开眼睛。大体说,火焰高鼻梁,像观世音菩萨一样微合眼帘,身形似坠露。
火的衣衫比绸缎更明亮,如琉璃般的罩光,又如向上飞的鱼。金红的鱼从火里蹦蹦跳跳,钻入虚空。它们红脊红鳍,像筷子一样细,没有网能收拢这些鱼。有人说火家族的相貌全一样,说得不确切。非洲人长相各式各样,但在外人看来全一样。有个中国人在赞比亚被偷了钱包,警察抓到三个嫌疑人让他辩认。丢钱包的人沮丧地说,这三个黑人长得全一样,让我怎么认?火有红脸金脸蓝脸白脸,相貌不一样,它们的身段瞬息万变,跳着各自的舞。
人类的视网膜比较简单,看东西只看个大概。人看不清飞鸟扇动翅膀,而鸟会看得清。鹰的眼睛在一万公尺高空能看清兔子在草丛里拉屎。人差远了,别总吹自己伟大,连伟哥都够不上。幸亏动物们听不懂人类的广播,听懂得羞死。动物们看清了火的舞蹈。火烧起来不仅往四外飘,还在跳重重叠叠的群舞。每一束火实为云母片般重叠的薄翼。火分成一层又一层。如果你眼睛够尖,会看到它穿着一件又一件火纱衣,又一件件脱掉。人永远看不到火的胴体,除非你进入火而又不燃烧。
火的热烈让它交不到朋友。它拥抱松树就毁了松树,它抱住庙宇就毁了庙宇,火永远孤独。火捧起矿石,眼看着液体的金子从石头里流出来。石头流出黄铜黑铁的汁液。火不知这是为什么,是什么让金子汁液从石头里渗出来,像水一样?而火跑进森林里,见到更多的火,火从树上跑出来迎接火。这些火以前住在树里吗?火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正如它不知道美丽的树何以化为焦炭。
富兰克林发现了电,又发现电不可贮存。粮食、煤炭和金币都可以放进一个地方,电却不能。铁箱子尤其不能装电。富兰克林试过把电装进什么东西里,但上帝没创造这种东西。爱迪生听说这件事后让电在电灯里消耗掉,为了卖钱。世上可存的东西是人的东西,比如衣衫和存款。不可贮存的东西是神的,比如火和电。不可存的东西都不让人摸,火以及电。火似乎藏在任何地方—木头里、煤里、纸里。小时候玩火,看到火吞吃一张白纸,纸只剩乌黑的小角最终消失,火和它同一秒钟消失。这时心里怅然,想知道火去了哪里,但不知道它去了哪里。它从其它的地方出现,如炉膛。火出来了,披着明晃晃的琉璃绸缎,一步三摇,把煤和木头烧尽之后又跑掉。火,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手摸不到夜的身体
夜是什么?首先它不是一个对时间的描述。时间是穿过夜与昼的钎子,既不是日,也不是夜。夜是光线缺席?也不是。人们所说的光指太阳光,它只是光的一种。夜里亮起一盏灯,照亮墙壁和书本上的字。但夜还在,灯光撵不走夜。
夜像太阳和露水,每夜来到人们身旁,来到草的身上,站在大路两边。夜色为眼睛而不是手而存在,手摸不到夜的身体,夜在人的眼里像漆黑的金丝绒,像山峦,像典雅的雾。
月亮从东山俯瞰山路,夜藏在鹅卵石和树干的背后。夜没有影子。烟囱和院墙的影子是月亮的随从。无月之夜,夜把丝线缠在每一根树枝上,让黄花和蓝花看上去像一朵朵灰白的花,让人感到狗看东西的局限—狗的视网膜看不到彩色。夜站在山坡,跟松树并排站立,看公路睡眠的表情。
夜没在河里,夜进入不了水。夜看见无数大河在峡谷奔跑,像一条条宽阔的道路,且平坦。河水未被夜色染黑,不像草和树,它们每一夜都穿上夜送来的睡衣。
喜欢夜的不光是小偷,还有猫和猫头鹰。猫在夜里走路舒服,毫不费力地上房和上树。夜对猫头鹰来说是巨大的游泳池,被染成黑色的空气是池里的水。猫头鹰每夜游过十几个街道,体验有氧运动。
有几次,我后半夜在大街上走,遇到了更多的夜。它们站在玻璃幕墙的大厦的边上,趴在没竣工的楼房窗台上向外望。被月光漂白的草坪下面,潜伏着夜的碎末。我在马路中央的双黄线上行走,谁都没走过。我大声唱歌并朗诵,没人阻止你,路灯躬身聆听。我说—夜!叫上去像是—耶!再说一遍夜还像耶。在这么好的夜里人们为什么执迷不悟,钻进被窝里睡觉呢?
昨晚,夜来自一个未知的地方。那个地方如此之大,可以装下密密麻麻的夜。黎明前,夜悄无声息地撤离,干脆利落,没给白天留下哪管一小片条缕。它们撤退以吸铁石的方法集结,所有的夜被吸入一个折叠的口袋。
夜站在屋顶,像一层庄稼,风吹不散,它们认得每一片瓦。夜在瓦的下面作上记号,第二天看一下有没有虫子爬过。
钻入屋子里的夜安静,能忍受鼾声和难闻的酸菜味,它们在床上,桌上随便睡下,熟悉人的气息。外面的夜高大,监管着每一颗星星的位置,校正星座与地面的数据。
夜在哪里休息?绵绵不断的夜趴在花朵下面和向日葵脸盘子上打盹。夜走过昼的日光走过的所有路。夜知道所谓人生历史与时间的背面都贴着一个标签,上面写着:“夜”。夜比昼更享有恒久。
两团烛火
夜里在涪江岸上跑步。没有月色,江水在江心岛灯光的照耀下看出来一点流淌。跑步的岸是大坝修成的花园,有树、畦花和拿鼻子问路的狗。
在坝上跑了四公里往返,看江水却看不清。尽管看不出江流,它也不像一块地,淡淡集合着天光,却比天窄。即使江面漆黑,人也能感觉江在默默地流。跟白天的奔涌相比,江水在夜里好像白流了,它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比如水岸用彩灯联缀的几个字——桃花岛。我想起东坡夜游赤壁,倘若没有星月,小舟载人在江上泛流,也不知人在何处。
在坝上跑步放不开腿脚,不光天黑,是没理由在坝上狂奔,会让树下接吻的情人恼怒。人静你动就是一种冒犯。有一条狗跟着我,我怕狗,四下找它的主人。但它无主人,从它轻佻的举止就看得出来。过去,我跑步因为遇见狗追把脚崴了,这回恐怕会被它追进江里。我站下,它假装嗅护栏下面的草;我快跑正中它意,撒开四爪飞奔;我慢跑,它用小碎步迎合。我想我怎么会遇见这样一位跑友呢?我怕狗是因为我觉得一定会被狗咬到,被咬部位必定是腿肚子而非别的地方。我仿佛体验到腿肚子的肌腱被狗牙咬的痛楚,两排牙印清晰可见。这时候最想学狗语,警告它不要再追我。然而,现学狗语来不及,只好用汉语斥它:去,别追了,停下。这条白毛、肩膀带黄斑、腰身细长的狗站下,用不解的眼神看我,仿佛受了冤屈。我说这不算冤屈,你干点别的吧!狗听了这话大吃一惊,掉头跑去,消失在夜色里。看来,“你干点别的吧”在狗的语言系统里是一句可怕的话,相当于人类说的“我要拆你房子”。
我向北跑到桥下,折返往彩灯的“桃花岛”方向跑,跑了大约两公里见路边有烛光。
跑近了看,烛光在白色花岗岩的护栏下放射红晕。路到头了,烛光下面是野草的陡坡,有好心人(民间人士)点燃蜡烛警示。蜡是庙里用的大红烛,上粗下细,有插入泥土的铁钎子。它的火苗远看红色,近看枝桔黄,再近看是两束白色的火苗。
我蹲下端详烛火,看着稀罕。很久没看到火了,家里做饭的天然气火被锅盖着,看不到。而且,天然气像木梳一般滋滋响的蓝火是工业的火,没烛火那么生动舒展。
涪江坝上的两团烛火一高一矮,像比赛跳高,有表情、有笑容。我想了半天想出一句话:这是活的火。离开它们回头看,两朵微焰合成了一团红晕。那么好看,却说不出词来形容它。它的温红在夜的风里摇摆,我想起了一个词:火花。一瞬间,我为创造这个词而生出“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惊喜,火花,了不起!过一会儿,想到这是早有过的词,也许用了一千年了。转而敬佩创造“火花”这个词的人,他不跑步,没被狗追也能造出如此妙词,了不起!
草的肩膀上挂着大滴的水
也可说:夜的汁液。
夜,是草木饮水的时分。我坐在桑园水磨石的花池边沿,看到树叶和草饮水时的颤动。没有风,叶子颤摇是水有一些凉。枝头的叶子还没有等到水。错综如迷宫的枝杈分走了水。水呢?水……顶尖的叶子不耐烦了。
土地被吸走许多水,颜色浅了一些。也可能月亮刚从云中钻出来,像在地上铺了一层纸。月在云里的时间太长,就算吃一顿饭也不应该这么长时间,除非喝酒。月亮也喝酒么?也许。月光如万千小虫在地面爬动,毛绒绒的。月光爬不进榆树外皮的沟壑。蚂蚁觉得好笑,这么宽的裂缝还爬不进去吗?两个蚂蚁在里边并排奔跑,且碰不到相互的脚。月光被大马路惯坏了。
夜的汁液把桑园兜在一个网里,透明发达。在网里,地里的水往树上跑,月光顺草根往地里钻,花粉跌落在草叶上,拾也拾不起来。贪财的蚂蚁还在往洞里运东西,不管有用没用。汁液最多的地方,树杈“哔”地折断,鸟飞,绕了半天才找到原来那株树。
草不停地吮水。实际用不着吮这么多,它不听。秋天来到桑园的时候,草的肩膀上挂着大滴的水—它不知道把水藏到哪儿,又舍不得扔掉。因此,水珠在草的手,在它们胳肢窝下面闪闪发亮。早晨,蝴蝶被这些水弄湿了高腰袜子,说这些草真是无知极了。
我曾想搬一架梯子,看桑园最高处的枝叶在夜里做什么。顶端的树叶肥大舒展,颜色比别处的淡。我在楼顶看到槐树冠的一团白花落满瓢虫。先以为是蜜蜂,但闪亮,还有瓢虫飞过来。我爱看瓢虫飞翔,跟鸟儿、蜜蜂不是一回事。它们像拽着细丝游荡的蜘蛛,一掠而过,不知所终,不优雅也不镇定。瓢虫的两扇硬壳里藏着几片薄翼,这么简陋也能飞吗?以后黄豆和红小豆画上黑点也能飞了。
枝叶不动。我估计槐树,桑树和碧桃树顶端的叶子在开会—峰会,商量污染、水资源,鸟儿粪便的问题。碧桃树提议赶走桃木食心虫。隔一会儿,树的顶端飒飒摇曳,举手通过一项议案,譬如不许练功的人往树上钉铁钉挂衣服。
树的生活从夜里开始。它们在静谧中饮水,沉思和休息。车辆消失了,树们松了一口气。可惜缺太阳,没有就没有吧,省得车辆商贩往来。在月光下,除了不能读书,其它没什么不好,多数的树这样认为。
火苗的头顶火苗的腰
那些铜碗亮了,从里面亮,像菩萨手拢一朵莲花。莲花扑扑跳,涌出红的花、桔黄的花。铜碗对着灯芯笑,转圈儿看火苗的头顶和火苗的腰。一念长于千古,佛灯融化了时光。
燃灯人缓缓走过来,点亮灯,一盏一盏。酥油捻子遇火露出一张红通通的脸,它见到了熟悉的燃灯人。燃灯人的皱纹也像莲花瓣,额头三道纹代表水,智慧海上莲花渐次开。他的瞳孔回映两朵更小的火苗,也在跳,与灯对视。紫檀香的木佛像,笑容似有若无。佛超越了苦,自然无所谓乐与不乐。乐比苦更短暂,短暂就不要执着了,执也着不到手里。人手心的皱纹比脸上更多,手心从小就有皱纹。它抓东抓西,什么也抓不住。摊开手,是让上天看到你什么也没有,天给你一些宁静。
紫檀木的香味像骨头的香,钻进鼻孔里还往里钻,一直趴到骨头上。酥油也有香,它在燃烧中混合了空气,似昙花开放在木鱼的敲击中。雪白的大昙花开在夜里,密集的花瓣挤出一张张脸看世界。世界不结实,转瞬变幻。昙花比时间走得更早,刚绽放就招回了花瓣,它们对周遭只看了一眼。一眼就够了,万物越看越虚幻,第一眼最真实,后来所见,早已不是它了。所谓六根,眼最欺人。
燃灯的人早晚各走几百步,走走停停,停下就有一盏灯亮。他的脸被佛灯照亮一万遍,如同过了生生世世。海潮声传过来,那是螺号伴随诵经之音。你感觉声音真是一道波,没见到风,波却扑到脸上,从汗毛眼钻进心里,到心里又去什么地方就不清楚了。梵语和巴利语的经文像听过,记不住多少年前听过,也许是在一千年前。经所说非意,而为义。而“义”也不可详解,顶算从耳朵往心里放一块玉,让热辣的心凉快一下。喇嘛闭目诵经,他们诵一模一样的经文,为什么呢?盏盏酥油灯在佛前开成一个花池,夜色是无边的海,露出灯盏的岛。灯的岛把花开出来,照亮一张张宁静的脸。脸们本来追求物质,可是物质不坚固乃至不存在,转而求安慰,安慰也是对来世的铺垫。此世之人谁都没见过来世,证明不了来世,来世未必比此世好。盼来世没有农药和谎言,没有Pm2.5和隐瞒,没有户口和拆迁,有没有钱都算好世道。油灯照不干脸上的泪痕,油灯让心驻在一小朵跳动的火苗上。火苗像开口说话,欲言又止,像不说了。众所周知,佛灯跟谁都没说过话。
灯慢慢跳着舞,酥油反射白亮的灯影。灯芯爆出一朵花,像宣布一个消息。佛灯开的花,蒙古语叫“zhuola”—卓拉,多好的词语。走到灯前,跟卓拉相见是幸运的事情,好像佛跟你笑了一下。灯花一爆,是你跟佛照的一张合影。
手心与动荡的红焰相对
在大雪飞落的冬季,烤火成为一个甜美的词。
人们出去、进来,仿佛是为了接近烤火而做一些准备。
烤火的姿势最美。伸出手,把手心与动荡的红焰相对。你发现手像一个孩子,静静倾听火所讲述的故事。
我爱看烤火的手,朴实而温厚,所有在劳动中积攒的歌声,慢慢融化在火里。抓不住的岁月的鸟翼,在掌心留下几条纹,被火照亮,像羽毛一样清晰。
烤火的男人,彼此之间像兄弟。肩膀靠着肩膀,脸膛红彤彤的,皱纹远远躲在笑容的阴影后面。用这样的姿势所怀抱的,是火。像他们抱庄稼迈过田埂,像女人抱孩子走到马车边上。
烤—火,这声音说出来像歌声结尾的两个音节,柔和而亲切。说着,火的伙伴手拉着手从指尖跑向心窝。
你在哪里看过许多人齐齐伸手,在能摸未摸之际,获取满足。这是在烤火,火。
在北方,田野只留下光洁的杨树,用树杈支撑着瓦蓝的晴空。雪后,秋天收回土地上的黄色,屋舍变矮,花狗睡在炕梢,玻璃窗后睁着猫的灵目,乌鸦飞过山岗。
雪花收走了所有的声音,河封冻了。这时,倘若接到一个邀请,倘若走进一个陌生的人家,听到的会是:
来,烤火,烤烤火。
让雷声成为谎言
雷声响时,像空铁罐车轧过鹅卵石的街道,这是春雷。响过,引发远处的雷,呼应、交织,像骨牌倒下。乡村的夜,只有狗叫才引发其它的吠声。雨水应声而下,仿佛晚一点就让雷声成为谎言。声音唰唰传来,街道挤满雨水行进的队伍,
现在是夜里两点,雨把街道全占了,没有人行。而窗外有唧唧咕咕的声音。我开窗,见屋檐下的变压器下面站着一男一女。男的用力解释一件事,做手势,声音被雨冲走。女的在雨中昂立,也可叫昂立一号,额发湿成绺,高傲倾听。男的讲完一通,女的回答,一个字:
“你!”
男的痛心地解释,做手势。隔一会儿,女的说:
“你!”
这个字响亮,雨拿它没办法,被我听到。这是什么样的语境呢?男人说:“我……”,回答“你!”他翻过头再说,返工。比如:
男:“我对你咋样?你想想。哪点对你不好?难道我是一个骗子?”(手势)
女:“你!”
水银路灯凄凉地罩着他们,光区挂满鲍翅般的细丝。男的上衣湿透,像皮夹克一样反光,眯眼盯着女的不停言说。女的无视于雨,颈长,体型小而丰满,无表情。我想起艾略特《四个四重奏》,最后一首《小吉丁》写道:
“又是谁发明了这么一种磨难,
爱情。
爱呀,是不清不楚的神灵,
藏在那件让人无法忍受的
火焰之衣的后面。”
此时,人都睡了。今天夜里,只有他们是春雨的主人。
在黑夜的柳树下议论星星
孩子们认为,夜与昼是两个世界。他们相信白天的山峦、树和房子会在夜里远行,像被移走的舞台上的布景一样。因此,夜对于孩子像海洋那样神秘而动荡。他们在夜里学兽叫或鬼叫,然后谛听。孩子们喜欢在黑夜的柳树下议论星星,议论河水—听有没有人掉进去,议论抽烟锅老汉的火星明灭。他们大睁眼睛想象白天那样看清数以万计蛐蛐蝈蝈究竟怎样歌唱。在夜里,孩子们的听觉和视觉十分敏锐,又由于无法利用夜,只好分手回家睡觉。睡觉真是对美丽夜色的浪费。
好在穆日根巴特尔发明了一种游戏。
他把干枯的向日葵秆点燃,秆里的芯像棉花一样,遇风红亮。我们站在水文站那艘破船上,抡圆了胳膊划圈。火圈多么美丽,像金链,像烧红的铁条,在黑得如金丝绒般的夜里疾舞。
“发信号!”我们说。用火圈向所有一切发信号,向大树,向银河,向清真寺的尖顶,也向蛐蛐、蝈蝈,向藏在军工厂仓库里的那只猫头鹰发出信号。它们可能会以为我们是大部队或妖精,我们哈哈大笑,虽然臂酸。后来,我们又发明了用火棒写“8”字,当然不是为了发什么。火圈的两个头紧挨着,松开又连上。如果猫头鹰看到了,难道不害怕吗?
我们希望远方也有人向我们划火圈,那才是一个故事的真正开始,然而没有,为此我们等了很久。
当火棒熄灭之后,我们感到火的特殊。它不像石头或树那样始终在你眼前显露,而火的确又是存在的。它来了之后,总要急急忙忙走掉。只有等到火柴的邀请,木头、草或纸片的牺牲之后,火才出现,奔跑燃烧。那么平时,火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呢?
风中,我们划火柴几次划不着。孩子们把脑袋凑到一起,当火苗亮起来后,一圈红红的脸膛对着火苗,眸子和牙齿一齐反光。
在点燃火棒那一瞬,我们围拢的脑袋像一个灯笼。灯笼里面是我童年伙伴天真惊喜的脸,他们的表情我至今还记得。
一瞬长出一棵树
闪电是上帝的胡须,我们终于有机会见到上帝的侧面肖像。相信上帝的人才怀疑过上帝的存在。契诃夫一辈子都在怀疑上帝。他的父亲对上帝过度信仰,契诃夫在打骂和唱诗中渡过了悲惨的童年。契诃夫看到俄罗斯农民在信仰中愚昧的活着,没有人也没有神灵帮助过他们。巴斯德是微生物学的创始人之一,发明了疫苗,他总结一生的科学研究,结论是上帝存在。
被闪电照亮的地面如有发生了地震,看的清草的颤抖。闪电下,河流的浪头比白天更多,如同石块倾泻。
闪电更像一棵树,它的根须和树干竟然是金子做的。当雷雨越来越浓时,天空栽满了闪电的树林。一瞬间长出一棵。雷雨夜,天上有一片金树林。
草被闪电照的睁不开眼睛,手里接的雨水全洒在袖子上。草刹那间看到自己的衣衫变成了白色。秋天还没到,闪电收走身上的绿色。草想象不出自己明天变成一身素衣。
闪电照亮山峰的面孔。山沉睡的时候脸上柔和,崖上的松枝有如乱发。山睡了之后,一堆堆灌木向上潜行。山在闪电里醒来,看清了云的裂缝。云被沉雷震裂,如黑釉的大碗分成两半。
闪电之下,河岸的树林比河水走的更快。明天出现在河岸的树将是陌生的树。人并不认识每一棵树,就像不认识每一只羊,每一只甲虫和蚂蚁。河岸的树趁着夜色奔向了远方,走的相当远。我在贝加尔湖左岸见到一株斑驳的杨树,像我老家的树,摸一下更像。我问它,你到过赤峰北河套吗?树飒飒然,在风中吐露一串话,如布里亚特口音的蒙古语。我看它周围的树,觉得这是个移民部落,阜新的、朝鲜的、甚至有一棵树来自布加勒斯特。闪电照亮奔袭的树林。树停不下脚步,前呼后拥,枝叶牵携,脚下溅出泥浆。
闪电是天的烙铁。我老家早先把熨斗叫烙铁,其实它们是两种东西。在马的臀部作记号的是烙铁,而非蒸汽熨斗。天的烙铁把云烙的大叫,叫声传出十八里。天为什么在云上作记号呢?怕云跑丢了或云犯了罪?天的事只有天知道,富兰克林用铜线风筝把闪电招下来,差点被电死。
闪电是天送给地的焰火,让人间娇滴滴的,化学药剂的带图案的焰火显出可笑。闪电是力量,所有力量都带有野蛮特征而不是表演性。闪电多么美,瞬间照亮一切瞬间,收回自己的光,让夜空继续深厚。闪电让夜里的生物清晰。蓬松的泥土里藏着白色的虫卵,松针比松鼠尾巴更蓬松。
闪电是一条站立的火的河流,它不会是上帝的胡须。这条河流分成许多干流和支流,从雷流出,回到雷里。
闪电像夜空突然醒来。
天外不知疲倦的守夜人
从小到大,看周围,没改变的只有天上的星星。
它们没少也没多,这是我的猜想。我小时候不只一次数星星,但没有一次成功。星星像倒扣的扎满了窟隆的水桶,射入桶外的光亮。星星像深蓝海滩晾晒的珍珠,风干后发出贝壳的石灰质的淡光。星星是天外不知疲倦的守夜人,记录着地球的转速。星星假如少了—比我出生的时候少了两颗—也没人发现,更没人痛心、追查或在网上搜索。所以我无须什么证据就可以说星星没变化,星星一颗都没有少,没被拆迁以及列入GDP。星星像夜的森林中的无数野猫的眼睛睽视人间。
我看到星星会想到童年。我觉得童年的星星大而亮,离人间比较近,我甚至想说出那时的星星也处于童年。为了不让人笑话,这话还是不说的好。我童年的地方有两山、一河,三层的楼房有三座,最繁华的莫过于满天星斗。那时有人逗我,说天下只有赤峰有星星,其它地方的夜如铁锅一般沉闷。这人还说那些下火车、下汽车的人,就是从外地来看星星的人。我听了真是自豪,以为星星是赤峰夜空结出的果实,像杏树结香白杏、桃树结水蜜桃一样。我从赤峰七小放学经过长途汽车站,见下站的人—他们东张西望,灵魂像被售票员收走了;牧区的人冬天穿着沉重的皮袄,脚蹬毡靴;有人拄着拐棍。我见到他们心领神会:唔,又是来看星星的。夜晚看星星的时候,我在心里分享外地人特别是牧区人看星星的喜悦。
小时候,我家络绎不绝地经过各路亲戚,他们到我家,然后去北京或呼和浩特,还有人奇怪地前往集宁;或者从北京、呼和浩特、集宁到我家休息一段儿,回他们自个家。一次,我大着胆子问一位亲戚:你上这儿来是看星星的吗?他竟想了很长时间,说是的。我又问,那你去呼和浩特看什么呢?他说看病。
天没亮,我和我爸我妈乘火车去甘旗卡,马路上所有的路灯都照着我们三个人。我爸的咳嗽像是问候路灯—它们在寒冷的夜里没结霜花,空气中带着冬天才有的铁锈味。星星挤在南山的背后,说它们潜伏在山后也没什么大毛病。南山戴雪,黑的沟壑如马的肋条。在新立屯我们吃了马肉饺子,我爸知道后很生气,我觉得味酸。
星星从克什克腾、巴林左旗和右旗那边飘进英金河的水面上,我趴在南岸,从草叶的缝隙往河里看—星星在洗澡、在悠游、在串门,而一颗空中落下的鸟粪吓跑了河里所有的星星。
我今天仰望星空的时候,关于星辰的知识一点儿没增加,而星星既没多也没少。观星使人感觉自己是近视眼,看不清它们,而它们又确凿地存在着。星星没有老,是人老了。星星没被氧化,它们身上没有自由基,不会脱发与肾亏,更不会得结肠炎或酒精肝。说到底,谁也不知道星星是什么,约略听说它们是发光的飘浮在太空的石头,这只是听说。人到老,对星星的了解也就是这些。印裔物理学家钱德拉塞卡比我们知道得多一些,说星星也会变瘦、变矮。当我们听说我们眼里的星光是千万年前射过来的之后,不知道应该兴奋还是沮丧,能看到千万年的星星算一种幸运吧?而星星今天射出的光,千万年后的人类—假如还有人类的话—蝾螈、银杏、三叶草或蕨类才会看到。如此说,等待星光竟是一件最漫长的事情。
群星疏朗,它们身后的银河如一只宽长的手臂,保护它们免于坠入无尽的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