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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白马

2014-08-15

红岩 2014年4期
关键词:轧钢厂生子白马

鬼 金

芝英从轧钢厂公墓回来,就病了,头晕,恍惚,在炕上躺了几天。母亲来看她的时候说,可能是公墓的阴气太重了,晚上我给你去烧几张纸,叨咕叨咕,就没事了。母亲熬了小米稀粥,端上来说,吃一点吧?芝英说,没胃口。嘴里没味。寡淡。母亲说,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总是不行的。难道还要我来喂你不成?我还有事呢?李臣上市场了啊?芝英说,是啊,不去市场,吃什么啊?母亲说,别拿这个腔调说话,谁叫你当初不听我的。听我的话,也不会有今天。芝英说,你能不说了吗?母亲说,看看,不喜欢听了吧?那我走。再也不来了。芝英不吭声,把小米稀粥喝了,又躺下。母亲过来收拾。芝英说,过一会儿,我来收拾吧?母亲说,你还是躺着吧,赶快好起来,省得我操心。芝英拉长音叫了声,妈——母亲说,不听话,别叫我妈。芝英扑哧笑了说,那叫你什么?母亲说,叫我老张。也许才喝了小米粥的原因,芝英的笑慢慢有了力气。变硬了,变脆了。芝英说,老张,你跟那老头还好吧?等我好了,我去看看那老头。有一天,我路过公园的时候,看到他,看上去身体硬朗着呢。我没跟他说话。母亲说,那老东西身体驴着呢?就是脾气爆,但心眼好。芝英说,你满足我就放心了。母亲说,你照顾好你自己就得了,别管我。我也不敢指望你养老,但你能给我送终,我也满足了。芝英说,妈,你说这个干吗?母亲说,那我说什么?对了,我退休金也花不完,每个月给你二百,贴补一下吧。我也就这点儿能力了。芝英说,我不要你的钱。你自己留着花吧,想吃什么,喜欢什么,就自己买。别让老谭发现了,跟你吵架。母亲说,他敢。我给他俩胆儿。芝英说,你的脾气也应该改一改,老了老了,还这样,对身体也不好。母亲说,我不用你管我。母亲收拾着东西,从厨房拿来拖把,把地拖了拖,说,我现在是活明白了,没有身体,啥都白扯。芝英说,我没事,可能是墓地的风太硬了,有些感冒了,吃了药,就会好。李臣他妈走的还好,从发现肝癌,到死,没遭什么罪,半个月的事情。母亲说,这老太太也真不容易,二十几岁就守寡,拉扯着三个儿子,现在走了,是享福去了。

这时候,李臣打来电话说,芝英,你好点儿了吗?要不一会儿,早市收摊的时候,我给你买药。芝英说,不用了。可能就是这几天忙的,有些劳累过度。李臣说,让你跟着受累了。芝英说,说这些干嘛?谁家还没有老人。今天早市上卖得还好吗?李臣说,还凑合,天天这样。就是天有些冷。芝英说,我早上起来,看你的围脖没戴,你咋给忘了啊?李臣说,没事,我不冷。有你这个老婆,我苦累,心里面都像吃了蜂蜜似的。芝英说,咋的,这嘴上抹什么?会说话了。李臣说,真心话。妈走了,这世界上,就剩下你还疼我,我能不好好对你吗?芝英说,李臣,你变了。我妈来了,给我做了吃的,你放心吧?对了,别跟城管什么的吵架。李臣说,知道了,老婆。芝英说,别跟你旁边卖菜的小娘们勾勾搭搭的啊?芝英笑了。李臣说,哪会呢?我这心里面装一个你,就满满的了,装不下别人。连针鼻儿大的地方都没有了。好了,有人买肉了,不跟你说了。母亲看了芝英一眼,低下头,继续拖地,好像要把水泥地面擦成一面镜子。芝英说,妈,歇歇吧。别到时候腰疼又该骂我了。母亲说,你个小没良心的。我什么时候骂你了。芝英看着,就笑。

时间过得真快,母亲帮着洗了几件衣服,中午做了饭跟芝英吃了,又闲聊了一会儿。

母亲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妈呀,都这时候了,我该走了。挂钟上显示下午三点半。芝英说,冰箱里有两个肘子,是李臣留给你的,我没来得及给你送去,你拿回去,红烧了,跟老谭吃。老谭看上去是一个肉食动物。母亲说,真是,老能吃肉了,几天不吃肉,就脾气火爆。芝英说,妈,你说啥呢?母亲有些害羞了,脸红,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拢了拢头发,拿起新买的皮包说,那我走了。芝英说,妈,你是越来越年轻了。把我都比老了。母亲哼了一声,说,老来俏,你不懂。做女人,要让男人感觉你是新的,每一天都是新的,男人不一样,男人跟过多少女人,多大岁数都会觉得自己是新的,是年轻的。女人不行,女人在他们的心里,跟过越多的男人,就像淘米水,越淘越浑,就不值钱了,所以,你要让自己每一天都是新的,他也会认为你是好的,才会疼你,爱你。母亲扭身出了家门。芝英想着母亲临出门的时候说过的话,想不出母亲为什么发出这样的一番感慨。母亲也不容易。五十岁了跟父亲离婚,又找了这个老谭。芝英喝了水,吃了药,混混沌沌地睡了一觉,身体才觉得缓过来乏了。但梦境很沉很沉。

芝英家住在楚河巷81号。这里是望城仅存的一片棚户区。当年是望城轧钢厂的住宅区。房子是李臣他爸留下来的。多年前,他爸死于轧钢厂的一次煤气管道爆炸。哥哥李田结婚后,到媳妇家去住了。弟弟在沈阳上学后,留在了沈阳。这房子就留给了李臣。这不李臣他妈刚走,是弟弟李晃出的钱,在轧钢厂公墓买一块地皮。安葬了他妈后,李晃和媳妇孩子回沈阳了。他们兄弟几个就李臣的条件不好,没有工作,在市场上卖猪肉。人称“猪肉李”。芝英当年嫁给李臣的时候,母亲百般阻挠,可是,芝英就是不回头。一晃,也五六年过来了。芝英中学毕业后,没考上重点高中,就混了个职校,学了美发,自己没有本钱,一直给人打工。李臣当年在拖拉机厂上班,后来厂子倒闭破产了,没了工作,但总要活着。干过不少营生,后来,还是觉得卖猪肉,不错。两个人都四十五六了,还没有孩子。医院里查了,都没病,就是不能生。不知道咋回事。芝英苦恼。李臣安慰着说,我哥和我弟都有孩子,我们老李家有延续香火的,我们生与不生都无所谓的,再说了,两个人清静。现在拉扯一个孩子要多少钱啊?这是给我们省钱了。即使有了孩子,吃不上穿不上的,孩子长大了自卑,也会埋怨我们。图啥啊?俩人挺好。李臣这么说,芝英多少宽心了。没生娃过的芝英看上去还像个小姑娘,脸上的肉皮看上去紧绷绷的。李臣是个贪货,一个月除了芝英月经那几天,几乎天天晚上,把芝英从里到外翻个遍。芝英说,李臣啊,你就是一个农民,而我就是你的地。李臣就傻笑。傻笑过后,看着小脸红扑扑的芝英,翻上来,又是一通风卷残云。芝英好受得直哼哼,骨头缝里流淌着甜蜜的电流,说,李臣,你操死我吧。我这辈子跟你就是现在死了也值了。李臣说,屁话,死什么死?我八十岁还要操你呢。芝英笑,说,八十岁还能干动啊?李臣说,能,怎么不能?我们都好好活着。到那时候,就是干不动了,也要让你给我摸。芝英说,流氓,老流氓。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连身子都仿佛消失在空气里了。女人是水做的,没错。李臣消融在水里。静静的,只有两个人喘息声。彼此镶嵌着。

一匹白马在黑暗的梦境中出现,在她家的窗外,长长的睫毛,深邃的眼神。白马探着头,用嘴敲打着窗户。芝英打开窗户,从白马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头发凌乱,面色憔悴。刚开始,芝英还是吓了一跳,当看到是白马的时候,她的心里突然温暖了一下。这么多年的城市生活,芝英还真没有看到过白马。它的鬃毛披散着,看上去,是那么英俊。芝英手抚摸着马脸,亲昵地看着。那幽深的瞳孔里像一个看不见的世界。芝英问,你从哪来?白马不响。芝英笑着说,我忘记了,你不会说话的。白马深情地看着芝英,低着头。芝英搂过它的脖子,把头贴在上面,感受到它的体温。芝英问,你来干什么?白马不响。马脸在芝英的脸上摩挲着。马嘴拱了拱芝英。芝英问干什么?芝英顺着它的眼神看过去,它在看自己的赤脚。芝英脸红热了。说,你看我的脚。芝英说,不许看。白马扭过头去。女人的脚同样是女人的隐私部分。芝英害羞了,转身回去穿鞋。等她回来的时候,白马不见了。窗外空荡荡的。她伸出头去,看着黑暗的巷道里,什么都没有。没有。芝英因此而变得失落。心在那一刻,寂寥,空荡。

从梦中醒来。芝英下意识看了看窗外,什么都没有。墙上的挂钟显示四点半了。芝英从床头拿起一个母亲买的橘子,皮金黄,剥了,吃,酸甜,酸甜,汁液顺着喉咙流进胃里。整个口腔里多了滋味。一瓣瓣放进嘴里。那酸甜仿佛能让身体长力气似的。吃完,芝英从床上下地,头还有些晕,但比先前好多了。她去了一趟厕所。厕所在院子里。刚一开门,风就扑进来,她一趔趄,退回去,披上棉袄。院子里弥漫着一股生猪肉的气味。李臣早上起来去大市场批发猪肉,回来再到早市上去卖,下了早市到消防社区的农贸大厅里,有个摊床。李臣不欺人,斤两给的足,什么病猪,死猪的肉,他都不进。所以,生意不错。芝英从厕所出来,看到煤棚上的雪还没有化尽。上面有鸟雀的爪印。回到屋里,肚子抽搐着疼,下面一热。是月经来了。芝英找出卫生巾垫上。身子变软了,躺在床上,打开电视看。韩剧。两个人物对话七八分钟还不换镜头。芝英无聊,给理发店里的莉莉打电话,问,今天的生意怎么样?做头发的人多吗?莉莉说,就上午给一个女人盘了个头,再没有生意了。你家里的事都忙完了吧?芝英说,忙完了。累坏了,三天没睡觉,从轧钢厂公墓回来,这身体就感觉不对劲,再加上天冷,可能有些感冒了。明天再歇一天,我就上班。红姐没说什么的吧?莉莉说,没。今天红姐没来。听说跟陈西岳开车去弓长岭泡温泉了。芝英说,羡慕啊,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像红姐这样开始享受啊?莉莉说,我们没那个命。芝英说,你说怪不怪,刚才我难受睡着了,梦见一匹白马在我家的窗外。这城里我就没看见过马。莉莉说,是吗?我也好多年没看到马了,倒是看到过驴。芝英问,你现在干什么呢?莉莉说,玩微信。你不来,连个说话的都没有。芝英问,小莲呢?莉莉说,请假了。做人流。芝英说,她男朋友怎么不要孩子呢?莉莉说,不是她男朋友的,是一个网友的。芝英说,这丫头早晚作死。莉莉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她当年是在南方干过的,回来后,本来想自己开个店的,但在南方挣的那些钱都被男朋友赌博输光了。她说了,将来还想回南方。还问我去不去呢?我可不去,我不想脱光了卖。芝英说,你那个男朋友怎么样?还在华联当保安吗?莉莉说,是的。芝英问,什么时候结婚啊?莉莉说,还不知道。他没房子。他父母也帮不上什么忙,再等等吧。本来想贷款买个房子,可他爸上个月车祸,两条腿都被锯掉了。芝英说,哦。可是,我看那人不错,好好珍惜吧,没钱只要肯干,饿不死的。莉莉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找人给他算命了,说三十五岁以后能发达。芝英说,那不错啊。你以后荣华富贵了,可别忘了芝姐。莉莉说,看你说的。我莉莉是那样的人吗?对了,芝姐,我在银座看了件衣服,你要穿在身上会老漂亮了。你来上班的时候,我领你去看看。芝英说,好呀,眼瞅着过年了,我也想买件衣服。听说现在网上买东西都很便宜,你上网帮我看看,是否有同样的,便宜点的。莉莉说,好的。莉莉说,那算命的给我也算了,老准了,我小时候摔倒,脑门上有一块疤,他都算出来是什么时候的。你要算的话,我领你去。一个瞎子。芝英说,我不算。命在我自己的手里,我想怎么活,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迷信。莉莉说,有你家李臣伺候你,滋润着呢吧。芝英说,那是。你羡慕的话,让李臣也伺候伺候你。莉莉说,算了吧。我可不像你。对了,那个开什么公司的老肖来找你剪头,眼神色迷迷的,他不会看上你了吧?我发现你给他剪头的时候,他眼睛黏在了你的胸前。他看你没来,头也没剪,走了。还问你什么时候来?我没说。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芝英说,我看出来了。莉莉说,你还记得你来我们店之前,有一个叫琳琳的吗?你来之后,她走了。岁数比我小。个很高。喜欢焗红色的头发。我们都叫她火鸡女郎。芝英说,恍惚记得,长什么样,想不起来了。怎么了?莉莉说,你这几天都在殡仪馆里呆着了,你可能没看到,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她的寻人启事。好像失踪了。芝英说,是吗?不会被人杀了吧?莉莉说,说不定。我听说福金沟里有一家装修房子,去刮大白的女人被强奸了,还被碎尸了,装了一编织袋,扔到轧钢厂的火车车厢里。装车皮的工人干活的时候发现的。芝英说,恐怖。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强奸的。看来,那个女人一定长得不错。莉莉说,不知道。

有人敲门。

芝英说,不跟你说了,有人敲门。

莉莉说,好的。对了,红姐没跟你说吗?说过年什么也不给我们发,让你家李臣给弄点农村的笨猪肉,每人分十五斤。一定要笨的。哎,等红姐回来,还是让红姐到时候跟你说吧。

芝英说,这是红姐在照顾我家的生意呢。可猪肉当福利,红姐也真能想得出来。谁啊?这时候来敲门,真烦人。我去了。莉莉。

芝英喜欢光脚。那脚也漂亮,晶莹剔透的。从小就是这样,回到家,脱了鞋,就要把袜子脱下来。不管冬天,还是夏天。她爱惜自己的脚,什么护手霜的,常常涂在脚上。皮肤光洁明亮。李臣说,芝英啊,你全身都是宝。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你的耳朵。你的乳房。你的手。你的脚。芝英说,去,那你把我供起来好了?李臣说,我就是这么想的。芝英开玩笑说,拉倒吧,你一个卖猪肉的,供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佛像。李臣说,你就是我的宝。芝英就笑。两个人打情骂俏的。有一次,李臣捧着芝英的脚说,用脚……芝英就说,你学坏了。芝英用脚抚摸着李臣,果然,不一样……。芝英只觉得脚心里痒痒的,酥麻的,电流般遍布全身。芝英娇嗔着说,该死的,该死的,你快上来吧?我要死了。操我。

敲门声。

芝英边穿袜子边想着自己用脚给李臣做。脸红了,心热了。全身烫烫的。火已经在身子里烧了。穿上袜子,穿上鞋,来到门口,喊着,谁啊?

嫂子,是我,生子。我家的水管子冻裂了,来你家挑点儿水。方便吗?生子说。

方便,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芝英说着,开门。

门外的冷风扑在身上。风是暴力的。风也是淫荡的。风也喜欢这丰腴的小娘们。

叫生子的男人,三十二三岁。浓眉大眼的。白净。毛寸的头发。看上去身材魁梧。有些虎背熊腰了。生子大学毕业,回到望城,进了轧钢厂。可他不喜欢上班,三天两头的找原因,请病假。轧钢厂医院的一个小护士喜欢他,也帮他的忙。什么脚崴了,腰闪了,胃出血什么的,都可以歇上一个礼拜。先前,生子是这样开病假的,后来,感觉不对,歇班超过三天,整个月的奖金就没了。干脆歇一个月。小护士常常开他的玩笑说,你总是把自己伪装成病人。生子说,哈哈,我就是病人。不是伪装的。生子是一个有梦想的人。他想拍一部电影。像佩德罗·阿尔莫多瓦《活色生香》那样的电影。但他更想把故事的背景放到轧钢厂。在工业背景下呈现人的感官欲望和爱情,更有意义。有时候,感官欲望和爱情是一种救赎。

生子挑着两只水桶进来。

芝英说,生子,又泡病假了啊?

生子嘿嘿笑着说,泡病假什么话?我是轧钢厂的病人,是轧钢厂里人人共知的。

芝英说,这楚河巷里,谁不知道你啊?别跟嫂子扯这些。你就是装病,不愿意上班。看你一天游手好闲的,就像一个二流子。

生子说,你这么看我啊?我这心可拔凉拔凉的。我问嫂子一个问题?你为谁活着?

芝英想了想说,为我妈,为李臣,再好像没什么人了。

生子说,你自己呢?你自己不是人吗?

芝英瞪了眼生子说,有跟嫂子这么说话的吗?

生子说,我是说,人应该为自己活着。我就是。

芝英说,那是自私。

生子咧嘴笑,牙齿很白,很白。

芝英说,你是有文化的人,我说不过你。

芝英把一个胶皮管子接到厨房的水龙头上,从窗户的一个小洞里伸出来。生子把水桶拿过来,接着。芝英问,好了吗?我开水龙头了。生子说,好了。水淌出来,击打着白铁皮的水桶,哗哗的。水声是轻浅的。随着水越来越多,水声变得稳重了。生子点了支烟,看着院子里晾衣藤上挂着一件蓝色的花袄。冻得硬梆梆。但那蓝莹莹的碎花,真是好看,素净,雅致。像星星。

生子说,嫂子,这花袄是你的啊?

芝英在屋里说,是啊,刚翻出来,洗了洗。好看吗?

生子说,好看。我觉得嫂子就该穿这样古典的。嫂子是古典美人。

芝英说,开你嫂子玩笑是不是?都人老珠黄了。

生子说,我没开玩笑。真的。

芝英说,你就笑话嫂子吧?

水桶里的水满了,溢了出来,生子连忙把另一只桶拿过来接。生子走到那花袄的跟前摸了摸,冷,硬,比浆洗过的还硬。那蓝,那小星星,刺眼了。花了。恍惚芝英站在这里。芝英在屋里喊着,生子第二桶满了没有?生子一激灵,从走神中回到水桶旁边,说,满了。闭了吧,嫂子。给你添麻烦了。芝英说,左邻右舍的,说这个干啥?芝英边说边从屋子里走出来,看着生子,弯腰,分开两桶水,用扁担钩上,擎到肩膀上,腰一挺,身子直了。两只水桶晃晃悠悠的。有水从桶沿微微溢出。生子说,走嘞。芝英说,还挑一趟吗?生子说,不嘞。麻烦了。芝英开门,让生子出去。芝英说,生子,上次你给我拿的那几个电影,好看,有的看不明白,哪天再给我拿几张过来。生子说,好嘞。芝英看着生子在巷子里挑着两桶水,晃晃悠悠的。街道都跟着颤动起来。芝英要关门,突然从门前闪过一个人影,站在芝英的跟前,是傻子二春。冲着芝英傻笑。芝英嗔骂着,二春,你鬼啊,吓我一跳。二春不知道从哪弄来那么多毛主席像章,挂在身上。二春有五十多岁了。从芝英记事起,二春就是这样,疯疯傻傻的。芝英看着二春,老了,胡子拉碴的,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的。皱纹里有黑泥。头上有几个草棍。二春说,小媳妇,你好看,你好看。芝英就笑说,二春叔,你也笑话我。二春歪着头,说,小媳妇,你好看。给我做媳妇吧,看到我这些毛主席像章没有,老值钱了。你让我摸你一下,我就给你一个。芝英哭笑不得,关上门,插上。二春还在门外敲门说,你怎么关门了?要不摸一下,给你两个。二春踢着门,骂着,小婊子,小婊子。芝英生气,回到屋里。二春还没走。芝英从屋里端了盆水,走出来,说,二春,你还不走,我就泼水了。二春没吭声。芝英放下水盆,打开门,看二春走了没有。一打开门,二春冲上来,抱住她,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松开,就跑,身上的像章稀里哗啦响成一片。芝英生气地骂着,老不死的。脸上被啄了一下,还有胡子扎,有些疼。她一生气,关门,插上,忘了地上的水盆,一脚踢翻了,漫流着水。她又来了一脚,把水盆踢到一边。心想,都怪生子,他要不来挑水的话,二春也不会有机可乘。回屋,对着镜子看了看,红了,清晰。她返回院里,捡起脸盆,回屋,洗脸,在脸上扑了些粉,那印记才不那么明显。要是叫李臣知道了,有二春好过的。想想二春可怜,还是算了。一个疯癫的人。哎。芝英叹了口气。

芝英还记得上中学的时候,二春在学校门口,揭女同学的裙子,被一群男同学看到了。一顿拳打脚踢。几个男同学从地上拖着他。二春杀猪般地叫。被拖到一个胡同里。不知道哪个同学拿出来两根绳子,把二春绑在胡同里的槐树上。脱光了二春的衣服,还用一根绳子绑在了二春的那东西上,然后,吊在他的脖子上。要不是,胡同口修鞋的老马头看见了,跑过来,二春不知道还会被绑在树上多久。老马头穿着一个黑色的皮围裙,骂着那些男同学,说,你们他妈的,欺负一个傻子,你们老师是怎么教你们的。有同学辩解说,二春耍流氓。我们要惩罚他。老马头说,算了,算了,都走吧。老马头把绳子从二春的身上解下来,给他穿上衣服。二春突然呜呜地哭起来。老马头说,你还有脸哭?二春说,是陈连海跟我打赌,只要我敢揭女学生的裙子,他请我喝酒。这一群龟儿子,敢绑老子。老子闹革命的时候,你们还在娘胎里呢。老马头说,陈连海是什么东西?王八犊子。你以后离他远点儿。老马头拉着二春来到鞋摊,拿出一条毛巾,给二春擦着脸上的血迹。边擦边说,这一群死孩子,手也太黑了点儿。张开嘴,我看看,哦,牙掉了一颗。二春说,不怕,那些孩子的家,我都认识,改天,我往他们家的门上抹屎撒尿。老马头说,算了吧。你老实点儿吧,省得再吃亏。以后,别跟人打赌了。知道了吗?二春点点头。二春这时候看到了旁边的芝英,眼睛又一亮,但很快就像火苗似的熄灭了。低下头。芝英说,马大爷,我来取我妈掌的鞋。

那时候的二春几乎是一个富翁。他有个弟弟在轧钢厂保卫科,二春天天去轧钢厂偷铁拿到废品收购站去卖。也没人敢管。换来的钱,有时候喝酒,有时候还买些糖果散给楚河巷里的小孩们吃。后来,他弟弟因为贪污进监狱了。二春也变得很惨。

芝英看了看时间,淘米,放到电饭锅里。给李臣打了个电话,说,我想吃市场里的那个八宝咸菜,你给我带回来一点儿。李臣没接。过了一会儿,李臣打回来说,媳妇,干什么?刚才有人买肉了。哦,你要吃八宝咸菜啊,好的。我带回去。还想吃什么?芝英说,不想了。李臣问,好点儿了吗?芝英说,没事啦,劳累再加上月经来了。李臣说,看来,今晚你给我挂免战牌了啊?芝英就笑着说,你啊,你啊,一点儿出息没有,就是知道……李臣在电话里哈哈地笑起来。你挂了免战牌我也不怕,还有你的脚……芝英说,又来了,又来了,还吃惯了。喜欢上这一口了啊?李臣还是哈哈地笑着。芝英说,红姐可能给我们发福利,说要送我们十五斤猪肉,说让你给弄些农村的笨猪肉。是莉莉跟我说的,红姐还没跟我说,你先寻摸寻摸。李臣说,红姐英明啊,发什么化妆品,豆油的,挂历的,都不如猪肉实惠。好的,我看看,能不能跟农村养猪的联系联系。这么多年,我李臣卖肉,卖的就是口碑。我这“猪肉李”可不是浪得虚名的。芝英说,你就臭美吧。好好卖肉,晚上给你“包饺子”。这是他们的暗号。也就是用脚的意思。李臣说,好啊,好啊,我就爱吃“饺子”,全肉馅的。还是唐僧肉的。长生不老了啊。芝英说,看把你美的。

俩人撂了电话。

芝英听到远处火车的叫声。

生子过来,送了几张影碟。两人坐了一会儿,生子走了。芝英送出门外,看着生子说,该找个女孩结婚了。生子说,结那玩意呢?没劲。芝英说,你总需要一个女人照顾吧。生子说,我这不是很好吗?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芝英叹息着,不知道再说什么。生子走出几步远,芝英说,要不过年来家里过吧?你跟你李臣哥喝点儿酒,家里也热闹。生子回头说,再说吧。也许,过年我会去北京。我想去跟我同学谈谈我的电影构思。芝英说,是吗?生子,你是一个有大志向的人。啥时候,嫂子能看到你的电影啊?生子说,还不知道。现在拍电影也很难的。

生子走后,芝英回屋看了看生子带过来的碟片。看样子都是一个导演的。《捆着我,绑着我》。《高跟鞋》。《基卡》。《活色生香》。《关于我母亲的一切》。《我的秘密之花》。芝英把碟片藏到柜子里。之前,几次,李臣都说不好看,不如武侠片来得过瘾。芝英不想李臣看到生气,只好藏起来。这孩子喜欢的电影里都有一股子邪气,说不好,也可能是黑色的,欲望的,感官的……芝英只上了职校,有些东西,她不能理解。她从心里心疼,可怜这个孩子。其实,两人也差不了几岁。几次,芝英从生子的目光中感觉到那股子热辣和烧灼。是的,这孩子大了。

生子很小的时候,他妈杀了他爸。他爸是楚河巷小学语文老师,跟一个女人搞在一起。他妈是轧钢厂的打磨工。有一天,提前下班回来,看到生子爸跟那女人在床上,进厨房,拿起刀子一刀劈在生子爸的太阳穴上。当场就死了。那狐狸精吓得只穿着个短裤就跑了。生子妈被判了死刑。楚河巷的居民联名保生子妈不死,但没有成功。在楚河巷西五公里有一个山坡上行刑。这件事几乎轰动整个望城。芝英和同学们都跑去看了。有的同学还爬到了树上。人群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刑车来了。有同学在树上喊着。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侦察兵。他们是兴奋的,同样也是恐惧的。他们都第一次看杀人。还是枪毙。左邻右舍的女人们,有的抹着眼泪说,白瞎一个人了。就这么……这样的人总不该死刑的……她们嘟囔着,小声。人群散开一条道路,只见生子妈被绑着,没有惧色,只是,目光在人群里找着什么。退休的老校长也在人群里,说,烈女啊。不忍心看下去,转身走了。生子妈还在冲着邻居们点着头,面带笑容。拘谨的笑容。警察圈出来一块地方,生子妈站在那里,挺着胸,目光还在人群里寻找着。两个警察在她的身后站着,扶着她。人群肃穆下来,鸦雀无声。这时候,只听人群里有一个孩子的声音,喊着,妈……这声音像闪电,全场的人都跟着颤栗,看过去,只见生子的奶奶手捂着生子的嘴。生子用嘴咬着奶奶的手,断续又叫了几声,妈……妈……只见警察走过来,奶奶拉着生子走出人群。生子就像一头小牛犊子,扭着身子,喊着,妈……奶奶只好抱起生子,任他乱踢乱咬,扛在肩膀上。生子妈已经满脸泪水,大声喊着,妈,你不要怪我,你也是女人,我杀了你的儿子,希望你能照顾好我的儿子,你的孙子……她的声音渐渐沙哑,喊不出来了。后来有人说,是她身旁的警察拽了绑在她脖子上的绳子,她才发不出声音的。

行刑开始了。

枪举起来……

两声枪响。生子妈倒在地上,抽搐着。

巨大的宁静。

人群里开始有哭声。

芝英在开枪的那一刻闭上了眼睛,枪响之后,她阵阵的耳鸣。两腿软软的,只觉得下面热热的,尿裤子了。警察抬着尸体上车,走了。有人还去生子妈倒下的地方看着,看到了血。是的,血。粘稠的。二春在地上捡到了一个子弹壳,放到嘴里吹,像哨子一样鸣响着。人群慢慢散开,芝英随着人群离去,回到家里,换了裤子。她的脑海里还在想着生子妈倒下的那一刻,就像一根木头。晚饭都没吃,想想就要吐。父亲就说,谁让你去看了,吃饭,不吃,明天也别吃。芝英躲进小屋里哭了,哭着哭着,睡着了。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李臣凑过来,炫耀着手里的子弹壳说,你看,英子,枪毙生子妈时候的子弹壳,我花五分钱,从二春那买来的,听老人说,辟邪,给你吧。芝英扭过头去,说,我不要。会做噩梦的,你也扔了吧。李臣说,好多人要呢?你要不喜欢,我两毛钱卖给别人好了。芝英说,随便你。

后来,芝英在楚河巷里看到生子的时候,就格外心疼。有小朋友欺负生子,芝英就过去把那些小朋友打开。还警告他们,要是再敢欺负生子就给他们好看。芝英像一只愤怒的老虎,小朋友害怕地跑开了。有顽皮的小朋友说,生子,芝英是你小妈。芝英就对生子说,过去,扇他嘴巴。生子胆小卑怯,眼泪汪汪地看着芝英。芝英说,过去,扇他。生子挪动着步子过去,看了看那个小朋友,抬起手狠狠地扇了那小朋友一个耳光。响亮。芝英说,以后谁再欺负你,你就这样做。芝英拉着生子说,走,买糖去。那被扇了耳光的小孩,没哭,冲着他们的背影喊着,芝英,等我长大了,要操你。两个人就像没听见,走了。这个孩子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去河里洗澡,溺水而亡。葬礼很隆重,他爸当时做生意,财大气粗的。整个楚河巷都惊动了。还请了鼓乐班子,吹吹打打的。还跟向阳街一个病死了半个多月的女孩配了阴亲。也不是结婚,就是他爸给了人家钱,到那个世界,让那女孩照顾他儿子。三天后才出殡。芝英看着葬礼的队伍,想起当年的事情,心里面忏悔着。这事有一天,芝英在院子里给生子理发,她跟生子提起来,生子说,我忘记了。过去是沉重的,我已经刻意从我的大脑里抹掉,是的,抹掉,一干二净,这样,我才活得相对轻松一些。能怎么样?记得那些又能怎样?只会痛苦,只会在那个阴影之中发霉。我不想。我就活我自己。是的。自我。芝英心里就笑,还是小。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比如,男女关系。你是没遇到,遇到了那怦然心动的,你同样会扑上去,像野兽发情一样。生子说,我禁锢我的情欲。我会更加冷静地看清这个世界,看清,我自己。我不想在情欲里迷失我自己。芝英说,生子,你的话太深奥了,我不懂。生子说,你不需要懂。我会做给你看的。芝英问,你要做什么?生子说,就是让你看着我是怎么给自己活着的。芝英还是不懂。总觉得生子是隔离在烟火气之外的人。他害怕融入到现实之中,他更喜欢他给自己营造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有什么?芝英不知道。生子在她面前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芝英想起以前有个邻居,说给生子听,那人是下放到轧钢厂改造的。那人喜欢拉二胡,还喜欢看书,有时候,会在院子里朗诵诗歌。尽管他在厂里干很累的活,可他不觉得苦。后来回到北京,好像还成了作家。听说回来过几次,但都没看到。生子闭着眼睛,芝英问,你听我在说吗?生子不回话。芝英停了手里的推子,让生子静静地在那里睡着。那时候,是夏天。

晚上六点多钟了,李臣快回来了。要不是身体不舒服,平时,芝英从发廊下班都会到市场帮李臣忙活一阵。然后,两个人在外面吃一口,或者回家做着吃。这就是两个人的好处。芝英打电话给李臣,说,收摊了吗?那我炒菜了。鸡蛋西红柿吧?还有条鱼,我炖了。李臣说,快了,一会儿就回去了。对了,你要吃的八宝咸菜卖没了,买别的什么吧?芝英说,那就算了。我想起来,你市场门口有一个烤栗子的,给我买十块钱的。李臣说,好的。等我回去,给我“包饺子”啊!芝英说,德性。就惦记着这点事儿。李臣说,你让我去管房地产增税,去管贪污腐败,我也管不着啊?再说了,我就在自己家里吃饺子。也没啥不好的。芝英说,贫,不跟你说了,我炒菜了。对了,洋葱也买些,上次给你泡的洋葱酒没了,再买些回来泡。李臣说,哦了。

芝英在厨房里炒菜,电话响了。芝英关了煤气罐,去接电话。电话是红姐打来的,说,芝英啊,明天上班吗?家里都忙完了吧?这年底做头发的人多。芝英说,明天上。谢谢红姐在我婆婆的葬礼上给我们出了两辆车。红姐说,客气。还有个事,过年我就不给你们发什么日用品了,让你家李臣给弄几十斤笨猪肉,每人分点儿。肉要好啊?芝英说,没问题。李臣在市场上卖肉是有口碑的。红姐说,没啥事了。我今天去弓长岭的温泉泡了,真好,过年的时候,让陈西岳拉着我们去泡。芝英说,谢谢红姐。红姐是单身,其实也不算,她丈夫在郊区开铁矿,跟人抢矿山的时候,打死了对方一个人,被抓起来了,判了二十年。有个儿子在长春上大学。不知道什么时候跟陈西岳相好了。陈西岳五十多岁,在民政部门是一个科长。

李臣骑着摩托车,在门口按着喇叭。芝英跑出去开门,说,这么快就回来啦?李臣把摩托车骑进院内,说,怎么?嫌我回来早了啊?我吃饺子心切啊?芝英关门。李臣从摩托车上下来,头盔还没摘,一把拦腰抱起芝英,说,可把我想坏了。芝英说,快四十岁的人,咋还这样?李臣说,这样咋了?芝英说,快放我下来,饿了吧?我刚要炒菜,红姐来电话了,确定了要你给弄几十斤笨猪肉的事。过小年前吧。你送到店里去,每人十五斤都称好了,包好。李臣问,几个人?芝英说,红姐没说。店里四个,加红姐。还有老陈,你就按五个吧。要是红姐不给老陈,你就送给红姐。我们脸面上也荣光,再说了,红姐不是糊涂人。包装上,你给弄好点儿,漂亮一点儿。像礼品包装那样,装在一个好看的盒子里。李臣说,还是媳妇想得周到。没问题。芝英进屋炒菜。李臣把摩托车上买来的东西拎着进屋。脱了骑摩托车的皮衣,烧水洗脸。芝英说,那脚不洗的话,别上炕啊!李臣就说,洗,洗,还不行吗?李臣洗脚的时候,芝英把烧热的水端过来说,用香皂啊。李臣说,知道了。这个时候嫌我这味那味的,在床上,你怎么什么都不嫌了。李臣点了支烟说,这一天,可憋坏了。市场里禁烟了。要抽的话,必须到外面去抽。你说这禁的哪门子烟呢?有能耐你国家不生产香烟啊?李臣自己嘟囔着。李臣打开电视看着新闻联播,说,你说他妈的美国算什么啊?又派飞机到日本了。那个叫安倍的也特不是东西。芝英端菜进来的时候说,怎么?关心起国家政治了啊?李臣把电视关了,伸手在芝英的屁股上扭了一把。芝英说,干什么?赶快洗,吃饭了。

芝英倒上了酒坐在炕上等着李臣倒水回来一起吃饭。灯光下的芝英看上去更加妩媚动人。骨子里透着一股子水灵。芝英说,快点儿,这菜都凉了。李臣说,我去撒泡尿就回来。芝英说,完事洗手啊!李臣说,知道了。

吃饭的时候,李臣看着芝英说,你也喝点儿。芝英说,来事了,不想喝。李臣的脸色有些难看。芝英问,怎么了?李臣说,我刚才去厕所看到你的衣服挂在院里,我还以为是我妈的人影呢?吓了我一跳。我妈这一走,这院子里真是冷清了很多。芝英说,吃饭吧。人总是会老了,再说了,你妈是有病,临走前,也没受什么罪,这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她生病这些天,你没黑没白地陪在身边,我们也尽孝了。想你妈的话,逢年过节的,就多给你妈烧些纸钱。李臣还是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芝英看着难受,拿过毛巾递给李臣,说,我会代替你妈疼你的,爱你的。李臣噗嗤笑了,说,你是我小妈。芝英也笑了。两个人开始吃饭。李臣喝了口酒,又夹了口菜,说,你知道我们楚河巷里的张胜利吗?芝英说,知道啊,不就是在轧钢厂里被扎断了腿的那个吗?现在常常拄着拐杖一条腿走路。他怎么啦?李臣说,不是他怎么啦?是他媳妇。芝英问,他媳妇咋啦?李臣说,我听卖下货的老于说,张胜利他媳妇在火车站旁边的一个舞厅里做那事。芝英皱了皱眉头说,是吗?李臣说,可不是。芝英哦了一声,不说话。她好像记得张胜利的那个媳妇,叫什么?想不起来了。李臣说,原来跟我都是拖拉机厂的,破产后也没找到工作,再加上张胜利断了腿。芝英说,都难啊,也别笑话人家。李臣说,我没笑话。我是说,人肉还不值几斤猪肉的钱,这年代到底咋了?芝英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吃饭吧。芝英看上去显得闷闷不乐。李臣喝酒,吃菜,然后说,还有件事,没跟你说呢?你听了可能更生气。芝英说,什么?李臣说,你不生气,我再说。你保证。芝英说,说吧,我不生气。李臣说,今天中午省里的领导来视察我们市场,把我们卖肉的都圈到会议室了,还收了刀具,说,由几个便衣代替我们,就一会儿,领导走后,我们再回到岗位上去,把刀具还给我们。还给我们准备了茶水,水果,让我们先吃着。两个便衣在门口晃着。我借着尿道跑了,只见领导来了,呼啦啦很多人陪着,领导问那代替我的便衣,猪肉多少钱一斤啊?那便衣说,五块钱。领导笑了笑说,物价很平稳嘛!盛世啊!我在旁边,心里想,猪肉要买五块钱的话,连养猪的都不养了,老百姓更别想吃到肉。芝英哈哈笑了。李臣问,你笑什么?芝英说,你不觉得好笑吗?李臣想想,说,也是,是好笑。吃到一半的时候,李臣想起什么,说,英子怎么没给我妈摆一副碗筷啊?芝英声音低沉,带着心疼,带着撒娇说,李臣……李臣的眼泪就控制不住了,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李臣说,我总觉得咱妈没走似的。芝英也鼻子酸酸的,但没哭。芝英在昏黄的灯光下像菩萨,身体周围散发着颤颤的光。芝英说,我妈不是老去庙上吗?烧完头七,我也去一趟,问问,妈是不是到了极乐世界。李臣说,好的。

吃完饭,芝英收拾着。李臣躺在炕上怔怔的。冬天,黑得早,时间已经晚上八点多了。芝英洗洗,两个人睡了。李臣没有提包饺子的事情,蜷缩着身体,像小猫似的,依偎在芝英怀里。芝英抚摸着自己的男人,感觉到男人的柔软。过了一会儿,李臣的鼾声就雷响了。她的两个乳房也跟着鼾声震颤着。乳头有些胀。

在梦中,月光下落雪,生子和芝英从电影院出来,路过轧钢厂门口,医务室的灯亮着,生子说,我过去一下看看能不能把下个月的病假开出来。芝英说,你去吧,我等你。芝英弯腰从地上握起一个雪球,向路边的树木扔过去,击中了,雪球散开。芝英看着轧钢厂内灯光明亮,那些机器轰鸣着,动作着。吊车在半空中晃来晃去。芝英突然有一种恐惧感,仿佛看到一个个人机械地从轧钢厂里走出来。那些人多数芝英都认识,是楚河巷里在轧钢厂死去的人。他们从芝英的身边走过,连声招呼都没打,就当芝英不存在似的。芝英想,生子怎么还不回来?她嘴里喷着白色的哈气。她有些冷。在雪地上绕着小圈跑着。跑了一小会儿,径直向医务室走去,脚步很轻。她透过医务室的窗户往里面看着,玻璃上都是霜,但有一块玻璃是裂开的,那个缝隙没有霜。芝英看见生子赤身裸体和躺在桌子上的护士做爱……。芝英有说不出来的一种感觉,嫉妒?还是别的什么?芝英变得忧伤起来。细碎的雪花从天上落下来,像盐铺在地上。芝英感觉到身后有什么,她转身,看到月光下的一匹白马,出现在厂门口的空地上。芝英朝白马走去,等到地方的时候,白马不见了。天上的雪开始纷纷扬扬。脚步声。生子从后面跑过来,气喘吁吁的,说,我们走吧?芝英问,事情办得怎么样?生子说,又可以不上班一个月了。芝英说,哦。那我们回吧,你哥在家里等急了。回到楚河巷的路上,芝英一句话都没说。

芝英从梦中挣脱出来,抱紧了李臣,好像要把李臣融化到身体里。

李臣是被凉醒的。炕凉了,像一个冰床。芝英紧紧地搂着他。他的身体有种阳性的热。像一个树獭,抱着他。李臣轻轻地松开她,昏暗中看了看钟,早上四点多。李臣起来,穿上衣服,到厨房看了看炉子,熄火了。上次买的煤不好烧。整个炉膛里的煤灰都是白的。也可能是黄土放多了,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尽管有煤气罐,可是,还是要烧炕取暖的。再说了,李臣从小睡的就是炕,硬,踏实。他不喜欢床,软,疲沓。有时候做起爱来,晃晃悠悠的,就像海上航船,总是不能到达岸边。不知道谁说的,睡炕更像过日子,睡床像外遇。可现在城里人几乎都睡床了。邻居有把炕扒了的,屋子里装修得跟楼房一样。透着新的气息。芝英也建议过,说,那样还干净,好收拾,这样天天煤灰的,一进屋黑灰黑灰的。再说了,那时候,妈还活着,老人喜欢火炕。芝英也不好说什么。李臣用锹翻了翻煤池子里的稀煤,也没看出什么问题。出外,找了些劈材,开始生火。厨房里一下子乌烟瘴气的。李臣把门关严,不让烟跑到屋里去。可是,烟是没有形体的,找个缝隙,就钻进去了,有些像妖怪。李臣被呛得咳嗽起来,想,也许真的要改改了。这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拆迁的。据说,这里将来即使搬迁,也将保留下来,成为轧钢厂博物馆的一部分。这里是当年日伪时期建的,还有几栋日本时期的老房子。看着火一点点儿烧起来,屋子里的空气开始变热,烟开始变得稀薄。李臣打开排气的小窗口在火焰上薄薄压了层煤,火焰下面烧着的柴禾在湿煤压上去的时候,坍塌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烟黑烟白,过了几分钟煤也燃烧起来了。李臣伸手烤了烤火。在炉子上坐了壶水。回到屋里,看见芝英翻了个身,胳膊伸出被子。看来炕热了。芝英继续睡着,细嫩的皮肤散着瓷光。李臣蹲在那里看着,心里面是一种满足。在那脸蛋上亲了一下。芝英迷迷糊糊地说,干什么?李臣说,炉子昨晚没封,着了一宿,火灭了,炕凉了,我醒了。芝英说,是吗?可能是昨晚太难受了,忘了。李臣说,不怪你的,以前都是妈伺候着炉子,你根本不会烧炉子。以后,睡前,我来打理炉子。芝英问,几点了?你要去批发市场了吗?李臣说,五点去,马上了。芝英说,我起来给你烧水,冲些油茶面喝。这么冷的天,肚子里没点儿食,会更冷的。李臣说,你再睡会儿,我烧水了,自己来。你今天去发廊上班吗?芝英说,去。炕看来真热了,芝英的小脸红扑扑的,粉嘟嘟的。芝英上炕再坐一会儿吧,把脚放到被窝里再暖暖。对了,你那棉鞋我也忘了,给你炕上,你换一个新的棉垫子吧,在抽屉里有我给你买的。早上骑摩托,更冷。李臣拖鞋,把脚放到被子下面,享受着炕的火热。芝英拉过李臣的手,李臣连忙缩回来说,手凉。芝英还是抓过来,放到被窝里。李臣说,别诱惑我啊?你还欠我一顿饺子呢?芝英说,李臣你一天这么累,还这么能……我都要伺候不了你了……我这身子要吃不消了……芝英的眼神看上去有些忧伤。李臣说,我怎么没感觉出来。芝英说,你要把我这船凿沉底了。李臣就笑。手抽出来,捏着芝英的小脚。芝英说,我要伺候不了你怎么办?李臣说,这是什么话?那你就给我包饺子。芝英说,李臣你咋就这么贪那事呢?李臣说,看到你就想,想得骨头里攒着劲儿。芝英说,以前在网上看到说国外有媳妇领着丈夫去红灯区的,我要伺候不了你,就给你钱,让你去找别的女人。只要别染上病。李臣说,芝英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啦?芝英说,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老是梦见有一匹白马出现……李臣说,梦都是假的。芝英说,我是不想苦了你。李臣说,不苦。这骨头里的劲儿足着呢。要不要试试?芝英说,刚来事儿。晚上回来,再给你包饺子。李臣说,等吃你一顿饺子,能馋掉牙。李臣哈哈地笑起来。芝英说,咱也别太累了,改天我请假,你不出摊了,我们也去泡泡温泉,享受一下,也给你解解乏。李臣说,那可不行,就是去也要雇个人看摊。没有医疗,没有养老保险的,我这里没钱不踏实。芝英手伸进被子下面抓着李臣的大脚,挠了挠脚心。李臣说,痒。芝英还挠,李臣痒得扑在芝英的身上,看着,说,我媳妇越来越水灵了,这可都是我的功劳啊。芝英说,臭美吧。这来事了,身子乏。真想好好睡一觉,不去上班了。李臣说,那就再请一天假,过两天,就是妈的头七了,然后,再去上班。芝英说,不行。红姐虽然是一个敞亮的人,但给人打工,我不想亏欠人家的。李臣说,亏欠什么?不上班,不给钱就得了。芝英说,这就是红姐的高明之处,你不上班,她也给你钱,让你觉得不好意思。李臣说,再干几年,我不想卖肉了,我想去养猪,在农村找个地方,有山有水的地方,办一个养猪场。在全市的市场上,打一个“猪肉李”的品牌。自产自销。那时候,你就不用去上班了,就在家伺候我。芝英眼睛一亮,看着李臣说,你不简单啊?啥时候的想法?李臣说,很长时间了,时机还不成熟。芝英说,李臣,你有钱了,不会变吧?像别的男人。李臣说,不会的。芝英说,要不你去找个能给你生孩子的吧。我不能生。李臣说,这事怎么又翻腾起来了。从今以后,生孩子这件事就别提了。芝英说,可我心里总觉得亏欠着。李臣说,芝英你不能这么想,我们两个好好的,就行了。如果你不希望我有钱的话,那我就卖一辈子的肉。芝英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眼泪汪汪的,用湿漉漉的目光看着李臣。即使你再坚硬的人,心如石头的人,都会心软的。让你怜爱,让你疼。芝英说,我起来给你热口饭,再冲碗油茶面。李臣说,在被窝里躺着吧。我自己来。李臣下地去了厨房,忙着吃了一口。还大声问,芝英,你吃不吃?芝英说,我没胃口。等我起来再说吧。我想吃发廊旁边那家的麻辣烫了。李臣说,那我不管了,你起来,上班,顺便去吃一口吧。别饿着。李臣开始穿上羊皮衣羊皮裤,冬天骑摩托就得这个,抗风,不冷。芝英看着,觉得李臣变得魁梧起来。李臣说,你上班的时候,大门锁好了,有贼来楚河巷偷东西。芝英说,好的。李臣说,那我走了。芝英看着李臣,目光把李臣拉过来。李臣在芝英的脸上亲了一口。我走了,李臣说,去晚了,好肉都让别人挑走了。对了,炉子上我还烧着水,你别忘了。芝英说,再见。李臣转身,又回头,看见芝英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脚丫,白,嫩。李臣就笑,说,晚上的,晚上的。他乐呵呵地走了,心想,有这样的媳妇,你不好好挣钱,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他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芝英听到开门的声音,摩托车的发动声,关门的声音,插销的声音,摩托车离去的声音。芝英感到屋子里空荡荡的了。她起来,披上衣服,在厨房的尿桶里撒了泡尿。炉子上烧的水开了,冒着白气。芝英把开水装到暖水瓶里,给炉子上又压了层湿煤,盖上炉盖,几个圆圈,炉钩子钩着它们,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芝英回到被窝里,又躺下来。又想到那个关于白马的梦,还有生子。她无从解释自己的梦。拿起一张晚报翻看着。上面有一起事件发生在楚河巷56号。说的是外地人在56号租房子,把几个女人关在地下室里,跟她们发生性关系。报纸上还画了地下室的示意图。哪个女人在哪个房间里。当年楚河巷唯一的霸王酒店从外地拐卖妇女卖淫,还不给人钱,后来,有人跳楼报案,才被省里来的武警一举捣毁。芝英又翻了其它几版,看了几眼,不感兴趣。为什么是女人?是啊,这楚河巷变得越来越陌生了。很多老邻居都搬走了,有的买楼,有的不喜欢这里的脏乱差,都搬走了。剩下的老屋要么出租,要么放在那里荒芜着,风里雨里的,有的都坍塌了。这些年,尤其是外地来收破烂的人特别多,都来这里租房子。他们主要是围绕着轧钢厂,说是收破烂,更多是在偷轧钢厂的钢铁。有一天,芝英去彩屯,路过轧钢厂大桥的时候,看到几个警察押着几个偷铁的。后来报上说了,他们都是什么隰县的。那个“隰”字,她不认识,查了一本老字典,才找到。热从炕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芝英的身体被烫得舒服,熨帖。芝英想,如果将来真能办个养猪场的话,那么,他就不会这么辛苦了。她心疼李臣。她仿佛看到李臣骑着摩托车奔驰在去批发市场的路上。批发市场在郊区。马路两边是白雪覆盖的田野。山峦黑魁魁的隐藏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批发市场里,那些肉案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猪肉,散发着特殊的气味。李臣挑选着猪肉,然后,装上摩托车。

轧钢厂的火车嘶鸣着经过楚河巷。

芝英这些年跟着李臣早睡早起,习惯了,但今天可能是因为月经的原因,身子乏得厉害,躺在炕上,又睡着了。

外面下雪了,雪片很大,像羽毛,落下。

父亲跟母亲离婚是在五十岁的时候。很多人都不理解,远在江苏的大姐坐火车跑回来,劝着父亲。但父亲的意见坚决。母亲那时候只知道抹眼泪。什么原因?父亲没说。母亲更不知道。没想到老了,过了快三十年,一个锅里吃饭,一个被窝睡觉,这次竟然说离就离了。芝英也不能理解父亲。离婚后,父亲就从轧钢厂消失了,连声招呼都没打。这同样意外,还有五年就退休了。很多人都觉得可惜。一年后,父亲被轧钢厂除名。父亲在轧钢厂干了三十年的吊车司机。没有人知道父亲去了哪里?邻居们都猜想,是父亲有了别的女人。但芝英不相信。芝英和李臣陪了母亲几个月,害怕她想不开,寻了短见。连家里面的刀都藏起来了,还有绳子什么的。母亲慢慢走出离婚的阴影,从楚河巷的街道退休了。经人介绍,认识了老谭。老谭原来是丹东水利局的一个领导,中年丧妻,再没有找人。望城是他的老家,退休后,就回来了。他军人出身。母亲和老谭一见面,就喜欢了。这是母亲说的。老谭的儿子在解放路开了一家书店。老谭有时候去帮忙照看着。书店不景气,眼看着要关门了。老谭拿出退休金给儿子,希望能支撑下去。但后来,书店还是关门了。老谭就天天去公园锻炼。母亲从离婚后开始信基督教,可是望城教堂里的牧师贪污二百多万,被抓起来了,母亲又改信佛教。现在,常常去庙里做义工。父亲仍旧没有消息。芝英有时候想起来,会抹眼泪,对李臣说,你说我爸到底咋想的?五十岁了,什么都不要了,消失了。他不会是因为什么事,自杀了吧?李臣说,应该不会。你爸不是那样的人。你看他脾气火爆的,但骨子里,是软的,他既然能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希望他好吧。芝英说,这要死外在面,连个收尸的都没有。李臣安慰着说,别说得这么难听。突然,有一年春天,邻居说去阔湖玩,看到了父亲。父亲变成了一个养蜂人。父亲还托那人给芝英带回来几罐蜂蜜。可是,李臣带着芝英骑着摩托车赶到阔湖旅游区的时候,父亲不见了。问当地的人。当地的人说,是有你们说的这样一个老头,人可好了,还给我们分蜂蜜,不要钱。前几天开车走了。芝英特意问了句,几个人。当地人说,就老头一个人。芝英想,看来邻居的猜测是错误的。这件事,芝英想跟母亲说,想想,还是没说。从那以后,每年春天刚过,芝英家都会收到几罐纯正的蜂蜜。没有发物人的地址。父亲还是不希望人们找到他。父亲在文革的时候被批斗过,在一个仓库里差点儿自杀,后来被母亲的父亲给救了。从那以后,父亲变得沉默寡言。这些都是小时候姥爷跟芝英讲的。小时候,父亲也给芝英和姐姐讲故事的,《西游记》、《水浒传》什么的。那时候,父亲有一个秘密的藏书地方。是在墙里抠了一个洞,镶上木板,做得很精致,外来的人看不出来。跟墙壁浑然一体。父亲离婚后,母亲把他们住的房子卖给了邻居。邻居装修的时候,发现了墙里的书,还给母亲,都让母亲卖了破烂。据说当时还有一套鲁迅全集。芝英有时候路过老房子的时候,还会停下来看看。院子里的两棵枣树还在。邻居又转手了,卖给了一个芝英不认识的人家。看着枣树,芝英回想起小时候父亲抱着她,在院子里打枣的情景。有一年,芝英看到枣熟了,跟李臣说,我想吃我家树上的枣了。李臣说,我从市场上给你买。芝英说,我就想吃原来我家树上的。李臣说,你这不是难为我吗?你家的老房子都卖了,那人现在我们都不认识。李臣拗不过芝英,只好带着些猪下货,去讨要了一小口袋枣回来。芝英吃着说,没有了以前的味道。后来,扔在一边,直到烂了,扔了。再后来,又换了人家,枣树被锯掉了。在院墙上开了一个门,变成了扎纸铺,出卖花圈、寿衣、纸牛纸马、金童玉女什么的。芝英每次经过那里,都绕道走。她心里觉得晦气。后来,在整个楚河巷人的强烈反对下,那个扎纸铺搬到了巷子里偏僻的角落里。枣树不在了,芝英对那座房子的感觉也慢慢淡了,几乎淡出记忆了。父亲走了差不多十五六年了,一次都没回来过。没有。除了每年的几罐蜂蜜让人知道他还活着,其它音信杳无。蜂蜜喝完了,那几个瓶子有时候还会被保存起来,装些盐和酱油什么的,只要看到,芝英就觉得父亲还在这个世上活着。又要年底了,蜂蜜还没有寄过来,芝英半个月前还跟李臣念叨着。李臣说,每年到这个时候,你都要念叨着,你都要魔怔了。芝英说,哎,有什么办法?这也许就是血缘吧。毕竟我的血管里流淌着他的血液。没有他,也没有我,没有我,也没有我们,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李臣点头说,是,是。看来我还真要感谢我这个老丈人,将来他要是回来的话,我要跟他好好喝上几杯。感谢感谢。芝英就笑说,我想他不会和你喝酒的,他没走之前,你们喝过酒吗?他看不上你。但他没有说出来。从他的眼神里,你应该能感觉到。李臣说,是啊。看不上能怎么的?我睡了他的女儿。芝英说,你臭美。李臣说,不是吗?我是明媒正娶的,合法的睡你。来,亲一个。芝英说,你刚喝完酒,不亲,都是酒味。李臣说,求求你了,媳妇,来亲一个,纪念我们伟大的远在他乡的父亲。看看,我说话怎么变得文绉绉的了。奇怪了。我记得你说过,你家当年的枣树是因为鲁迅而栽的,是吗?芝英说,可不是,我还影影绰绰记得,我爸说过鲁迅有一篇文章里,有一句话是: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所以,我爸在院子里就栽了两棵。李臣那天喝了点儿酒,微醉,发飙说,有意思。这不是废话吗?干嘛不说是两棵枣树,不就得了。什么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让我们算数呢?一加一等于二。芝英说,你喝多了。废话才多呢?李臣真是因为喝了酒的原因,甚至跟芝英探讨起她父亲是怎么解决性的问题。你说有没有人给你爸包饺子?芝英说,你以为我爸像你呢?李臣说,我怎么了?芝英说,一点儿正经没有。越说越没边了。我这几天心里面都很乱,我爸不会出事了吧?李臣说,你想有什么用?就是他真出事了,可人在哪呢?芝英说,不跟你说了,我洗衣服去。在厨房里,看到那几个蜂蜜罐子,伸手摸了摸,突然哽咽起来,眼里的泪水汹涌不止。

有人敲门。

芝英听见了,细微的敲门声,然后,变得强烈起来。芝英想起来,可是身子软软的,她尝试了几次,都不行。这是怎么了?芝英想。慢慢地,她听不到声音。什么都听不到了。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厨房跟屋里连着的门开着,一股白色的烟雾飘进来。炉子上的水壶咕嘟咕嘟溢出来的水,熄灭了炉火。芝英什么都明白了,是煤烟子(一氧化碳)。她挣扎着还是想起来,但身体重得动弹不得。外面蒙蒙亮了。芝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看见了白马,是的,白马。芝英看见一个自己从身体里走出来,白马打着响鼻,鼻孔里喷出两股因为寒冷的白气。鼻孔上还有白色的晶体颗粒。白马伏在地上,那另一个芝英骑上白马。白马驮着芝英走在楚河巷的街上。巷子里的事物变得模糊起来。白马开始奔跑起来。芝英问,白马,你要带我去哪儿啊?白马不吭声。飞奔起来。路上的事物变得越来越清晰了。芝英开始看清路了。这是去郊区批发市场的路上。芝英说,你这是带我到郊区去吗?带我去干什么?是不是李臣怎么了?白马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天下起了雪,白茫茫的,树木和房屋都变得臃肿起来。白马超过了路边的火车。芝英的耳边除了风声,还是风声。两边的景物在速度中变得模糊,是的,模糊不清。芝英抓着白马长长的鬃毛说,白马,你慢些,我害怕。可是,白马就像没听见,仍旧速度飞快。芝英感觉好像出城了。她闻到了田野的气息。白雪皑皑。这时候,芝英感觉到白马长出了翅膀,飞到了半空中。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还没有隐去。芝英伸手几乎就要够到星星了。白马开始飞冲下去,疾风从耳边刮过。芝英紧紧抓着白马的鬃毛,说,白马呀,慢些,慢些,我害怕。下面是一个二十几米大的坑穴,白马俯冲下去。芝英紧张恐惧地问,白马,白马,你要干什么呀?白马扇动着翅膀,向下降落着。在一处悬崖般的地方停了一下,继续下降。芝英问,这是哪啊?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这里面怎么越来越黑,这是哪啊?怎么像地狱似的。真深啊!芝英说,我记得这里原来是马路啊?怎么会出现一个大坑呢?白马降落到坑底。芝英看到了李臣,连忙从白马身上跳下来,走过去。只见李臣脸朝下趴在地上,摩托车甩到了一边。芝英扑上去,跪在地上,拉着李臣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会掉到这里来呢?李臣,李臣,你醒醒,你醒醒。我是你媳妇芝英啊,李臣,你不要吓我。你不是说,晚上要吃饺子吗?我还没包给你呢?你醒醒,你不要吓我,你再给我装死的话,我可生气了,晚上不给你包饺子了。你醒醒,李臣。你是不是跟我耍赖,让我给你包饺子啊?李臣。你要死了,我可怎么办?你生我气了吧?那好,我给你包饺子。芝英费了很大力气把李臣的身子翻过来,说,你还不醒醒啊?芝英慢慢地解开李臣的裤带……。芝英转过身去对白马说,你别看,这是我们两口子的事。白马听话地转过头去。芝英脱了鞋,脱了袜子,坐在地上,慢慢地揉搓着。李臣慢慢坐身起来,说,我冷,芝英。你给我包饺子了啊?我骑着摩托车,去郊区的批发市场,跑到这里突然坠落下去……芝英搀扶着李臣,芝英喊着,白马,过来,驮我们出去。白马趴下来,芝英扶着李臣上马,自己也上了马,白马扇动着翅膀,飞翔着,冲出坑穴。芝英说,李臣,我们出来了。今天我们不卖肉了,我们去玩玩,春天就要来了,我们去一个鲜花盛开的地方……白马,白马,你要带着我们去春天……

敲门人是一位老人,他见里面没动静,转身要走,又回来了,笨重地爬上墙头,翻墙跳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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