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村轶事
2014-08-15李世权
◇李世权
序
我的家住在乐村,一个有故事的山寨里。乐村原名苦竹岭,大跃进时改现名。
两道山梁从高耸入云的薄刀岭一挂悬泉处分开,呈人字形起伏向下,如两条苍龙巨蟒齐头并进,腾挪二三十里,来到舍身崖处,被天神一斧头斩断。崖下壁立千仞,飞鸟惊魂。谷底江流一线,细若游丝。据说从对岸山顶远眺过来,这两道山梁夹台坪、溪流、草场、竹树,恰似一个仰躺的巨人,长膊长腿,丰乳肥臀。不知何年何月何人,给这个地形取了个似雅却俗的名字:美女晒羞。美女尚可,晒羞不雅。光天化日之下,赤身裸体,丢人现眼,实在有伤风化。还好,我家乐村在上寨,离那“羞”处尚有十多里路程。顶多算靠近美女的腋窝。不过细想也令人不爽,腋窝也属敏感部位,若遇调皮蛋嘻皮笑脸动手胳肢腋窝,非笑死你不可。我的乡邻朋友都爱笑,大约与此相关。乐村本是高寒之地,生活清苦,但有了笑声,日子就有滋有味。笑声压缩,就成了叹息或梦话;笑声拉长,就成了号子或山歌。号子吼起来穿云破雾;山歌一出口,麻辣鲜香。且听:“凉风绕绕天要晴,老鸹叫唤要死人。死人就死亲老公哟,莫死奴的野男人。”“对门幺妹长得乖,桃脸柳眉辫子歪。心想变只油蚱蜢哟,咬住香腮不下来。”乐村人的幽默风趣,还有任意给人取诨名外号的习惯。或攻击一点肆意夸大;或描形造影,插科打诨;或丑化对方,人变猪狗;或张冠李戴,指鹿为马。有的人外号诨名不止一个,走到哪里,笑声就如影随行。
夜壶儿
夜壶儿是我的表叔,比我大几岁。他是祖母的内侄,是二舅公八九个子女中的幺毛弟,在家里相当受宠,哥哥姐姐们一律疼他爱他。由于娇生惯养,他从小就非常调皮捣蛋,以至哥哥姐姐也畏他、恨他。但在父母眼中,他永远是宝贝疙瘩,搂在怀里怕热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还是婴儿落地时,舅公给他取名“夜壶儿”。夜壶即尿罐,既丑又臭。据说小儿取丑名,才不被阎王爷勾名字,看来阎王爷也有审美标准,丑的坚决不要,美的就有点儿悬了。舅婆却给幺儿取名“长寿”。这是另一种思路,害怕小儿夭折,干脆大声武气地喊出来!让天地知道,让鬼神知道,让三亲六戚关照。这和呼万岁相仿佛,与万寿无疆、永远健康当然有差距。看来舅公舅婆都疼儿心切,取名一丑一美,实则殊途同归,可谓买的双保险,押的是天地牌。这调皮蛋表叔是名人,理所当然还有一些其他诨名,比如“尾子水”话丑理正,小孩小宜深究;“瞎眯”,名不副实,他是眼睛一大一小,眼球白多黑少,但视力尚属中等水平,何瞎之有?“半头房子”,这名字也指那对眼睛,言过其实,他看人只是有点斜视而已,怎成了半头?还有一个诨名比较切合实际,叫“馋嘴猫儿”,重点突出,一语中的。
大约四五岁吧,一天家里来了些客人,其中就有祖母娘家那位捣蛋鬼表叔。已读小学,自然比我见多识广。一只眼睛白多黑少,看人总是有点斜,于是就有了“瞎眯”和“半头房子”的美名。这名儿我是不敢喊的,那次才张嘴喊出个“半”字,就挨了母亲轻轻一耳刮子,说我大名小氏的不懂规矩。我妈倒是可以高声叫喊的,表叔从不生气,反而三嫂三嫂的喊得糯滋滋的,当然多半是讨吃零食的时候。
趁大人们边摆龙门阵边煮饭的时候,表叔带我到河边扳螃蟹。螃蟹狡猾,一个都没抓住,表叔却发现岸壁有一笼红艳艳的野果名叫栽秧泡。那笼泡藏在长满刺的藤枸后面,我上不去。表叔像猴一样敏捷,几步就爬上岸壁顶端,再梭下来边摘边吃。我知那笼泡很甜,但又上不去,干着急,不争气的口水也涌出来。我不断喊表叔、表叔。但表叔只顾往嘴里塞,根本不理我。那滋味很不好受,我就哭了。表叔说,这些泡被蚂蚁爬过,味道酸得很,又卡牙齿,我都上当了,肚子开始疼啰,哎哟——他装出一副痛苦状。我一看,活该!打住不哭了。表叔呻唤两声,又像猴儿一样跳了下来,衣服已被刺划破一处小口,他又惋惜不已。为了表示歉意,他拉着我一只手很亲热地往回走。见我不说话,他突然站住说,让我们来堆羊圈,以后羊子长大了,你吃大半边,我吃小半边。于是我们在河边捡来一些小石块,很快就堆起抱鸡壳大点一个羊圈,还有门有窗。我说羊羔钻不进去咋办?他白多黑少的眼一转,就说,快去捉一只蚱蜢来关进去,我会使“法术”,保证三天后变成羊子。在我将信将疑间,他已捉住一只什么青虫塞进去,把破衣服脱下罩住羊圈,吩咐我去扯儿把青草来把石缝掩盖起来,那羊子就逃不脱了。我立即照办,表叔把衣服揭开,盖上青草,口中念念有词,还围着羊圈撒了泡尿水。说好了,你莫给别人说哟,天天来扯草盖上,千万莫打开看,看了眼睛要瞎。羊子天天吃天天长,三七二十一天,我就来杀羊子。你多吃点儿,我少吃点儿。那时我还没吃过羊肉,想来味道不错。
过后那些天,我天天去扯草盖羊圈,焦急地等羊子长大。不到十天,我实在等不及了,就小心翼翼地去把羊圈打开,结果只有一包四处奔逃的蚂蚁。
从此我就不喜欢表叔了。
我读小学时,他本该读五年级了。但据说成绩不好,又爱打架,弄得老师同学都讨厌他,于是一次次降级。到我读二年级时,他已重读三年级。母亲对我说,也好,你俩要是读一个班,肯定没人敢欺侮你。那时我读书成绩尚可,但身材长得比较谦虚,瘦骨零仃,外号 “干豇豆”。常常遭到尾巴街上的向二(也叫“水冬瓜”)和毛狗(也叫“稀锅巴”)的欺侮。我憨痴痴不敢给老师告状,只回家向母亲哭诉。不久遇到我祖母生日,瞎眯表叔和一大串亲戚来我家。他率先冲进厨房,三嫂三嫂喊我母亲,实则眼睛却滴溜地盯住母亲正在案板上切的香肠腊肉。我母亲就请求他在学校好好保护我的安全,他一口应承。说哪个龟孙子敢打我的表侄,我不给他把爪爪剁下来不是人。这话倒把母亲吓坏了,说要不得,要不得。你吓唬他们就行了,千万莫下毒手。人家娃娃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不心疼嘛!说着,就把一块红彤彤的瘦腊肉喂进表叔嘴里,他边吃边把一截未动刀的香肠抓跑了。大约是为了表示男子汉长辈的责任担当,在吃完香肠后,也不洗手,就抓住我的胳膊,说我来教你锉锭子。锭子就是拳头。让我把右手握紧,他用拳头凸起的骨头在我相应部位锉打。说这样锻炼后,拳头比铁锤还硬。今后打架时,只要一锤打去,对方就遭不住。他只锉了一两下,我就痛得龇牙裂嘴,情不自禁地把拳缩回来。他哪里肯依,一只油腻腻的手把我的手腕套住,重新拉回去像铁匠打铁时将烧红的物件放在砧凳上锻打一样,狠狠地锉了几下,痛得我眼冒金星,虚汗直流。末了,他还恨铁不成钢地说,男儿汉,恁怕痛,胯脚枉吊吹火筒。看来,我的确不是打架的料,一生都干不了大事。那根“干豇豆”在校被欺侮的历史终于熬到三年级才结束。一方面有表叔恶言恶语对那几个家伙威胁恫吓,属舆论攻势;另一方面班主任突然宣布我成绩最好,有软实力垫底。后来欺侮我的几位逐渐对我另眼相看,大献殷勤。我读四年级时,表叔终于降到和我同班,坐最后一排。这时他的学生头儿地位陡降,上课就埋头打磕睡,作业也懒得做。老师常叫他站起来批评,过后又开始打磕睡。如是三番,老师也见怪不怪,批评也省略了。
这期间,他家庭遭了殃。先是二舅公在反瞒产运动中被定为“富裕农民”。他家是中农,原先比较殷实,一年四季不缺粮。自从办了公共食堂后,家里的粮食要充公,一粒也不能留。头两次基干民兵来搜查,翻箱倒柜确实把粮食挑走了。两月后,有人揭发他家半夜还在煮东西吃。再次搜查,原来他家在屋后的竹林中,有一个冬天窖红苕种的坑,里面还藏有用泡菜坛子装的几斗苞谷。这还了得!一绳子将六十多岁的二舅公捆了,押到公共食堂批斗。最厉害的时候,还吊鸭子凫水。老人哪里经得住这种搓磨,不到三天,就断了气,还背了个“富裕农民”对抗政策的典型壳壳。他死后,不到半年,二舅婆也死去。几个姐姐先后嫁到山下,半头房子表叔只得跟大哥大嫂生活。而大哥又进了几十里路远的煤矿,表叔的日子就更惨了,哪还有心读书?
1959年的日子已相当紧迫,下半年开始饿死人,社员们期盼1960年可能转好,资讯来自大小干部的口头禅。秋期我已进入小学三年级,且鲜红的领巾在瘦成石磨芯似的细脖子上系了一年多。自以为天下大事已懂得多半,当然坚定不移相信干部的宣传。由于公共食堂的伙食越来越差,由开初的小陶钵蒸的一二两包谷糙米饭逐渐变成了半瓢野菜煮包谷面清稀饭。走路浑身无力,上课也打不起精神。班上同学由五十多人慢慢变成三十多人。许多同学不来读书了,或是走到半路就去地里偷红苕、刨花生,采野葛之类充饥。学校为了稳定生员,防止流失,想了个办法:放午学晚学时由各班班主任给每个学生发到校证。到校证二指见方,白纸为底,中间是一红色印章,刻“今日到校”。学生凭证回食堂才能吃到饭。这一措施立刻见效,学生又多起来。但好景不长,执行了不到几个星期,学生又开始旷课。后来才得知,有高年级学生私刻到校证,有的家长也暗中帮忙,真印证了你有政策我有对策那句话。不过,我仍坚持到校,不是觉悟高,而是为那半瓢稀饭保命。
后来,表叔瞎眯干脆不来读书了。不读书就得不到那张到校证,自然就吃不到食堂那半瓢菜稀饭。原先公共食堂以生产队为单位,我和他还不在一个食堂吃饭。后来,食堂合并到大队,我们就在一口大黄锅里舀饭了。有时几天都不见表叔的踪影,我虽然有些担心,但自身性命都难保,哪还顾得了别人。听人说他成天躲着民兵的视线,到野地里找吃的。种过红苕的冬土里,有时能够刨到烂红苕。山上也有野葛,刨到一根就可以剥皮生吃。还有一笼一笼带刺的红籽,酸酸的,但那些芒刺会张牙舞爪伤手,采摘并不容易。野地里还有些野菜嫩草,比如苦苦菜、鹅儿草、酸茎草都可以生吃。但有一样地下的东西,和野小蒜相似,个头稍大,白胖胖的,却不能吃。俗名叫“山葡萄”,学名叫半夏,是一味中药。我也从地里挖来吃过,在口中有点麻辣味,吞下去就翻肠倒肚地呕吐,简直和毒药一般。不知表叔吃过没有。天黑了他也不回家,而是到食堂炉坑歪着睡觉。有时,炊事员看他可怜,也偷偷地舀半瓢稀饭给他。但他太不知好歹了,半夜时他也偷吃食堂的粮食,全是生吃。几次三番故伎重演,就被炊事员们赶了出来,连炉坑边也睡不成了。他就到场坝草树里睡觉。干谷草是冬天水牛们的主粮,他钻头不顾尾地拱进去,也还暖和。这样居然捱过了一个冬天。
春期开学不久的一个下午,我拖着摇摇晃晃的身子回到食堂吃饭时,就见牛高马大的民兵连长拖了个骨瘦如柴的孩子走来。那孩子只有一堆骨架,花眉垢眼的,死鱼一样的眼睛似乎不会转动。我一看不正是我那瞎眯表叔吗。民兵连长气呼呼地骂了一通,大概是说表叔偷吃了刚下地的红苕种,连浇了大粪的红苕他也敢吃,当然犯了天条大罪。俗话说,吃种子,烂肚子。这是明目张胆破坏集体生产。民兵连长越骂越生气,叫食堂炊事员打一盆水来,他跑过院坝扯来一把干谷草,沾上冷水就给表叔洗脸,说他这副样子太脏新社会脸面。可怜的表叔像按住的羊羔,任由连长收拾。既不叫,也不哭,脸上被搓起一道道血痕。
大约一个星期后,食堂正在早饭,表叔不知在什么地方又被连长抓住,像提一只小鸡将他提到厅堂门口。表叔已完全没有人样,形近骷髅,面如死灰。连长这次也不骂了,只当胸一拳,就把他打翻在地。他趴在地上试图站起来,但三番五次都没有成功。连长又飞起一脚踢去,他就像一堆破絮那样栽下约两米高的阶檐坎下,掉在一堆瓦砾垃圾中,翻了一下就不动了……连长大约解了心头之恨,抓起一个铁皮喇叭就吼开了,这是他每天的功课:命令社员下地,吓唬娃崽上学。
我被这一幕吓得不轻,拔腿就往学校跑。上午的课完全失神。中午回到食堂,听许多大人交头接耳议论,只听到一句夜壶儿太可怜了,其他没听清,或许大人们不让我们听。梯坎下已撒上生石灰,惨白惨白的一片干净。
多年后,听到掩埋过表叔的人说,尸体太轻,又没棺材,只裹了一副烂篾席,和猫狗差不多。至于连长为什么发火,版本很多。有说是夜壶儿偷吃刚泡胀的谷种,有说连长教育他时竟敢伸出中指,更多的说法是瞎眯虽眼睛有点斜,居然发现了连长夜幕下的隐私,因连长的办公室离干草堆不远。总之,这成了永久的谜。连长因违法乱纪,后来被送到几百里以外的煤矿监督劳改,一直没有回来。
长寿,长寿,终于没踏上15岁的门坎。
兵痞
初中毕业后,回乡务农。大集体生产,粮食稀缺,吃饭仍然是生活中最为核心的话题。一天,我和一伙男社员集中挖干田,那是重体力劳动,秋后天气又热,人人上衣都脱光,叫打光巴胴。生产队长突然押来监督改造的一个高长子男人,五十岁左右,肩扛一把大锄头。那人长条马脸,鸡胸驼背,鹭鹭腿脚,花白头发,眼睛倒还精神,贼闪贼闪地亮。下田后队长教训了他几句,大意是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说完,自己日理万机去了。
大家都打光巴胴,那家伙偏不。起初把灰上衣扎进裤腰,后来太热,又脱了衣服,仍留一条汗背心,好像要和我们保持一种距离。我们心想,你一个被监督劳动的东西,有什么资格装高贵?我们是堂堂的人民公社社员,光荣的向阳花身份,比你高贵多了。他只顾挖田,但效率并不高。汗水把汗衫湿透了,贴在腰背,一根一根的肋巴骨就沟壑纵横地凸出来。那时的社员,营养不良,劳动又重,面带菜色,干筋瘦壳的。他因身材很高,显得尤其瘦,有点鹤立鸡群的样子。到底新来,经不住搓磨,一会儿累得不行了。
我悄悄问大伯,这人是谁?讨厌死啦!大伯说,是四队的闹粮分子,本家姓,住大坪烂草房,大名金山。大鸣大放时,他到处乱说国家统购统销过火了,种田人吃不饱饭。一清查,说他是国民党兵痞,就抓起来判刑,送新疆去劳动改造,这才放了回来。我问啥叫兵痞?大伯说,就是当过兵,不过那些年打日本,壮丁拉得多,他是被拉去的。解放那年就回来了,又不好好种庄稼,好吃懒做。其实家庭成分好得很哩,是贫雇农,哪知闹粮,成了个坏分子!我一听,心情倒有点儿杂乱起来。四队的坏分子为啥要弄到我们三队来监督改造呢?闹粮竟然成了“分子”,而且“坏”,看来的确乱说不得。祸从口出,病从口入,这话不假。之后,见他肚皮扁扁的,竟有点凹进去的形态,真不知他肚囊里要多少粮食才能喂饱……诸如此类的问题,塞满了我的脑袋。
大集体劳动时,除了栽秧割谷那类大季外,平时大多数有磨洋工的习惯。挖干田是为种冬小麦和点油菜作准备,季节并不太催人。队长在时,大家比较卖力;他一离开,人们的干劲就自然缩水;尤其是肚子饿了的时候,大家都盼黄葛树上那口吊钟欢乐响起。闹粮分子不开口说话,他要做出老实改造的样子来。向阳花朵们也高傲地闷着不开腔,空气就非常沉闷。
下午,大家实在熬不住,一朵向阳花说,日他妈哟,哪年粮食够吃了,老子们做梦都会笑醒。立即有人接嘴,只要婆娘儿女有饭吃,叫我去打美国鬼子拼命都要得。另一个说,你打美国鬼子,怕是半路就当了逃兵,为啥呢?胆子小。有人说,不是逃兵,怕是当叛徒哟!要我当兵,就当伙头兵,炊事员,饭吃得饱……
正在人们七嘴八舌之际,大伯突然问闹粮分子说:“大哥,你闹粮还闹出了远门,到啥子新疆去了。喂,那边吃得饱不?”闹粮分子先是咧嘴笑笑,眼睛贼闪贼闪的,吞了口水,才说:“老子们不闹粮的话,坟上青草都好深啰!”大家正洗耳恭听,他摇摇头,又不说话了。我们都着急,想听下文。闹粮分子却说:“你们套我的话,我说了又去给队长汇报?”大伯说:“这里没外人,一个姓,哪个狗日的去乱说,天打雷轰!”闹粮分子迟疑了一下,只说:“哪个裹杆叶子烟嘛。”大家说歇气歇气,立即有人把叶子烟裹了递给他。闹粮分子猛吸了几口烟,仰头吐出烟圈,长长地叹了口气,才说:“老子是潲缸肚皮,没法哄,就——就惹了祸……嘿,吉人天相,因祸得福。政府不把我弄到新疆,三年饥荒一来,早就饿死球啰!苦是苦点,修路,开矿,打草,放羊,种棉花……啥没干过?好歹肚皮没吃亏。”我们连忙问:“吃些啥?”他脸上有了笑容,细眼眯成一条缝,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我敢说你们没口福。白面馒头,夹心包子,拉面条,酱肉花卷,还有大个大个的馕——”我一听,吓了一跳,还有“狼”?闹粮分子笑了,“看嘛,不出远门的人少见多怪,你以为是山上跑的狼?白面加点包米面烤成的大烧饼,当地人叫馕,好吃惨了!哎哟,还有生羊肝、烤羊串、酸奶子、葡萄干、哈蜜瓜、野苹果、薄壳核桃……”接下来,他一样一样介绍那些稀奇古怪的食品吃法、味道,直说得听众清口水长流,完全忘记挖田。
不知不觉中,收班的钟声响起,才把我们的心从新疆收回来。大家扛起锄头往回走时,才发觉多了一个人,原来是队长。他什么时候来的,谁也不知。
闹粮分子知道闯了祸,脸木木的,瘦长身胚立即矮下去,鸡胸驼背原形毕露,变成了一只虾子。那家伙毕竟见多识广,一会儿就腆着老脸皮去巴结队长。队长爱理不理的,应声在喉咙里打转,眼睛却望着别处。见此情形,我们想笑,却笑不出来。那天下午就过得分外快乐,还晓得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大家此起彼伏吞口水,我看见不苟言笑的大伯颈下那突兀的喉结也一上一下地滑动不停呢。
过后几天,队长不见了。兵痞金山照常来和我们一道挖干田。大家摆摆家常,吹吹牛皮,关系逐渐融洽了,我们也不把他当监督对象。他爱抽叶子烟,自己又不带,歇气的时候,往往是大家轮流给他敬烟。他将叶子烟裹成喇叭,也不用烟杆,直接叼在嘴里,猛抽一口,吞下肚去,眼睛眯成一条缝,隔一会儿,才把烟雾从鼻孔里呼出来,很享受的样子。没队长在场,我们把歇气的时间橡皮一样任意拉长。兵痞就东张西望的,生怕队长出现,我们时不时又把话题扯到新疆,让他给我们打精神牙祭。他说新疆的姑娘才漂亮,又会唱歌跳舞。我们就叫他唱歌,他又东张西望一回,才轻轻唱起来。那些歌旋律优美,但歌词一句也不懂。他咧嘴笑了,说,少数民族的歌,你们懂啥?不唱啦,不唱了。我们坚持要他唱,说,你少挖几锄,也记满分。他有点为难的样子,停了一下,才说,唱支好歌,你们只能听,不能传。他站了起来,紧了紧腰带,又清了清嗓子,才压低声音唱起来:
枪,在我们肩上,血,在我们胸膛到缅甸去吧,走上国际的战场……
那时我们还不知这是中国远征军战歌。但听得出军人的豪情,高亢激昂,热血奔涌,气势雄壮。他唱着唱着,眼里似乎也有了泪光。脸上洇出光泽,颈脖伸直向上,向上……我们全被感染了,都不说话,呆呆地望着他。只见他定定地站在那里,犹如一尊雕像,风吹动那空落落的衣服,但身板挺直,目光坚毅,望着远方,似乎在回首远去的岁月,一改前些天那副落寞委琐胆怯的形象。
干田挖完后,兵痞回本队去了。大家干活倒像缺了点什么。我多方打听,从老辈人口中掏出来兵痞的往事。
金山出身贫寒,父母梦想富贵给他取此名。十来岁时父母双亡成了孤儿,有人收养了他,但这家伙脾气拐,是头犟牛,没人能弹压得住。于是让他流浪,吃百家饭,穿百纳衣。居无定所,行有风寒。夏有蚊咬,冬无暖棉。真是无娘儿,天照顾,他居然无病无灾,花眉垢眼一天天长大。十二三岁爱往尾巴街茶馆钻,既可听评书,又能喝过龙茶,隔壁田黄糕见他造孽可怜,经常赏几个米泡粑给他。有时,他爱帮那群坏孩子打架,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从不下软蛋,说软话。稍大点儿,他去挑块子柴卖钱,给沙溪沟煤炭老板牵驮马运煤。后又跟下力帮到水江挑毛铁下涪州,给大户人家抬滑竿轿子。反正是磨骨头,养肠子。据说食量惊人,吃得多也不见长肉,干精瘦壳一根晾衣竿架子。有年山下过大兵,他正挑担子帮人运货,立在路边傻看。有个当官的见他长得还周正顺眼,问他想不想当兵,他说只要吃饱饭就行。当兵就当伙头兵,打枪怕不准。那军官就笑了,让他丢下担子跟部队走,就这样混进了国民党部队,并非抓壮丁。十万川军出夔门,奔赴前线打日本,其中就有他这个草鞋兵。伙夫没当成,战却打得紧,一批批人倒下来,他却捡了条命。部队减员,增兵,番号不断变化,战场风烟滚滚,从华东几省打到缅甸丛林,对付的都是东洋日本人。他没文化,认死理,见多识广,但脑壳一根筋。后来日本投降,他们部队开拔去打中国人,他就乘机脱逃,当了逃兵。认定中国人打中国人不对,他才不愿卖命。后来在重庆拉黄包车,在千厮门下揽载,去黄葛垭守仓库……解放后就回来当了农民。这种人划成分时就不好定性,虽沗列贫农,又不会种地;既属依靠对象,又是国民党兵。互助合作,他积极响应,免得庄稼都是三类苗,丢人得很。卖公余粮时,他有意见,说上公粮天经地义,应该;余粮么,咱肚皮都没喂饱,名不正言不顺。待到大呜大放时,他麻起胆子乱说,终于被抓了典型……至于兵痞这帽儿是谁给戴上去的,没人说得清,但很流行。他还有几个外号:潲缸肚皮,懒板凳,晾衣竿,瘦猴壳壳,鸭子死了嘴壳硬等。
1967年8月,州城里闹文化大革命武斗升级两派动刀枪,暗中都有部队支持。军分区和县武装部的军械库被“抢”,连重庆的几个兵工厂的新式武器都摆上了武斗战场。几个回合下来,一派遭不住,边打边退,竟然退到乐村山寨上来了。据称是学老革命上井冈山打游击;另一派穷追不舍,步步为营,也发誓宜将剩勇追穷寇,要把敌人消灭光。一时偏僻山寨瞬间变成两派生死搏斗的主战场。老辈人曾说,年前天空打过几声闷雷,民谚有“腊月打雷刀兵动”,怕是有血光之灾哩。我不信这一套,自诩是半个文化人,说那是迷信,谁知硬是验证了。
山上一下子涌来一两千人,把尾巴街上国库粮仓也打开了,没人敢吭声,寨上旌旗猎猎,山下鼓角相闻。热闹倒是热闹,社员们却胆颤心惊,白天照常下地割谷,夜晚早早关门熄灯。生怕有流弹冷枪伤人,毕竟子弹不长眼睛。怪就怪在两派喊一样的口号,保卫的是同一个人。社员们弄不醒豁,是哪点出了毛病。日他妈哟,我们种庄稼吃饭,又没有招惹你们,为啥子几爷子争输赢争到山上来,弄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想是乱七八糟想,但没有敢大声说出来,只有忍气吞声。一时乌云压顶,空气沉闷。
上山一派安营扎寨,派枪手凭险放哨守住几个路口。又派宣传小分队到村落院坝贴标语,喊口号。还有一支人暗中调查寨上的牛、鬼、蛇、神,准备火线揪斗坏人,以展示本派的革命性和火眼金睛。能勉强称得上走资派的乡上头儿早已不太管事;地主、富农不多,已命归黄泉。清来清去,只查到几个小偷,最后总算弄到个大家伙,可以归到坏分子一类,那就是劳改释放兵痞瘦猴壳壳。于是一绳捆了,连夜批斗,山呼海啸,斗倒斗臭。哪知瘦猴不买这一套。说一不偷,二不抢,贫农一条,斗我靠哪样?对方七嘴八舌高吼,你个民国党兵痞,闹粮分子,劳改罪犯,还敢对抗革命,罪该万死!金山却理直气壮说,当兵是实,打日本鬼子,错在何方?闹粮是说良心话,何况政府也处理过,现在是公社社员了,挣工分吃饭,遵纪守法,坏在哪里?革命群众虽人多嘴杂,就是说不过他,只得高呼口号,以壮声威,草草收场。
僵持了一个星期的战局突然起了变化。山下发起了总攻,冲在前面的是换下军装着民服的几个正规连队战士,在迫击炮、机关枪的掩护下,很快冲破寨门哨卡,后结续武斗队紧急跟进,冲进寨里。但上寨、中寨和几个台坪战斗异常激烈,一方凭居高临下优势,死缠硬打;一方靠武器精良和士气旺盛强攻包抄,为争夺阵地,往往反复拉锯,双方伤亡很大。山民却躲家里,不敢出门。战斗直到傍晚才告结束,先上山一派绝大多数当了俘虏。其余的四散溃逃,真个兵败如山倒,岸垮洪水推。
天黑下来,有一支溃败的队伍,只有三二十人,是武斗指挥部的头头脑脑,沿后山小道向老林沟攀缘而下。退到一处崖壁边,有人请示头目,押着的几个啷个办?大势已去的一个头儿只做了一个手势,那几个被捆了手的人就被杀红了眼睛的壮汉嚎叫一声,推下悬崖。下面的地名叫万丈坑。其中就有兵痞金山!小偷勾八以及几个地、富子女。
名人蒙冤,多有披露;伟人受屈,必得平反;草民遭难,谁与恸哭?
映山红
月亮升起来了。月亮,月亮,你在薄刀岭后面偷懒哈!岭上有点儿薄云轻岚,你就躲躲闪闪。难道你和我一样,有点心事,就不思茶饭;爹妈问起,也有口难开!
砍脑壳的青蛙!你们呱啦呱啦吵个啥?唱歌么,就一个一个上台唱嘛;对歌么,就一男一女对嘛。呱呱呱,嘎嘎嘎,难听死啦!
还有不懂事的亮火虫,打个小灯笼,飞上飞下。你们去赶场么,白天去嘛;你们去讨伴么,悄悄去嘛。飞也飞不出个阵形,亮又亮不出个身影,再不听话,我叫月亮晒死你们,莫怪细蛮女没打招呼哈!
细蛮女伫立吊脚楼小窗前,东张西望,胡思乱想。秧苗栽完,包谷疯长,红苕入廂,豌豆饱胀,桃李红脸,犁耙上墙……乡间就迎来了一段清闲时光。天刚擦黑,她就把猪草背进屋,将鸡鸭关进圈,淘了一大箢篼洋芋,就上楼巧梳妆。红线绳绾马尾辫,长颈脖戴银项圈,蓝花衬衫配青布裤,真丝袜子套白网鞋。她端来镜子左顾右盼;梳梳留海,挤挤杏眼;伸伸衣领,拍拍香腮。自觉还算满意,就努起小嘴一笑,迅速扮个鬼脸。结果歪嘴扯斜酒窝,柳眉牵动墨蚕,脸颊分出大小,鼻沟有了深线…….她把镜子翻一面,咕哝道,难看,难看,羞死人啰!一下子坐在床上,胸中彷佛揣了个兔子,拱来拱去。她又站起来,踱到窗前。放眼望去,月光如水,山影朦胧。晚风习习,蛙声一片。
细蛮女喂——宵夜啰——
母亲在灶房喊吃夜饭。
不哩,我不饿。细蛮女回应母亲。
不吃饭是神仙么,背时鬼女。不是说要排练节目吗,还是吃点再去。我看那些唱歌跳舞的,张脚舞爪的,不比挖土挑担轻松。
妈吔,你吃吧,我排完节目,回来多吃点。
细蛮女在回答母亲时,心中在打鼓。回来?还能回来么?这次出远门,瞒着双亲,心中实在很疼,很疼。但不瞒着,又哪能走出去呢?父亲是木匠,农闲时去给别人打家具去了。又爱喝酒,一般要半夜才回家。参加公社文艺宣传队一年来,跳舞有长进,人心也有点野了。农闲时三天两头去尾巴街礼堂排节目,多是晚上,自带电筒火把。队上有几位伙伴,来去并不孤单。父母也习以为常,并不知今晚女儿要开始人生的危险旅程。
怎么春哥鸟声还不响呢?这是鸯鸡儿、扯莴苣三人共同商定的联络信号,也是三个妹崽最擅长的学鸟叫声。细蛮女把头探出窗来,看对面田坎上是否有人走过来,但除了如银的月光,什么也没有。这时后院的竹林里,有猫儿叫春,一声更比一声长,一声更比一声尖。呸!真不要脸,细蛮女想,今晚是我们三人的,别的东西跟我滚远点。还是月亮姐姐懂事些,跃上苍穹,露出圆圆的笑脸。
终于有春哥声传来。细蛮女咚咚咚跑下楼,就要出门,被母亲叫住。背时鬼女慌张个啥?这是电筒,这是麦粑。边走边啃,早点回来哈!细蛮女接过母亲递来的东西,看都不敢看母亲,就溜出了门,不争气的眼泪却汹涌而来。
你哭啦?鸯鸡儿问。
没有,走吧。细蛮女抹了泪,颤声说。
扯莴苣说,不瞒你们,我出门时也哭了。真的好难受哦。我妈腰疼在吃药,爸老汉又是个粗人,只晓得做活路,不太关心人。我走了,妈啷格办啰!
三人各怀心事,步子并不轻松。走了一段,细蛮女突然说糟糕!我的包还在屋后的刺笆笼里,下午打猪草时就背出来藏起的。于是三人又倒回来,轻脚轻手地取了包,又折返上路。每个女娃的包都装得肥实,换洗衣物、小镜子、百雀灵、香皂、牙刷、梳子、毛巾、钱夹、钢笔、毛主席语录本……只有扯莴苣,立夏都过了几天,还把冬衣穿在里面,臃肿得可以,自然遭到两位同伙嘲笑。她自知是只笨鸟儿,打扮总不入时,却说,笑精笑怪,笑你妈没铺盖。妈老汉常说,晴带雨伞,饱带路粮。我怕那边冷得很,感冒了咋办!鸯鸡儿正要反驳说冬衣不能放在包里么,为啥非要穿身上时,细蛮女拐了她一下,终于没说出口。
穿过一段林间小路,就上那条公路了。月光从松树间筛下来,全是摇动的碎片。风吹来,林中有低沉的吼声,令人害怕。她们亮起电筒,给自己壮胆。林中有几座坟墓,人人都想到了,个个说不出口。心中都在打鼓,脚步快起来。队形不断变化,都想挤在中间,超前挤后,还是扯莴苣慢点。平时排练节目不走这段路的,今天要去的地点,是那座公路石拱桥。紧走一阵,终于穿过树林,人人都出了一身汗。刚踏上公路,又遇到几只野兔箭一样飞过去,在左边路基下不见了,着实把她们吓一跳,又退几步。扯莴苣说,我是不怕野兔的,和家兔差不多,又不咬人。
公路又窄又弯,路面高低不平,前几年薄刀岭后面林场要拉木材下山,才修了这条简易公路。平时三五天才有大卡车过,把路面压得稀烂。尾巴街倒是沾了点光,接了一段支路到下场口。细蛮女突然问鸯鸡儿,他们说的地点就是前面石拱桥么?就是,就是,鸯鸡儿肯定地答。不过她又拐了一下扯莴苣,扯莴苣说,只说是公路石拱桥,没听哪一座。离我们最近的,只有这座了。细蛮女心里有点悬吊吊的,恨这俩家伙太粗心,连地点也没弄醒豁。鸯鸡儿却高兴地说,到了到了,竟率先跑了起来。
桥上有石栏杆,桥下溪流潺潺。四野无人,明月高悬,倒是个合适的联络地点。三人放下背包,倚在栏杆边歇气。叽叽喳喳摆龙门阵,兴奋得像树上的小鸟,幻想着远离大山后的美好明天。
前几天,鸯鸡儿和扯莴苣结伙去赶场,就听一个熟人在说,远方有个国营单位要到寨上来招工,男女不限,年轻有力气就行。当然家庭成份要好,三亲六戚有污点的不要。她俩兴奋不已,走到场口,又碰到本大队灰二在说,某天半夜有大卡车要上来接人,车上插有映山红花作为标记,石拱桥是联络地点,名额有限,车装满就开走云云。明明知道灰二是个跑滩客,走南闯北,还私刻公章,印过假粮票,受过政府处理。但见他一脸严肃,说得有板有眼,有时间地点,把两条消息一结合,就信以为真。立即飞跑回来,就悄悄告诉细蛮女,毕竟都是公社宣传队员。她们借打猪草之机,很快策划了这次行动。还互相拉勾,不许外传。
月亮越升越高,有薄云从山后爬升,但愿不要遮住月亮的笑脸。突然前面有了响动,她们紧张起来。纷纷背上自己的包。不对,是汽车必开大灯,怎么还是黑灯瞎火的?接着听到马蹄声,有吱呀吱呀车轴声滚过来。细蛮女说,快点躲到桥下去,估计是偷运木料的。当她们刚攀缘灌木荒草下到桥洞处,大约是两架马车已来到桥上。马车停下来,有人在说话,有人要抽烟,还有个家伙向桥下撒尿,叮叮咚咚细水长流,差点淋到扯莴苣头上,鸯鸡儿拉她一把。三个妹崽躲那里,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好一阵,桥上的马车吱呀吱呀远去。细蛮女先按亮电筒,掏出麦粑分成三块,也不洗手,实在是饿了,三人狼吞虎咽吃起来。鸯鸡儿惊诧诧地说,哎呀,我手上出血了,果然,三人手上都有血痕。估计刚下桥洞时,慌乱中被刺刮破的。三支电筒亮起,寻找刺芭笼在哪里,结果找到一笼红彤彤的栽秧泡。因祸得福,三张嘴享受这种酸甜酸甜的山果味,觉得舒服极了。旁边,就是几丛映山红花,开得极是灿烂,红艳艳的,又勾出了各自缠绵的心事……
细蛮女满十七岁了,其余两个只小月份。春草萌发,心思也分杈,各自都有心头秘密,即使亲娘老子,也不能说。她们在宣传队一起跳舞,跳着跳着,就想跳出大山,去外面的世界看看。都只有初中文化,而且是戴帽初中,在小学里上课,学的东西不多,但少女的心往往长出翅膀,东南西北乱飞,做些稀奇古怪的梦。醒来后自己也害羞,真的说不出口。这次冒险,既忐忑不安,又信心满满。万一成功了,人生将彻底改变。
蛇!——蛇——!鸯鸡儿惊叫起来。三支电筒射过去,离他们三五尺远的地方,一盘绿斑点花蛇在缓缓蠕动。她们扑爬斤头爬上路基,莴苣儿一只鞋又掉了。细蛮女胆大,扫着电光下去捡了上来。三人惊魂未定,大喘粗气。莴苣儿愤愤地说,龟儿子映山红车咋个还不来哟!细蛮女说,估计快啦。你们不是说半夜么,车子四只脚,说到就到。
右边有电筒一闪,就传来一段山歌:
偷人吔你莫偷煤炭客,
偷了硬是要不得。
那年呢你偷了煤炭客,
今年屙尿还带黑。
三个姑娘笑得前仰后合,互相咯吱腋窝。好在唱歌那人拐弯弯从另一边走了。莴苣儿突然吼起来,不准笑!不准笑。好像那是爸老汉!结果细蛮女和鸯鸡儿笑得更凶了,逗得月亮也在微笑。
等到后半更,映山红车还是没有来。
躲藏在草尖上的露珠在慢慢变肥,在月光下亮晶晶地闪光。其中有肥胖得不好意思的,就悄悄掉下。扯莴苣打了个呵欠,嘴张得好大好大,像一个没变全的问号。
第二天有消息传遍全公社:昨晚在神仙桥抓获一伙盗卖集体林木的贼,缴获一部大卡车。三个妹崽的父亲全被抓获,其中细蛮女的爸爸是贼头。扯莴苣的父亲是巡逻放哨的,唱山歌是告诉同伙没发现异常情况,可以抓紧上货装车。鸯鸡儿的爸老汉负责记账收款。据他们交代,偷卖木材全是为了给女儿准备嫁妆陪奁。人们都唏嘘不已。一个劳动日工分仅值两毛五分钱。孩子天天长大,是该早点积钱了。
两个月后招工单位来了,招的全是小伙子。据说是搞大三线,要去深挖洞。扯莴苣说,日他妈哟,空欢喜一场!鸯鸡儿说,什么大三线,搓细麻线还差不多,妈教过我。细蛮女说,大三线肯定用来抬石头,下蛮笨苦力咯,不去了好,不如在家打猪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