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蛛网

2014-08-15杨不易

四川文学 2014年34期
关键词:小叶小木屋

◇杨不易

小木屋里,不再有蜘蛛网了。

他微笑着,绕过房前的灌木丛,穿过七里香笼罩着的长廊,站在了院门外的柚树下,开始他的等候和期待。

他在那里站了十分钟。可这场等候,从十年前就开始了。

顺着窄窄的公路,朝山下张望,但那路不理会马跃的苦心,出了三百米开外,倚着大岩石一甩头,没了踪影。一眼望去,只有郁郁葱葱的树影和耀眼的阳光。消失的窄小公路,暗下来,像一个深邃无底的黑洞。

执着地望着通往山下的黑洞,额头开始渗出一层薄汗。马跃咬咬牙,定住有些恍惚的神思。最近这身体,虚得很。扫去那些不堪一击的蜘蛛网,居然也把他累得够呛。可小木屋一下子变得清爽了,这让马跃很满意。

小木屋已经略显陈旧,至少外观上有了些沧桑。那会儿,碧螺沟尚未开发成旅游景点,只有稀疏几个怪人才会钻进来,摆个闭关的谱儿。马跃随几个画家朋友来过一次,就喜欢上了,时不时独自开着小奥拓跑进来,在这个院子住几天。

院子的主人叫老吴,地地道道的当地土著,颇有点超前眼光和生意头脑。当年的院子,几块破篱笆围着一幢土里巴叽的小楼,矗立在半山腰上,连个遮羞的厕所都没有,还是个破落户的样子。有一天,老吴找到马跃,说想把这院子修一修,搞个小小的度假村,可手头资金又不够。马跃疑惑地看着他。结果他说:“你投资两万块,我盖房时单独给你留一间房,永不收回。”马跃看了老吴画的设计草图,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在这青山绿水间,拥有一个独幢的小木屋。这简直像个童话,完全符合彼时正在混小资的马跃的胃口。

就这样,马跃成了这院子的小股东,除了享用自己的小木屋,还免费享用老吴种的那些花花草草。

说是小木屋,其实就是一砖头砌的小房子,用木板把门脸那一面墙都贴起来了。这样的小木屋,老吴在院子里建了十一幢,每幢都只有一个房间,房间里的配置跟旅店的标间没两样,但价格比楼上的贵三倍。老吴把最靠角落那间留给了马跃,理由是那里安静,还可以看见山沟里的小河。马跃知道这一幢是老吴专门修来抵那两万块钱的,跟其他十幢离得颇远,又在一个偏僻角落,估计建筑成本不到五千块。但马跃很喜欢,重要的不是房子质量,而是它独属自己一人。于是让老吴帮忙买了点强化地板装上,又去买了张简单的木架床,一套桌椅,备齐了画油画的全套器材。老吴也算个厚道人,搞绿化的时候,也跟其他十幢房子一样,在马跃的房前种了些灌木和花草。站在房子正前方一看,跟电脑屏保图片一样,美轮美奂。

十年来,关于这个小木屋,马跃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至于瘫痪在床唠叨不休的老婆郑莉,就更不用说了。那两万块的投资,是他多年来攒下的全部私房钱。

他是把这里作为一个秘密花园的。

事实上,那时候的马跃,每天强撑起一副艺术家的派头,内心却已近崩溃。大学毕业后,马跃被分配到区文化馆,每天干些组织秧歌队、画海报的活儿,收入也低。但他私下却雄心勃勃,要在油画江湖占据一席之地,把上班之外的时间都用在了创作上。三年之后,没在油画江湖搞出什么动静,马跃却结婚了。郑莉是大学时小一届的学妹,毕业后进银行做了高级白领。

马跃本不愿着急结婚,但郑莉搂着他脖子说:“亲爱的,我的收入足以养活你的艺术家梦想!娶了我,你就无后顾之忧了。”郑莉是真心崇拜他,也真心爱他。马跃心动了,有此老婆,夫复何求啊?

婚后,马跃果然很快打进本市主流油画圈,连续两年被选进市美协举办的年度展,成为新锐人物,时常开着郑莉给他买的小奥拓,意气风发地出现在艺术家们的聚会上。但好景不长,就在第三年,郑莉在下班途中遭遇车祸,双下肢截除,从此瘫痪在床。这简直就是个晴天霹雳。不仅仅经济支柱倒了,而且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压抑,烦躁,琐碎而充满危险。这对一门心思钻在艺术中的马跃来说,完全是致命一击。

没了经济支撑,还得照顾瘫在床的妻子,马跃不得不淡出圈子,偶尔勉强跑到艺术家们的聚会上宣示一下存在,但也鲜有拿得出手的作品。

曾经青春阳光的高级白领郑莉,也不再温柔可人了,躺在床上要么以泪洗面,要么骂骂咧咧猜忌马跃要变心抛弃她……马跃焦头烂额,这样熬了五年,已近崩溃的边缘。

小木屋,就是在那时候定下来的。两万块,对彼时的马跃而言不算小数目。把钱交给老吴的时候,还有些犹豫,可一想到家里那阴郁的气氛,还有已近死亡的梦想,还是咬咬牙成交了。他打算隔三差五跑过来呆两天,抛下红尘烦恼,画上几笔,聊以自慰。那年,马跃三十五岁。

这么个秘密花园,成了他支撑下去的精神鸦片。后来碧螺沟慢慢成为旅游热点,老吴的生意越来越好,觉得那房子两万块给马跃实在不划算,于是提出以三万块的价格回购,或者出钱租用拿来接客:“你随时来,我随时给你留着!”但马跃誓死捍卫,一口回绝。

想得那么美,做得那么坚决,但马跃来小木屋小住的机会,还真不多。开始每年能来个两三次,后来就越来越忙,奥拓车换成了奥迪车,但一年也难得来一次,屋里挂满蜘蛛网,画架更是布满尘埃。可他还是要留着它。哪怕蜘蛛满屋,也有个念想:“有它在,我就还算个画家,没有成为彻底的商人。”

阳光还是那么耀眼,马跃禁不住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一辆两厢的白色POLO车,倏然从大岩石后面闪出来,像从黑洞里破空而来。

马跃下意识地收了收腆起的肚子,小车便轻轻停在面前,车窗温柔降下……

马跃颠颠一路小跑,赶到停车位旁,黄小叶刚好跨出车门,伸手摘下墨镜,冲他甜蜜地一笑。

这个像电影里滥俗的画面,其实已经在脑子里反复模拟千百遍,如今美梦成真,倒觉得有些不真实。阳光下,优雅地站在车边的黄小叶,明媚得让人有些眼晕。马跃定了定神,却发现面前这个女人,比想象中胖了一圈,脸上厚厚的白粉清晰可见。可那笑脸,跟十年前一样,还是那么醉人。

不知道该拥抱一下,还是该寒暄几句,马跃只好讪讪一笑,说天好热,先到屋里去吧,便引着黄小叶去他的小木屋。

两人并肩穿过七里香架下的长廊,踩着阳光的碎影,一时无话。黄小叶皱了皱了鼻子,说好香啊,你可真会找地方。

马跃笑一笑,颇有些羞涩地说,十年前就找好地方了,可你不来。

黄小叶嗤了一声,说:“是你根本没有告诉我吧?”她说的是实话,马跃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正好走出长廊,却见老吴站在餐厅的门口,眯着眼睛朝这边张望。马跃扬了扬手,算是打了个招呼。老吴似乎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十年了,马跃可从没带过女人到这里来。

当年,不是不想把小木屋的事告诉黄小叶,而是没来得及。

认识黄小叶的时候,马跃已经被郑莉搞得快要疯掉。

马跃自认为是个有良心的男人。郑莉出事后,他一直尽心尽力照顾,除了对不能安心画画的现状颇为苦恼,倒也没什么二心。但郑莉瘫痪在床,心理失落很大,失去了对马跃的把控感,常常无理取闹,日夜不得安宁。有一天,马跃下班回家,发现家里的画作和画具,全部都没影了,小小的画室一片狼藉。原来是郑莉打电话给物业,叫了门口收废品的大爷,一股脑都送去废品收购站了。马跃连夜找到收购站,却见那些油画框都拆成了木条子,画布被揉在一堆垃圾里,早不成样子了。看着马跃暴怒又失魂落魄的样子,躺在床上的郑莉冷笑着丢下一句话:“你不能画画了,要是画出名了,就不会要我了!”然后毫不在乎地拉了拉被子,睡了。

马跃欲哭无泪,除了借酒烧愁,别无他法。

过了几天,就认识了黄小叶。对于第一次见到黄小叶的地方,又为什么会见到她?马跃实在记不清楚了。倒只记得那一瞬间的惊艳,十年来都没忘记过。似乎她翩翩而来,站在离马跃远远的地方,在一片人声喧闹中静若处子,恬静地微笑着。后来微风轻起,细雨如丝,她悠然转身,长裙飘飘,又翩然而去……

实话说,对正烦恼得满心长草的马跃而言,黄小叶的出现就是仙女下凡。可她转眼就飘走了,马跃不得不面对现实,回家去服侍喜怒无常的老婆。

后来,果然机缘巧合,两人又见了几次,便走到了一起。好像是这样吧?

第一次跟黄小叶上床,是在城郊的一个古镇客栈。两人原本在一个艺术展览上,不知怎么就溜号了。马跃开着小奥拓,突突突地奔波在寻找旅馆的路上,偶尔瞟一眼副驾上貌美如花的姑娘,有一种劣马配了好鞍的羞愧感。那古意盎然的客栈木楼上,黄小叶的身体像中国画般徐徐展开,让马跃从此沉迷其中。对于画西洋油画的马跃来说,如同工笔仕女般精雕细琢的黄小叶,给他带来了不一样的感受。

在服侍郑莉的琐碎中,与郑莉无休止的战斗中,黄小叶成了马跃心身暂时栖息的港湾。

投资老吴建这个小木屋,是有跟黄小叶到此双宿双飞的规划的。可这个规划十年之后才实现,颇有点物是人非之感。

但黄小叶表现出来的,是相见恨晚。站在小木屋前,她夸张地噢了一声,然后用呓语般的语调说:“好漂亮!”这是一个女人对男人最具杀伤力的夸赞,不是对着男人直接夸奖,而是独自沉醉其中,仿佛进入美丽梦乡。

进了房间,对那些擦拭一新的画架和桌椅,黄小叶看都没看一眼,转身就扑进了马跃的怀里,把脑袋架在马跃肩膀上,好半天才在耳边悠悠叹息了一声:“想死我了!”

马跃一时也忘了那些费劲扫去的蛛网,还有展示高雅情调和雄心未泯的画架,只顾贪婪嗅着黄小叶发间的气息,恍然还是十年前一般的味道。到底免不了俗。一番激吻之后,两人热烈地倒在床上,仿佛重现早就写好剧本的电影画面。

一番风云激荡之后,马跃竟然把头埋在黄小叶胸前睡着了,跟十年前一样。他已经很久没这么沉睡过了,不知是激荡之后的疲乏,还是在秘密花园里的彻底放松。

黄小叶一低头,却见他眼角溢出两滴清泪,慢慢顺着发福的脸颊滑落,滴到自己胸前,竟有一丝悠悠的凉意。

叹了口气,黄小叶拿起床头的手机翻了翻,摁下了关机键。想一想,把马跃的手机也拿过来,可他设了屏保密码。黄小叶暗笑,三下两下拆开后盖,抠出电池来扔在床头柜上,搂着马跃的头,睡了。

一觉醒来,相视而笑,真有些甜蜜爱情的味道。窗帘拉得很严实,看不到外面的天光。马跃伸手拿过手机想看看时间,愣了。

黄小叶嫣然一笑,说我把两只手机都关了。“你不是说等我十年了吗?那我们就好好在一起,什么都不要管了。”

马跃呵呵一下,便不去管那晨昏昼夜了,只管与这怀里的可人儿腻歪。直到实在饿了,两人才慢慢收拾起床,拉开窗帘一看,山里已是暮色四合。

黄小叶熟稔地挽着马跃的臂弯,一脸甜蜜地去餐厅。老吴迎上来,打了个哈哈,问准备吃点什么,眼睛却悄悄地审视着黄小叶。黄小叶感觉到了那怀疑的目光,于是跟马跃靠近了些,把脸贴在他肩膀上,轻声说:“随便两个小菜就行了,天热,胃口不好……”马跃便牵着黄小叶在靠窗的小桌边坐下候菜,与她眉目含情地对望着。

餐厅里人虽不多,可也显得颇为嘈杂。众目睽睽之下,这样放肆地彼此看着,没点感触,那是假的。当年与黄小叶在一起,都是贼头贼脑,走在街上,前后至少相隔五米,若有熟人招呼,还要扮出个街头巧遇的桥段,彼此吓出一身冷汗。

那会儿黄小叶还没结婚,被热恋冲昏了头脑,恨不能牵着马跃去大街上游行。可马跃那心里,比普通出轨男人的压力大得多,扔下有知遇之恩的瘫痪老婆,跑出来搞婚外恋,不是普通的花心,简直就是人渣。他宁愿开着奥拓去郊县的小镇,浪费点汽油也在所不惜。

但女人一恋爱,天生就爱在街上逛,而不是躲在房间里,就算抱得紧啃得亲,又有什么用?幸福必须摆在大街上,这是女人的原则。所以即便去了小场镇,黄小叶也要拉着马跃去街上逛,哪怕是混在衣衫褴褛的农妇中,去翻看那些劣质夹克和黄胶鞋,“这破街上,没人认识你了吧?哎,你到底哪年哪月才能娶我啊……”马跃就无言以对,只好大着胆子,把她往怀里搂一下,又迅速放开。

可就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小镇街上,黄小叶还是被放了鸽子。他们刚刚从旅馆退房出来,准备踏上回城的归程。黄小叶突然对街边的叶儿粑来了兴趣,拉着马跃停下来,跟老板娘讨价还价。可等她买好叶儿粑,一回头,却不见了马跃的身影。

后来黄小叶不止一次咬牙切齿地回忆那个下午。她拎着几只还泛着热气的叶儿粑,站在破败的街上,仓惶地四处张望。光线正在一点点暗下去,一个人影都没有,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无息的灾难,卷走了所有的活物。她回过头去,发现店里的老板娘也不见了。她想喊,却不知冲哪个方向喊,只好呆立在那里,任由惊恐在身体里蔓延膨胀,最后不得不撒腿狂奔。高跟鞋在青石板上敲打出嗒嗒嗒的错乱声音,像有一只妖怪在身后不知疲倦地追赶……马跃躲在街尾一株大黄桷树后面,声称刚刚发现卖叶儿粑的老板娘,是郑莉的一个远房亲戚。他一时慌乱,便扭头逃掉了。

黄小叶大为光火,从此对马跃的所谓爱情充满怀疑:“你要逃,至少拉我一把吧?居然把我扔街上就跑了,算什么事?”马跃连忙搂住她,指天发誓,说总有一天,要正大光明带她去逛市中区的商业大道,站在天桥上拿着大喇叭说“我爱你”。黄小叶就悠悠一声叹息,蔫不拉叽坐上奥拓车,说走吧,你还得回去给你老婆做晚饭哩。

那个黄昏,成了两人之间的一个心结。

像现在这样挽着胳膊在众人面前走过,旁若无人地坐在餐厅,来一顿浪漫的晚餐,几乎是马跃的梦想。

整整一个晚上,两人都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做爱做到做不动了,便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十年来的想念,还有别后的种种艰难和辛苦。曾经搞到一地鸡毛的爱情,一夜之间又升华了,晶莹剔透纯洁无瑕吹弹可破,都小心捧着用力抓着不愿撒手。

第二天一大早,马跃就驾上他的奥迪Q5出发了。两人一心向山里进发,要去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好好享受这二人世界。

中断了十年的爱情,正烈火般熊熊燃烧,发出急促的呼呼声,马跃始终处于一种焦渴的状态。

原本打算拉上黄小叶回城,去商业大道的天桥上宣布爱情修成正果。但黄小叶不同意,说:“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别玩那些扯眼球的事。两个人在一起,就好了。”经过一夜的相处,马跃不得不承认,相比十年前,黄小叶确实成熟了。

醒来时,已近中午。虽然开了空调,可看着玻璃外那亮晃晃的阳光,还是觉得热烘烘的。马跃连忙把车调头,下到一处山湾里,停到树荫下。

黄小叶终于还是提出了那个问题:“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马跃一时愣住。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方式,他早就想了好多种,可临到被问及,还是说不出口。他只好笑了笑,半开玩笑半调情式地说:“你不知道吗?这么多年,我一直爱着你,忘不了你。”

“郑莉呢?你这样成天躲在山里,她怎么办……”

马跃顿了一下,说:“死了……”

黄小叶知道,答案一定会让她失望,可还是要问。她希望马跃是离婚了,为了跟她在一起而离婚。可是,只是因为郑莉死了,他才又想起她来。而已。

在床上躺了十五年,郑莉终于熬不下去了。趁保姆外出买菜的半个小时,她果断地拿刀子割了手腕。鲜红的血顺着床沿滴落,浸满了床前那片她看了十五年,却从来没有机会踏足的地板。等保姆回来,她已经没了气息,双眼紧闭,神态安详,像一个享尽天伦人乐寿终正寝的老妇人。

在极度不安全的焦虑中,郑莉怨恨了十五年,没有一天不是神叨叨地责骂不休,没有一天不对着马跃咬牙切齿。后来,马跃开公司了,发财了,除了每天回家去看看她,便不大亲自侍候了,请了保姆。保姆受不了郑莉的古怪脾气,走马灯地换。马跃便执着地请保姆,换了十好几个,终于找着一个耐性好的大姐,才慢慢放下心来。

对于瘫痪在床的郑莉来说,那日子自然说不上多光亮,可也波澜不惊,舒适怡心。可谁曾料,十五年了,她倒突然想不开了。经历最初几年的折腾,见惯了郑莉的喜怒无常,马跃一向不许有可以自残的东西放在床边,谁也想不起那刀子是怎么落到郑莉手上的。她大概已经准备好久了吧。

从殡仪馆回来,马跃在枕头下找到一封给自己的遗书,只有一行字:“老马,我熬不下去了。你好好过自己的下半辈子吧。”

原本有些暗自如释重负的马跃,看了这行字,哗一下就哭了,蹲在那里半天站不起来,反反复复用手指摩挲床边那冲洗不尽的暗红血迹。他总是想新婚几年时的好,想这些年的憋屈,这一阵儿,才明白郑莉比自己更憋屈。好歹,这些年自己生意成功,也算呼风唤雨四处活蹦乱跳,可她却在床上,昏天黑地地躺了十五年……

哭是哭了,三天后,马跃还是叫人来把那床抬出去扔了,把那屋子里的一切家具,还有郑莉所有的衣物,都扔了。又过了两天,干脆把那房子也卖了,搬到自己买的新房里去住了。一个人,除了几件换洗衣服,一样家具都没带走。

新房是一套高处33楼的空中别墅,相比普通的电梯公寓,不但面积大,还带一个小型花园,除了不能把汽车开进家,跟郊外的别墅实在没什么两样。虽然时不时挂念碧螺沟那小木屋,可马跃还是喜欢住在城市里,不愿意每天花两个小时开车挤进挤出。

很多时候,马跃都在扪心自问:“我真的是一个热爱艺术的人吗?可为什么总是喜欢热闹,喜欢很多人闹在一起?”他总是害怕自己独处,做生意之后尤其如此,只要有机会,便邀约一大帮人出去玩,大半夜还泡在酒吧和KTV,实在不行,约一帮人去茶楼打麻将也可以。

搬到新房三个月之后的一个早上,马跃站在窗前放眼一望,发现楼宇之间竟有一处小小的丛林,树荫间隐隐挑起一处飞檐,才想那是市美协的画院。他饶有意味地站在窗前,细细打量那隐约的画院。然后,想起了黄小叶。

相比当年那个穷画家,马跃的能量已不可同日而语。他很轻松地就找到了黄小叶的电话,然后丢下公司业务,一趟杀到了碧螺沟。坐在小木屋满是灰尘的床头,打通黄小叶的电话,没想到她毫不犹豫就答应进山来相见。

马跃几乎有一种错觉,以为时光并未消逝,爱情一直在那里等着他,就像这小木屋,虽然暂时布满灰尘和蛛网,但到底漂亮地屹立在这里,并没有在风雨中倒塌。

打完电话,马跃就开始清理那些蛛网。他打开所有的门窗,让阳光照射进来,豪迈地拉开盖在床铺上的布罩,让尘埃舞蹈般飞扬。他扫除了每一个角落的丝丝蛛网,小心翼翼地用棉布擦拭画架上堆积的尘埃,近乎洁癖症患者。

马跃把这个秘密花园几乎重新变回到十年前。他以为,一切如旧,爱情会回来,梦想也会。可是,他也明白,相较义无反顾地为了爱情而离婚,这样被动地等到前一段婚姻结束,甚至是老婆死掉,实在显得太没诚意,也让这段爱情的光华褪色不少。

可他不愿意错过。尘封十年,已经太久了。

他感觉到了黄小叶的失落,只好喟叹一声:“叶子,我爱你!可是,你也知道我的无奈……当年,我没办法丢下她。”

黄小叶收起失落的表情,妩媚地一笑,伸出手指抚住他的脸,轻轻地吻上来。

甜蜜的亲吻和喘息中,一切便尽在不言中了。马跃在心底微微地笑了。应该忘掉这些无足轻重的不快,至少两人又重新在一起,不再有任何的牵绊和障碍。

可是,他一直没问,十年之后的今天,黄小叶的感情世界到底如何?黄小叶也没有主动提起。

马跃打算给黄小叶画一幅肖像,可拿起笔来,又隐隐没了把握,便打消了念头,殷切地说:“我把这小木屋画下来送你吧。”

黄小叶撇撇嘴,撒娇说我才不要画的,我就要这真实的,而且要你也在这里。

修修补补画了一个小时,画布上的小木屋总算像模像样了。马跃掷笔一声长叹:“生疏了!没感觉了!”

黄小叶从正在播放韩剧的电视机前起身,过去看了看,回身抱住他:“养个大美女在屋里,你还画什么画呀?”

两人靠在床头,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马跃终于还是问了:“这些年,你,还好吧?”

后面没说出来的话,黄小叶也听出来了,眼睛空洞地盯着电视机,一副情绪毫无波动的神情:“结婚七年了。男人是我从别人手上抢过来的。抢不了你,我还抢不了别人么……”

马跃尴尬一笑,脸上又现出不解来。

“怕他来找你算账啊?”黄小叶的脸,随着电视屏幕的光线,暗淡了一瞬间,随即回到半玩笑的模式,还侧脸满怀深意地看了马跃一眼。

现在轮到马跃变成第三者了。说不害怕,心间倒还有些忐忑。

坏笑完了,黄小叶的脸色重新变得凝重了,“他进去了……”

一年前,黄小叶还是风光的局长夫人。

跟马跃分手后,黄小叶认识了当时还是副局长的余恒,运气很不好,又做了第三者。跟马跃在一起的时候,想抢,可想到瘫在床上的郑莉,她实在下不了狠心。但这一回,她痛下杀手,不管原配一哭二闹三上吊,硬是把余恒抢了过来。婚后第三年,余恒升为环保局局长,从此修成正果。

环保局长是个肥缺,各家污染不污染的企业老板,都拜菩萨般给供着,生怕得罪了就被停产整顿。自然,局长夫人也该养尊处优。黄小叶早不画她的水粉画了,也不去什么画展艺术展。她欣赏的艺术品,都是那些世界驰名的牌子货,实用,有面子,做工精致,比起唬人的艺术品更有欣赏价值。

可这风光的局长没做几年,就被纪委给办进去了,罪名好几项,什么受贿、渎职,还有跟“多名女性保持不正当关系”。对于前两项罪名,黄小叶自认也应该受惩,因为好多钱都被她给花了。可最后那一条,真是让她欲哭无泪。自己都是做小三的老手,没想被人算计了还不自知。

虽然进去的只有余恒,可家里的房子车子保险柜都给没收了,黄小叶给老娘写了张假借条,才把提早放过去的钱拿了部分出来,在闹市区开了间服装店,“勉强没有死过去”。

听了这跟肥皂剧精彩程度相当的故事,马跃一时不知道如何评论,沉默地摸了棵香烟出来。

黄小叶侧身过来,可怜巴巴地抱住他脖子,说:“我现在才可怜。十年前你没要我,现在还要我吗?”

见他呼出一口烟雾,依然不说话,便又不安地问:“生气了?怪我移情别恋吗?……可我不移情别恋怎么办,你又不敢要我……”

马跃苦笑一下,说我哪有资格怪你移情别恋。顿一下,然后闷声说:“原来,余恒是你老公。”

黄小叶不吱声了,但搂着他的手仍没有松开的意思。

沉默。两个人都不说话,只剩下电视机里激烈的韩式情话。有种莫名的空气正在升腾,膨胀。黄小叶知道,必须马上制止这空气的膨胀,否则就会爆炸,不可收拾。她向上攀援一点,把脸贴在马跃的脸上,幽幽地打破了沉默:“他一时半会儿肯定是出不来了……”

马跃狠狠地吸了口烟,说,我知道啊。

“我想把没收的房子和车,拍一些回来……”黄小叶终于还是托出了底牌。连忙又强调:“只是一小部分,我没那么多钱。主要是,我们现在没房子住,挺惨的……孩子,又小。”

她刚才没说,她和余恒还有一个刚五岁的儿子。现在一副孤儿寡母的样子,自然可怜。

马跃叹了口气,翻手抚住黄小叶的脸,说这事儿不难办,价格我也可以帮你操作到最低,“但你可能不知道,这种拍卖不是我能一手遮天的……而且,你的身份也不大适合来拍自家被没收的资产吧。”

“这你不用担心,其他方面我会去打点好的,也会安排合适的人来报名竞拍……”黄小叶激动地解释着,有些手足无措,一时竟滚出两粒泪花来,在马跃脸上啪啪亲了好几口。

等她稍微平静下来,马跃才又找到说话的机会:“你可以另外再买房嘛,干嘛非要拍被没收的房子?”

“因为孩子吧……”自余恒被纪委带走,房子也被查封,娘儿俩只好搬回孩子姥姥家住。孩子年纪太小,成天哭哭啼啼追问爸爸去哪里了,黄小叶只好骗他,说爸爸出差了,房子要重新装修,过段时间就搬回去。“那孩子现在都自闭了,我怕他出问题。我就是想把常住那房子拍回来,带孩子回去住。”

马跃搂了搂她的肩,一时无话,只好又点了一支烟,才问:“你怎么知道这次拍卖是我的公司在操作?”

黄小叶听出他的意思,连忙腾出一只手来举起,很正经地发誓:“我愿意来见你,可不全是因为这个事求你。”

马跃说我知道啊,我主动打电话给你的。

“对啊。不过我前两天就知道这事是你的公司在操作了,但不敢来找你,怕你不愿意帮忙。毕竟,当年是我狠心跟你断了关系……”黄小叶说,“可能是天意吧。没想到你正好就打电话来了……说明你心里还有我,而我,又何曾真把你忘了呢?”

黄小叶说的都是事实,解释也在情在理,可马跃心里,还是隐隐的有些不舒服。大概,就像黄小叶听说他是因为老婆死了才重新找她一样。

马跃的生意,就是靠拍卖起家的。但他很少做普通拍卖,大多是公安和法院罚没资产变现的拍卖。这个行当,不是一般人能染指的。但彻底放下艺术家身段的马跃,硬是打通了这条线,这些年来做得风生水起。然后又把生意扩展到其他行业,成了个不大不小的企业家。

像黄小叶这样找上门来的买家,马跃接待过无数,不外是想低价拍走罚没资产,占个便宜。但没点门路的,又有几个人能成功?马跃自己倒是跟线上的人一起,经常低价拍下那些资产,然后转手高价卖出,挣了不少的钱。所谓罚没资产拍卖,大多时候不过是打着幌子走个程序。只有一次,法院竟然罚没了一家养猪场1000头仔猪,放在郊区猪场养了两个月,条条瘦得皮包骨头,转手也实在没什么赚头,马跃认真搞了八次公开拍卖,才勉强完成了任务。

但这事儿,他还是打算帮黄小叶办成。不管怎么样,这点旧情还是念的,要不然,也不会欣欣然打电话,邀她来这从不示人的秘密花园重聚。

一到深夜,这山里便又黑又静,拉上窗帘的小屋,几乎没有一丝光亮。马跃瞪着双眼看着虚无中的天花板,突然迷茫起来。这样匆匆忙忙把黄小叶约来,到底想要怎样?相约之前,并不知道她有没有婚姻,就那么理所当然地,像十年前一样抄起电话就打,总以为她随时开机候着自己的召唤。

现在这样,又能怎样?

黑暗中,有蜘蛛奔跑的声音。开始是一只,蹑手蹑脚地顺着墙角溜过去,然后是两三只,一群,满屋子奔跑,每一只身后都拖着长长的丝,纵横交错,很快就把在屋子里拉上无数张网,覆盖了桌子和画架,覆盖了床,粘在脸上,钻进鼻孔里,怎么也扒拉不开……

马跃醒过来,艰难地睁开眼睛。黄小叶背对着他,面前亮起一团光,大概在看手机。仿佛想起,两人的手机都被黄小叶关掉了。马跃一身冷汗,想翻身去抱一抱她,却没敢动弹。

再次醒来,屋子里依旧漆黑一团。伸手往身边一搂,却是空空如也。

天已大亮。黄小叶的行李不见了。她竟不辞而别。

床头柜上,留有一张薄纸:

“老马,我有急事先走了。千万别回城,听说警察在找你。相信我,我一直是爱你的!”

马跃这才吃了一惊,连忙打开手机,一连串未接来电和短信的提示音。最后一条,是黄小叶的:“我已回城。老张已被纪委带走,你的拍卖公司也查封了,正到处找你。老马,保重!我还有孩子,陪不了你了。”

马跃呆了半晌,翻看之前的短信,竟都是报告老张被纪委调查的事。老张是马跃在法院方面的上线和生意上的合伙人,自己几乎所有赚钱的项目都跟他有关。他进去了,马跃又如何自保?想了想,拨通了一家分公司的部门经理,那是马跃一个表弟。

表弟说:“分公司门还开着,但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听说总公司和拍卖公司都被查封了,两个副总也被带走了。”

马跃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索性又把手机关了,坐在窗前发呆。这小木屋没对任何人提起过,也没签合同办理产权留下什么法律上的痕迹,估计纪委和警方的人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这里。

不过,黄小叶已经回城了。大概,他们很快就会来了吧。

那只小蜘蛛又从画架木条缝里跑了出来,挂了一根丝线,吊在画架上晃荡,很是悠然自得。马跃抬起头来,望着窗外的群山,突然想起第一次跟黄小叶见面的场景。

那天,他原本是去参加一个艺术沙龙的聚会,黄小叶也来了。几个男人都悄悄议论,说这姑娘水粉画是一绝,相貌身材更是一绝,在这城市的艺术圈里,乃是惟一的绝色美人。马跃是个正常男人,加上老婆瘫痪在床,见了美女自然也两眼放光。不过,最重要的是,他听人说黄小叶的父亲是市文化局分管人事的副局长,便想着要去结识她,看能不能把自己从区文化馆调到市局去。所以后来,是马跃主动接近黄小叶的,并且把她弄上了床。大概命运不济,两人上床不到一个月,黄小叶的父亲竟然被发现患了胃癌晚期,很快就去世了。

调动的想法还没来得及提出来,事情就黄了。马跃只好忘记了这一茬,安心享用那可心又揪心的爱情。不知道是爱情的光辉掩过了初衷,还是马跃有意无意地选择性忘记,在这十多年里,他再也想不起当年为什么认识黄小叶,甚至一度在心里为这段爱情虚构了一个浪漫的开端——他们是一见钟情,最后迫于现实而不得不分开。他们是一对饱受命运不公的苦命鸳鸯。

可是,马跃的脑子像韩剧里失忆的男主角,因为一次莫名的击打而恢复了记忆。一切又清晰地浮现,把这场爱情还原成她的本来面目。爱,大概是真的,可这最初的功利,及至后来的无奈分离,就像那赶不开的小蜘蛛,和它随时会结起的蜘网,让马跃有一种无力感。

阳光再次铺洒下来,远处的山峰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马跃突然想起一句滥俗的“鸡汤格言”:“不畏将来,不念过往。如此,安好!”于是给老吴打了电话:“老吴,这房子,你还想买回去吗?”

他站起来,打开房门时,指尖奇异地动了动,竟想回身去摸那画笔。

可是,老吴乐呵呵地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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