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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珍

2014-08-15◇韩

四川文学 2014年34期
关键词:婶子麦子

◇韩 嫣

1

秀珍嫁到南镇这天,是个阴天。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看热闹,因为这个婚礼不寻常:

秀珍长得美。关于美,有很多种,据镇上人说秀珍的美是男人看一眼就被摄魂的那种。南镇上的人把这种美定义为狐媚,就是有来无影去无踪的诡异气质。

秀珍嫁的是这个镇上最丑的男人,黑猩猩一样的肤色猪八戒的嘴。这个男人比镇上其他男人的优越之处在于——他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他在外做矿工。那么丑的矿工,要娶这么美的婆娘,镇上的人就很想参阅这场不寻常的婚礼。可是一天下来,传说中秀珍的那些相好一个都没来,没人闹婚礼,这是个遗憾。婚礼平平顺顺,秀珍貌似心静如水,没寻死觅活,镇上的人在亢奋之后莫名地失落。

新婚一星期,矿工挖煤去了。秀珍从丈夫出门的第二天起,端个小板凳坐在自家门前做针线活。镇上男女都下地干活,除了镇东头的哑巴莲叶一家,但他们家长年关着门。农忙季节,镇子极空荡。

这天,在省城上班的云峰回镇上。空荡荡的街道一览无余,云峰几乎一眼就看到一个穿红袄红裤腰身窈窕的女人,盘着发髻低头缝衣服。云峰想起似曾见过的油画。秀珍抬头,白球鞋、蓝色运动裤、白衬衣,一个干净英俊的男生,明澈的眼神里散发着清晨露珠的气息,神情却有点古典山水的云雾苍茫。秀珍心跳了一下,瞬间觉得脸热。两人莫名地笑了下,云峰背着包,走开了,脚步有逃离现场的慌乱迹象。秀珍停下手里的活儿,走神了。

云峰回家知道,那是新娶来的远房的婶儿,虽同龄,辈分是婶侄。秀珍是替父亲抵账嫁过来的,名声据说不大好。在乡村,女子必须端庄,不能太妩媚,妩媚不是狐狸精么,妩媚的女子会让男人生出非分之想,狐媚就是坏的,就是妖精。秀珍在女子时有多少个相好的小伙子,没人考察过。但秀珍心里明白,她一直也想物色一两个有胆识的可靠男人托付终身,但现在回头想,其实是没有人敢娶的,这些喜欢她的男人都有一个特点,蜂蜜一样地粘她,却都装作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任何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矿工只见过一次,丑得出奇,但嘴笨心眼实,家境富裕。云峰在听了父母的讲解后,心情莫名地黯淡了。

2

在中原,每年六月麦子成熟抢收,是四季最忙的时节。六月的天气就像豆子一样脆,咬一口都会发出清脆的回响。麦子说熟就熟,黄绿色的麦田本来文文静静,几天功夫,绿色的叶子和麦穗变为金黄色,沉甸甸的麦穗发出沙沙的声响,随时都会破穗而出。一旦碰到暴雨,庄稼人一年的辛苦和希望就毁了。所以,麦熟了得抢收。 这个季节,几乎家家都请麦客。河南、青海、山西、陕西北边山区的精壮男劳力,缠一条白毛巾背两把镰刀就上路了,他们一个村子挨着一个村子走,雇佣价是一天20块到30块,看年龄体格不等,管三顿饭,晚上打地铺。镇上需要请麦客的人家,一般是女人在家里做饭,男人领着麦客收麦子。眼看着麦子熟了,可谁领着麦客去割麦子呢?秀珍就有了心事。没有监工,坐在田垄抽烟是正业,收麦子就成了副业。

夜晚纳凉。云峰没事在街上走。

就着灯火,秀珍辨认出轮廓,婶子没客气,“明天帮婶子收麦啊”。第二天早,云峰直接到麦田了。这是难熬的一天,火辣辣的太阳烤在背上,刚开始还可以忍受,但是汗水、麦芒和热浪渐渐有吞噬呼吸的倾向,云峰觉得胸闷头晕,他咬着牙坚持。麦客们还都忠厚,没有人偷懒,上午招呼大家歇了一会儿,在田垄上吃完婶子送来的午饭。下半晌,云峰眼前一黑,昏倒在麦田里。云峰醒来的第一幕是婶子正俯身给自己敷毛巾,婶子好看的刘海有种动态美有点俏皮。云峰不知所措,挣扎着起来找他的镰刀。婶子笑着按着他不让他动,婶子的笑,让云峰想起一个词:炊烟袅袅。婶子原来有这么好的手艺,蒸的馍馍要样有样儿,要味道有味道,热气腾腾的馒头,按一下立刻弹回原样;不像自己母亲的馍馍,面不是起得太死馒头又沉又硬,就是面起得太过有酸味。云峰就着菜籽油和红辣椒炝炒的金黄色土豆丝,平生有了家的感觉。

云峰到底没帮婶子收多少麦子,实际是做了家里的男劳力也就是监工了。三天,麦子都收割到麦场,堆成了一个个山堆。

收麦是跟天色抢粮食,打麦同样也是抢。打麦就是麦子脱粒,堆积成山的麦捆,最怕的也是暴雨。一旦被雨浇灌就会发霉,所以麦子收回来后要立刻打麦,麦粒装袋运回家才叫收麦完成。由于打麦需要很多人手,打麦一般都安排在夜晚,白天大家都得收麦子,晚上左邻右舍才有时间帮忙。

打麦的工种和流程分为:运麦捆、往机器里填麦捆,扬场,装麦入袋。

运输麦捆,有点像战场上运输子弹炸药的,得供给得上。这里面最危险最需要技巧的,是往张大嘴吧的打麦机里填麦捆,一般两个人,机器两边各一个:要求眼疾手快。慢,则有可能连手带胳膊输入到机器里。每年因为打麦而残疾的骇人事件,总是会从一个村子传到另外一个村子。所以这个岗位不仅需要体力、速度,还要机敏。等到麦捆从机器里出来,麦子和粉碎的麦秆就分离出来了。强大的风力吹出麦秆,麦粒则沉甸甸地积累成山。最轻松的是扬场,趁着风,用木锨把麦粒高高扬起,麦子一粒粒落下,碎屑飞扬到远方。

云峰这个夜晚站在脱粒机前,和秀珍的本家堂哥一起承担重任。其他岗位是秀珍的几个堂兄弟帮忙。秀珍看在眼里,心里发紧。但是有时候很奇怪,你担心发生什么,还就真的竟然发生什么。云峰在这一夜,大概是累了,大概是走神了,总之,云峰在把麦捆送进脱粒机时,抽出得不够及时,一阵忙乱和混乱,云峰的右手搅进了机器里。

夏天之后的秋天,来得很快,一袋袋粮食都储藏起来,庄稼人一遍遍地看着麦袋,那是看着亲生孩子排列成行的心情,踏实、心安、知足,这可是一家老小一年的口粮啊。麦子发出粮食特有的纯正香味,弥漫在家家户户的厅堂里。整个镇子笼罩着一种安详和富足的味道和氛围。而麦地在经过犁耙之后,撒上玉米,用耙子耙平整,农闲就来了。女人们凑在一起做针线活拉家常,男人们凑在一起下棋抽旱烟。南镇上的人这个季节,乃至中原的这个季节,都是休生养息的好时光。

云峰已经去省城一个月了,秀珍不知道怎么联络,作为婶子,她其实也可以去,但意外事故让云峰一家莫名地恨秀珍了。表面客客气气,那语气那神情却是明摆着在那里,潜台词都在那里。秀珍一夜夜地熬。这是一段艰难的岁月,关于云峰,所有的消息都是转述来的。

云峰右手没有了。

云峰每天说胡话。

大多数时候,秀珍坐在门前,望着街道的尽头,日复一日。她记得上学时学过一个词:望眼欲穿,这个词多好啊,好得揪心,好得心疼,好得心碎,好得都让秀珍觉得再也没有哪个词,更贴切她的心情。

云峰回镇上一星期,离开却是半年。

3

过年对所有中国人来说大概是除了生老病死嫁娶生之外最重要的节日了。云峰春节回来了,他没来串门,秀珍是从隔壁三嫂嘴里知道的,云峰回来定亲。因为残疾,高大英气的云峰大约只能下娶。三嫂说女方很壮,可以在家里帮忙伺候公公婆婆,家务也没问题。彩礼已用车送到女方家。

大约过了一星期,夜里,云峰和秀珍在街上遇见。谁也没开口。

秀珍突然泪水夺眶而出,“你,”哽住了。

云峰站在街口,“婶子,我”转身走了。

云峰脚步凌乱,背影模糊,原来一个男人的背影可以那样断肠,秀珍呆立着,停留在巨大的空巷。

巷子月色如华,宁静无风。

静静的是树的倒影,孩子玩过家家游戏断断续续的笑声。

云峰在三天后的一个夜晚,来婶子家坐。

乡下的人,喜欢用坐一坐来交际。有什么事,都是晚上提包红糖或一包点心,敲开门,坐在院子里喝喝茶唠唠家常。临走才可能抛出正题。云峰这晚带了一块红丝绸,他从怀里拿出那块布,就沉默了。

堂屋的木质家具,有一种安稳祥和的气象。云峰觉得,这大概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家的气氛,但是这里不是自己的家,婶子在哪里,或者说秀珍在哪里,就有一种梦想和现实对接的恍惚感,只是,如今自己不配了,自己都这样了。都这样了,还坐在这里干什么……云峰想着,鼻子上渗出汗珠。他从口袋了摸索出纸烟,修长的左手微颤,显然,他不太会抽烟。

冬天的镇子,什么都是寂寥的,月亮出奇地亮。离开家,反而轻松了。他们来到麦场,这里堆积着整个镇子家家户户的麦秸垛。夜深了,秀珍打了一个冷战,云峰轻轻地拢了一下秀珍的肩,他们拥吻了。这是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的拥吻,所有没来得及诉说的,不能诉说的,已经无法诉说的,丝丝密密地融化在细微而长久的吻里。云峰紧紧地抱着秀珍的腰,臂力箍着她的全身,他浓密的短发陷到秀珍的脖颈里,深情而忧伤地吻。他们在麦秸垛里陷落,放松,回到自己。秀珍分不清是自己的泪还是云峰的泪。麦秸垛是温暖的但有点扎,云峰显然是体贴的,他停住吻,把军大衣铺在麦秸垛上。他们不再迷茫心碎地吻了。云峰现在有点像探险,他把秀珍轻轻抱起来放在军大衣上,便开始他梦寐已久的探险。秀珍明白这其实是一个男孩的第一次。有点迷乱有点不知所措,他终于进入她的那一刻,所有尘世的伤都不在了。这是一种激动人心令人战栗的交融。之后,他们长久地依偎在军大衣里陷入到麦秸垛里。

云峰轻轻低在秀珍耳边说:你是我的女人了。

云峰的婚礼,是年底镇上最隆重的节目。

秀珍去了婚礼上,作为婶子,作为本家,她一直都在忙着。她看到新娘了。有时候,人生都被安排好了,人们就这么被安排着,被父辈被乡俗被一切现实的合力安排着,一步步往前走。秀珍如此,云峰也如此。

时光是最经不起推敲的,镇上的女人,都在传秀珍的事,秀珍成了镇上的话题,年年发酵,后来成了一个公开的禁忌。

东窗事发,是在很多年后的一个冬天。镇上所有人都围在云峰家。

云峰和秀珍被赤裸着捆在一起。这是诡异的一天,镇上的人都压抑着激动的心情,他们都在口口相传一个基本道德:关于伤风和败俗。主持风纪的,是云峰家族的一个长者,秀珍,被剁掉了一个手指。

4

关于秀珍和云峰,镇上的人激情退去后,就少有人提。人们都喜欢新鲜的料,旧事大概是没有多少新味的。主持正义的人们有太多自己的事情,不过是农闲的时候澎湃一下。谁会真正关心一对男女呢。

秀珍突然就老了,云峰也是。其实人都是在不知不觉中突然就老了。

镇上的人没有人关心,他们在40多岁的时候,结婚了,婚是怎么结的,在哪结的,没有人知晓,但是这个传说突然就有了某种力量,人们再回首,想起几十年前的一幕幕,有点若有所思有点不是滋味。

秀珍离开镇子,云峰接走了。两人都人到中年,还有什么比这个故事更令人唏嘘,当年那些主持正义的人,有的已经病死。但是参与其中的很多人,莫名地就有点难受,是那种说不清的难受。

几年后,云峰病逝。

秀珍沦落在外,至于在哪里,据说在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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