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疗伤笔记

2014-08-15何永康

四川文学 2014年16期
关键词:左脚故乡

◇ 何永康

在键盘上打出标题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又感觉到了深入骨髓的锥心的疼痛。其实我现在最需要的是镇痛,而不是笔记,但一个偶发事件——我不慎摔倒了,左脚跟骨粉碎性骨折,治疗相当麻烦,必须卧床相当漫长的时间——于是“笔记”不期而至。也许这正是冥冥中一只神奇的手周密细致的安排呢。那就开始吧。

事情与桃花有关。早春二月乍暖还寒时,听说某地的桃花开了,开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受到蛊惑,跑去领略现代桃花源的美妙,去“碧桃花下感流年”。在快到桃园里的一个坡坎处,鬼使神差地“马失前蹄”,不仅没看到桃花,还被迫历经了一场“桃花劫”。事后,听说此地正在搞一个“桃花节”。“劫”与“节”字音完全相同,我听起来便有些吊诡。

几个月后,桃子熟了。有朋友送来一箱,开玩笑地说,这桃子就是我受伤的地方的桃树结出来的,吃了对养伤有好处。我恶狠狠地啃食着,有一种残忍毒辣的快感。

我的错误是盲目和轻率。没有权衡高度和坡度,也没有顾忌年龄和因偏胖而不太灵活的躯体,以及已经开始疏松的骨质。当我把沉沉的自重和猛烈的坠力狠狠地一起集中压在我左脚那可怜的脚后跟上时,它一下子就粉碎性骨折了。

无边无际、没完没了的疼痛一下子淹没了我。

这个部位,被忽视了几十年,很卑微很低下,甚至很难启齿说出它的名字,但从今往后我是忘不掉它的了,把它写在文章里或许会有辱斯文,但我无法回避。它,就是脚后跟。

早年老师批评某人记性不好,最爱说的一句话是 “老师讲的都记到脚后跟去了呀”。当年在文学讲习所,一位大师级的作家授课,谈到对人物的描写要生动准确,就举了他自己一个的例子——把一个人的笨,喻为“蠢得像脚后跟”。真形象,便记下了,再去看自己的脚后跟,真不怎么样,形状无美感可言,线条也比较草率,加上那里的皮肤因不受待见(少时常年打赤脚)而异常粗糙,还有重重老茧。的确是一副无比蠢笨的样子。

从此以后,我也许就更加放低自己了,低到和“脚后跟”一个高度——卑微低下,习性粗疏。总在人生的最底层,但活得脚踏实地,活得沉稳平和。虽然会最接近某些浊气,但也最接近地气。

远离了生活中熟悉的一些东西,身边又增添了其它一些东西,比如药物、纱布、绷带,还有与我须臾不离的一对拐杖,它几乎是在医生给我作检查的同时就配卖给我的,让它伴随着我养伤的始终。一开始,我对这玩意很不适应,但又必须依靠它,恰似某些人的不幸婚姻,即使很痛苦也不能甩掉,一个家还得靠这婚姻支撑下去。在目前的医疗条件下,也只有借助它顶替我的左脚,支撑起一百多斤重的皮囊,可以缓缓移动几步,不至于长时间瘫卧在床,长出褥疮。

出事后,曾有好几位朋友都问,需要拐杖吗?那些拐杖是他们曾经用过的。原来,身边折胳膊断腿的人还不少呢。我居然因此感到一些欣慰。他们没有把拐杖处理了,是不忍丢弃一件物品,还是需要留着纪念?我这拐杖日后也会留下了的,但绝对不想再次使用,而是希望以后转赠他人——就像他们现在想转送给我一样。

医生要求住院治疗,我断然拒绝不予配合。我宁愿自己忍着剧痛靠双拐单腿蹦跳着上楼回家,隔两天再蹦跳着下楼去医院换药。我为何不愿住院?除了吃喝拉撒不方便外,主要还是受不了别人来探视。这么多年来,我多次探视过住院的朋友,也曾代表单位去探视过住院的职工,我太清楚探视的程序和实质以及隐含在表面形式背后丰富的内容。

混迹江湖几十年,人际关系不好也不差,如果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来探视的不会门庭若市,也不会门可罗雀。我不愿意一次次给人家讲述受伤的过程和治疗的方案,也不愿意自己的狼狈相被更多的人看到,在痛苦中成为被关注议论的焦点;我不愿意看到亲朋好友、同事同僚向我集中流露出安慰、同情、怜悯、关切等表情,我会伤感和负疚。当然,也许还有一些不可否认的伪善和敷衍,以及某人“你也有今天“的内心咒骂。至于物质,我更是不愿受领。千篇一律的花篮、水果以及或许快要过期的瓶装、听装营养品,这些东西华而不实。实在的也有,有人会悄悄地把一个信封塞于你的枕下,里面是不多不少的“慰问金”,但那是你在预支透支或借支——“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虽然我做到了不事张扬,仍有朋友知道了找上门来。我的婉拒都到了不近情理的偏执地步了,仍然不起作用。

于是,我想到了逃亡,逃亡到我的故乡。

我这个人是个乌鸦嘴,说什么往往会应验。不是我有什么特异功能,而是我在判断和选择一个结果时往往会因逆反心理而逆向思维,事物往往又不以正常人的意志为转移,往往会有悖于人们的良好愿望。因为这,恰恰“成就”了我屡试不爽的“预测”。

没想到,这次应验到自己的身上了。前不久我写了一篇叫《故乡的悖论》的文章,文中说到,回故乡的人有两种,一是功成名就,志得意满之人,裘马洋洋,招摇过市,为的是衣锦还乡,耀祖光宗;一是郁郁不得志者,在外面碰得头破血流,断腿断手,悄悄溜回老家养伤接骨的人,为的是舔伤流泪不被外乡人看见,不在外面丢人现眼。什么叫“一语成谶”,这就是了——那篇文章的稿费还没收到,现实报应就先来了——腿部骨折了,要静养。养伤之地,我毫不犹豫地“首选”我的老家——真的成了前面说的第二种人。

“近乡情更怯“。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理解这句话。坐在车上,伤处的疼痛更加剧烈,但我仍然希望车开慢点,因为离老家越来越近,心境也越来越杂乱,我需要时间来梳理。这些年回去的次数并不多,且都是来去匆匆。在家人和乡亲面前,我是一个过客,是一个工作很重要也很忙碌的人物。我向来处事低调,既不显摆烧包,也不落拓丢份,故乡对我不离不弃,我对故乡不卑不亢。“怯”是有一点的,那是对故乡的敬畏。我设想自己缠着绷带,拄着双拐,在故乡的小路上单腿跳跃着行走的窘态,像不像是一个打了败仗的伤兵?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故乡是一个人不可改变的遗传基因,因为乡情必然会渗入骨髓,如窖藏的白酒,不因年久而变味。

故乡是天地之间的一个大容器,可以容纳一切人和事。包容孝子,包容浪子,也包容逆子;包容成功人士,也包容落魄寒士;包容欢笑,也包容悲伤。虽然,许多人是因为厌倦它、背离它、嫌弃它而外出的。它送出的是一个个年轻的背影,迎接回来的多是老态的面孔。故乡是起点站,也是中转站,还可能是终点站。不论在哪个阶段,它都始终如一地以欢迎和欢送的姿态向你张开怀抱或挥臂道别。避风港、疗养所、宣泄场、蛰伏地,隐居处……我的脑海中闪过许多词语,这些词语显示出我对故乡的依赖,让我有点像一个实用主义者。我为何没有在自己健康快乐的时候回到故乡呢?那些时候我在异乡忙些什么?我为何没有兑现给镇上小学弄点图书的承诺呢?对曾经的我来说,弄千儿八百本图书并不是一件难事。我为何没有挤出一天时间,给县中学的学生作一次励志的报告呢?这些年,我在各处卖嘴巴皮的时候还少吗?……

我多次过家门而不入,最多也就是下车远远地眺望一会儿。我不是大禹,为忙着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为何如此寡情呢?原来,我曾经信奉一位伟人 “无产阶级无祖国”的说法,后来又被我引申为“无产阶级无故乡”(现在看来真是偏颇和误解),因此一直都在“反认他乡是故乡”。我荒唐地认为故乡是一种情感羁绊和一种地域局限,会禁锢脚步和思想。

我低下头来向故乡谢罪。

本来,我是在春寒料峭时,满腔热情地迎迓春天的如期君临,结果却被二月的花神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并用一种让我无可奈何又啼笑皆非的方式,把我的双脚禁锢在春天的门槛之外。

对我来说,2013年注定只有三个季节,前面的冬天和后面的夏天比往年要长许多,有了许多时间让我闲抛漫撒。没有春天,就没有春天里的劳作,农夫没有春播就没有秋收。眼下一些地方连年大旱,人畜饮用水都十分短缺,没水育秧苗和栽插水稻,农民只好歉收一季了。我当然也歉收了,歉收就会饿肚子,我做好了“忍饥挨饿”的思想准备。当然,我也会像农民一样,水路不通走旱路,细粮不足补粗粮,种些包谷杂粮和瓜果豆类什么的,聊以果腹。

年轻时我喜爱弄几笔丹青,尤喜画梅,题款总是“思君聊赠一枝春”之类。眼下,我孤独地思念着远方的朋友,但我手中已经无“春”可赠了。

这个春天被命运屏蔽。

阳光收敛了,雨幕遮挡着灰色的天幕,室内更加的阴暗,冷气依然逼人。这哪是“人间四月天”啦?有几滴水珠落在纸上,是雨水飘进来了吗?不,是我在不知不觉间流出的眼泪——我,居然流泪了!

人到中年后,看破看穿看透了许多,心地平和良善了许多。读书阅报看电视,便常常有鼻子发酸,眼眶湿润的时候,似乎心中真有一个柔软之处随时被触动牵扯。但那泪水也仅仅是在眼眶里打转而已,我是不允许它流出来的。年轻时流泪,还可以说是清亮、纯洁,一大把年纪了流泪,会被人家说成是“老泪横流”,水质不好,会被说成“浑浊”。然而在当下,我真切地感觉到一种痛,不仅仅是伤痛,而是密布全身的神经和连接神经的心脏在痛的时候,泪水不听指令地“悄悄地滑落”了。

在故乡流泪不是耻辱。

春雨的浅吟低唱,是这长夜的更漏,给我躁动的躯体打着单调的点滴。我和这雨一起失眠,就用不着啼鸟和落花把我唤醒了。慢慢地我看见了熹微的晨光一点一点将我裹挟,像敷上了中医熬制的膏药,为我的人生镇痛化瘀……

在没有报纸看,没有网络浏览的老家,我过着简单的没有新闻的日子。这日子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思维空旷和视野单纯。

四月二十日早上八点刚过,我被一阵剧烈的摇晃弄醒,恍惚中知道是地震了——这对四川人来说已是常识。后来得知,这次是四川雅安芦山发生了大地震!

我下意识地翻身跳下床,但一阵剧痛让我突然记起了左腿受伤还不能落地不能承重。我只好复归床上,听着外面的惊恐的喧哗声和仓皇跑下楼的脚步声。我出奇的平静,视死如归的平静,像一个参透生死的高僧。我不用跑,反正跑也跑不了,呆呆地等待灾难的来临吧。我慢慢把衣服穿周正,即使死也要死得体面一点。老家的人纷纷跑出去了,只有一个人没跑,她一声一声唤着我,颤颤巍巍地走到我的床前,陪着我直到恐怖的消弭。你一定猜着了,这个从容淡定的人是我年迈的母亲。

左脚淤血,肿如小桶。左边的鞋子是穿不进去了,只好闲置。从此偏劳右边的兄弟了。每当我看见墙角那只孤零零的无人问津的鞋,都会产生一些离奇古怪的想法,总觉得那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被肢解了,甚至觉得那是一个弃妇,躲在一隅哑忍和饮泣。不劳动者不得食,既然没有工作,就没有俸禄——擦皮鞋时就没它的份了,一副下岗之后的凄苦模样,让人目不忍睹。于是,我就用拐杖挑起它,放到一个更加隐秘的地方,眼不见心不烦。

我去到故乡疗养,居然忘了带它一起“逃亡”,有点像仓皇出宫的帝王,带走了皇后,却忘了带走妃子。几个月过去了,劳苦功高的右脚的鞋子,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了,歪歪斜斜像个流浪汉,鞋底快要磨穿,与鞋帮几近分家,色泽也灰暗了许多。我就打算丢弃它,突然想起了它那个孪生兄弟。丢了这只,那只咋办?我找出左脚那只鞋子,擦去蒙尘,两只鞋摆在一起,想看看搭配起来还有没有使用价值。一摆一比较就出现状况了,左脚的鞋因这几个月的休养生息,模样周周正正的,还很光鲜;右脚那只就更加的丑陋不堪。妃子依然年轻貌美,皇后却人老色衰,黄脸婆一个。

是让两只鞋子继续组合为我效劳,还是都当垃圾丢弃呢?前者有些勉为其难,像一个童养媳和小丈夫,很不般配,更像穿越剧里一个年轻人从时光隧道回到现实,自己曾经的恋人已是垂垂老妪,再绑在一起也是一种残忍;后者又有悖我俭朴的生活习性,我不想暴殄天物。

最后,我找到了一个修鞋匠,把两只鞋都送给他。破旧的这只可肢解了,用到其他的鞋子上。另一只的结局可能有几种,其一:恰好有一只同品牌同款式同质地同型号的右脚的鞋,也送到了这个修鞋匠手中,即可促成一段“姻缘”;其二,修鞋匠送给失去右脚的残疾人,让其在他的左脚物尽其用;其三:继续挂单,直到在孤寂中衰败,成为废品,和右脚那只殊途同归……

处理好这个遗留问题,我仍然没有轻松和解脱。因为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很多这样的鞋子,在我的头上飞啊飞,找不到“落脚点”……

我的不败金身在2013年被打破了,我躺下了,有了非常宽裕的时间来思考一些问题,思考得最多的是“我是谁?”。

几岁时,偷偷摸摸看《水浒传》,在某某回讲到花和尚鲁智深坐化圆寂时,施耐庵写了几句禅诗,其中有两句让我惊心动魄,没齿难忘——“钱塘江上潮信来,方知我是我!”我首先是为自己喜爱的人物死去难过,同时也第一次接触到生命和死亡的哲学命题,当然还有佛教的因果报应。

几十年过去了,生与死的哲学命题早已被我放弃了,没有必要去思考该上帝思考的问题,稀里糊涂就进入天命之年。天命之年后,我以为首先是要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认知。活了大半辈子,阅人无数,自以为有一双火眼金睛,一般不会看走眼。但对自己的认识却一直是模糊的,恰如医生往往诊断不准自己的疾病。

鲁智深参透了生死的玄机,预料到大限将至,只待潮信到来,便到佛祖所在的极乐世界去报到,这个时候,他对自己的来世今生看得非常清楚了,知道自己是谁了。世上能自我认知的人并不太多,因而才有先贤“人贵有自知之明”的劝诫。我想,这可能是一个人应该遇到的 “潮信”未到的缘故吧。这“潮信”并不一定就是死亡的信息预告,而是一种特殊的经历和人生变故。

意外受伤也是经历也是变故,使我对自己的认识逐渐清晰……

一条短信打断思路,是朋友发来祝我生日快乐的。哦,又蠢长一岁了。

生日让我一下看清了自己的来路。我是一个来路不“名”的人,三代才出一个贵族,这是谁都懂的道理,布衣们对人生的目标就不要定得太高,太高,往往会自寻烦恼。低一点,或许会有意外惊喜。生日也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去路,所谓去路,就是生命从诞生开始,一步步走向垂暮走向死亡的过程。这个过程有长有短,有苦有乐;有一帆风顺,有一波三折;有大吉大利,有命运多舛。出发点不同,路径不同,但终点是一个地方。正如曹雪芹诗曰:“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朋友,你会认为我这样说是不是看破了什么而悲观甚至厌世?非也。这恰恰是积极直面人生的豁达和领悟。

那么,“我是谁?”的问题就简单了——我就是我,一个自生自灭的生命体,一个看重今生也相信来世的凡夫俗子。

仅此而已。

疗伤已经快半年了,行走依然不能自如,依然一瘸一拐,依然有疼痛感和酸胀感。医生说,别急,创伤需要时间来修复。这句话让我觉得医生是个哲学家,或许是个诗人。因为哲学家和诗人都说过“时间是治疗一切伤痛的最好的良药”。但这 “药”虽好,总不能无休无止地吃下去吧,是药三分毒啊!我真担心长此以往,就加入到残疾人的行列了。

一位名人说过,“伤害能凸显坚强的灵魂”。我要说,“伤害最能凸显的是改变”。一个小小的事故或故事,都足以改变人的生活走向和价值取向。然而大凡改变,都需借力。譬如我,就是借助受伤这一事件的“外来压力”,来激发改变自己的 “内生动力”。

我的确是有所改变的,但不是变得更加坚强,因为坚强不应是我当下的性格主流。一百多天的皮肉之苦和精神挣扎,磨砺出了随和、超然、宽容、隐忍……这些才是我的性格取向。意识到这一点,也算是我荒芜了春天之后,在这个秋季的意外收获吧。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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