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时古贤张传伦

◇高 为

古人的三不朽是立德、立功、立言，立言排在最后。所以，古代没有专业散文家，古人怕也不屑于做专业散文家，都忙着立德垂范后世，立功上凌烟阁。当代专业散文家也屈指可数，虽说有人只是业余爱好，但其散文作品却属一流，比如张传伦先生就是这样。

子曰：君子不器。很难把张传伦归类。他是美食家，17岁 “票菜”随名厨墩上、案上、灶上真枪实弹地演练，吃遍天下，不仅品美味，饮美酒，也能著美文，写出 《拔丝葡萄》、 《美食家与书法家》等妙文，而且还能亲自掌勺，据说最拿手的福建第一名菜 “佛跳墙”，居然好过京城好些个大饭店。张府秘制鸭胗干，酒店经理尝了，质味厥为上上乘，不知妙诀在哪里？乃请大厨品定，行家一见刀工之细，胗片依曦光顾辨，宛似灯影牛肉，适口稍加咀嚼，业已品出七种味素，拜服求赐伊尹上方，传伦答曰：“既得鱼，复求渔，何贪心乃尔”！许多次笔者应邀赴宴，酒店经理知传伦方家将至，洗樽恭候，慨赠镇店佳肴，糜费超传伦所付餐资多矣。美食家是他最满意的归类，他的口头禅是“开心就好”。

他好美食，好美酒，好美人，好美景，好美文，好名画，好古玩，好一切美好的事物，是位性情中好人，一位会玩的真玩家， 《古今玩家纵横谈》所以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是不以书家为荣的书法家，二十年前其润格就与一流书法家相颉颃，内行的书家许为当代作家中隶书第一。他却不以为然，认为写字乃文人的基本功，不值一提，甚至说昔日的账房先生都比现在的书协主席的字好，因为写字对他们来说是童子功，而且每日都要操练，当然比时下忙于应酬开会收红包信笔涂鸦鬼画符误人子弟的书法家技法娴熟。他是收藏鉴赏家，在收藏界曾有 “北张（传伦）南周（纪文）”之誉，有专著 《文玩架座欣赏》《张传伦说供石》行销海内外。嘉德公司为他举办过专场拍卖会，每月各公司寄来的拍卖目录应接不暇。虽然收藏宏富，尤以磬和大理石收藏为业界所推重，但他不肯与土豪冤大头为伍，不愿被称为 “收藏家”，那些人一掷数千万、数亿元，买回一堆假货，却以收藏家自诩。他是收藏家，却以鉴赏自豪。他是散文名家，作品见 《收藏家》（荣宝斋大型艺术双月刊）《天津文学》 《文学自由谈》 《今晚报》《天津日报》等报刊，并有长篇大散文专著 《柳如是与绛云峰》行世。该书打破了散文与小说的界限，融虚构与纪实于一体，集才女传奇与文石知识于一篇，属于跨文体写作。在香港 《苹果日报》所发文章，尤其引人注目，深得文学大师董桥先生激赏，并特意为张传伦的新散文集 《铁如意》撰写序言 《山爱夕阳时》。

董桥先生在序言中说：“天津风水好，养出张传伦这样务实的雅士。这边几位收藏家都读他的文章，纷纷约饭局，看古董。我叨光了，见识张传伦的识见，鉴赏张传伦的赏鉴，真在行。谁说的不记得了，说传伦老弟满身时髦，满心古风，有些举止有些言谈很像书上写的古人，连一些事情的想法做法都古意盎然。到底线装书斋里浸淫久了，不受西洋文化污染，应付俗事不忘圈进乌丝栏里蹈袭自在，我和他从此忘年交往，謦欬相得。”并盛赞张传伦的书法：“了不得，不输古人”。“真羡慕他做那么多事情还腾得出时间练字。”

去年五月下旬我们受邀赴常熟参加“虞山雅集开幕式暨 《中国琴歌发展史》首发式”，有幸与张传伦先生同行，亲眼见识了他的勤奋。笔墨随身携带，每天早晨五点多即起临帖，要写足数纸才罢手。纸张就用饭店的信笺，见者莫不以收藏为荣。他谨遵吴玉如、启功的教诲，临帖不止，一写就是四十多年，功夫自然了得。

多才多艺的大师，总是因自己被限定为 “某某家”而苦恼，常常为突出自己某个领域的造诣而故意轻视自己在另一领域众所周知的成绩。林纾为了彰显自己的古文地位，拼命贬损自己诗歌的价值，甚至极而言之：“六百年中，震川外无一人敢当我者；持吾诗相较，特狗吠驴鸣。”（钱钟书 《林纾的翻译》）张传伦先生会怎样排列自己的成就：1、美食家，2、收藏鉴赏家，3、书法家，4、散文家？

张传伦天分高，又刻苦自励。为了避免自己懈怠，保证在香港报纸上每月发一篇文章，他先让人定做了十二个整版报纸大小的镜框，悬于素壁，时刻激励督促自己随时动笔。结果十二个镜框终于全装上了样报，很快又由每月一篇发展到每月两篇、每周一篇。勤于学，敏于行，成绩有目共睹。

张传伦下笔典雅，亦白亦文，多用文言词语。追慕古贤高士，臧否人物，最重气节。如对明末书法家王铎，因其卖主求荣，所以有愤激之语——“于我而言，这厮的字贵贱不要！”（《这厮的字贵贱不要》）遵从孝道，敬事父母，承欢膝下，其乐融融。“都已八十岁的父母跟我过，比我胃口还好比我还能吃肉，老爸餐饮时还能酌量喝三种酒再打八圈麻将，一点儿不累。”（《从冰心墓碑被涂闲话古今孝道》）

由于结交的多是著名画家、书法家、艺术家、收藏家，如吴玉如、溥佐、启功、慕凌飞、范曾、米景扬、董桥、冯大中、何家英、霍春阳、溥雪斋的九格格、王爱媛、津门四毓、杨广泰、周纪文、高在朗、常东祥、万永强、制陶大师包志宽、刻铜名家王少杰等等，使张传伦见多识广，触类旁通，写起这些朋友来就栩栩如生，常有少少许胜多多许的效果。所著妙文，既有范曾的豪情激情诗情，又有董桥的雍容宽容从容，不负两位大师的点拨。一两千字的短制精彩纷呈，耐人寻味，写起来得心应手一挥而就；一两万字的长文亦从容不迫，有条不紊，那才见真功夫。如两万字的名文 《“民国范儿”的可范儿与不可范儿》，一经发表就颇得好评。陈寅恪、罗家伦、刘文典、辜鸿铭、蔡元培、傅斯年、章太炎、黄侃、钱玄同、刘半农、凌淑华、周氏兄弟、林语堂、梁实秋、苏雪林、张爱玲、杨树达、杨荫榆…… “所谓 ‘民国范儿’，垂范千秋的永远是雄强耿直的风骨，纯粹率真的性情，他们从容淡定，掩不住干云的豪气，所以他们在许许多多的场景中，不做主角都难，有时君主竟成了陪衬。”张传伦所说的 “民国范儿”，大概就是陈寅恪1929年所作王国维纪念碑铭中提倡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外加渊博之学识与鲜明之个性。七十多年过去了，进入了二十一世纪，同样是清华教授，却哗众取宠，建议人大立法禁止自由思维。真让人感慨万千，不知今夕是何年。张传伦意犹未尽，要把 “民国范儿”这个题目做足，写成五六万字的专著，单独成书，可见他对民国群星璀璨、大师辈出、名士争锋的向往和怀念，追思那 “遥远的绝响”和 “湮没的辉煌”。其他的万字长文还有《我识章太炎》 《袁世凯纵横谈》 《古今玩家纵横谈》 《漫话中国历代奇石收藏》，都是被人传诵的佳作， 《漫话中国历代奇石收藏》还被收入由季羡林主编的大型丛书 《百年美文·艺术卷》，是那一卷的大轴之作，由此跻身百年散文大家行列。

作者知识广博，富有情趣。写与范曾问字求学、赏画品书、互赠精品的文章就有三篇，范曾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写与何家英几十年的交往，文物为轻，友情为重的短文动人心魄。（《何家英收藏的汉陶凫》）纠正了张岱 《陶庵梦忆》的注释错误：“龙脑尺木”不是龙脑上一尺见方的地方，而是龙头上有一额突称 “尺木”。（《龙的 “尺木”》）揭秘了困扰鲁迅终生的“人形何首乌之谜”：“那是古今奸商和药农联手的把戏，像人样的都是人工的炮制，和模制葫芦匏器的作法大同小异，何首乌属蓼科，多年生缠绕草木，地下的块状根茎未长大时，被人预先套上刻好的带头脸、四肢、男女生殖器的模具，块茎便顺其所约在里面慢慢生成人样。”（《“民国范儿”的可范儿与不可范儿》）。举十多个例证告诫舞文弄墨之人：用字要讲究，下笔需谨慎，避免一语成谶。（《文字里的玄机》）

张传伦在几个领域都成就斐然，知名度极高，却是位体制外的自由职业者，大家都羡慕他的时间自由、行动自由、爱好自由。一次我们在平山道百饺园吃饭，等菜的工夫，一位女士过来打招呼，执意要送张传伦一瓶市面上见不到的王朝名酒，原来传伦曾指点过女士的儿子写作文。我们乐得享受美酒，同时惊叹张传伦“天下无人不识君”的幸运。张传伦交游广，朋友多，文友、书友、藏友、食友们闻知他出了新书，纷纷捧场，《铁如意》还没上市，各路知交已经订购了两千多册，皆大欢喜。

“每年出版的散文集数以万计，然能得散文大家董桥先生欣然赐序，人物画大师何家英先生为作者倾情造像，迄于今，唯此一书！”这是 《铁如意》的腰封用语，也是实话实说。

四十多年前，我还在上初一。学校传达批林文件，提到陈伯达曾为林彪夫人叶群写过条幅：“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孤陋寡闻，当时以为是陈伯达自出机杼。后来得知先后为同治、光绪两朝帝师、由状元做到宰相的翁同龢曾经使用，乃清代中期人集 《兰亭序》字所作楹联，见梁章鉅 《楹联丛话》。现在移来形容 “笔力点酥琢玉，思路镂雪裁冰” “读书多，阅世深，性灵富” “杂学富，文采厚”的张传伦先生，应当十分妥贴。

张传伦先生新书行世，特嘱我”赐一书评”，选题通过时我即有此意，及张先生见此文题目，急呼不可，“今时古贤，我何敢当？！传伦此生不过一心学做圣贤罢了。”传伦先生卌载瑰行嘉言，实有最好之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