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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明禅寺

2014-08-15梁炳青

四川文学 2014年16期
关键词:禅寺狗尾巴草

◇ 梁炳青

我登上一百四十级的台阶。

按一楼二十级梯步算,大约爬了七层楼高。但从山脚走到山上,紧走慢走的却走了一个多钟头,带的矿泉水喝掉了大半瓶。我抹了把脸上的汗,抬头就看见山门上烫金的“西明禅寺”几个字闪着幽冷的光,看见漠漠的天上沉闷的太阳。阳光从枋额投射在我的身上,投射在地上,肌肤有股灼烧感。我走到左边卖香烛的铺前,探头询问。顺着指点,我来到空荡荡的餐厅。餐厅宽敞,可以摆放二十多张桌子,但那些空闲的桌子板凳椅子都搬到了靠墙的一边。有三个老人围坐在一张八仙桌前打“川牌”。

那个叫黄老师的人,正上石阶,听我叫他,他住了足,转过头,但没回身。他戴着副茶色的眼镜,但我仍能感觉到躲在镜片后那双诧异、狐疑和审视的目光。我站在离他几米远的房檐下,手里提着口袋,还斜背了个小背包。在这个闷热而沉寂的午后,我的突兀出现,在他的经验和想象之外。他慢悠悠地说:没空铺了。只有两间小客房,但住了三个居士,有空铺的那间住的又是女居士。见我有些失望,他像有些不忍,又说:有一间大的通铺,但条件太差……

我等着他往下说,但他不说了。我提出来先看一下,他没挪步,仍保持继续往上走的姿势,没说拒,也没说迎。我们就僵在那儿,有两个人好奇地围观。其中一位清瘦的老人说:那间通铺只有我一个住,只是乱得很。黄老师没吱声。老人便引着我拐过办公室。他打开房门,这是电影里常见到的寺庙里僧人住的大通铺,靠墙一排挨挨挤挤地铺了七、八张床,中间有席子的那张,显然是老人睡的。我将装有衣服和洗漱用品的包放在空床上,说:行,就和你住。

我终于安顿了下来。

我绕过大雄宝殿,往右,沿着石阶往大殿后面的象鼻嘴走去。

我来得既不是时候,也是时候。

如果现在是三月,极目四望,看到的将是花的世界,一片片一丛丛的梨花,如一场春雪将佛来山覆盖。赏花的人流如织,车马塞途,西明禅寺香火缭绕,钟罄声声;如果早十来天,看到的将是梨树上结的累累硕果,抵挡不住佛梨那甜香诱惑的人们,冒着酷暑也要上山来满足一下舌尖上的食欲,然后在农家乐里喝上几杯冰镇啤酒。而现在是八月底,梨已采摘完。这是个时间的节点,处暑刚过几天,能依稀听见秋天躲藏在不远处的足音,但夏天还在“呼呼”地吐着热浪,作最后的喘息。

西明,“西天佛国,佛光明亮”之意。西明禅寺,这座建筑在蜀南竹海佛来山的寺庙,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楼阁森严,松柏葱郁,泉甘而冽,竹繁而秀,望之如东溟海市”,明清时僧侣“多达一百三十之众”,可惜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因人故,庙宇尽毁,古树伐没。我眼前的殿宇,是几年前在原址上重建的。在建筑风格上保持了旧制,还扩大了规模。

站在逼仄的危崖上,天空广漠,没有云彩,只有一轮太阳。阳光并不强烈,孤独而沉闷。空中似乎漂浮和弥漫着许多暗尘,使得看到的事物像是隔着层毛玻璃,不太分明。远山茫远,近处的景物也只能看到些模糊的轮廓。

四周寂寥无人。佛来山成了空山,西明禅寺也成了座幽寺。

我席地而坐。高大的松木,一丛丛的苦竹、箭竹。石壁间布满了青藤,丝,麻草,狗尾巴草,蕨草。路边长着蒲公英,官司草。这些乡间寻常的草木,自然生长,自由而率性。它们曾染绿了我童年那简单而快乐的时光,如今,人已苍颜白发,而它们还是当年的模样,依旧该青的青,该绿的绿。狗尾巴草长得齐膝,炫耀着它们那骄傲的尾巴,或许,童年时的那只天真的蚂蚱,还躲藏其间。青藤盘根错节,虬曲而不羁,虬如蟠龙,跌宕纵横,这是明代桀骜而放旷,潦倒而狂疾的天才人物,青藤老人徐渭画中的笔意。蝉在树间高一声低一声,粗一声柔一声,长一声短一声,此起而彼伏,像下着一场飘飘洒洒的春雨,洗去了身边的暑气和心里的燥热。

老者早早就睡了。吊扇“呼呼”地转,但离得远,风不能及。屋里没开灯,我和衣睡在靠窗的床上,被包裹在幽暗和暑热里。我的身下是张磨破了边的席子,老者把他睡的这张唯一的破席给了我。门和窗都敞开着,我觉得像是闷在蒸笼里,热。

想安然入睡已不可能,我干脆起床。走到门口,风从过道灌过来,顿觉凉爽。仅一墙之隔,却分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我走向露台。

露台上有两根晾衣杆,晾着僧衣和我换洗的衣服。习习的风从垭口吹来,没有月亮,但有闪烁的星星。我看到山的静默的剪影,大殿的飞檐的灵动的剪影,我的单薄的剪影。旁屋里的僧尼睡了,居士也睡了,但露台上还留着我们乘凉时坐过的竹椅。

其实,每隔一段时间,就把自己和自己的肉身在寺庙里安放几天,这样的想法由来已久。二十八年前,一个人上峨眉山,在洗象池,置身在森森的柏树和肃穆的庙宇间,当时就想住上几天,享受那种静谧与庄严,但终于没有。一直以来,就无端地迷恋那些带有浓郁的宗教气息的地方,比如青藏高原,譬如蒙古草原,那些越千山过万水,一路坎坷,叩拜朝圣的人,任何苦与难都不能泯灭他们心中不死的信仰;迷恋带有宗教味的音乐,譬如 《天禅》、《静水深流》、《紫莲祥云》,譬如《万物生》,往往一听就是半天。这些梵音像一道清澈的溪流,一缕和煦的清风,一轮皎皎的朗月,滤去了窗外尖利的汽笛声、机器的切割声、叫卖的喇叭声,让人神思涤荡,觉得天朗地清。

我仰望着星空。头上的星星像撒在天穹的雪莲花,又像是一场璀璨的烟火。我想起梵高画笔下的《星空》:火焰般的柏树,匍匐的村庄,旋转的星空,柠檬黄的月亮。他以蓝和黄色为主色调,笔触粗粝而笨拙,他想表现夜的宁静与安详,但却暴露了他内心难以掩饰的挣扎、躁动与不安。这位世界艺术史上永恒的天才和苦行僧,在贫穷潦倒、孤独与寂寞中终其一生。不安,是的,艺术家的心里几乎都充满不安。

我也常充满不安。宁静与不安,就像错综的白昼和夜晚,阴晴圆缺的月亮,两条纠缠不清的蛇。这是个痛并快乐着的美妙的体验。通常,在不安中我可以借助阅读和写作,在带有芬芳、色彩和温度的文字中给不安一个出口,找到内心的宁静。但短暂的宁静总是被新的不安纠缠,于是又寻找新的宁静。

一地清凉。四周,蛐蛐声绵长尖细,蛙声浑厚素朴。这些暗夜里的歌者,沉睡中的清醒者。处子般的夜。我站在夜的深处。我听见夜匀长的鼻息,听见夜安稳的轻鼾。

匍匐在城市的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好久没仰望到这样真实、空旷而干净的夜空了。夜,像面柔软的湖。夜空,像面柔软的湖。心,像昙花一样,在夜的这一时刻,悄然绽放!

西明禅寺是在礼佛声中醒来的。

天空渐渐透亮。大雄宝殿金碧辉煌,端坐在莲台上的释迦牟尼,佛像庄严、慈悲。几道黄色的经幡随风飘拂。小僧敲着木鱼,小尼敲着法鼓。他们神情肃穆、虔诚,诵经声在空寂的大殿回旋。小僧的声音浑厚,带有磁性,小尼的声音轻柔和婉,像莺声燕语。法鼓、梵钟、木鱼、云板和他们的声音合成一道美妙的和声,直入肺腑,整座寺院都笼罩在玄妙的礼佛声中。

我随着那几位老居士,匍匐在佛前。

这是一个真实的梦境:在和鸣声中,有什么东西逸出了我沉重的肉身,轻盈如羽,袅袅升腾。前方有一盏灯,像无声的召唤。随着灯的牵引,一路翩翩,一路飞翔。恍兮惚兮,我的眼前祥云朵朵,佛光照耀,菩提叶舞,莲花盛开,香风拂面,碧波涟涟……

他们就坐在我的对面。我的面前,放着杯普顺为我沏的茶。寺里老住持不在,余下一僧一尼,两个都年轻,三十不到,都主修禅宗。小尼的法号叫普顺,除了诵经时神情凝重,她始终带着蒙娜丽莎似的笑,面容干净慈祥,像一面干净而慈祥的月亮。她虽穿着芒鞋,但走路如凌波微步,娉娉婷婷,一天不到,我们成了熟人,看见我就露出浅浅的笑和好看的小酒窝。晚上洗衣服时,她给我拿洗衣液。早上吃面时,她关切地为我舀熟菜油。她还爽快地答应教我入定的方法。昨天的闲聊中,我们就谈到信仰、灵魂、佛性、明心见性等形而上的话题。小僧的法号叫常弘,眉清目秀,严肃,显出和年龄不相当的持重。在他们面前谈禅,我就是一小学生。我带了两本书:一本《金刚经·心经》、一本《瓦尔登湖》。我拿出第一本。普顺说:譬如我用棍子打你,你说痛不痛?见我不好回答,她道:禅是需要你自己去体验和实证的。她像看穿了我的心似的,又说:人都有心浮气躁的时候,你要想使自己的心真正静下来,首先是放下执著。常弘说:禅要靠自悟,不是用语言和文字来表述的。他伸出一根手指,问我:你从我的手指看到了什么?他顿了顿,又说:你的心灵自然、自由、自在,你就能通过我的手指看到天空,看到云彩,看到太阳。

常弘说完,走出大殿。旁边的女居士小声提醒我:他的意思是叫你皈依。这样,以后你就可以随时来听开示了。我踌躇着,那一刻,我的脑子里涌出王维、寒山、白居易、柳宗元、苏轼,涌出弘一法师、周作人,涌出影星陈晓旭、歌星李娜,涌出台湾作家林清玄、年轻的紫砂壶工艺师厉上清。

但我终于没有。我想,那不过是个仪式罢。还是自悟吧,我一生都会像六祖慧能“以手指月”开示的那样,努力修炼这样一双慧眼:既看到实实在在的一根手指,又能望见遥不可及的一轮明月;既看到尘世的烟火,又能看到飘散的种子和暗香。

晚饭和前几餐大同小异:一碗煎黄南瓜,一碟泡萝卜,一碟水豆豉,一盘炒空心菜,一盆干苦笋白菜汤。除了干饭,还熬了盆清热解暑的绿豆粥。但居然有盘白肉。除了我们四个外来的,其余都是寺里的人。

在餐厅打牌的老人就是黄老师说的那三位居士,有一对是老夫妻。他们都生活在城市里,每年都要在寺庙里住一段时间,这成了他们退休后不变的一种安养和休闲的主要方式。再过一天,他们又要到另一个寺庙去小住。昨晚在露台乘凉时,满头银发、面容和善而又健谈的老人向我讲述了他丰富而曲折的人生经历。这些经历,是可以写成一部书的。

常弘与我同桌。

他退下了僧服,趿一双拖鞋,穿一件圆领的黄T恤,胸前有醒目的耐克标志。阳光,帅气。饭间,他很自然地夹了几筷子肉。

吃过饭,黄老师端着盆剩饭剩菜,慢悠悠地走到功德碑的斜坡边。斜坡上,拉了道网,放养着十来只鸡鸭。那些鸡鸭们见了吃食,欢呼着一拥而上。

看寺的一位居士提着壶菜油,蹒跚地走到寺边小路旁的几尊残缺不全的小石像菩萨前,她佝偻着背,先双手合什,拜了菩萨,然后插了几柱香,颤巍巍地把油倒在碟里,点燃了供在石像前。

这是我在西明禅寺的第二个黄昏。明天,我将回到山下,继续我的生活。

残阳如血。先还在空中,一会儿就挂在了林梢,一转眼隐入苍穹。

常弘和普顺曲腿坐在“见山还是山”的见山亭的护栏上,眺望着山下。

他们旁边的方形花园里,空心菜长得青枝绿叶。这样的点缀,在寺里的边边角角处都可见,在黄老师住的门口的花盆里,除了吊兰、桂花、黄桷,还有辣椒、葱花,在寮房的屋侧,搭着南瓜架和丝瓜架。那餐桌上的南瓜、丝瓜,就来自离佛不远的地方。

普顺的口里衔着根狗尾巴草,常弘正握着手机打电话。突然,普顺回过头,拿着狗尾巴草去搔他的脖子。他只略略偏了偏。普顺斜眯着眼,嬉笑着,露出白玉般好看的牙齿,又去搔。这下,他没躲,而是抓住了脖子前的狗尾巴草。普顺的脸上泛着红晕,发出调皮的“吃吃”的清澈的浅笑。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就是佛。佛就在身边,就在心里。佛性的光辉,或许就来自尘世的一张最真实而生动自然的表情!

青灰的夜色从远方的山梁悠悠袭来,笼罩在寺的上空。那不绝的鸟声不绝地融在这沉寂里。除了鸟声,山上一片沉寂。

就在他们的不远处,有棵奇怪的树。上午我就发现了它。树不大,有三米多高,就长在岩壁间。树皮暗赭色,在树干的三分之一处分出两个杈。奇怪的是,一根枝繁叶茂,那阔大的叶片翠绿而清新,像一只只迎着阳光盛开的小脸,快乐而活泼,蓬勃而旺盛;另一根却只剩下光秃秃的桠枝,灰暗而干枯。五、六只淡黄色的蜻蜓,栖息在枯干的桠枝上,像一片片散在枝上的叶子,轻盈而明丽。偶尔风过,蜻蜓受到惊吓似地飞起,随即又安然地栖息在枯枝上。

我呆立在那里,凝视良久。一棵树,一半荣,一半枯,一半明媚,一半忧伤,一半喧嚣,一半寂寞。繁华处,有叶落;寂寞处,或许会生长出一双双轻盈而透明的翅膀。

这,或许是西明禅寺留给我的一道禅,等着我去参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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