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残疾的外化

日前，从《艺术世界》上读到一篇沙叶新和奚美娟的对话。一个是成就卓然的戏剧家，一个是深受观众喜爱的表演艺术家，都是全国排在前头的“大腕”，他们的对话自然会有别人所没有的东西。翻开一看，果然有趣。

沙叶新先生有个感慨：“一句好台词，你要想出来，不容易呀，是可遇不可求的，这是灵感的突发呀，是编剧的心头肉，结果让导演删掉了，怎么能不心痛？”作为这个感慨的支撑物，沙叶新举了一个小例子。

在话剧《寻找男子汉》中，女主角个子高，爱上了一个矮男子。这矮男子有一句台词，说：“我非常自豪，我自豪我高度和中央高度保持一致。”当时的中央领导人是邓小平和胡耀邦。这句台词写绝了，有对大人物的善意调侃，也有小人物硬拉大人物比肩的滑稽，还有名词 “高度”同副词“高度”的胡搅蛮缠，其幽默效果是可以想见的。然而，导演把它删掉了，说：“呦，你怎么跟中央领导开玩笑？”心头肉被挖了，沙叶新当然伤心之极。他是太欣赏这句台词了，他说：“这个词儿是天才的语言呀，你拼命想都想不出来的！”他的感慨便是由此而发。还好，这台戏演了一百多场后，反响不错，导演心里有了底，心态就从容多了，沙叶新要恢复这句台词的建议就被采纳了。这一恢复，不得了啦，满场的笑声都爆出来了。

这个例子，强烈地震撼了我。我设身处地地想过，如果我是导演，会怎样对待这句台词？结论是：删掉。是我不知道这句台词精彩么？不是，我也很欣赏这个台词，但是我怕，怕闯祸，怕得罪上头。为了一两句台词，枪毙了一台戏，甚至处分几个人，不值。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大局，牺牲点局部，是很理智的选择。然而，现实却让忧心忡忡的我们十分尴尬：这句台词恢复了之后，天没有塌下来，话剧是越发好看了，观众是越发喜爱了，邓小平和胡耀邦并没有怪罪下来，说这话剧对他们有什么唐突和不敬，连最喜欢找机会维持伦理纲常的好事者也没有跑出来做文章，一切是白担心了。但是，这样处处担心的人却到处都有。我敢说，我周围的朋友们，绝大多数会主张删掉这句台词，因为这“太不严肃了”，“太不尊重国家领导人了”，“太……了”。还好，谢天谢地，多亏我们没当导演，更没当节目审查官，使这个话剧有幸免遭厄运。那么，进一步追问一下，有没有想出了这样天才的台词的剧作家，而终于没敢写到戏里，使一个好戏流于平淡？有没有剧作家写倒是写出来了，但是被审查者给阉割了，或者干脆把整个剧本枪毙了？我相信，剧作家们都会有自己的切身经历。实话实说，我如果管这件事，也难免会做刀斧手。多亏我没有这个机会，少造了不少的孽。使艺术品落下残疾的原因，是因为我们自身心里有残疾。我们落下残疾的时间太长，伤势又太重，所以尽管改革开放为我们动过一些 “手术”，“功能”的恢复还是极其有限。心里的残疾总要找机会外化出来，外化的结果就是把经手的作品搞残疾。

忧心忡忡的创作者和审查者，都有自己行事的理由。前有高度的社会责任感的大旗做鼓舞，后有难以数计的血的教训为警策，生存毕竟比发展更为重要。都说要为艺术献身，容易么？问题的可悲之处还在于，我们的许多担心，事后证明是多余的，甚至是可笑的。沙叶新这句台词便是一例。多年前，我的一位漫画家朋友告诉我，他画了一幅邓小平的漫画像，自己觉得不错，可是哪里也不敢发表。人家说，这样伟大的领导人，怎么能用漫画表现呢？事有凑巧。突然有了一个机会，有人把这幅漫画给邓小平看了，据说，邓小平一看就笑了。这一笑，就把这幅画解放了。邓小平这一笑，有着划时代的意义，这是人物漫画像禁区大解放的一个标志。

我又想起了《梁祝》小提琴协奏曲诞生的往事。在“大跃进”的年代里，能产生这样表现爱情的音乐作品，不能不承认是个奇迹。这个奇迹的产生，有赖于上海音乐学院系、院两级领导者的努力。系里上报创作计划的时候，前面几个题目是“大办民兵师”或者“大炼钢铁”之类的东西，后边作为点缀或者试探，加上了“梁祝”。管拍板的院长是一位音乐家，他居然就能在那种火热的革命形势下，在“梁祝”两个字上打了一个勾。这个“勾”太值钱了，它催生了一个中国名曲。为了这个勾，为了《梁祝》，更为了人的心理的健全，上海音乐学院应该为这位院长立一座雕像。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在当时，如果你当院长，敢不敢在“梁祝”两个字上打勾？不说当时吧，就说现在，你作为艺术创作的管理者，在宣传中心任务和爱情题材之间怎么打勾，不会不感到踌躇吧？

看来，在最不健全的社会里，也有心理健全、心灵自由的人存在；反过来，在最健全的社会里，也不能阻止心里不健全、心灵不自由的残疾者满街走来走去，这残疾的心理还要外化，不断地制造残疾的艺术品。这悲剧并不是说结束就能结束的，我们不知还要付出多长时间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