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反对“郑卫之音”新论
2014-08-12周正军
周正军
孔子不仅是大教育家,也是音乐家。他能弹琴、击磬、鼓瑟、唱歌,还爱好欣赏音乐和鉴赏音乐。这些都有历史记载。他听了周代旋律优美的《韶乐》,竟然“三月不知肉味”;听了也是周代的《武乐》,则指出内容有不完善之处。但是,他精选整理以民歌为主要内容的《诗经》的同时,却又反对郑国和卫国的民间音乐。
一、 孔子确有反对“郑卫之音”之论
在对“郑卫之音”的研究中,人们往往首先列举的就是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对“郑卫之音”的反对。
孔子、儒家对“郑卫之音”,确实是持反对态度的。这是有许多证据的。颜渊问为邦怎样治理国家,孔子就把对音乐的选择作为一项政治内容,明确地说:“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1] 孔子还说:“恶郑声之乱雅乐也。”[2] 后来汉儒编撰的《乐记》,更系统地对“郑卫之音”加以严厉斥责:“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齐音敖辟乔志,卫音趋数繁志;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弗用也”。[3]
在孔子之后,尤其是汉武帝“独尊儒术”,将儒家学说作为统治思想,这一传统国策延续了二千多年的封建社会里,在儒家辞典里,“郑卫之音”就是淫荡的音乐和文学作品的代名词。
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王道》中说夏桀、殷纣骄溢妄行,胡作非为,其中有一条是“听郑卫之音”。这当然是胡说,郑、卫都是西周才分封的诸侯国,在夏、殷时代还没有郑、卫,哪里有“郑卫之音”呢?但是,董仲舒是汉武帝的“大儒”,他的话当然也就被视为“正确”。在“独尊儒术”的气氛下,不仅“郑卫之音”难以传承,甚至连民间的俗乐,也被当作“郑卫之音”而备受批评。
我们都知道,历史上是有两个孔子的:一个是春秋时期那个著书立说,到处宣传理想又四处碰壁的真孔子;一个是经过历代统治者打造的为统治者服务的假孔子。汉武帝“独尊儒术”,实际上是“外儒内法”,经董仲舒、朱熹等封建理论家改造后的儒家思想,不过是披在专制政权身上的一件对付人民的外衣而已。
所以,历史上一直有一桩疑案:孔子真的反对“郑卫之音”吗?
二、“郑卫之音”究竟是什么?
所谓“郑卫之音”,就是春秋时期的郑、卫两国(在今河南中部与东部)流行的民间音乐。郑卫两国地区早期是商民族聚居区。武王伐纣灭商后,将其一分为二,分别建立诸侯国,以监视殷商遗民,防其作乱。但武王死后,三国勾结叛乱,周公旦率军镇压,并将该地分封于康叔(武王之弟),永久监管。因此,可以说“郑卫之音”,实际上就是保留了商民族音乐传统的“前朝遗声”。
如果孔子真的反对“郑卫之音”,那么,经他亲手编定的《诗经》又为什么会保留相当数量的“郑卫之音”呢?
《诗经》305篇,根据乐调的不同分为风、雅、颂三类。宋人郑樵《六经奥论》说:“风土之音曰风,朝廷之音曰雅,宗庙之音曰颂。”“风”是不同地区的地方音乐。“风”诗是从周南、召南、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豳等15个地区采集上来的土风歌谣,共160篇。大部分是民歌。在160篇“风”诗中,因为郑、卫两国保存了丰富的民间音乐,所以在数量上占有较大的比重。其中郑风21篇,加上卫风10篇共计31篇,约占《诗经》全部的五分之一。 “郑风”、“卫风”中有一些段落较大的分节歌,且大都是一些反映和表现当时的民俗生活的诗篇,其中还常有对男女互述衷肠、互赠礼物的(如《诗经·郑风·溱侑》)、表现爱意的《诗经·卫风·木瓜》等)爱情场面描写,能够让人隐隐感受到诗中所遗透出的一股股朴朴实无华的浪漫气息,由此我们可以想见“郑风”、“卫风”的音乐结构应该是繁复变化、丰富多彩的,这与《诗经》中其他各国多是短小歌谣的“风”诗大不相同的,也正是从这里显示出《诗经》所具有的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儒学创始人孔子很推崇《诗经》,不仅亲手选编,而且可谓言必称《诗经》,《诗经》也就成为儒家的“六经”之一。
孔子对《诗经》有特殊的感情,他说:《诗经》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思无邪”。[4] 即《诗经》上的话,无论出自何人,大体都是真话,不虚假,都出于至情流溢,直写衷曲,毫无伪托虚饰之意。孔子认为在《诗经》中,尤以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关睢》对“无邪”的度把握得最好,最符合他一贯力主的不偏不倚、无过也无不及的“中庸”之道,所以他将此篇作为《诗经》的开篇之作。他感叹地说道:“《关睢》,乐而不淫,哀而不伤。”[5] 意思是说,《关睢》中所描写的君子对女色的欲望和追求,虽然表现的是人生的这一大乐事,却是极有分寸,并没有过分的表述;而在反映人处于其间的失意之时,音乐也不会使人产生出悲伤之情。孔子认为,这是将君子“好德”与“好色”恰如其分地统一为一个整体的代表作。接着孔子又进一步地赞美道:“师挚之始,《关睢》之乱,洋洋乎盈哉!”[6]意思是说:从鲁国的音乐大师挚开始的音乐演奏,一直到以《关睢》的合奏为结,美妙的音乐自始至终都充盈着人们的耳畔。
说孔子反对“郑卫之音”,其实最主要的是反对“郑声”,因为孔子明确地说了它“淫”。不过,孔子并未对“郑声淫”这三个字作任何具体解释,于是,后人就有了“郑声”是“淫奔之诗”的说法。
说“郑声”是“淫奔之诗”的确立者虽是宋代大儒朱熹,但源头却可以追溯到东汉的班固。班固在《白虎通义·礼乐》中说:“孔子曰郑声淫,何?郑国土地民人,山居谷浴,男女错杂,为郑声以相悦怿,故邪僻,声即淫色之声也。”原来所谓“郑声淫”,就因为它歌唱的是热烈浪漫的男女聚会。
一般认为,《诗经》里的诗在当时都是可以唱出来的或者说是可以配乐唱出来的。从这种意义上讲,《诗经·郑风》里的诗又都是歌。这歌当然包含曲和词两部分了。而在班固等人眼里,孔子所讲的郑声虽也是郑歌,但却重在歌词(内容),即我们今天所见到的“郑风”本身。班固认为,这是由郑国民俗的特质(淫色)所决定的。
比班固稍晚一点的许慎则在《五经异义·鲁论》里进一步明确了班固等人的观点。他说:“郑国之俗,有溱洧之水,男女聚会,讴歌相感,故云‘郑声淫”。
许慎这里使用的“讴歌相感”四字,正是从郑歌的内容上去认识“郑声淫”的。
“郑声”果真是“淫”吗?让我们先看看被许慎作为“讴歌相感”证据的“郑风”中的《溱洧》吧:
原文: 翻译:
溱与洧, 溱水流来洧水流,
方涣涣兮。 春来涨满那沙洲。
士与女, 青年小伙和姑娘,
方秉茼兮。 清香兰花拿在手。
女曰观乎? 姑娘说:“且去游?”
士曰既且, 小伙子说:“虽游过,
且往观乎? 不妨再去走一走?”
洧之外。 一走走到洧水河。
洵且乐, 地大人多真快乐!
维士与女。 挤满都是男和女。
伊其相谑, 他俩笑拥在草上,
赠之以勺药。 互相赠送香勺药。
溱与洧, 溱水河来洧水河,
浏其清矣。 河水深情起微波。
士与女, 青年小伙和姑娘,
殷其盈矣。 一伙一伙真是多。
女曰观乎? 姑娘说:“去看看?”
士曰既且, 小伙子说:“已看过,
且往观乎? 不妨再去乐一乐?”
洧之外, 一走走到洧水河。
洵讦且乐, 地方宽敞人快活,
维士与女。 挤满都是男和女。
伊其将谑, 他俩笑拥在草上,
赠之以勺药。 互相赠送香芍药。
这首《溱洧》,描写的其实是热烈而又浪漫的青年男女在春天聚会,有旅游,有说笑,有相拥,有赠物,这正是春秋时期男女相对自由的爱情生活的真实写照。可是,对这样一首反映爱情生活的优美诗篇,在西汉初年出现的《毛诗序·小序》却抱着它贯穿于《毛诗》始终的“风教”论与“美刺”说,认为:“《溱洧》,刺乱也。兵车不息,男女相弃,淫风大行,莫之能救焉。”在这里,《诗序》作者显然是将发生在溱、洧河边的情人节(汉以前的情人节为夏历三月上旬)的感人场景用来服务于他想象中的主题——“刺乱”了。而后来的理学大师朱熹更是“独具慧眼”,揭示出《溱洧》的主旨是“淫奔”,他在《诗集传》中说: 郑国之俗,三月上已之辰,采兰水上,以祓除不祥,故其女问于士曰盍往观乎?士曰,吾既往矣,女复要之曰,且往观乎?盖洧水之外,其地信宽大而可乐也。于是士与女相与戏谑,且以勺药为赠,而结恩情之厚。此诗淫奔者自叙之词。
不用说,朱熹是戴着理学的“色镜”去读《诗经》、读《郑风》、读《溱洧》的。他那时认为的“淫”,在春秋时期的当事人却并不一定会认为是“淫”,而是“情”抑或是“真情”。因为,《郑风》共21首,除《缁衣》、《叔于田》、《大叔于田》、《清人》、《恙裘》这五首与男女情爱无关外,其余16首是首首有男女之情。
《将仲子》是姑娘“要求”情人别来她家,以免受到父母兄弟及邻居之说。在诗中的“她”说:你不要偷偷爬我家的墙,跳进我家的园子,切莫攀折那柳杞、桑树,这不是我爱惜它们,而是怕人说闲话。我是多么怀念你,可是人言令我害怕。
《遵大路》写一个女人要求男人切莫骤然丢掉旧情,并说:我拉着你的袖口,请你不要讨厌我,嫌我丑,人要念旧,旧情不要骤然丢。
《女曰鸡鸣》写一对猎人夫妇相约早起并相互爱悦。妻子说:射来大雁和野鸭,为你调和烹饪它。将这佳肴来下酒,白头偕老美无涯。又弹琴来又鼓瑟,生活安静幸福家!丈夫说:知你慰我对我好,送你佩玉莫嫌少。知你对我很体贴,送你佩玉请收好。知你对我恩爱深,送你佩玉以为报!
《有女同车》对同车姑娘孟姜的赞美:美如芙蓉花一样,戴的美玉闪闪亮,又美又堂皇,她的德性不能忘。
《山有扶苏》写一个女子与情人失约后的感叹:为啥未碰见“好人子”,却碰上了你这个“狂娃娃”、“坏小童”。
《萚兮》写一个女子要求和爱人共同唱歌:你来唱歌我来和。
《狡童》写一个女子对爱人的责怨:那个狡猾的小坏蛋,不再来和我谈情说爱。为了他的缘故,我吃不下饭,睡觉也难安。
《褰裳》写情人间的戏谑之辞。一个姑娘对她的情人说:倘若你爱我,我就和你去游乐。倘若你不爱我了,难道就没有别人了?你真是傻子啊!
《丰》写一个女子后悔没与情人同行,盼他驾车来接她同去。
《东门之墠》是一首怨歌,抱怨情人不来娶她:岂有我不想念人,是你不来把我娶。
《风雨》写一个女子见到情人时的喜悦心情:既然我已见到你,怎能说我还不快乐?怎能说我病还不好?怎能说我还不欢欣?
《子衿》写一个女子等候情人时的焦急心情:你那衣领颜色青,念你常常挂我心。纵然我还不能去,为啥你不来个信?你的佩玉青绶带,念你常常挂我怀。纵然我还不能来,为啥你不自己来?来来往往趟赶趟,独自等在城楼上。若是一天不会面,好像隔了三月长!
《扬之水》写妻子劝丈夫勿轻信谗言:既没兄来又没弟,只有咱们两个人。千万莫信别人话,他们是在哄骗你。
《出其东门》写一个男子表现自己爱有所专:走出东边那城门,游的姑娘多如云。虽然姑娘多如云,可都不合我的心,也都不令我牵挂。白衣青巾的那位,才是我所爱的人,愿同游乐恋着她。
《野有蔓草》写情人不期而遇的喜悦:有个美丽俊姑娘,眉目清秀好模样。不期而遇来碰到,如愿乐得难想象!
以上即是关于《郑风》中所有“淫奔者自叙”的全部内容。老实说,一般人无论如何也在其中读不出“淫”字来,全是一些合乎人的本性的自然之情的流露,而且是没有掩饰的真情,却也是十分委婉与含蓄的。从这些诗中,可以充分地感受到春秋时期民风的淳朴,男女之间的追求、相思、相恋都是很正常的。即是说,那时的女性,还没有被男性压迫、奴役的感觉,她们可以充分享受自己的权利,去爱、去盼、去想、去恨,至少当时在民间是这样的。
那么,为什么会说“郑声淫”呢?朱熹在《朱子语录》中有如下说法:
郑、卫之乐,皆为淫声。然以诗考之,卫诗三十有九,而淫奔之诗才四之一;郑诗二十有一,而淫奔之诗不翅七之五。卫犹为男悦女之词,而郑皆为女惑男之语。卫人犹多刺讥惩创之意,而郑人几乎荡然无复羞愧悔悟之萌,是则郑声之淫,有甚于卫矣。
原来如此!朱老夫子可谓不打自招,之所以说“郑声淫”,是因为《郑风》中写男女之情的诗占了“七之五”,比例太大,而且“皆为女惑男之语”。这种状况,与朱熹所倡导的“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束缚人之本性尤其是束缚女性的理学而言,当然是格格不入的,他当然要将《郑风》说成是“淫奔之诗”了。
至于儒学创始人孔子说“郑声淫”,与朱熹之说未必相同。很可惜,孔子对“郑声淫”这三字未作深谈,人们也就只能进行猜测了。想来在春秋晚期的孔子之时,男权主义进一步高涨,女性的地位进一步降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成为社会关于男女婚事的必须经历的观念,与《关睢》比较而言,主张“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7] 的孔子大约也就不大喜欢《郑风》中那种以女性为主的热烈、奔放、浪漫的情感宣渲了。由此而言,由男性主宰的社会才可能对女性制定出一条又一条的桎梏来。
三、“郑卫之音”其实是谁也反对不了的
如前有述,郑国和卫国当时的一些民间乐曲,实际上大多表现的是一些男女青年相互示爱、互述衷肠、互赠礼物的(如《诗经·郑风·溱侑》)、表现爱意的《诗经·卫风·木瓜》等)乐舞场面及内容,所以,从音乐的结构形式上来说,才会多是些感染力极强的、流畅华丽的旋律,让人感到其中似乎带有一些妩媚或是“邪”的色彩,这与统治者所推崇的慢而枯燥无味的雅乐却是背道而驰的。而曾经既得到过宫廷音乐之妙处感受,又受到过正统音乐教育的孔子,之所以要“反对”“郑卫之音”,或者就是与他推崇雅乐,极力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并企图实现复辟西周时期的统治制度的政治追求有关。
以今天的眼光看,以“风”为内容,以“郑声”为代表的唱情爱、唱生活的乐歌,其实就是当时的“通俗音乐”,无论乐歌的内容还是形式,均大异于庄严肃穆、平板而少变化的“雅”、“颂”,而非常贴近生活。其实,“风”这个字,就已经道出了这种乐歌的特点。“风”之为“风”,是以自然之风喻音。风的声音,有高低大小请浊曲直,多于变化,而十五国的里巷歌谣之作,因其内容所决定,也多于变化,从而动人心弦。
事实上,正是因为总是显得较为柔和婉转的“郑卫之音”无形之中给人带来的心理感受,使其于人的感性娱乐需求上有一种难以抵挡的魅力,所以,甚至于非常懂音乐的战国时期的魏文侯(前446~前396在位)都对此难以割舍,《汉书·礼乐志》中说:“至于六国,魏文侯最为好古。”魏文侯曾经对于古乐有着强烈的感性娱乐需求,他对自己身上的这种需求有一种近乎于赤子之心感觉。他曾坦诚地面对它时说,古乐(雅乐)令人昏昏欲睡。当然,虽然从他所处的地位、阶级等来讲,无论是本质上还是在理论上认同雅乐的权威性、合法性都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况且他还曾经试图“端冕而听古乐”,然而,大凡一听古乐,就会让他不由自主地沉浸于毫无生气的昏昏欲睡——心理上没有丝毫情感冲动的木纳状态之中。显然,只有以“郑卫之音”为代表的、能给听者带来重未有过的、新颖的听觉感受和体验的这些“新乐”,才可以让他的感性娱乐需求得到截然不同的、极大的心理满足,并且还毫不知倦。所以也才有后来魏文侯对孔子门徒子夏所说的下面一段话:“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敢问古乐之如彼,何也?新乐之如此,何也?”[8] ,来表达他对“新乐”的感受和喜爱。
较魏文侯稍晚的齐宣王(前320~前302在位)则说得更坦率:“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9] “寡人今日听郑卫之音,呕吟感伤,扬激楚之遗风”。[10] 他们的评价,恰恰证明了他们是一帮有“人性”的贵族;尽管他们早已认定:高扬理性是人性的重要方面。但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感性的需求、感性的娱乐同样应该是人性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这就是“郑卫之音”的人性基础。
一般来说,乐歌的音乐形式是受到歌咏内容制约的,所谓情动于中而发于外。也就是说音乐或庄严、或肃穆,或跳跃或舒缓,是由内容直接决定的,因此,以祭祀为内容的乐歌必然是庄严而肃穆的,以欢情为内容的乐歌必然是婉转而清新的,而以思念、感怀为内容的乐歌,则必然是悠远而深长的。这正是“郑卫之音”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之所在。
自东汉以后,众多道貌岸然的、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正人君子”群起而攻之如《关睢》这样多是表现世俗与民俗生活的作品,甚至对儒学创始人孔子编定《诗经》时,亲手将颂扬男女之情的《关睢》送上《诗经》的榜首位置的做法,也同样表示出不可理解的态度。于是,孔子之后的儒家信徒、理学先生们便在长达两千多年的时间里,一再地向所谓的“郑卫之音”一类文字大举挞伐。但值得一提的是,“郑卫之音”其实是谁也反对不了、杜绝不了的。
几十年前,鲁迅先生也曾以调侃似的口吻形容过他对《诗经》的认识:“就是周朝的什么‘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窈淑女,君子好逑吧,它是《诗经》里的头一篇,所以吓得我们只好磕头佩服,假如先前未曾有过这样的一篇诗,现在的新诗人用这意思做一首白话诗,到无论什么副刊上去投稿试试看,我看十分之九是要被编辑者塞进字纸篓去的。‘好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少爷的好一对儿!什么话呢?”[11]
其实,孔子之所以欣赏和推重《关睢》,不仅说明在《诗经》的时代,男女之间的交往还相对自由,不像后来那样严厉,男性可以主动追求女性,女性也可以主动追求男性,孔子并不以此为怪;而且充分表明作为“圣人”的孔子对“色”或“色欲”的认识,是与他的徒子徒孙大不同的,这也是真孔子和假孔子的区别之一。
孔子认为,“食,色,性也”。是人就必然会有好“色”或“色欲”的诉求,这是任何生物体的一个毋庸置疑的客观存在。孔子在他的《论语·季氏》里说:“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意思是说,人的青少年时期正是长身体长知识的时代,不宜甚至不能将过多的精力花在对性爱的追求上。其言外之意有两层:一是青少年可以有适度的性爱追求或体验;二是进入壮年期后,才可以大胆的去追求性爱了(当然仍应该需要把握一个合理、适度的基本原则)。如此看来,孔子显然是承认情欲或性欲这个人的基本欲望属性的。否则,他不会在《论语》的《子罕》及《卫灵公》里两次感叹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在孔子眼里,他竟然从未看见过喜爱道德能像喜爱女色那样的人,也即是说,当时竟然没有任何人能将“好德”与“好色” 二词的意义置于同等的地位。这对于将“仁”视为人生修养头等大事并为之辛苦奔波了一生的孔子来说,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当然也应该是一件十分寒心的事情了。
虽然如此,孔子终归是将“好色”当作人的本质属性之一来看待。所以,他要求人们像“好色”一样“好德”。不过,孔子也知道他给人们订出的这个标准似乎太高,在实践中也确实难于把握,难以操作,所以才会摇头叹息,并未摆出一副痛心疾首、气急败坏的样子来。
过了一两百年后,孔子学说的继承人、“亚圣”孟子终将孔子未及点明的话直说了出来:“食、色,性也。”[12] 也就是说,作为人,有两样最基本的欲望:除了吃饭填饱肚子以外,就是对异性的追求。
由此可见,以孔子为代表的先秦儒家,是坦然面对男女之情,坦然面对性欲或性爱的,认为这些是属于无可否认的人之常情,而并不将其视为如洪水猛兽般邪恶的东西;人们重视它、享受它、讴歌它,将它看成是人生一大乐事、美事,也并不为过,是没有错的。所以,孔子对敢于直言性爱和追求性爱的《关睢》予以特别青睐,亦理当被看成是顺乎情理的事才合理。
所以,不论那些道貌岸然的、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正人君子”如何反对“郑卫之音”,却并不能改变历史的进程,改变民间音乐的影响力。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各地方音乐仍然在发展,影响更加扩大。类似“郑卫之音”的民间通俗音乐,并没有像“古乐”那样被礼乐制度所束缚或堵死,而是按照音乐自身规律发展。这类“新乐”往往清新活泼、缠绵婉转摄人心菲,连懂得与推崇“古乐”重要性的贵族也不得不承认,“郑卫之音”才是他们内心的真正需要。
其实,历史上的所谓“正人君子”们对于“郑声”、“郑卫之音”的指责,与二十多年前中国通俗音乐刚开始流行的情形,非常相似!邓丽君的通俗音乐,在倾倒无数人的同时,也被少数人指为靡靡之音!只不过时代不同了,人们的认识和理解也不同了,所以,很快就以一种宽容的心态接受了邓丽君,接受了通俗音乐,因为,她唱的是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人生。人们的健康、幸福的生活,不可缺少的恰恰就是这样的音乐作品!
(责任编辑:晓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