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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悲歌 人性的赞歌

2014-08-12江正楚

艺海 2014年7期
关键词:水上漂狗娃绝技

江正楚

上世纪末,一个《变脸》的表演特技节目,亮相于电视屏幕,穿越时空,传播世界,风靡至今,令中外观众惊叹不已。这个节目正是川剧现代戏《变脸》中的一个表演片段。

“变脸”本是戏曲传统表演特技,表现人物内心极度恐惧或悲愤时,演员在一瞬间出现另一幅面目。如川剧《情探》之王魁、京剧《伐予都》之子都,当其见到鬼魂出现,突然以黑炭涂面,表示惊惶失色。又如川剧《断桥》之小青,见许仙到来,突然怒火中烧,脸色数度变换,始而由白变红,再变成绿色和黑色。“变脸”,说时迟,那时快,一转身,面目全非,是一种经过专门训练的特技。川剧现代戏《变脸》不仅将这一特技表演推至登峰造极的地步,而且赋予“变脸”以丰富的文化内涵和思想意蕴。

川剧《变脸》是人称“梨园怪杰”的魏明伦1997年根据自己创作的同名电影剧本改编的,由四川省川剧院首演。中年表演艺术家任庭芳担任主角,参加在成都举办的第五届中国艺术节,引起轰动;后来晋京演出,誉满京华。大家戏称,“鬼才”(魏明伦)遇名丑(任庭芳),戏抬人,人抬戏,珠联璧合,相映生辉。

剧名“变脸”,寓意深刻,既实指民间和戏曲舞台表演绝技——人物脸谱的瞬息变化,又蕴含社会百态、人生命运的千变万化。如作者所说“社会上人人都在变脸”,“各种人物都在变,有的变好,有的变坏。”

《变脸》的情节并不复杂,而内涵十分丰富。《变脸》生动地描写了一个江湖艺人水上漂和九岁流浪儿狗娃之间生离死别、相依为命的奇异情缘,深刻地揭露了民国初年社会现实、特别是官场的黑暗和腐朽封建意识对人性的扭曲与残害,热情地颂扬了纯真善良的人性,揭示了人生变化无常而人性善良有常的人间真谛。既是一曲人生的悲歌,又是一曲人性的赞歌,催人泪下,感人肺腑,发人深思。

戏的主人公水上漂身怀祖传“变脸”绝技,但儿子早夭,婆娘嫌穷,跟野汉子跑了。他孑然一身,独驾一叶扁舟,行走江湖,卖艺求生。“家传绝技,独孤一枝”,他恪守“传内不传外,传儿不传女”的祖训,“重男轻女”的封建意识根深蒂固。为了传宗接代,他决然从人贩子手里买下遍体鳞伤的狗娃作孙子。然而,老小两个苦命人,“拉起家常话,享受天伦之乐”却是空欢喜。原来狗娃是个假小子。“男娃子是个宝,女娃子是根草,格老子耍宝不要草。”水上漂狠下心来,送给盘缠、干粮,叫狗娃自谋生路,便驾舟而去。初尝人间恩爱的狗娃怎舍得离开“爷爷”,便一路追赶,踏入河中,随波沉浮,命在顷刻,水上漂实不忍心,果断救起。自此,狗娃当帮工,“爷爷”变“老板”。狗娃求艺心切,不慎失火烧了鸟棚,自觉愧疚,不辞而别。狗娃为报答“老板”,满足“爷爷”心愿,从人贩子那里救出三岁的天赐,暗中送去。水上漂得此男孩,惊喜若狂,感谢“苍天所蜴,菩萨灵验”。没想到,天赐却是高家小少爷,水上漂被警匪一家、贪赃枉法的警察局当作“绑匪”抓去,判处死刑;后因狗娃与川剧名伶“活观音”拼死相救,总算还以“一身清白”。

这桩冤案的造成,起因是狗娃好心做了错事,但根本原因是警察局乘机敲诈,有意陷害,也是水上漂“重男轻女”封建意识的直接恶果。在生死炼狱中,水上漂冤情得以“清白”,值得庆幸,而更值得庆幸的是他意识的“清白”,灵魂的觉醒,精神的解放。“孙女儿,趁爷爷还有一口气,我把绝技传给你,你再给我传下去……”水上漂终于摆脱了历史的重负,实现了人性的回归。

刷中的狗娃,显然是剧作家心中纯真善良人性的化身。九岁的狗娃流浪在外,不知家在何方,不知父母是谁,因是女孩子,无人收养,被人贩子当作牲口七次倒卖,受尽凌辱,遍体鳞伤,但她本性纯朴,懂得善恶。一旦得到一点人间真情,就格外天真浪漫,格外珍惜世上好人的情和爱,知恩图报,是非分明。水上漂被收监后,狗娃不仅敢于探监,诉说衷肠,而且四处奔走,呜冤告状,以至舍死忘生,换得“枪下留人”。“休看娃娃是女性,比多少七尺男儿八方好汉有人情!休看女孩才九岁,比多少万岁干岁文武百官有良心”!这种对善良人性的赞美和呼唤是何等的动人心魄。

川剧《变脸》充分发挥戏曲善写意、重神似的特长,采用“戏中戏”的框架结构,推动情节,突出人物,简化布景,强化灯光,将思想性、艺术性、趣味性融于一体,多层次、多角度地展现了深刻旨趣、独特风格的舞台形象。

其一,戏剧时空,自由灵活。全剧场景设置虚实结合,时空转换灵活自由,最大限度地拓展了戏剧空间,把戏剧小舞台变成了人生大天地,天马行空,自由驰骋。如第一场开始是川江边山城的热闹街市,一声“快看水上漂变脸喽”,赶场的群众围成卖艺圆圈,引出戏中主人公,紧接转到十字街头争睹“活观音”,而“活观音”钦佩水上漂的“变脸”绝技,步下莲台,同进茶馆叙谈;随后水上漂转到市场,目睹卖儿卖女惨状,花钱买下狗娃。多个场景转换自如,景象纷至沓来,而线索分明,层次清楚。

同一场中的时空转换,一般都不用下场、上场,由演员在原地换个方向,或者变换队形完成。如第三场水上漂和狗娃从戏园看完戏出来,在路上被拥挤的人群绊了一跤,爬起来听到哗哗的水声,“嘿”一转身挤到河边上来了。接着两人上船入舱,供奉瓷观音。狗娃童言无忌,推理出奇,水上漂目瞪口呆,无言答对,渐渐隐退。天幕上出现无数问号,周围幻化成童话世界。景随人变,戏从景出,转换自如,变幻莫测,情景交融,出神入化。

其二,抒情风格,浓郁细腻。大幕拉开,观众就进入了一个情感的世界。天边传来苍凉的四川竹琴咏叹:“道情一响话沧桑,返朴归真唱善良,请君试问川江浪,人情与之谁久长?”全剧紧紧抓住一个“情”字,从容不迫,舒展自如,让水上漂与狗娃娓娓而谈,款叙心曲,真实展现了一老一小之间的情感冲撞和心灵交汇,犹如一江春水,波翻浪涌,一泻千里。两个人物的几场“对手戏”,光唱词就有二百多句,有欢乐,有忧愁,有怨愤,有无奈,有激励,有悲痛,情深深,意浓浓,词精曲美,声情并茂,一咏三叹,令人回味。

同时,剧中多次运用“梦幻”手法,配合现代科技的灯光效果,将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糅为一体,相互勾通。如狗娃因水上漂的重男轻女而忧心忡忡地对月抒怀,冥想中出现满台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形象。狗娃不辞而别后,天各一方的爷孙俩对应着的苦苦思念……把人物真善美的情感形态表现得十分逼真形象,具体细腻,格外感人。川江号子的前后贯通、场间过渡,或沉吟、或激越、或悲叹、或哀婉,与剧情发展融为一体,也增加了全剧的抒情风格和地方色彩。

其三,人物表演,神形兼备。川剧名丑任庭芳扮演水上漂,多才多艺,独具风采。戏一开始,表现水上漂观音会上扯圈子,亮绝活。在众目睽睽之下,水上漂头扎英雄结,身穿短打衣,于挥纸扇,面若金刚,先变绿色雷公脸,次变大红火龙脸,再变黑色鬼脸、悟空金脸,一变再变,五变化身,最后变出本来面目——一张饱经风尘的老脸。身段矫健优美,技巧纯熟,激起观众阵阵掌声。“变脸”是川剧的传统表演绝技,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最能引发观众好奇的审美心理,博众喝彩。但《变脸》的编导演并没有滥用绝技,哗众取宠,而是紧扣人物性格、人生命运。全剧开始于水上漂以“变脸”绝技求生,结束于水上漂以“变脸”绝技传人,众多孩童(狗娃化身)“变脸”,而贯穿在中间的则是种种人物在现实生活中“变脸”——人生百态、命运的变化。“变脸”万变而不离其宗,任庭芳取精用宏,以技传情,情技相生,意与境合,彰显了变脸绝技的审美价值。

任庭芳本是丑行应工而深谙诸行,兼收并蓄,功底深厚,以武生行当表现身怀绝技的民间艺人的英武精神,以老生行当烘托饱经风霜穷途老者的蹒跚姿态,以小丑行展示老江湖的机敏谐趣,并将三者提炼融合,统一于人物的个性之中,充分展示出水上漂的善良、真诚、朴实与封建意识的尖锐对立和剧烈的内心冲突,层次清楚,细致入微,唱则腔满情溢,做则以形传神,无论是喜是悲,皆可谓神形兼备,淋漓尽致。

(责任编辑:杨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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