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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路的人

2014-08-12王凯

延河·绿色文学 2014年7期
关键词:阿兰祖母故乡

王凯,1975年生于陕西绥德,现为空政文艺创作室创作员。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级研讨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全金属青春》、小说集《指间的巴丹吉林》等。

一个离乡在外的年轻人,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婚姻危机,决定从“南方”回一趟小兴安岭的林场故乡,同背叛自己的妻子一道进山,为自己逝去的祖母上坟。如果要给王明明的短篇小说《上坟》拟一个故事梗概的话,我觉得这样也就差不多了。毕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王明明想说的一定不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

如果我们试着把主人公回乡的起点和终点设定在其他地方,这个故事其实依然成立。对这篇小说而言,一切外在的看似具体的因素其实都是抽象的,像一个方程式,我们可以代入其他相应的值,然后去求取作者想寻找的答案。从这个意义上讲,作者写这篇小说的出发点显然不是去讲一个欧·亨利或者莫泊桑式的故事。故事只是一种介质,意图在于能够传达出作者想表达的东西,这就够了。所以我想,也许这可以算是一篇以“寻找”为主题词的小说,假如作者不反对我给他赋予这样一个主题的话。

小说中,宝平和妻子阿兰到深山老林中去寻找祖母的坟茔,这是结构全篇的基本线索。他们之所以要这么干,是因为阿兰背叛了自己,跟“别的男人”搞在了一起,作为对丈夫的一种补偿,她答应陪丈夫回一趟老家。至于那个不具名的“别的男人”究竟是哪根葱,他的职业、年龄、相貌、婚姻状况以及有没有络腮胡子,作者没有交代,因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此人是宝平妻子产生外遇时不能没有的一个合作者。被戴上绿帽子的宝平当然极为不爽,于是打了妻子一个耳光,并决定离婚。而此次他回乡省亲上坟,只不过是他们“离婚前的一个仪式”。这是个很有意思的安排。以现代人的视角考察,婚外情的发生虽然古已有之,并不局限于身份和阶层,然而在当下的语境中,它无疑更多地被视作一种道德缺陷和现代生活的产物。既然准备离婚,直接去民政局就完了,协议不成去法院也没问题,在我不多的一点法律常识中,第一次起诉要是不判离,过六个月再起诉,百分之九十九都会判离,干嘛要搞这么一个文艺而多余的仪式,貌合神离地前往遥远的故乡呢?在我看来,这也是一种有趣的设计。作者肯定清楚,这种“仪式”只有发生在眼下这个时代——上网看看就知道了——它才可以成为活生生的现实。而作者想要说的,也正是这个时代才集中出现的困顿和茫然。

接下来,宝平去见了父母,再和妻子进山。于是,破败的老屋、废弃的学校、停驶的列车、荒草遮蔽的山路一一出现在宝平的眼前,和宝平脑海中关于故乡的回忆构成强烈的反差。这种反差既存在于现实与回忆之间,更存在于传统与现代之间。有趣的是宝平和妻子找路上山的过程中那几句对话,比如妻子问宝平“你爱过我吗?”身处远离现代文明的原始森林,他们探讨的却是如此高端书面又如此难以回答的问题。几句短短的对话,更像是被现代生活同化了的主人公精神世界的某种易于辨别的标识。

与之相对的,是宝平对祖母在世时童年生活的细致回忆。“祖母就像家里供着的那尊佛,平时盘个发髻,带着古时妇女才带的发带,在炕里一坐,家里就安稳了。”她给宝平手上的伤口上药、指点父亲做柴油灯,以及自己儿时的“洒灯”……每个细节都不厌其烦地挥洒笔墨。祖母逝去,家庭的核心消失了,而我去了南方成家立业,父母也离开林场住进楼房。一个家分散了,一个人远离故土,本质上并非家庭变故,而是时代变迁。无疑,祖母是宝平眼中过往传统和人生秩序的象征,她的离去并非一个生命消逝,而是一个时代的终结,同时也意味着用从前的方式再也无法解决现在的问题,就像弓箭永远也干不过机枪。传统秩序的崩溃和现代秩序的重建,这之间隔着一个类似拆迁之后的不适期:你知道自己所熟悉的旧的东西没有了,你却不知道新的东西会以何种面貌在何时出现。

亲情的疏离、婚姻的变故、故乡的衰败、未来的困惑,宝平所遇到的困境同样没有好的解决办法。作者在让宝平努力寻找上坟的路时,实际上也是在寻找破解人生困局之路。只是祖母已经无法再为他提供任何有效的人生指南和生活策略。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能从小说中读出那么浓重的茫然的原因,这不仅是属于宝平的茫然,也是属于这个时代的茫然。

我和王明明从未谋面,但我们经常在网上交流。在我看过他的不多几篇小说中,都透露着让人赞赏的才情和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这也许跟他早早离家到南方求学,大学毕业又独自在南方工作,远离父母和故土时生出的乡愁般的心绪有关。他作品中对叙述的有力控制、对细节的准确刻画和淡而有味的忧郁,容易让我想起我很喜欢的理查德·耶茨。不过我并不希望王明明成为另一个耶茨,成为中国的某某某或者成为第二个某某某在我看来绝不是什么好事,一个作家能成为自己就足够了。如果他真成了耶茨那种外科医生式的冷静和绝望,可能又会过犹不及。事实上,我更喜欢王明明作品中那种年轻的感伤,以及虽然迷茫却依然保有的希望。

再回到这篇小说,也依然有它的不完美。如果能把祖母的睿智再作一些更细致的描述,如果对宝平与阿兰的婚姻图景再作一些更巧妙的渲染,那么它所能传达的意蕴可能会更丰厚一些。不过这依然不是重点。正如宝平在回归山林的途中最终找到了目的地一样,我相信王明明在未来的时光中,会找到属于自己那条或许崎岖难行但必定风景壮阔的文学之路,对他来说,这大概才是最重要的。

责任编辑:李 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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