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

小布头

世界首先是变丑，然后熄灭。

——博尔赫斯

鲁蓝说：“你真的不想去吗？再不去就错过开场啦，错过开场就没啥看头了。”

刘东明反问：“一定要去看焰火吗？看看夜色不也一样吗？”

鲁蓝便不再说话。

两个人站在人行天桥上。月如银盘，挂在金融大厦的楼顶端，背景里蓝色的天幕似乎近在咫尺。刘东明反问鲁蓝的时候，鲁蓝的眼睛始终是望着东南方向。城市的夜晚，用它神秘的巨手，把闪烁的灯光和如水的月光撕成一块块斑驳的碎银，泼洒在鲁蓝的连衣裙上，使她看上去象个迷彩人儿。刘东明把视线从鲁蓝的身上移开，他低下了头。

人行天桥下面是甲壳虫一样来来往往的车辆。刘东明看着那些流动的车灯交叉在他脚下闪过，渐渐地，人便产生了恍惚身在孤舟浪迹于海上的感觉，这感觉是如此强烈，致使他有些吃不准，是因为鲁蓝反复强调要去看焰火的话，还是因为这些流动的光柱的缘故，总之，一阵心悸突如其来，使他眩晕。那种伴随心悸而来的眩晕是刘东明极其熟悉的。刘东明有些吃惊，三十岁的自己还有这种眩晕的感觉。要在过去，每当处于瞬间眩晕的感觉之中，新闻记者刘东明立即就变成了诗人刘东明。然而，自从刘东明被考核进了组织部门工作，刘东明就不再是新闻记者刘东明，也不再是诗人刘东明，刘东明三个字，是干部考核表上的一个符号，是公务员队伍中的一个休止符，淹没在烟波浩淼的公文和琐碎平庸的事务中。能证明刘东明与过去生活联系的唯一线索，只有周末的茶楼里，他与那些还站在思想和情感的危崖上写作的哥儿们的酒中调侃。好在刘东明的作风淡泊而严谨，他从来不把自己的恶劣情绪带到工作中去，这就使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还算得上是一名尽职尽责的副科级组织员。

然而，近一段时间，刘东明意识到了自己的一些变化，他的血脉里的一些东西，正将另一个刘东明推向一道危崖。一切都在往一个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比如他大梦初醒般地认为自己在组织部门呆着是一个十足的错误；再比如与鲁蓝的恋爱似乎走到了十字路口就是一个暗喻，虽然道路四通八达，他们却不知为何要抵达目的地；还有在今晚，他在拒绝鲁蓝看焰火的要求后，却莫名其妙一阵心悸，甚至还伴随着久违了的眩晕，这一切确实不同寻常。正因为不同寻常，刘东明就好像一个好奇的孩子，一边想把感觉里的眩晕拉长，一边又急急忙忙要去揭穿眩晕背后的玄机和奥妙。

夜风里，鲁蓝打了个冷颤，她的侧影就像一座孤独的峭壁，刘东明感觉到了，心中禁不住升起一丝怜惜，于是，上前抱住了鲁蓝的细腰。鲁蓝又打了一个冷颤，不知是冷还是惧怕，鲁蓝的身体在他的手中似一片柔弱的树叶，那么期盼着枝干的支撑，刘东明便吻了鲁蓝的唇。鲁蓝的唇有点干枯，刘东明一点一点把它滋润，让它散发出松针一样清新的气息，那是鲁蓝接吻时独特的气息，它在今夜增强了刘东明眩晕的感觉。

他们大概持续了一刻钟，从金融大厦方向传来清澈的报时声。他们都有些累。

鲁蓝说：“九点了。”

刘东明松开了手，对鲁蓝说：“九点了。”

鲁蓝说：“燃放焰火的时间到了。”

刘东明说：“燃放焰火的时间到了。”

“我们为什么不去看看呢？”

“那……走吧。”

十分钟后，刘东明和鲁蓝已经挤在看焰火的人堆里。

久居城市的人们，生活对于他们似乎是太沉闷了，每个人都好象浮在浅水里的鱼，漫无目的、神思恍惚地游着，大家都期待着遭遇一点什么，发生一点什么，但又不知道应该遭遇什么，发生什么。就拿人民广场燃放焰火这件事来说，过去，市区没有禁鞭时，人们对燃放烟花爆竹并不稀罕，只是市区禁鞭禁了三年，居民久不闻爆竹掀天，眼不见姹紫嫣红，内心里那种想要遭遇一点什么、发生一点什么的念头就日趋狂热。这时正好因为新的政府官员上任，需要庆典一下，于是正月十五晚九点的人民广场就成了鹌市人的狂欢。

在别人狂欢中的等待是无聊的。挤在人堆里的刘东明与鲁蓝并排站着，面前的人头攒动和声浪喧嚣却似乎离他很远。刘东明在心里说，鹌市人对于焰火的热情就像孩子对于玩具。他刚刚这么想了，就记起其实鲁蓝对焰火也是极有热情的，这样想着忽又觉得自己对鲁蓝很刻薄。他怕鲁蓝受伤害，他总是希望鲁蓝快活一些，这一点正好与鲁蓝一样，鲁蓝在与刘东明的交往中，凡事也是成心想教他开心，这似乎是他俩认识以来双方共同努力的方向。但是事与愿违，他们之间的角色好像早已注定，无论他们的关系如何发展，刘东明似乎永远是调解人，鲁蓝永远是一个失恋者。

初识鲁蓝时，鲁蓝是刘东明的一个叫大新的哥儿们的女友，那个哥儿情有别恋，鲁蓝就把刘东明当作了倾诉对象。刘东明没有觉得鲁蓝有什么特别的好或者什么特别不好的，男女之情最终受伤害的往往就是那个爱得认真而又得不到回报的一位，这事摊谁身上谁自认倒霉。在此之前，刘东明自认从来都不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对付这样的事情，只能祈求让时光象流水从心上缓缓流过，让创痛在时间的魔术里悄悄弥合。

然而，在那个令鲁蓝伤心欲绝的茶楼里，刘东明扶住了鲁蓝一双柔弱的肩头。那个夜晚，哥儿们几个谁都看得出来，刘东明虽在扮演一个调解人的角色，但他绝对是诚心诚意的。他把自己对情感的认识用一种规劝的语气对鲁蓝讲了出来，他对鲁蓝的安慰恰到好处。渐渐地，他看见鲁蓝的目光由焦虑变得安静。鲁蓝的眼睛安静的时候清澈见底，刘东明看见了那双眼瞳里自己的影子。“时光会帮你把他忘记的”，刘东明望着鲁蓝清澈的大眼睛肯定地说。说完上述的话，他忽然意识到鲁蓝实际上还是很漂亮、很清纯的。从那以后，鲁蓝再看刘东明时，眼神就有些异样。

在以后的日子里，鲁蓝常常以种种借口去找刘东明，刘东明也并不反感。渐渐地，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在他们之间发生，担当调解角色的刘东明和失恋者鲁蓝之间就有了一种外人看来很说不清楚的关系。这种很说不清楚的东西是否就是爱情这玩意儿还很难断定，总之，它防不胜防，就像两个空间大小格局各不相同的房间之间被挖了一扇窗，“哗”地一下阳光渗进来，照见了里面的灯具、灰色墙裙和仿古家具，透着捻熟，也有着实实在在的距离。

但不久一次，他们从地吧里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晚风中的鲁蓝看起来不再象神情黯然沉浸在往事里不可自拔的失恋者，她虽然依旧述说，语音里却分明有了几分矫情。就在分手的刹那，刘东明不知为什么就吻了面前的失恋者，顿时距离感象一块薄冰，在两张异性的嘴唇间顷刻融化，他感受到了鲁蓝很女人味的脆弱。女人在应该脆弱的时候脆弱总是可爱的，正像男人该坚强的时候坚强一样。刘东明想，像鲁蓝这样的好女人，如果身边没有一个好男人陪伴左右，几乎是上苍的不近人情。这倒不是他自认就是这样的好男人，正相反，他从来不把自己当作一个好男人看，这一点可从那晚俩人的对话中略见端倪。

“你爱我吗？”天！女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发问！

“唔……”男人显得漫不经心。

“告诉我嘛——”语气近乎撒娇。

“唔……你……我……咳咳，你们女人！”反正他没有细想。其实男人在这个时候大多是不可能细想的。一个吻，似乎并代表不了什么。只有女人例外。他直想说你们女人呐真傻！但他没说。记得有本书上说女人是只为感情而活的一种雌性动物。刘东明想，她们无论是生长在地球的哪个角落，无论她漂亮也好，丑陋也好，贫富贵贱也好，都逃脱不了一个共同的命运——那就是对来自于异性的目光审视的太介意，太在乎，即使多啃了几本书的女人也不例外。

刘东明觉得那个“爱”字很别扭，他只是想起了这样一句话：小孩子老是把喜欢硬说成爱，成年人却把爱说成喜欢。

刘东明已经过了言爱的年龄。

他感觉自己已经老得不能再老。

“喂，小伙子，你踩了我的脚了。”

刘东明的肩被身后的老者拍了拍，他一个激灵像只皮球一样弹了起来。

鲁蓝扯了扯他的衣服，暗示他往前移一移。鲁蓝的一双纤手正悄悄地向他伸过来。那双手有些迟疑，正慢慢地圈住他的腰，他的身体不由得一紧，下意识地回头望望，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便就势捏住了鲁蓝的小手，把鲁蓝的整个娇躯搂进了怀里。他嗅到女性发梢间特有的清香，那种清香淡淡地散发开来，使人迷醉。女性的长发在他的下颚间摩擦着，如同海底疯长的水藻，摇曳在他的思维里。他的身体痉挛般地颤栗，一只手撩开鲁蓝的羊毛裙上衣，将手伸了进去。鲁蓝的身体滚烫，像一团即将点燃的燃烧体。刘东明忽然有了一种非现实的感觉，这种感觉及时抓住了刘东明，他意识到了鲁蓝的期待，但他分明感到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手就有些僵硬。

一种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回到了诗人刘东明的身体里。他似乎看见少女雪儿穿过一片雪国向他奔过来。他抓住她的手，拼命向山上的林子里跑去。听见雪地在他们的脚下急促地发出“咯吱咯吱”响声。林子在北方山脉的素净的绵延里，像一块涂墨后的极地。少女雪儿的红大衣火苗一样燃烧着年轻诗人的血液，少女雪儿如水的眼睛企盼着他的拯救和保护。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啊！他分明记得是在某个遥远的梦里，他见到过这样一双羔羊一般无助而让人怜爱的眼睛。他几乎是笨拙地为她脱去了大衣，他的手第一次触摸到女性美妙的身体，温热、光滑，柔弱无骨。他紧紧地拥吻着她，他向苍天起誓：今生今世，与雪儿永不分离。

但他们最后还是像天底下所有的初恋一样，爱的花蕾凋谢了，就像一场大火，燃烧了，最后熄灭了。

刘东明就此了解了失恋。那种滋味不堪回首，使他绝望，但也使他成熟。

那年恰好鹌市在知识分子引进上实施户口、粮油、工作关系“三不要”政策，刘东明怀里仅揣着一张大学本科文凭告别了故乡那座封闭的小城，也告别了那场苦涩的小城之恋。刘东明成了一个无根的浮萍。他在城市的街道浮游，他拼命熬生活，后来如愿以偿地当上了记者，又鬼使神差地考进了组织部，一切似乎都在向世人羡慕的方向发展。当然，不久的一天，刘东明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生活来，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浮动在政治和文学之间的两栖动物。在政治里，他是一个不成熟的诗人，在文学里，他又好似一个不入门的政客。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可怕，就像端上了席面的一锅夹生饭。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刘东明想接近女人。他觉得女人的爱是一件神秘的东西，但不久他就感到了厌倦。一旦她爱你，那么就热得像团烫人的火；一旦不爱了，则冷得像块冰，寒心彻骨。其实，男人也一样。情感的火焰燃过了，就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燃成灰烬，直至熄灭。往往那些受到伤害的人，都是彼此走得很近的人。

刘东明干咳了一声，习惯性地将右手伸到鼻子上轻揩了一下。鲁蓝的身子向刘东明的身子挪了挪，她用手挽起了刘东明的胳膊。他感到了鲁蓝的失望。

焰火就是在这个时候燃放起来了。

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喧哗声，就像浪头扑向峭壁又被重重地摔回海面的声音。是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声音拯救了冥想中的刘东明。鲁蓝看着夜空一声不响，刘东明也不想解释什么，他的身体僵硬地立在那儿，看焰火一蹿直上云天。

那焰火也像靠不住的激情，美丽了瞬间，然后就慢慢飘散开来，火焰渐次暗淡，刘东明的思绪也暗淡下来，飘散开来，似乎到了一个无人抵达的境地。

在青春期的时候，时间就象一段怎么用也用不完的橡皮泥，过了青年时期，这盒橡皮泥就变干了，任你想捏什么样的图案都不够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刘东明感到自己已经长到不能再长的时候。人一到了不能再长的时候，就只有变老了。

人人都说在组织部门工作的人老得快。这个老，一是指老练的老，二是指岁数的老。刘东明感觉到自己的身上有着与身俱来的一种苍老，老练的老，他却永远无法达及。

让刘东明想不到的是，事实上，每一个调到组织部工作的同事，都在经历了从小到老的转变之后，不是被提了干，就是被安排到基层去锻炼一段时日，然后派送到更加重要的工作岗位。比如说同事小林，原是一个乡村中学的教员，因会写一点小豆腐块，被调到部里来。小林是个聪明人，先是跟着刘东明跑基层，然后跟着部长跑基层，小林给部长写调研报告，每次都私下里求刘东明来修改，每次部长都夸小林文笔好，脑子灵活。刘东明听了也只是笑笑，并不多想。然而不久，就有人传说，刘东明的某篇获奖理论文章是小林写的，又说刘东明特清高，某某人都不在他眼里等等。起初，刘东明并不知道谣言的用心，当小林一日被正式宣布为刘东明所在组织科科长时，刘东明才恍然明白，原来颠倒黑白、阿谀奉承、圆滑世故就是老练。人要光明磊落、正派耿直，就只有苍老了。

还有另外一件事情，也彻底打消了他在组织部呆下去的兴趣。

部里有一个名叫邱樱的老姑娘对刘东明十分钟情，她因为是省委组织部一位科长的小姨子，而在部里成了人人让她三分的大红人。三十五了还没有正式谈过恋爱。不知什么时候，老姑娘邱樱开始学会了顾镜自恋，她把自己打扮得花蝴蝶般，在刘东明的眼前晃来晃去，猫一般的眼睛搜索刘东明就好像猫捉老鼠。刘东明开始并不在意，对邱樱的百般殷情，比如洗洗茶杯，打打盒饭之类不超出同事之间团结友爱范畴的小事均一一笑纳。直到部里人人传言刘东明与邱姑娘如何如何的，刘东明才大吃一惊。面对小林们的挤眉弄眼，他只能采取对邱姑娘的冷淡政策，岂料这邱樱却很难对付，竟然一哭二闹三上吊，软的不行，就来狠的，竟然将刘东明一状告到部长那里。部长把刘东明叫到办公室谈，刘东明说部长您这是不相信我。部长透过老花眼镜端详着刘东明，似乎根本不认识他似的，最后还是说年轻人要注意影响啊！

刘东明对仕途的抱负，就是在那一瞬间毁灭的。

他开始沉迷于酒精。每当周末，他总是与新闻界和艺术界的几个哥们在酒吧密聚，他们像是这个城市里的猎人，总是深夜出洞；他们又像是都市的夜空里几片轻浮的游云，聚与散都显得漫不经心。

他在酒吧认识了鲁蓝，那时的鲁蓝是刘东明的哥们大新的准女友。大新也是“三不要”时孤身一人来到鹌市的。与刘东明一样，有着北方人的个子，也有着北方人的豪侠；但与刘东明不同的是，大新的前卫，是刘东明自叹弗如的。大新留着齐肩长发，清瘦的脸，两个高高耸起的颧骨十分醒目，它们与下巴、额头组成了一个准菱形，显出敏锐和坚毅的轮廓。标新立异、我行我素、又不拘小节，这一切，都使得大新在报社一大堆记者中显得很特别。

鲁蓝像个无声的影子跟在大新的身后。他们在朋友聚会中出双入对，但在聚会中，面对大新和朋友们的侃侃而谈，鲁蓝却很少讲话，大家也很少去了解她，她就像一幅静物写生画，挂在人影交错的酒吧墙壁上。空气中流动着低缓的音乐，那是萨克斯管忧郁的倾诉，还有大新与朋友们时高时低的争论与交谈，但那一切似乎都与鲁蓝无关。鲁蓝的眼神是朦胧而迷离的，像北方山间游离的晨雾。只有当大新说到兴奋处，习惯性地搂住鲁蓝的肩膀时，鲁蓝才会发出灿然的一笑。

刘东明相信自己的预感，他是在大新随意性将胳膊搂住鲁蓝瘦弱的肩膀的那一刹那间意识到了他们分手的必然。果然不久，大新的身后又有一位新人登场。那是一位时尚女孩。刘东明想不通的是，明明好端端的一位漂亮女孩子，却生硬硬地把一头乌发染白，把自己搞得像一位粉面太婆。更想不到的是大新面对鲁蓝与粉面太婆时的态度，鲁蓝压抑的哭声和粉面太婆手挽大新毅然离去的脚步，使刘东明的内心一阵难过。老实说，刘东明对这样的场景早已司空见惯，但他对鲁蓝莫名其妙有一点哥们说的怜香惜玉。他鬼使神差当了调解人又当了护花使者，他觉得自己真他妈荒唐、真他妈无聊、真他妈太够朋友！

他们开始单独约会。搂着鲁蓝的腰，在夜的海和城市的假山中窜来窜去，像寻找食物的两尾饥饿的鱼。他带鲁蓝频繁地出入电影院、演唱会、酒吧等闹腾腾的场所，直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鹌市还有什么地方他们还没有去过！终于有一天，当他们把肚子塞满、无所事事的两只手插进衣兜时，一种空前绝后的厌倦向他们袭来，刘东明心中一阵恐慌。

后来，不知他找了一个什么借口，就把鲁蓝带到他与朋友合租的房子里去了。房子不大，但总算还方便，有公用的厨房和卫生间。刘东明与朋友同住一间，好在朋友在电视台上班，每个星期一和星期五的晚上不在家。鲁蓝指着刘东明床头上挂的一幅素描画说：“呀，还看不出来啦！你还是一个画家？这个女孩子是谁呀？”刘东明说：“我小妹呗。”“我看就不像你小妹嘛！”“怎么不像？你看眼睛，都是双眼皮。”刘东明看看墙上多年以前自己精心画的素描，少女雪儿背叛的眼睛正看着他，他有一种懊恼的感觉。

刘东明抱住了鲁蓝，在雪儿的注视下。不知为什么，刘东明望着雪儿时，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十分强烈的复仇欲望，他低声命令鲁蓝：“把衣服脱了！”鲁蓝的笑顿时凝固在脸上。刘东明就粗暴地把鲁蓝推倒在床上，鲁蓝下意识地把手捂在胸口上，像一只被欺辱的无助的羔羊。刘东明看见了这眼神，准备去扒鲁蓝衣服的念头顿时没有了。

“我们一起离开吧，雪儿。”

“不行的……”

长久的接吻。刘东明的手在雪儿的身上摸索。雪儿的身体滚烫，迎合着刘东明的动作。而刘东明却像一匹受伤的豹子，凶猛而惨烈地渴望着对方，他的眸子里看不见一丝温情，有的只是杀气和残忍。他像一头野生动物用牙齿在雪儿的身上啃咬。雪儿则像祭台上的牺牲品，在刘东明半强迫的状态下交出了自身。

处子之血在北方的雪地上绽放出绚丽的的光华，这种光焰给刘东明和雪儿之间的生离死别增添了一种悲壮和惨烈。

多年以后的今天，当刘东明面对鲁蓝，面对另一个“雪儿”时，他再也不能无视他与异性之间的不安、悲伤、猜疑心和无奈。他忽然明白，他与鲁蓝之间的关系会在相互挑逗、凌辱之后，走向支离破碎，在肉体上，在灵魂上。

他已经丧失了爱的能力，他已经变得无法再爱，也无法再恨。

高音喇叭忽然剧烈地响起来，把刘东明从恍惚中惊醒。刘东明听见一个女播音员在高声朗读着什么，原来焰火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现在，夜空中开始燃放一组一组的焰火，它们一会儿组成一个方阵，一会儿又组成一支雁队，刘东明觉得它们象轰炸机一样对天空轮番轰炸着。五彩的火焰在刘东明的眸子里映现出清冷的调子，使刘东明心里很冷。我心很冷，刘东明想。刘东明很冷，他又想。他把他很冷和刘东明很冷在自己的脑子里过了一遍，最后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刘东明很无聊！”

他抬起头，放眼望去，焰火，人群，喧闹，华丽，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与自己无关，包括鲁蓝对焰火的热情。此刻他只想一个人独处。独——他想，独就是一只苟活的犬和一只虫子组合在一起，一个动物类，一个飞禽类。两个各不相干。他忽然大笑起来。这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披肩的长发摇曳着，是大新！他准备叫嗨哥们，我们来谈谈关于犬和虫子——但他还未及叫，鲁蓝好端端挽在他胳膊上的手，被火烫了一般抽了回去。

“大新——”他于是叫了。

“别叫！”鲁蓝上前捂刘东明的嘴。

“你什么意思嘛！”刘东明说。

“我能有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你说！”

刘东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对鲁蓝说：“你不要不承认，你是很在乎大新的。你看见他的时候，手就从我胳膊上抽开了。你看你现在，脸色发红，身上发抖，你的体语泄露了你的秘密。”

鲁蓝说“你放屁。”

“看看，击中了要害不是？”

鲁蓝不语，只拿眼望着夜空。

焰火在夜空燃放，刘东明听见高音喇叭里，女播音员正拿腔拿调地描绘着什么“像春天的信使”，“荷田的盛开的白莲花”。鲁蓝并未走出失恋的阴影！他还爱着大新！他搞不清楚心里是烦躁还是懊恼，一个声音似乎已经不再是他的，那个声音说：“你要心里还记挂他最好去找他，甭想让我当替身！”他径自一个人说着，却不见鲁蓝的脸上挂满泪痕。

“难道我不够爱你吗？”鲁蓝问。刘东明看见鲁蓝的眼神很空洞，老实说他既搞不准鲁蓝是否爱自己，也搞不懂自己是否爱着身边的这个叫鲁蓝的女孩。

可是刘东明依旧说：“你知道吗？我很在乎你的。”他没有说在乎的是感情还是眼前发生的事情，或者因为感情才在乎这件事情。

鲁蓝白了他一眼，掉头就走。人群在鲁蓝的身后合并，鲁蓝娇小的身体在合并后的人群中像一条滑下水底的鱼。鲁蓝的泪和鲁蓝本人都让刘东明无法琢磨。他回转头迟疑了一下，没有跟去。

刘东明在想，实际上大新与鲁蓝的故事已经结束，他并没有丝毫的醋意；而他与鲁蓝的故事也直奔一个主题。他为什么要在鲁蓝面前发火？实在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这么说自己在心里还是不爱鲁蓝，不在乎鲁蓝的。可是自己又怎么那样说呢？我是一个骗子吗？

这时候，广场上播音员正在用鼓惑人心的语言颁布着一个新的消息：此次焰火盛事的高潮即将来到，即将到来！马上燃放的烟花名曰“海底捞月”，它由九道金黄色光环组成一道光瀑，紧紧托起一轮皎月……女播音员的声音悦耳动听，刘东明自然联想到了猴子，一只串着一只，到水里捞月。人们也都期待着“海底捞月”在夜空中爆响，当播音员在高音喇叭中宣布时间到了时，热情洋溢的观众爆发出一阵狂热的欢呼声。

接着，只听“嗵”地一声巨响，“海底捞月”划过一道荧光，直上云霄，刘东明似乎看见了它在天的一端爆发出一道惊艳的华光，漫天的黄霞，伴着五彩祥云，烘托起一盘盈盈满满的圆月，从夜空的深邃处向大地播撒开来……

然而，刘东明觉察出气氛的异常，刚刚还是群情振奋的人群，一下变得像一条静默的河湾。原来“海底捞月”在天上转了一圈，还没有绽放它五彩的花蕾，就一个倒栽葱，从天上掉到地上了。整个是一只哑炮！

“嘘——”人群发出无比遗憾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刘东明大笑起来。神经病！有人在说。刘东明大脑里一直在翻腾：我是骗子吗？我是骗子吗？

回头再找鲁蓝，早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