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葬礼(短篇小说)
2014-08-08赵荔红
赵荔红,先后就读于复旦大学、上海师范大学、上海财经大学。法学学士、文学硕士、工商管理硕士。在国内众多刊物发表散文、小说,著有散文集《意思》《情未央》《幻声空色》《世界心灵》,随笔集《孔子:公元前551年》等。系上海人民出版社副编审,《西部》杂志特约栏目主持。
1.晚春
今年春天真够冷的。报纸上使用一个词,“晚春”。往年三月初,在南方,柳树冒芽了,梅花开过了,油菜黄已冒出星星点点。今年,一切都被冻住了。又一股寒流盘旋北方。昨晚电视上,鹅毛大雪纷飞,行人在没了脚踝的积雪上深一脚浅一脚,环卫工费劲地铲雪,交警满嘴白气笨重地站在拥堵的路口……寒流正在南下,刚刚遭遇雪灾的南方,面临新考验。十几天前,京珠高速严重阻塞,最长一段汽车长龙达90公里,一些困在车上的老人冻饿交加,犯了病,急救车却开不过来……民航、铁路中断,几百万人滞留机场、车站……大雪压断电线杆,水管爆裂,一些地方断电断水达72小时……
这种鬼天气,19座的中巴车,竟奇异地塞满了人。空调孔费劲地喷着粗气,还是冷。乘客们瑟缩在座位上,裹着厚外套,围巾帽子紧紧包住头脸,露出两只吊死杏干般的眼睛,坚冰似的盯着前排靠椅垂下的一方油腻罩布、白底蓝字的某房产公司售楼电话地址。天空阴沉如浸满水又冻得坚硬的旧棉垫。原野枯黄,散落些低矮哑默灰黑房舍,牲畜和人,都无一个。两根烟囱,高、直,汹涌地向灰棉垫吐着白烟。烟囱近处的枯黄山包被挖掘出两个大洞,如一个秃脑袋上张着两只巨大的惊怖的眼睛,洞口堆着高高的灰白矿石,像被翻晾的内脏,一辆绿皮卡车歪在矿堆边。树梢上、田梗上压着些残雪,结冰的水塘倒映着蛛网般的电线。干枯枝桠擦窗而过,黑鸟惊起如落叶。
车内寂静无声。司机振作似的推进一张DVD,是某年的重大新闻事件回顾影像:
“……失联客机的搜救工作尚无任何进展,没有飞机残片,没有黑匣子信号……”
屏幕闪了一下,中断,中巴一个急刹车,乘客们齐声惊呼,向前倾倒,又重重摔回靠背椅上。车停下,司机爬下去——原来正经过一座桥,桥边歪着一辆金龙客车,车头及两个轮子已出离桥面,悬在半空,大半个车身歪挂在桥面,半掉不掉,下面是峡谷——没有拖车,没有交警,这车悬挂在那多久了?司机乘客如何?——我们的司机绕着客车转了半圈,将烟蒂扔在桥上,抬脚撵灭,吐了口唾沫,往回走。他嘟嘟囔囔上了车,踩油门,车向后倒退了几尺,左旋方向盘,小心地慢慢绕过那辆客车,这才加速继续前进。屏幕恢复了影像声音:
“发生在K市火车站的暴力恐怖事件令全国人民震惊!暴行不仅发生在远方,就在我们身边……”
后面两个乘客小声议论着。车发动开始,末排堆着的一个扎口麻袋就不时传出细小声音,现在已转为凄厉急促的叫唤。一只小猫!憋在麻袋个把小时了,且叫且蠕动,试图突破麻袋出来。左排一个男人张着嘴打呼噜,头歪到邻座肩膀,那人就不耐烦推开。他吸烟,后排一个女人捅捅他,要他灭了烟。他就开窗,一股寒风涌进车内,好几个人叫起来,那人只得猛吸几口,将半截烟扔出窗外。司机骂骂咧咧抓过遥控器摁快进,停下来处,是“4•1”校园投毒案庭审纪实,记者称:
“一年前的大学校园投毒案今天一审结束……”
猫的叫声越来越微弱,间隔也越发长了。呼噜声却大起来。空调持续工作了一个半小时,车内终于回暖些。窗户密闭,暖气一蒸,车内就散发出一股沉闷、馊了的隔夜饭气味,更兼谁的脚臭,未散尽的烟味,哪个筐里散出的鱼或海产干货的腥气,猫的臊味,女人廉价的香水味,我被熏得脑袋发涨,昏昏沉沉,寻出一个塑料袋子,预备着呕吐。但我还是没有勇气脱掉大衣。只是希望中巴赶紧开到终点……
我是去J城参加一个亲戚的葬礼。
2.照片
他叫有福,是我二舅公的小儿子。我应称他小表舅吧?刚一听到他去世消息,只是如陌生人般惊异地叫了一声:真的吗?如同在空难矿难公告名单中,突然发现一个认识的名字,疑惑是否同名同姓。大表哥电话中说,八年前他父亲曾带有福来参加我祖母的葬礼。又说有福没有子女,子侄辈须多尽些心。欲言又止的样子。有福?我在记忆中搜寻他的身影。这么多年来,没人向我提起他,他的名字也从未出现在我的日常生活轨迹中。最后一次见他,就是在祖母葬礼上。似乎只有葬礼,才将我们这些平日从不来往、居住在各自星球上的亲戚短暂聚集在一起,抽象的名字、陌生的面孔,彼此小心翼翼地伸出天线,探测到微弱的血缘信号,泛起点滴温情;葬礼结束后,又缩回到各自星球,将彼此挤压到记忆深洞,乃至遗忘。谁知道下次是去参加这次来参加葬礼的谁的葬礼呢?
我翻出祖母葬礼的一些照片(宁可封存起来!),长久地抚摸那个慈祥的、微笑的、矮小的白发老太太,整个下午,沉浸在与奶奶温暖而悲伤的聚首中——我的少年,随爷爷奶奶的逝去而永不复活了!只是在一张参加葬礼的亲戚合影中,才找到有福:
他瘦,一米六光景。瘦且矮,使得他身上那件皱巴巴的军绿色衣服显得过分宽大,松松垮垮一条蓝灰裤子拖在一双塑胶底解放鞋上,盖了大半只鞋子,若不提起裤子,走动时总要踩到裤沿,将整个人绊倒。他的瘦弱,不是体重,而是感觉,被一种无依无靠、孤孤单单包裹着的瘦弱个体,始终处于被逼迫、驱逐、耻笑的恐惧卑微状态中。他的瘦尤其体现在那张脸上。假如每片骨骼都支撑着足够厚实的血肉那张面庞本应宽大饱满。但他的骨骼一片片分离、突显出来,如同实验室的头颅模型!短而干硬的头发紧贴着头皮。因为瘦削,双眼深深凹进去,陷在眼眶,显得特别大,你觉得他睡着了也是如此大张着眼睛。大眼睛并没有专注、深邃、温暖的神情,而是空洞、茫然地望向某个地方,似乎趁你不注意,会紧张地瞥你一下,一旦你留意看他,那眼神马上又溜走。在这张合影里,他站在前排靠左末二位,左膝微曲,向左歪着身子,与身边的人隔着一肘间隙,微张着嘴巴,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似乎是被逮过来拍照,闪光灯一闪,快门一按,他就马上从人群中逃离开去,躲到自己觉得安全的角落。
八年前,我是否与有福说过话,全然不记得了。但伴随名字与照片的植入,一些更为久远的画面,如沉渣泛起……大学二年级暑期,奶奶带我去乡下,二舅公当时还在世,带我们一家家走过去,儿子、女儿、孙子,一大群。有福当时三十出头,站在一堵断墙前,也是穿件四口袋绿军服、一双解放鞋,傻傻地笑,手中捧着好几个新鲜莲蓬。二舅公指着他,问我:“小表舅,记得吧?你小时候,他还用箩筐挑你呢,一边是你大表哥,一边是你。”有福笑嘻嘻将莲蓬往我怀里一塞,跑掉了。非常羞怯。那神情举动,很不像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我那矮矮的奶奶,柔软的手牵着我,絮絮念叨着这个小外甥,说有福参加对越战争时,耳朵被炮震到了,有点背,听不大清楚,不爱说话,说起来声音又特别响,又结巴,三十好几了,还没讨上媳妇。
后来一大家子去看曾外公的墓。墓穴在山腰,车停在公路上,我们须下公路顺田间小路走上山。一路过去,我问他豌豆、四季豆、南瓜的事情,他依旧用土话回答,语气却不那么慌张急促了,看我的时候还是紧张地一瞥,眼神却很兴奋。我们走在田埂上,一个大声问,一个大声答,田野如舞台,上演话语似的嚷嚷。
有福懂得许多田野里的事。植物,鸟,田鼠,青蛙,池塘里的鱼。
如今有福死了。我将要走在田埂上,却是去参加他的葬礼。
他死在十一天前的凌晨五点多。雪停下的第三天。
3.回忆
“啥宁(人)晓得伊老里八早跑到那个地方干什么去?天还是墨墨黑,又落雨,啥宁凌晨五点钟爬起来,又是在郊区?”
大表哥在华都饭店包了七八个房间,等外地亲戚们聚齐,次日出殡。我到时,大表舅房间里已围坐了十来个人。空调很猛,房间闷热,大家却都穿着外套。每当一个亲戚新到,小心、不安地向大表舅慰问,他就是这样的开场白,预备要从头来细细叙述一遍。他已经叙述很多遍了,还是不明白,他这个小弟弟,就这样莫名其妙,没交代一句话,突然走了,躺在那里了。大表舅比有福大二十来岁,父母走后,长兄为父,他有责任要向亲戚们解释,是自己疏忽,还是弟弟不懂事。他那年老多皱的脸,笼罩着纳闷、迷惘、焦虑,也有怨恨,好似怨恨弟弟将这样一个难题扔给他,却没有解决的方案。
大表舅念过中专,退休前是个公路学校校长。他穿件洁净的灰蓝哔叽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硬衣领顶着刮得很干净的下巴。他端坐在沙发上,七十好几的人,腰杆挺直,两手按着膝盖,沉着地对我叙说。他的土话中夹着普通话,声音细高,口齿清楚,叙述明晰,意思相当明白。
“本来爷娘死去时,是留了房子给有福的。他可以舒舒服服住在那里,种种果树,喂头猪。家里原也有一亩几分地,他又是欢喜弄弄果树阿啥的。勿要看伊憨头憨脑,栽的橘子,来得好,往年是吃啊吃不光,人家开车来收,一年嘛阿有不少收入。后头呢,啥公司征地造房子,把果园收得去,补给他万把来元钞票。伊么,拿来做做小生意阿蛮好,到你表哥厂里做做事体阿是可以的。不怕没有饭吃。再讲勒,阿拉不会不管他,给他点钞票算什么?……”
大表舅咳嗽起来,抹了抹鼻头、眼睛,接下去:“好,好日子他不会过……他老婆死了后,他就真真变憨了。自个没不做声将老房子卖掉,统共五间哪,虽是乡下头,也是爷娘留下来的。卖了后,阿拉几个兄弟姐妹,大凡想有个地方聚聚蹲蹲都没了。他倒好,一千五百元就卖掉了。阿拉在城里帮儿子女儿住一道,伊卖了房子,又没老婆,又没子女,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哪能办呢?……我和他姐姐就商议着,送他进养老院。一个月村里有百来元贫困补助,我们再贴补些,也够他吃住吧?也没把他扔下不管吧?我是老了走不动了,你表哥忙,还是记挂着伊,经常派你表嫂去,给他钱他也收,转眼就存银行里头,说要是生病了,没钱治病,要多存钱养老……给他买新衣服,逼他穿,我们人一走,他就脱了,拿去卖掉,卖的钱又存起来,说养老用……他养什么老呢?他就信不过阿拉兄弟姐妹不会帮他?……”
大表舅嘴角、眼角尽是向下斜挂着,弟弟出事以来,他大概没睡几个好觉,两边太阳穴各贴块狗皮膏药,脖颈后也贴了,眼底带着血丝,嘴角边堆着几个红燎泡。老人说着,声音颤颤的,咳呛起来……他大儿媳坐在边上,一边拿手拍老人的背,一边给我看苹果土豪金手机里存的一张有福照片:“巧是巧勒!出事前一个月,我还去看他。你表哥吩咐我要拍张照片带回,小叔从不让人拍照的,我偷偷拍了张,你看看,他动来动去,有点糊……我问他,你记得我吗?他看看我,说,记得。我给他看阿爸照片,他看了下,就扭过头去,好像赌气一样。给他看你表哥照片,他说,这个人我认得。又给他看我儿子照片,他就笑起来,拿手做个大肚子动作……小叔很聪明勒……”
正说着,二表姨来了,看见我就拉牢我的手,抹眼泪,含混叫了一声逝者的名字,连哭带说起来:“阿弟耶……你这是有福不会享耶……”二表姨六十来岁,瘦,个小,手脚却麻利,齐耳短发黑白相间,用个发夹仔细抿到耳后,浑身上下干净利落。她做过乡里出纳,搬到城里后,又在街道居委会里任个什么职,平日还教一群老太婆跳舞。她仰着皱黄的小核桃脸,盯着我的眼睛,带着哭腔,数豆子般说起来:
“那个养老院还是我托了关系,好容易让他轧进去。人家干干净净地方,他不去住,就是跑到马路上,住在外头,桥洞,地道,公园,穿得破破烂烂,真真额就是个流浪汉,去抓他回去。就是不肯回,说人家要打他。啥宁平白无故打他啊?还不是他那个老毛病,街上拾得来的垃圾,塑料袋啊,报纸啊,破瓶子破碗啊,样样搬到养老院去,说样样可以卖钱,卖了钱存起来,说养老用。他那个房间哟,堆了嘎许多垃圾,人家就不要他住,赶他走。我还得去给他清理垃圾,清理了几大包,全部扔掉,扔掉还被他骂,说糟蹋东西……格末又寻了个养老院,比原先那个还要好。他还是改不掉老毛病,人家嫌他臭,不愿和他住。他倒好,哪里去弄块臭肉,硬说好的,要放在养老院食堂去蒸蒸吃,人家不肯,就吵,伊耳朵又不好,又结巴,哪能讲得过人家?格末就相打,养老院一只电话打把我,我又跑去解决……作孽耶……你说他不晓事嘛,他偏又样样清爽。国家出了啥事体,他也能讲;银行利率多少,他样样算得来个清爽。他还说那个养老院院长贪污,将他们交的钱克扣下来,不给他们好饭好菜吃,又说人家送来的救济金落到院长腰包。到底真的假的,阿拉啊不晓得,伊呢,成天咯在走道大声嚷嚷,说不和贪官住。院长跑出来骂他,他就又跑掉,也不晓得哪里吃、哪里困。后头他死了,袋袋里一张存折,一封信,信中一条条写得清清爽爽,院长贪污多少多少,困难补助多少没拿,二十多天没回去吃饭,饭贴多少养老院要算回来……”
三表姨沉默胆怯,听她姐姐长篇大论说个不休,好容易候着她的停顿,嗫嚅着轻声插几句话:“就是讲,小弟脑子是清楚的。没饭吃了,他会找到我家,晓得我总归有饭给他吃。又将两张存折放在我这里,悄声和我说:‘放在二阿姐那里不好,二姐会挪他的钱,放在三姐姐这里放心……”
“啥宁去挪用他的钞票啊?他那一点点钱管做啥用呢?我不过是想帮他多存些钱,炒股票啊,放利息啊,总比死钱放在那里划算吧?他还不晓得我好心,讲七讲八,我的小阿弟耶……”二表姨拉长调门号哭起来,却被儿子拽了下胳膊,声音就压了下去。
二表姨长子是个镇长,腆着肚子,颇有威势,他笑着大声说,似要将母亲哭声盖下去:“就是啊,大家说他是傻子,你听他说话,又好像不傻。有次不晓得哪能摸到我办公地方,我手下人不认识,看他穿得破破烂烂,身上臭烘烘,不让进,他就跳脚、砸门,骂他们势利眼,说自己是舅老爷,人家都笑、骂他是疯子。亏得我瞧见,让他进来。他却背着手,到所有办公室走了圈,巡视一样;又摆起舅舅谱子来,指着我骂:‘你们这些人,都是贪官,下午两点多了,办公室人也没几个,都到哪里吃喝寻乐子去?他大摇大摆坐在我对面,和我讨论起国家大事来。他大概成天拾报纸看,还摸出一个脏兮兮笔记本,一页页翻,说他都记下来了,哪里不公平事体,哪个官员贪污多少,数字是一串串……他声音又老响,也不管我听没听,自顾自讲,大家都在笑,一点点面子不给我,我看见他真是吓……”
窗外阴冷,室内燥热。大家聚一起,七嘴八舌,有福,好似从毛边玻璃那边转出,形象清晰起来了。他似乎笑着坐在窗台上,听着他的哥哥姐姐侄子外甥们诉说。他原没那么傻,不过是有点痴样,不爱说话,不爱和人在一起,到四十二岁,才讨了个同村的寡妇,两人倒相合,种种橘子,日子过得蛮笃定。后来他老婆得了腰子病,换腰子么,哪来那么多钱?看看病重了躺在床上,他也不送医院,也不请医生抓药,单是每天爬到山上去采杜鹃花,采一束放在老婆床头,将头一天的扔掉。人家问为啥,他说老婆是杜鹃变的,他是布谷鸟变的……
我最晚见到大表哥。这才了解到有福之死的详细过程。
4.司机
这是二月二十日的阴寒的早晨。凌晨五点左右。小雨。空气冰冷,天空微微放白,云层很厚,压得极低,沉甸甸的。路灯尚未熄灭,照亮倾斜的雨线,灯光笼罩的水泥路面泛着清冷湿滑的反光。
一个人没有。车辆极少。偶然一辆车呼啸过去,赶不及似的奔向未知之所。似乎它从未在路途停顿,一直那样奔驰下去,直到散架。因为静寂,机械转动撞击的声响,车轮压过潮湿地面的沙啦沙啦声,车内放的音乐,很远就传来,又传到很远。
司机王建设驾驶一辆江淮亮剑者II中型卡车,奔驰在国道上。车上满载着福建晋江某鞋厂的运动鞋,要运到江苏徐州去。一周来南方大雪,王建设的车,先在宁德阻滞了一天,又在温州附近滞留二天。他两天两夜没躺下来睡觉了,守在车上,进退不得,直到前天雪停,等着铲去积雪冰块,疏通了阻滞车辆,这才紧赶慢赶开出温州地界。原可直奔杭州,又不得不改道走杭金衢高速。他必须当天赶到徐州交货。
他是福建莆田人,在晋江一个物流公司当司机有七八年了。家在农村,有一幢盖了二层的楼房,第三层尚未完工。他老婆是同村的,定的娃娃亲,从小抱到家里养,倒像妹子一般。年龄一到,父母就给他们办了酒,却没到民政局登记。村里头私下里有个习俗,不生儿子,不去办证,因为一办结婚证,就得去办计划生育证。这王建设一连生了五个女儿,第六个,才终于盼到个儿子,所以,他是办酒十五年后才去领的结婚证,也只有儿子有正式户口。那些女儿,算婚前私生,都没户口,在乡下,倒也不影响什么,两个大女儿出嫁了,三女儿在城里学做头发,四女、五女读高中。只有小儿子才读初中,成绩倒好,虽说学杂费贵,王建设就这么个宝贝儿子,他是下了决心,但凡儿子有出息、肯读书,无论读大学、研究生博士生,只要他能读,再怎么辛苦,也要好好培养,绝不能像老子一样没文化,卖体力,赚辛苦钱。
王建设自己初中没毕业,就跟着村里人烧砖头、盖房子,做些零碎活。村里靠海,有滩涂,看人家做鳗鱼赚大钱,他又学种鳗鱼苗、牡蛎、蛏子之类,却没赶上好时间,没亏,也不赚。后头一个公司将滩涂征去,统一养殖开发,个人没法养殖了,这才经人介绍到晋江开车去。一年在外跑货,能赚个几万元。他老婆在家,种种枇杷、蔬菜,养猪养鸡鸭,到海边挖牡蛎、捡螃蜞之类,但凡弄些东西,就挑到市场上卖,贴补些家用。所以,王建设家,孩子虽多,日子也能过王建设是个容易知足的人,想着这样日子一直过下去,只要自己勤快些,能跑车,有活干,攒些钱,将房子最后一层盖好,往后女儿全都嫁了人,儿子工作了,他就再没啥心思了。
凌晨五点多,大路上空荡荡,一个人没有,车也少,王建设开足了马力狂奔……车已经开出J城汽车站了,离开市区大概三公里,雨还在下,毛毛的,天空微微泛白,能够分辨出近处事物……王建设看见左边有个加油站,过了加油站是条岔道,延伸进大片杂草乱生的圈起的农田,路口凌乱地堆着灰砖头、水泥、钢材,圈地里头停着一辆打桩机,一辆水泥搅拌车,一辆黄色大吊车,一根烟囱矗立在远方。
过了加油站。突然,王建设注意到道路右边歪着一辆卡车,显然出了事,车头冲出路面,撞翻两个垃圾箱,一根电线杆歪着,左侧车厢完全破损,一个轮胎飞掉,一个轮胎完全瘪了,右侧车身歪陷在道侧凹坎里,车的挡风玻璃已碎裂,到处散着碎玻璃、垃圾……王建设向右扭着脖子、疑虑地看着那辆歪斜毁坏的卡车,心头升起一丝怜悯:不知道司机怎样了……他一边看着,一边叹息着,并没有放慢速度——他的卡车离开那辆出事卡车一米远,直道行驶,不会撞到它,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加大油门越过那辆卡车……
王建设叹息着将脖子从右扭正,眼睛从右转向前方看去——他还要赶自己的路,还要去交货,还要回家,还要喂养家里的几张嘴……就在他扭过头,收拾心神,正视前方道路时,忽然,一个人影,从那辆出事卡车的车身阴影中冒出来,好像土行孙般冒出,那人影快速穿过道路……瞬间,王建设毫无思想准备的瞬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影,撞向他的车头,如同一张纸、一个风筝、一只鞋子,就在他的车头上方,默片一般,无声无息地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又慢慢落下来,落在王建设的卡车车头边缘,贴着车头软软地滑到了地面,被车灯照得发亮苍白……王建设几乎是本能地踩住了刹车,车还是向前滑了几下,才在那个人影之前半米处停下,发出刺耳的尖叫……王建设只觉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一片空白……他呆呆地坐在驾驶室里,愣了几分钟,才去开车门,手脚无力,半天才推开。冷风一吹,他感觉清醒了些,跳出驾驶室,向那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影走去……
王建设腿脚如同灌了铅,一步一挪,挪到那个趴在地上的人。天冷,毛毛雨打在脸上,他浑身哆嗦,腿脚打颤,嘴唇发白,上下牙齿咯咯敲个不停。但脑子是清爽的,他咽了一下口水,裹紧了羽绒服,俯身下来,摇动那个人影,叫道:“喂!喂!你怎么样了?”
那个人在地上动了动,又一动不动趴着。王建设见他动了,舒了口气,不那么恐惧了。这个厚道的汉子,赶紧蹲下来,想去扳转那人的脑袋,一手又去拉他的胳膊,试图扶他起来。那人却挣脱胳膊,继续趴在那。王建设只能蹲在他身边,等着。
路上没有别的车辆。王建设的车停在半米远,黑黢黢,投下巨大的阴影。那辆残破的卡车就在身边。王建设在这样的等待中,如陷冰窟一般。
过了几分钟,那人自己双手撑着地面,竟慢慢坐了起来。似乎没睡醒一般,他坐在潮湿冰冷的地上,垂着脑袋,好一会儿。王建设见他能坐起来,大大松了口气,脸上甚至有了丝笑意,他喃喃地说:“兄弟,感觉怎么样?”
地上没有血迹。那人看上去一点都没破皮,几乎是完整的。他叹了口气,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的……王建设心惊胆战地看着他,去扶他……那人终于睁开了眼,看见司机,挣脱出被搀扶的胳膊……这是个瘦矮的五十多岁男人,穿件分不清颜色袖口脱线的毛衣,露出一截扎裤子白布带,外罩一件过膝长军棉衣,衣领袖口油腻肮脏,肩袖处裂开,露出棉絮,他头发长而蓬乱,黏着额头,脸瘦削、苍白、有油污,整个人如裹在松垮垮衣服里的一根棍子。他左脚穿只露出拇指的解放鞋,右边的鞋掉了,他就光着脚小心探着路面,像个瞎子似的去摸索那只鞋。看见站在面前手足无措的那个矮胖子,忽然醒转似的,露出温和而卑微的笑容,摆了摆手,小声嘟囔着:“么事体,么事体,你走吧,你走吧……”
王建设跟着笑起来,赶紧弯腰寻来鞋子,扶他穿上,这才有点不相信地小心问道:“真的没事?要不要去医院看一看?”
“么事体,你走吧……”
那人说着,就一瘸一拐走了。他越过了路面,走到路中间的铁护栏,又顺着护栏走了十几步,中间踉跄了一下。他弯下腰,试图去扶住护栏,呕吐着,隔了好一会,又站直了。这时候,他大概觉得尿急了,解开裤子,站在那,对着护栏,撒起尿来……
王建设也转身向自己的卡车走去。他还是不放心地回头来看那个陌生人。见他在撒尿,终于觉得放心了,打开车门,正要爬上去……
突然,“啪啦”一声巨响,他回过头去,那个人,沉重地迎面栽下来,栽在白色铁护栏上。他肚子架在护栏上,脑袋和双手向前俯冲、垂挂着,屁股高高翘起,双脚悬垂着、晃晃荡荡,如同挂在枝桠上的一段折弯了的塑料管子……
那个人,正是有福。
5.开会
“小叔一大清早跑到郊区那个地方干什么去?”
“他为什么会从出事卡车里穿出,是碰巧去看究竟,还是夜里他就睡在那车里头?”
大表哥叙述完事情经过,依旧皱着眉。他是大表舅的大儿子,长房长孙,三十九岁,微微发福,叉着壮实的腿站在那,眼里精光闪烁,有生意人的精练、务实。大表哥虽只读到初中,但脑筋活络,善经营,勤俭积累,如今是拥有3亿固定资产的民营企业家。他开水泥厂发家,这几年却因环保方面压力,水泥难做,转而投资污水处理,认为符合环保政策,生意会顺当些。做污水处理,投资、技术要求都高,他原是外行,且不说初中文化的他要带领一支科研团队?但大表哥是不怕挑战的。为了得到银行贷款、研发支持,他不再只管生产销售,结交政府官员,与科研机构合作,被选为J市人大代表,经常奔走省城。
有福平日生活,原有娘娘们管着,如今出了事,则需要大表哥出面料理。他虽是子侄辈,在族中,赚钱最多,地位最高,威信自然最高。
“这事不仅关系小叔,也关系咱们整个家族,办得不好,人家以为咱家里没人!”大表哥言语简洁、果断。
何况他父亲及娘娘们都说:“有福活着时没享什么福,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样样钱都存起来,如今他死了,总归要办得风风光光。”
所以大表哥亲自指挥公司员工,购买墓地,通知亲属,安排奔丧亲戚的接车、住宿、吃饭,预定殡仪馆,购买丧葬用品,安排车辆,制定丧礼程序……他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务必要保证有福风风光光入土。
次日出殡。当晚,所有亲戚都聚到华都饭店。还有一件要紧事,开个家庭会议。
大人孩子统共来了46个人,晚饭摆了四个圆桌面。有福是突发死亡,比不得老人福寿,大家心里知道应该难过悲伤。但除了嫡亲兄弟姐妹,其他人究竟与有福不相熟,甚至都没见过他;亲戚们平日又难得碰面,相聚了免不了高兴地说说话、喝点酒,小孩子们见了面又兴奋,在四周又叫又闹,倒也热闹。
饭毕,大家鱼贯走进一个小会议厅。老人们坐在挨椭圆桌面的椅子,被各自的子女孙儿环绕着,与有福远些的亲人坐在最外围,这样,会议厅里自然分割成一个个小圈子。刚才吃饭整个会议厅寂静无声。
大表舅咳嗽几声,打破沉闷。老人说了一下午话,昨夜又没怎么睡,刚刚吃饭时就喊头痛,拿来散利痛给他吞下,这会儿显疲倦,垂着脑袋,像蔫了的黄瓜。他声音沙哑地说:“叫大家一道开个会,有三件事体商量。一件是安排丧事情况,鼎立与大家讲讲;第二件是打官司事体,鼎学来讲;第三件是有福留下的钞票,大家商量看看哪能办。”
大表哥(鼎立)接过老婆递来的一张纸头,看了看,口气简淡地说:“小叔留下不少钞票呢,两张存折在三娘娘那,一张在他自个衣兜里,还有些零碎没领的补助金等等,加起来大约20万。小叔活着时,什么也没享受到,去了总归得风光些。这些钞票是他平日省吃俭用存的,花在他身上不冤枉。我这里算算,买墓地用掉3万,办丧事其他用度大约花掉5万,包括大家来这里住宾馆吃饭乘车的钱,这里一张清单,样样登记了,买东西也有发票,大家可以查。谁车票没报销赶紧拿过来。扣除七七八八花销,剩下的大概还有12万,等下大家商量商量看看怎么办。打官司事体鼎学先跟大家讲讲。”
三表哥(鼎学)站起来。他是二表姨二儿子,律师,与他肥壮的镇长哥哥一母所生,长得实在不像。精瘦,脖子细长,脑袋大,黑框眼镜罩住三分之一脸面,额头、鼻子、上下骸、牙齿,脸上所有的一切都朝前冲,双颊却凹陷,更显得尖嘴猴腮。他穿着齐整的西装,从永远随身携带的黑色公文包中掏出一沓文件,如同在法庭辩护或公诉般,叙述起官司经过:
“那个司机还算老实,凌晨五点多,一个人没有,他撞了人,倒没逃之夭夭,将小叔连拖带抱,弄到自己车上。他是外地人,附近又没开门,他开着车回转城里,七兜八兜,问来问去,两个小时后才送到一家医院。他如果打110还好些,大概糊涂了,或是害怕了,这样就耽搁了治疗。再讲小叔是被撞得脑震荡大出血,若是安稳让他躺地上不动,由医务人员送医院,也还好些,他自个爬起来,又走动,又撒尿,等倒下来,又被司机拖来拖去,这样,就完结了……当时还有气,吐了一地血,到医院时早没了……
“目前我们已经提出上诉。司机早被拘留了,他也将经过老老实实都认了。如今警察呢正在调查,去看事故现场,看看小叔被撞地点,到底有斑马线没。如果不在斑马线上,若按照司机讲的,小叔突然间穿出,他来不及刹车,那这个责任,一人一半,司机赔偿少些;如果在斑马线上,司机责任更大,赔偿就多些……司机说他音乐放那么响,小叔怎么没听见……司机农村人,老实头,三个孩子没长大,一家子专门靠他开车赚钱,他这一出事,有多少钱好赔?他说将房子卖掉也就值个十来万。他开不成车了,家里吃的都没了,房子再卖掉,以后哪能办?那司机哭得软塌塌死人一般,这个样子,叫我们怎么去逼他赔更多钞票呢?逼他他也拿不出许多……
“按道理,养老院也应承担责任。小叔离开养老院二十来天,人都失踪了,他们也没去寻,也没通知我们,放任他在外面游荡。养老院那边讲,以前小叔也这样离开一段时间,打电话给我妈,去寻他回来,他自个有时回来,有时不肯回来。后头大家习惯了,不去管他,他不回来没啥稀奇。又说小叔经常捡垃圾堆到养老院,不合规定,劝他不听,还和管理员吵闹,本来就要通知我妈,不要小叔住在那里了。我看要他们赔偿,蛮难,能弄个十来万了不起了,那家养老院,也不是吃素的,小叔平常讲他们打他,又没个凭据……总归呢,这个官司,恐怕还要费些功夫。不过大阿哥讲了,我们家也不是好欺负的,我们家这么许多人,小叔难道就白白死了?怎么着,也得有四五十万赔偿才了结……”
关于有福留下的钞票,大表哥代父发言说:“小叔总讲自己是流浪汉,总担心没钱养老,病了像他老婆一样等死,将卖房子的,征地补贴的,捡垃圾卖的,我们平日给的,贫困补助的,样样钞票,一分一厘都存起来,生前他没享受过一点点,倒留下一大笔钱,他上头父母没了,又没妻没子女,没留一句话走掉,按法律规定,财产就由兄弟姐妹子侄继承。我们意思是:扣除葬礼花费,剩下的12万,由所有这次来参加的子侄孙辈平分,无论大人小孩,只要来给有福送终的,尽过一份心意的,每人得一份。至于赔偿的钞票,数字现在还不晓得,由小叔的嫡亲兄弟姐妹继承,一家一份平分。这样做,是想尽量公平些。大家看看哪能?”
会议厅静寂无声。小圈子中心的老人,一动不动。我坐在外围听这一切,感觉大表哥的话很好,究竟是做大生意的,办事条理且公道。窗外很黑,房内灯火通明,每个人的脸都被灯光洗得光亮明晰。有福或也如我一般,在这个家庭会议中,既参与,又旁观。
五六分钟内,没人说话。一个小孩坐不住,哼哼叽叽,被他妈妈抱出去。
二表姨清了清嗓门,算盘珠子似的声音就大大小小滚将出来:“大阿哥意思阿拉清爽了。我阿不是讲大阿哥、鼎学讲勒没道理,平分分掉阿是应该的。问题是,这样分,是不是真公道。别的我不去讲,我阿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平常厢我大凡有一分就帮宁家一分,有两分阿分帮宁,何况是我勒亲亲阿弟……小阿弟耶(哭声)……论平常照顾小阿弟,我和三妹妹最多,我阿勿是摆功劳,小阿弟让我操心不过,弄出事体大大小小,侬想啊想不到,我末就算了,他又经常到三妹妹屋里厢吃饭,三妹让伊打(洗)浴,帮伊打衣衫。不讲了……我就讲两条:一是小阿弟存的钞票,按人头分把子侄,格末,像三妹妹只一个儿子,孙子阿没,四妹妹呢,子女都没,一个铜钿分不到;可是有的人家,平常照顾小阿弟没见人影,晓得分钞票啊,带了噶许多人来。二是赔偿的钞票,平分给兄弟姐妹,格么阿要看,阿拉兄弟姐妹统共七个人,小阿弟之外,大阿姐、二阿哥都不在了,活勒的,大阿哥,我,三妹妹,四妹妹,应该是四个人。是算六个人分呢,还是四个人?”
二表姨究竟做过出纳,脑子煞煞清,这么短时间,清楚算出公平中的不公。
二表姨的话在众人当中炸开了。各种声音,从各个小圈子响起。会议厅里嗡嗡声一片。就听大表嫂在叫:“鼎立常叫我去看小叔,一个月前还给他送钱送衣裳,给他拍照。这次出殡,鼎立公司事体也不管了,花多少时间心思呢。阿爸是天天哭……”
大表姨父本来缩在角落一声不吭,这会粗声大气嚷嚷:“我们只讲法律,父母子女没的遗产,兄弟姐妹就可以分,又没规定死啊活的,他大姐姐死了,这些孩子就不是侄子侄女?”
一个人说话,马上就有另一个人反驳。谁的声音大,谁的话就占上风。我茫然失措地看着闹哄哄的场面。有福若在场,定是要后悔吧?两个三四岁的小孩不知是尿急还是吓的,哇哇哇大哭起来。
“嘭!嘭!”两声敲击桌面的巨响,大厅里肃静下来。大表舅撑着桌子站起来,眉毛倒挂,嘴角下撇,下巴一颤一颤,他环顾四下,嘶哑着嗓子叫:“有福还没下葬,官司哪能阿不晓得,有多少钞票还搞不清爽,你们就吵吵吵!家和万事兴哪——顶要紧是明早出殡,其他事体再讲……”
6.葬礼
殡仪馆像世上其他地方一样,要预定、排队、等候。一个人,在最后时刻,闭了眼,还是要预定、排队、等候,否则,他的一生不算“圆满结束”,否则,从此岸渡不过彼岸,否则来生的循环链条中断,否则……
有福也许是有福。有生之年,他大部分时间孤孤单单,一个人吃饭、走路、自己和自己说话,被撞倒、死去的瞬间,也没见到一个亲人,只有一个夺去他生命的陌生人在身边……他死了,家人却聚到一起,哭,回忆,争吵,孩子们的嬉笑,他都看见了。现在这一家子,将近五十人,由宝马、奔驰等九辆汽车排成一个车队,甲虫般,黑压压、浩荡荡,向殡仪馆进发,为有福,一个孤老,一个流浪汉,送行。有福也许是有福。
到殡仪馆,雨不下了,天空灰白阴郁得很。下了车,大家散立着,有人来分发黑布片,用别针别在袖管上,每人一块白毛巾一块红毛巾,白的扎在头上,红的留待后用。大家混乱地装束,相帮着整理。男人们阴沉着脸,妇女们持续号哭着,夹杂着念叫有福的名字,不明事故嬉笑玩耍的孩子,此时也惨白着小脸,惊恐地睁大圆眼睛紧贴着父母。三个表哥去领有福冰冻的尸身,其他人不许进,候在灵堂外。过了一个小时,工作人员跑出来招手,说可以了,大家就排着队缓慢进到灵堂。
哀乐洪亮,有福躺在灵堂正中,被鲜花围绕,被玻璃罩住。近五十个亲戚,排着队,每人手中捻一根香,顺时针方向,绕着他缓慢移动,走到逝者脑袋朝向的正中位置,就对着他鞠躬三下,沉默或号哭地让开位置,另一个人再上前,再鞠躬。这样绕行三圈。有福生平,实在简陋不值一提,就略去一般追悼会中叙述逝者功绩事业、表彰评价感喟等仪式;他似乎没有其他社会关系,没有同村人,没有朋友,连同住养老院的室友、认识的流浪汉也没有一个,只有亲戚,围绕着他,为他送行。
没人提过他如何出生,现在他躺在群花之中。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仔细看他:他的脸是很小很小的一碟。深深凹陷下来的眼眶如沉寂的火山口,紧闭的眼睛如矿石,瘪进去的嘴巴似连嘴唇也消失了,完全贴在骨头上的一层皮,化过妆,粉不粉,黄不黄,这一切使得他的头颅恢复到古猿人的感觉。那么小一颗头颅,突兀、尖锐。照片中那种惊恐、不安、紧张的神情消失了,死亡解脱了一切,弥补了一切缝隙,给予他永久的安宁。他躺在那里,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肃穆、孤独、安寂,带有几分傲慢。死神的傲慢!他完全不必再在乎世间的一切了。假如有所牵挂有所愤怒有所畏惧,一切完全与他无关了。这些来哭泣、来送行的亲戚,更与他什么相关?至于他是作为一个流浪汉意外死去,或是作为一个尽享荣华富贵被尊崇被追捧的人死去,其间差别对于他,又有什么相关?
流浪汉与尊贵者,谁的怨恨更大一些?只有生者才念念不忘其间差别。
送葬的人没有几个与有福接触过,大部分人不认识他。是如我一般被通知来参加?或是为着遗产?都不重要。现在,看着有福、一个逝者躺在那里,肃穆、安寂、孤独、傲慢,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种深沉的悲伤从我内心涌出,其他人或亦如我一般,我们全都号啕大哭、泪流满面,整个灵堂哭声浩荡。
灵堂悼念结束后,我们挤在一个等待室。异常寒冻,窗户紧闭,冷风依旧能钻进来。冰冷的瓷砖,灰白的椅子,刺眼苍白的日光灯将每张疲惫的脸照得阴白惨绿。我们瑟缩在椅子上,从电视屏幕上,看白衣白口罩工作人员将有福尸身推出去,送到火化间,推进一个铁凹槽,被机械送进燃烧的火炉,被火焰吞没……八年前,奶奶也这样被一个轨道推进炉膛,火焰高高扬起,热气几乎扑向轨道外的人……闸门毫不留情放下,目光、哭喊、悲伤、记忆,闸门隔断了一切,生与死,阳界与幽冥……直到骨灰盒捧出,我依旧难以相信,我那亲爱的奶奶,安静睡着的奶奶,矮小、白发、唠叨而慈祥的奶奶,消失了,变成了一个盒子!当时有福在。如今有福也正变成一个盒子中的一堆粉末……等待室单调的刺白让人眼睛酸痛,几十人挤在一起,空气污浊,我感到气闷,走了出去。
有福被装在一个小盒子里了。大表哥捧着,二表哥打黑阳伞,说是下界阴冷黑暗,怕见光;唢呐声尖锐高亢蹦出,锣锣敲响开道。三表哥手拿一盏点了蜡烛的纸筒竹灯,为走在黑暗路途的有福引路,烛光闪闪灭灭,阴冷白日里显得特别苍白孤单。大表舅带领我们所有人,手执一支香跟着。出殡仪馆后,将香插在炉里,各自上车,往公墓区去。九辆车排成一队,缓慢行驶。第一辆是导引车,车头裹黑纱白花,一路行,一路撒纸钱,一路放鞭炮,同时大叫一声:“有福走好!”车队停在有福被卡车撞倒的地方,三表哥跑下去,将手中的纸筒竹灯放下,念诵几句:有福,你的魂若停在这里,就要起来,跟着灯笼走,去向安宁之所……
西亭墓园是新开辟的,草坪松柏未植好,芒草杂乱,裸露着挨挨挤挤的墓碑,间隔很小,好像活人的楼房紧紧贴在一起。天空灰白阴沉,一群黑鸟站在杂树上乱叫,冷风四面扑来,竹筒灯忽闪忽灭,整个墓园极其阴暗凄惨。冥钱和纸车马烧得噼啪作响,鞭炮升起,在高空炸开,几道彩色火药线无声地在天空洇染,化开,下落。天更暗了,又要落雨的样子,风大,树木野草向一边猛烈倒伏,燃尽的烟灰被扬得半天空都是,像黑鸟的残翅断羽。几个老人哭红了眼。哭声在风撼树木的沙啦声中断断续续。驼背守墓人不时揉搓着酒糟鼻,指导表哥们烧冥钱、将装有五谷的小药罐放进墓室,高喊一声:“有福安息!”便将骨灰盒安进墓室,盖层红纸,再撒上黄泥土,这才用石块把墓室盖住,以水泥密实砌上缝隙,防止雨水进去。
在这个墓园里,有福的“房屋”显得贵气。墓碑外还罩着一座亭式小房子,有翘起的檐角,有屋顶、回廊、圆柱子,一座微缩旧式亭楼。而许多墓室上仅立一块墓碑,有的墓碑都断了,名字也湮灭了。这个流浪汉、孤老似乎死得倒比他们贵气呢。崭新的花岗岩墓碑上刻着有福的姓名、生卒年,立碑人是三个侄子。一张不知何时拍的黑白标准照,小平头,骨骼高耸,眼眶下凹,眉毛短促,眼睛大而空洞,眼神惶恐、茫然、小心,谈不上愤怒,带几分执拗的不满、低声下气的卑微。他活了58岁。在人间,过着最孤单、最卑微、最贫苦的生活,许多个白日,他捡拾垃圾,游荡,被人推来喝去,许多个夜晚,躺在公园、桥洞、马路、地道,路人亲人都嫌弃他,他的体臭、肮脏、怪癖、耳背,他的呆傻和执拗。
谁在乎过他?谁记得他的存在?他的出生卑微如尘土,死亡也是莫名其妙。他到人世间溜达了一趟,如一只蚂蚁,四处游走时,被一只手指头捻死,消灭得无声无息,似乎只有这个坚硬墓碑,证明他的生过、活过、死过。
有福,来于尘土,终归尘土。
7.演义
半个月后,微博上突然出现一条题为“一个流浪汉的葬礼”的消息:“一个流浪汉凌晨五点多被一辆卡车撞死。肇事司机已被拘捕。流浪汉家属,J城某著名企业家、某镇长、某律师为其举办了隆重的葬礼。”附有二张有福葬礼场景及一张有福遗照。
这条微博被一些好事者转发。
这条“一个流浪汉的葬礼”的消息,一开始,仅仅赢得几粒替代歔欷感叹的悼念式蜡烛。渐渐的,一些人转发时打了几个问号,诸如:“虾米事?”“啥背景?”“耐人寻味?”进而将疑问具体化,诸如:“有当企业家、镇长、律师的亲戚,为什么去流浪?”“流浪者的流浪故事的故事?”“新闻造假还是真人真事?”就有些好事者进行人肉搜索,证实:该流浪汉确为流浪汉,脑子有问题,从某养老院出走,流浪时被车撞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条消息演变为一系列问题的讨论,诸如,孤老的养老保障问题,亲属的责任义务问题,养老院制度问题,社会对流浪者的管理问题,交通事故赔偿与责任问题,遗产继承问题,流民问题等等。所有问题,在网络上,照例分为红白两方,有赞成,必有反对,站队,围观,对骂,唾沫横飞,起哄渲染,场面暴烈,数百万人每天去看这些帖子。随着讨论的扩大,表舅、娘娘、表哥们的名字分别被人肉出来,养老院的照片、院长照片也被贴出来。
讨论持续了一个月。关注度开始降温。公众原是喜新厌旧的。那条消息眼看就要沉到大海中了。一些新的议论冒出来。有人怀疑这起交通事故不那么简单,司机可能受人指使。进而断言,农民果园被征收开发地产,有福是为民请命的头头,司机受人雇佣故意将他撞死,却弄成一起交通事故样子。只要肇事司机供认不讳,有人替他埋单,他不过是关一阵子、赔些钱,照样出去快活过日子。又有人断言,有福实际上卷入J城权力斗争中,这从他雄厚的家族背景看出来,他的死,是被封了口。各种传言开始困扰J城的亲戚们,所幸老人们不上网,二表哥恰巧不再当镇长,人们说与网络事件有关。一些媒体甚至找到大表哥企业,省城某部门也电话过问此事。大表哥是著名企业家,又是人大代表,事关J市形象。经过一番细致调查后,J市召开一场新闻发布会,告知天下,网络上一些传言不实,有福事件,乃是一起意外交通事故,提请媒体不要再报道该事件。有官方辟谣,看来阴谋论不成立。一些网友继而怀疑,有福是潜伏黑帮的公安干警,在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时以身殉职。持这种观点的人,将有福当做如日本忍者般的潜伏英雄。有福的头像被膜拜者进行各种网络换装,制作成FLASH、动漫,还与另一个网络走红的流浪汉“犀利哥”相比,认为有福那深陷的大眼睛,迷惘、空洞望向远方的眼神,更具现代性。
但终于,关于有福的话题尘埃落定,再没什么人谈论了。围绕这些话题的一切,被称为“有福哥事件”。只要检索“有福哥事件”或“有福哥”,所有论战经过、照片、调查详情等等会如地下水般一股脑儿涌出来。有福不知,三个月时间,他竟成了“名人”,引发过“事件”,引起全国性的关注,“有福哥事件”被列为新媒体研究的著名案例。
8.立夏
转眼是立夏。春天极冷,夏天就极热。立夏才到,街上人们都穿起了短袖。
大表哥到上海,给我带来5000元现金,说是有福留给子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