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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你的世界轻轻走过

2014-08-08李敏

六盘山 2014年3期
关键词:辫子哑巴生活

李敏

偶然的机会,见到了传说中的哑巴。个头适中,身材匀称,五官端正,偏黄而光滑的皮肤,圆形针织帽子,雪青色毛衣,浅灰色旧外衣,黑裤子,暖布鞋,显得干净利落。站在她面前,我一时竟不知怎么表达自己的问候。倒是她揭开门帘,满脸笑意,手势示意我快进屋去。

屋子虽小,但整洁温暖。红砖地拖洗得潮湿而干净,炕角被褥叠放得有棱有角,桌上的瓶瓶罐罐摆放得整整齐齐,地中央的炉子擦得黑亮黑亮。连用来装炭的塑料桶外体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哑巴是姐姐的婆家婶子,先天性聋哑。姐姐曾给我讲过,哑巴勤快能干,为人热心,生有三男一女,生活算不上富裕,但衣食无忧。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一手好茶饭,针线活儿人见人爱,就是顺便拿起手边的毛巾,折叠几下,活生生的小狗或小兔样儿就在眼前了。姐姐说她刚结婚时,因为不熟悉哑巴的生活,她们交流时还制造过不少趣事呢。从姐姐那里听到的哑巴也仅仅是不能说话罢了,她的生活简单而丰富,似乎还比家里其他人多了一些机灵和耐心呢。

前几年,因为遭遇家庭变故,哑巴曾大病一场,在炕上躺了很久。也就是那段时间,我从姐姐姐夫口中频频听到关于哑巴家的事情。出嫁的女儿因为家事和婆婆闹矛盾,年轻不更事一气之下喝了农药,待人发现时身体已冰冷;外出打工的小儿子遭遇不测身亡异乡……噩耗一个接一个,哑巴挺不住,病倒在床,不吃不喝,大概是心生绝望,也想一走了之吧。姐姐说,那段日子,看着哑巴真是可怜啊,披散着头发,急得用手抓破了自己的前胸后背。无声的世界,没有语言的生活,除了自己的比比划划,吱吱呀呀,她内心的苦痛和煎熬别人又能懂得几分?

哑巴终究还是爬起来了。只是从此不愿待在家里,也更不愿与人交流,天不亮就起来,背上背篓,带上一点干粮,悄悄出门,山野里晃荡一天,天黑回家,蓬头垢面,背篓空空。家人的劝说和限制丝毫不起作用,这样近乎大半年的时间,情况才有所好转。失去了女儿,哑巴看见邻居家回娘家的女子,就会跑过去摸摸人家的头发,用手比划着一些动作,家里人明白那是她在说想女儿了,女儿也曾有那样一对长辫子。想儿子了,她拿起儿子曾经戴过的帽子望着茫茫远山,泪水长流……

哑巴在火炉上炖了罐罐茶,倒入透明的玻璃杯,轻轻递给我,茶味淡淡,有枣香味儿和芝麻味儿,很好喝。厚厚的锅盔,哑巴用手比划着“说”是在炉子上烙的,脸上荡漾着笑。

我替不能言说的哑巴谢谢时间,哑巴心里一定明白,是匆促而又漫长的时间缝合了她心上的伤口,她认命了,她也释然了,所以,能笑时就笑吧。

走出小院,已拐上通往村外的小道,回头去,哑巴还站在大门口,侧身望着我离开的方向。

你是与众不同的一个,哑巴,身体的残缺却不能隔阻你热爱生命,你扑向未知世界的源动力一定是你丰富细腻的内心。世界是苦的,命运有偏差,你是上帝咬过的苹果,该怨吗?该恨吗?该自暴自弃吗?好似都有道理,但又不能那样,生活要有它该有的样子,所以,你在这尘世里,静默而孤独,生命内在的强音惊涛拍岸,滋养着你丰富着你。而我,只是偶然轻轻经过你的世界。

班车停在路边,有人下车,我侧头望向窗外,却看到了熟悉的面孔。车很快启动了,我转过头去,看到了她模糊的侧影。

这一个下午,原本平淡无奇,却因为她的瞬间出现,有了一些温暖又微凉的记忆。

她是上帝偏爱的女子:细腻白皙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又黑又亮的长辫子。但上帝还是狠狠咬了她一口,背上有着一个隆起的大包,俗称背罗锅。从小,她就知道自己和别人是有区别的。因此,在我们踢沙包跳绳时,她只是默默地坐在一旁给大家计数。她不能去田间地头劳动,也不能和我们一起蹦跳着去小镇赶集或是看戏。可她的心灵手巧是出了名的,我们还上蹿下跳疯玩时,她已经开始纳鞋底绣鞋垫了,我们躲在门外,偷偷看她坐在窗前穿针走线,那份娴静让我们好生羡慕。她拿着彩纸剪出五颜六色的窗花,花鸟鱼虫的传神让我们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她扶着锅台擀面炒菜,饭香味总是飘出很远很远。

因为各种原因,小学没念完,她就辍学在家了。后来,我们的见面越来越少。

我还在中专学校上学时,听人说她已经结婚了,并且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有年暑期回家,恰巧碰到回娘家的她。意外的遇见,让我满心喜悦,而她也是笑脸灿烂,只是皮肤黑了许多,长辫子不见了,变成了短发。她说孩子她爸一个劳作太辛苦,得抽空去地里帮忙。下地干活辫子甩来甩去很麻烦,所以剪掉了。

看着她的背罗锅,想象不来她如何负重劳作?许是看出了我的疑虑,她说女儿有老人看着,自己待在家里闲不住,孩子她爸用农用车带着她上地,撒肥,除草,割麦,慢慢干,帮一点是一点。言谈间,能看出她的精神状态不错,真是为她高兴……

依稀,儿时一起玩乐的情景再现:她的大眼睛、长辫子、小酒窝、背罗锅……恍惚多年,我们未曾改变。

又是好些年过去,我们没有见过面。我们各自在自己的生活里,似乎没有刻意见面的必要。但真的没有忘记你,偶尔,我会想起你,想起你笑脸上甜甜的酒窝,想起你黑亮的长辫子,还有你的背罗锅。小时候,没想过那样的背罗锅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长大后,也曾为你深深叹息过。现在,那声叹息已经远去,剩下的唯有祝福。

而在这早春的曼舞雪天,树梢上,屋顶上,马路上,到处都是慢慢淤积的雪,大年的脚步还未走远,又想起你,是因为另外一个儿时伙伴的出现。你远在你的村子里,我们说起你的长辫子你的大眼睛,还说此刻你的家里一定是暖意融融年味浓浓。

那时候,害怕你伤心,伙伴们都避免提及你的背罗锅,但你总是一副乐观样。现在,我是不怕说你是背罗锅了,你自己也根本不在乎你是背罗锅。在村子里,你的日子和周围的人没有太大偏差,但我一定相信,那是你付出了比别人多的汗水和辛劳才获取的正常生活。因为努力,因为善良,因为想给这世界呈现一份美丽,你的不幸似乎逃在一边而使你得以幸运。你有疼爱你的丈夫,你有活泼可爱的儿女,你衣食无忧。凡尘的生活里,你没缺席,这一点足够让我对你心生敬意。不管是现在还是遥远的未来,我都深深为你祝福。祝福你,缘于我曾轻轻途经你的世界而被你打动。

时隔多年,见到你,确实让我吃惊不小,包括容貌的,言行的。你胖了不少,皮肤粗糙,额头上的皱纹触目可见,凸显着与你年龄不甚相称的沧桑。你还是快言快语,但言语里夹杂了体验过世事艰辛的慨叹。拉着我的手,你诉说这些年自己身为女儿和母亲的诸多不易。看着你沧桑的面容,一种无以言说的陌生感遥遥袭来。

当年的姑娘哪里去了?

当年,你的扁担挑着水桶颤悠悠走过,一双辫子也在肩头摇摆,我的目光携带着羡慕追着你的水桶你的辫子晃悠。村头的老柳树下,你放下水桶歇息,那里,好几个跟你一般年龄的姑娘们,有的提着菜篮子,有的背着柴禾,有的绣着鞋垫,你们叽叽喳喳的说笑声,惊得枝头的鸟雀扑棱棱乱飞。在你眼里,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屁孩。每当尾随你走进你家门前那条小巷时,你回头微微的笑,总会让我感觉到姐姐般的亲切。

夏日,葱茏的树冠撑起一片阴凉,你在菜园里忙碌,锄草,浇水,施肥,而我,就在树阴下用小木棍拨拉那些跑来跑去的蚂蚁。那时候,让我不明白的是你只跟父亲生活,而你的母亲却在另外一个村子里。你很少去看母亲,母亲偶尔来看你,也只是等在村外。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谜。长大后,无人专门告知,谜底自然揭开。唯有一声叹息而已。

因为乖戾的父亲,母亲逼迫无奈离开,几个哥哥四散在外,只有你,留下来陪着父亲。小小年纪,你不能走进学校和课堂,却要承担起繁重的家务劳动,做饭洗衣,喂猪喂羊,帮父亲忙庄稼,有时,还得充当父亲的出气筒。那么累那么苦,你稚嫩的肩只能扛着。

嫁为人妇,生儿育女,一边还留着渐老而孤独的父亲,命里注定你得奔波不停。从自己家到父亲家,那些山路,你用双脚一步一步走过,你的自行车车轮一圈一圈碾过,你也独自拉着沉重的架子车来往过。

一次意外事故,又让父亲险些丧生,留得残体在人间,你貌似安稳的生活又被彻底颠覆……

你的村庄未能避免城镇化进程中盲目的效仿,年轻人离家进城务工,留下老弱病残,土地渐渐荒芜,你也逼迫走进陌生的城市。这些年,你穿梭在街头,穿梭在人流,穿梭在能谋生的工地、厂房……只为能让父亲生活得好些,让孩子生活得好些,当然,失踪的哥哥,病着的哥哥,他们都是你的牵挂。小山村长大的姑娘,没识几个字,没见过多少世面,粗粝的生活并未消解你细密而绵长的心思。一年又一年,父亲越来越老了,曾经乖戾的脾性渐渐柔和,母亲也越来越老了,待人待事越来越心平气静,对父亲的怨恨不再提及,你硬是将年老衰弱的他们接到自己身边,年轻时的犀利都没了,他们言语间流露对你的愧疚,你却含着泪水微笑,终于是有了父亲母亲在一起的家了啊。

你的疲惫你的沧桑挂在脸上,你依然快言快语,没有萎靡,不言放弃,一直在坚持,未知的生活,你须得不停打拼,才有预知的可能。

懵懂无知的年纪,我曾仰望过你,却不曾明了你的辛酸和无奈。这么多年,关于你的生活,很多只是听说,偶尔的见面,却有恍惚的陌生感。我只是轻轻经过你的世界,不能为你解忧,不能帮你分担,唯有祝福在心间。但愿,你是上帝依然惦记的孩子,幸运的光芒,尽快降临你繁杂琐碎忙碌艰辛的生活。

【责任编校 杨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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