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退路

董恒波

“张老板”是我们班新来的班主任，是个体育老师。

他是从省体育师范学院毕业的，个子有1米87，今年30多岁，据说他十年前就曾好几次参加省里的足球比赛，省队都相中了他，不知怎么竟回到我们这所学校当了体育老师。有人说，他是被我们的李校长“拖后腿”，从省里拖回来的——李校长是他的妻子。

我们称呼张老师为“张老板”，并不是因为他曾做过买卖、当过经理或者如今有自己的小商店什么的，而是因为张老师特别严肃，他给我们上课的时候，一张脸总像刷了糨糊似的“板”着，从来不带一丝微笑。而且，张老师只对体育着迷，对别的都不感兴趣。

当然，我们也只在他背后叫“张老板”，还开玩笑地管李校长叫“老板娘”。李校长非常善良，待人热情，她曾给我们班代过半年班主任。

“张老板”来我们班那天，李校长还特意到班里来。她说：“你们的张老师希望他自己的梦想能在你们的身上实现。他脾气不太好，希望大家能够理解与包容！”

“张老板”站在讲台上，环视了一圈全班同学，发现后排有几个同学正趴在桌子上睡觉。

“把他们喊醒！”“张老板”说。接着，那几个同学被班干部从甜美的梦乡里拉了起来。“张老板”开始一个个“提审”。

几个人揉揉惺忪睡眼，敲敲脑袋，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开始说了。

先开口的是马玉河，人称“河马”，长得又高又胖。河马家境不错，平时被惯坏了，他根本没把“张老板”放在眼里，脑袋一拨楞说：“昨天夜里我老爸找了个朋友来家玩麻将，三缺一，都挺急的。我不能不管呀，就临时凑上去搓了几盘，这就耽误睡觉了。”说完了大家都笑。

“笑什么？”“张老板”把眼睛一瞪，“玩麻将还有理了？象棋、围棋、篮球、足球、排球、乒乓球……做这些有益的运动我都支持你们。”

河马脖子一歪，小声说：“麻将也是运动。”

“不对！麻将消磨人的意志，更有人利用它耍钱赌博，百害无一利！马玉河同学，只要你还在我的班上，我就坚决不许你再玩麻将！你写张保证书，贴在教室后墙上，明天让你的家长到学校来一趟！”

下一个同学没等说呢，脸都吓白了：“我我我……”“张老板”说：“我什么？说实话！”“我昨天晚上写作业，写到半夜12点多才睡觉。”此君如此刻苦用功，本想说出来能受到表扬，可还是挨了顿批评。“张老板”说：“身体是载知识之车，不能牺牲身体来学习，下次注意。”

最后站起来的是赵磊，他说昨天夜里看电视了。

“看什么电视？”“张老板”追根究底。

“看的是半夜一点卫星转播的欧洲杯足球赛。”赵磊心想这下可完了，自己还不得像马玉河一样，写检讨书贴在教室的后墙上。这时候“张老板”对全班同学说：“昨天看了电视现场直播足球赛的同学请举手。”除了赵磊把手举起来，班里再没第二个了。

“张老板”瞅着赵磊：“接着说，接着说。”

赵磊于是接着说：“我错了，今后再也不在半夜里看足球了。”没等他说完，“张老板”就打断了他：“我不听这个，我让你说说电视里的那场足球赛。”

说足球？这可是赵磊的强项。赵磊学习不错，更是个球迷。他用怀疑的眼光瞅瞅“张老板”，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友好的意思，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夜里的欧洲杯。赵磊说起球来，一副专家内行的样子，有点儿像体育节目解说员韩乔生。他从昨晚那场球赛的前锋、后卫、守门员讲到哪个角球失误，哪个射门精彩……“张老板”不时也插话补充，两人你言我语，谈趣很浓。

大家听得目瞪口呆。

最后，赵磊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竟得到了“张老板”的好一通夸奖。

“张老板”说：“这场足球赛是牵动世界球迷的一件大事。我昨晚也是看完了球赛才睡的觉。我并不提倡大家像赵磊一样，半夜不睡觉起来看球赛。但我在这里要郑重地告诉大家，你们必须重视体育！我们十几亿人的大国，足球踢不好，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的全民体育意识还没真正提高上去。体育凝结着国魂呀！必须下力量抓，必须从小抓，必须从现在开始抓！”

第二天，“张老板”提议，由赵磊担任班里的体育委员。背地里只有河马说着风凉话。体育属于副科，与语文、英语、数学等主科没法比，许多同学根本不重视。

“张老板”给我们上的第一节体育在星期三下午。

那天刚下完雪，天气很冷，嗖嗖的西北风像小刀子一样割人的肉。上课铃响过3分钟了，操场上来上体育课的同学缺席至少有四分之一。

“那些同学都干什么去了？”“张老板”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问。

“都在教室里。”体育委员赵磊回答。

“为什么不来上体育课？”

“这……”赵磊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你去把教室里的同学全部喊到操场上来，快去！一个也不能少！”

几分钟后，队伍终于站齐了。同学们一个个都戴着口罩、手套，捂着棉帽，像一群从西伯利亚被抓回来的逃兵。

“把你们身上的口罩、手套和棉帽子统统给我摘掉！记住，以后上体育课谁也不许戴口罩和手套！”“张老板”的话比刀子还硬。

赵磊带头，露出一身运动装。河马站在那儿不动，他穿着一身厚厚的带着帽子的羽绒服，手上是一双皮手套，好像一个准备向珠穆朗玛峰登顶的运动员。

“你怎么回事？”“张老板”问。

“我感冒了。”河马无动于衷地说。

“十分钟之前我还看见你在教室里又跳又闹，怎么一上体育课就感冒了呢？”

河马无言以对，只得把身上的“铠甲”脱掉。

“张老板”上身穿着运动服，脚蹬一双球鞋，下身却穿了一条厚厚的棉裤，那棉裤很厚而且缝着羊毛，穿在他的身上显得臃肿而不协调。他迎风站立，像个特大号的根朝上的萝卜。

“张老板”让同学们围着操场跑步热身，刚跑的时候，大家还觉得北风刺骨，几圈过后脸上都渗出了汗水，寒冷被驱散了。

“张老板”跟着队伍跑了一圈，不知怎么他竟有些跟不上。

按照计划，接下来是到体育训练室里练习跳鞍马。

训练室里，鞍马有好几个，高度是可调的。起初大家从低处练，练了一会儿，“张老板”让大家把鞍马都调高一点儿。调高之后，同学当中就有不敢跳的了。“张老板”把眼睛一瞪，说：“跳！跳！一个接一个地跳！”

同学们仍然犹豫着，有的同学跑了几步，摸摸“马”屁股就退了下来，好像怕被“马”踢着似的。

“张老板”有些着急：“你们都可以跳过去的，鞍马的四周都铺上了软垫子，没有安全问题！”

同学们在“张老板”的鼓励下，跃跃欲试。河马盯着“张老板”那条厚厚的棉裤，突然说：“张老师，您给我们示范一下呗！”训练室里很静，河马的话音虽不高，却让每一个同学都听到了。

“张老板”皱了一下眉头，没有说话。他使劲搓着两只手，那手指的骨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好像有一根铁管被他捏碎了似的。他转过身去，试图弯下腰来脱掉那条厚厚的棉裤。赵磊发现他脱棉裤的动作做得非常吃力，额头上布满汗珠。

这时，体育训练室的门开了，“老板娘”李校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她怀里抱着一件大衣，上前嗔怪地说了“张老板”一句：“你怎么这样不懂事？”然后，她帮他把棉裤穿好，给他披上大衣。

李校长瞅了瞅同学们，说：“我本来答应过你们的张老师，不往外说，不往外说……可是，今天我不能不说了。”

张老板这时伸手去拉李校长，企图阻止她讲话，却被推到了一边。

“几年前，张老师他做梦都想成为一名省级队甚至国家队的足球队员，为国争光。本来他离这一目标不远了，可在一次比赛中，他的左腿摔断了，虽然现在已经接好，但他再也不能上赛场，而且一到冷天他的腿疼病就会犯，夜里他疼得连觉都睡不着。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放弃自己的体育强国梦呀！是我硬把他从省城拉了回来，让他在咱们学校当一名体育教师。现在，他把希望都寄托在你们身上了！”在李校长充满感情的诉说中，“张老板”也许回忆起那些难忘的往事来，竟像个孩子似的掉下眼泪。

这时候，河马上前来轻轻踢了赵磊一脚：“还愣着干什么！快组织排队呀！往前冲吧，没有退路了，没有退路了！”

说完，河马转过身，大步跑起来，他不再是北极熊也不是河马了，而是像一头猛虎似的越过了鞍马。

其他同学也一个接着一个大踏步地朝鞍马跑去。

不少同学跳完了，想起应该回过头来看看“张老板”笑了没有，可他们弄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模糊了自己的眼睛，反正看不清“张老板”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