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与茶太

夏北

一

鹿打了个喷嚏。

这是今天的第五个——鹿没有感冒，不知道这是不是预示着会有神奇的事情发生。

跟往常一样，鹿妈前脚刚迈出咖啡屋，鹿就一溜烟从收银台奔向杂物间——高一年级学生鹿稚子，以她“天才”的头脑与惊人的勇气，想人之所未想，行人之所未行，在杂物间安装了一系列不明机器，此时，她正按下开关……

机器发出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怒吼，迸出火花，差点儿把鹿妈经营的咖啡屋炸毁——鹿妈摸着被烧得差不多的刘海，蹲在咖啡屋正中央，面对客人惊异的眼光，叹了一口气：“还好我跑得快……”

这时，一个黑衣少年出现在咖啡屋外，先以看外星人般的眼神打量了鹿好一会儿，在鹿不客气地蹦出一句“看什么看”之后，翻了翻自己好看的琥珀色眼睛，回以鹿一个白眼。他径直走向鹿妈：“您好！我看到外面的招聘广告，想来应聘，请问老板在吗？”

呀！这小子，居然敢给我白眼？！鹿愤愤不平地想。

“鹿稚子，你给我乖乖在这里等着，别想跑！”鹿妈瞪了鹿一眼，转脸笑对黑衣少年，“我是老板。”

“老板，您好！我以前在咖啡厅打过工，如果您这儿包吃包住，我可以不要工钱。”黑衣少年的语气十分诚恳。

鹿和鹿妈同时一愣：“不要工钱？！”

鹿开始仔细打量黑衣少年——他白白净净，长得不赖，不过看人的眼神有点儿奇怪……总之，他的形象与离家出走的不良少年契合度高达100%。

“你不用回家么？爸爸妈妈怎么说？”鹿妈问，“孩子你多大？”

“现在是暑假，爸妈叫我出来体验生活。”他回答，“我十六岁。”

“骗子！”鹿擦了一把脸上的灰，“你撑死不过14岁！”

接着，鹿又被黑衣少年“回敬”了一个白眼，气得脸差点儿变成绿色。

“你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我们这里，短期工至少要做满两个月，中途放弃可没有工资哦！”鹿妈说。

“现在就可以。”少年说完，朝鹿妈鞠躬，“您好，我叫茶太。”

那一瞬间，鹿的脸上写满“震惊”。她看着被鹿妈领去换衣服的茶太又得意地朝她翻了一个白眼，觉得自己的人生都失败了。

“妈，你怎么会收留他啊？”鹿一脸愤懑。

“他形象好，看着蛮有眼缘的。”鹿妈若有所思，“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孩子。”

“什么啊，一来就朝人翻白眼的淘气鬼，我们才不需要好不好？！”鹿欲哭无泪，“万一这家伙是离家出走的，怎么办？”

“如果真是离家出走，来我这里打工也比到处游荡好。”鹿妈说，“多可爱的男孩子！”

鹿正要反驳，鹿妈投来一个凌厉的眼神：“你，给我去把杂物间收拾成原样，不然今天饶不了你！”

鹿一脸怨气。

今天，没有神奇的事情发生，却来了一个爱翻白眼的茶太。

二

茶太住在杂物间边上的一个小房间里。他每天从上午十点忙到晚上十点，十分辛苦。

鹿想，这家伙肯定很快就会受不了苦跑回家。

鹿上暑假补习班，她的早餐是一个面包和一杯牛奶，她从上公交车开始，一直吃到下公交车，这是她的习惯；攒着零花钱，然后一次性花出去，买回来奇奇怪怪的机械，拆开再组成奇奇怪怪的东西，这也是她的习惯；常偷瞄那个温柔的男生纪年，也是她的习惯……

鹿形单影只。

至于原因，鹿同茶太一起外出采购时，茶太是这么解释的：没人愿意跟一个整天自言自语、行为古怪的女孩儿接近，搞不好会被她突然干掉呢！

鹿反驳：“我那叫追求梦想，你懂什么？而且，我很活泼啊，只是懒得跟别人接触而已。”

“是吗？”茶太给了鹿一个白眼。

“是！”鹿扬起头，“他们都不懂我，你也是。”

不用补习的时候，鹿在咖啡屋当收银员，一有机会就往杂物间里跑。杂物间里没有空调，鹿顶着中暑的危险，在里面一蹲就是一下午。

每隔一小时，茶太都会过来问一声：“你还活着么？”

听到鹿“嗯”的一声回答之后，他便冲进去，把冰块往鹿脸上放。

鹿暴怒：“喂！你小心点儿，不要把水弄到我的机器上！”

茶太翻着白眼：“你中暑了怎么办？”

如此循环，直到惹得鹿气冲冲地从杂物间冲出来，誓要揍死茶太为止——常常是，两人一前一后冲出咖啡屋，在快把人烤焦的阳光下狂奔几步后，鹿开口认输。

某一天，鹿追了茶太一百米，差点儿晕倒在大街上。

“不行，我要晕倒了……”鹿连忙往阴处躲。

茶太也停下，在她跟前蹲下来，看着她苍白的脸。

“烦死了。”鹿说。

“什么？”茶太的睫毛动了动。

“我讨厌夏天。”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茶太去不远处的商店买来冰矿泉水，递给鹿。鹿接过去。两个人慢悠悠地躲着太阳往回走。

“话说，你到底在杂物间里面鼓捣什么？”茶太忍不住问。

“这种事你不用知道。”

“可我真的很好奇嘛。”

“好奇？”鹿愣了几秒，好像从小到大，其他人对于她做的这些事情只会嫌弃，不会好奇。

“我在制造回忆和梦想。”鹿说，“关于夏天的。”

茶太一脸怨念，又翻了一个白眼：“这算啥回答？”

他不懂吧？他应该不懂。鹿在心中自问自答。

蝉开始鸣叫——夏天，真的好烦啊！

三

七月底，正午的太阳尤为毒辣。

鹿站在红绿灯前，旁边是纪年。

两个人相隔的距离，让鹿足以看清楚纪年白衬衫上细细的条纹。衬衫的质地很好，看上去感觉会散发薄荷味。

鹿表情不变，心脏却差点儿骤停。

鹿又凑近一点儿，纪年发现了她——身高175公分的纪年俯视着身高155公分的鹿，笑道：“啊，第一名你好！”

“你好！”鹿看着纪年洁白的牙齿，以及逆着阳光的笑容，手心开始冒汗。

听人说，一个男生如果想牵一个女生的手，会找条斑马线，等绿灯亮起时做出紧张的表情，然后趁机牵手。

鹿满心期待。

3、2、1，绿灯亮了！

纪年朝鹿挥挥手：“拜拜！”然后，他大步走开了。

鹿呆立在原地，抬起手，挡住阳光，叹气。下一秒，她与马路对面正为鹿妈跑腿的茶太对视。茶太今天穿了一件白色T恤，满大街都是穿白色T恤的男生，却没有一个人穿得像他那么好看。茶太一边用眼睛瞄着红绿灯，一边朝鹿跑过来。

三个女生看了看鹿，嬉笑着走过。

“看到没？那就是第一名哦！”

“看上去好阴沉啊！”

“是啊，她还老自言自语，听说有一次把同桌的桌子都给烧了……”

“天哪！她在预谋什么吗？！心理好阴暗……”

……

鹿听在心里，没有回击。

茶太迎面走来，踩了笑声最大的女生的白鞋子，在那个女生尖叫之后朝她翻了一个白眼，末了加上一句：“不好意思啊，我眼神不太好。”

他停在鹿面前，把手中的冰水递给鹿：“喝吧。”

鹿接过去，手心传来的冰凉让她顿时感觉很舒服：“谢谢。”

“她们这么说你，你不生气？”茶太问。

“不生气。”

“为什么？你明明不是那样的人。”

“因为我跟她们不一样，我的努力她们不懂，每个人的世界观都不一样，未来也不一样。”鹿虽然嘴上说得坦然，眼睛里面却藏着阴郁的东西，茶太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是孤独吧！

茶太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兜里静静躺着他今天偷偷溜进杂物间，从那个奇怪的机器上掰下来的小铁块。

“我在制造时间机器。”鹿冷不防地开口。

“这……”茶太愣住。

“你知道吗？”鹿点点头，“只要一个人足够强大，屡败屡战，总有一天能改变周遭的事物。我觉得，我也可以做到。”

回到咖啡屋，鹿又钻进了杂物间。

茶太将口袋里的小铁块悄悄放回原处，鹿由于太过专注而没有发现。鹿认真做事时眼睛就会亮起来，嘴角也会往上扬，这些她自己都没发现。

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人，为追求自己的梦想而坚持不懈，哪怕受尽冷眼和嘲笑。

四

8月20日，第91次失败。

机器启动的时候，一个配件飞出来，直接让鹿的额头挂了彩。茶太吓得手足无措，赶紧送她去了医院。

鹿的额头缝了三针，鹿爸气急败坏：“你在研究炸药吗？！以后不许再搞这些东西了！”

鹿扭过头：“不要！”

鹿爸一肚子火气：“你要把自己也赔进去吗？还没完没了啦！”

鹿妈拉走了鹿爸，病房里面只剩下茶太和鹿。

那天刚好是茶太在咖啡屋做满两个月的日子。

鹿擦了一把眼睛：“我要去上厕所。”然后，她跑到走廊上，深呼吸，那一瞬间有一种强烈的漫漫人生路好似荒野的感觉。这时，一个脑袋从鹿旁边钻出来，她吓了一大跳。

“第一名，你怎么了？”纪年问。

“没事没事。你是来……？”鹿慌忙地摇头。

“我来看胖子，他昨天踢球受伤了。”纪年口中的胖子是班上的一个同学。

“原来是这样。”

“你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纪年笑笑。

“请等一下！”鹿战战兢兢，从嘴里慢慢吐出每一个字，好像用了好几个世纪，“你……相信时间机器吗？”

“可以回到过去的那种东西？”纪年想了想。

“如果说，我在制造那种东西的话……”鹿开始结巴。

纪年用奇异的眼光打量了鹿好几秒，然后笑出声来：“最近你看了那种类型的电影吗？也许你念书很辛苦，需要休息一下。时间机器那种东西是不存在的啦！”

纪年带着爽朗的笑声走开，在他的眼里，鹿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儿。

茶太从病房里探出头来。

“你都听见了？”鹿问。

茶太尴尬地点点头。

“你能不能陪我出去走一会儿？”鹿耸耸肩。

茶太连忙奔过去，慌慌张张地点头，生怕她会忍不住哭出来。鹿往门口走，茶太跟着她，两个人一前一后——年纪小小的茶太，跟鹿的个子差不多高。

怎么办？工资还没拿，而且时间已经不够了啊……茶太心想。

五

鹿漫无目的，在离医院不远处的一个车站停下来。

这个车站是一些小型客车的集中地，客车上的乘客有的到附近，有的到远方。鹿一直很羡慕那些乘客，羡慕他们可以远行，而鹿最远只去过火车站。

今天的天气依旧炎热，不过幸好，太阳快落山了。

“坐上这种车，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是吗？”茶太忍不住问。

“应该是，我们一起去那儿怎么样？”鹿说。

“去哪儿？”

“山上。”

“山上？太热了，不想去。”

“那儿是挺热的，可太阳干净……”

“干净？”

“嗯。我想去看看干净的太阳，就像小时候住在乡下奶奶家的时候……”说到这里，鹿的肩膀又开始一耸一耸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我想奶奶……”

茶太手忙脚乱地掏着纸巾：“奶奶怎么了？”

“我想见奶奶最后一面……”鹿的手无力地瘫在腿上，“呜呜呜……最疼爱我的奶奶，会自制冰棒，笑起来永远那么温和，好像身体里有一条静静流淌的河，让夏天都变得不那么炎热……那样的奶奶，我却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鹿哭起来的时候嘴巴张开，像个小孩子，跟平日里冷漠的形象一点儿都不相符。

“别哭了，别哭了……”茶太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

鹿哭得更加厉害。

茶太看看手表，皱了皱眉：“我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

鹿看着茶太，嘴巴还是张得大大的。

“在很多年以后，有一个一直想鼓捣点儿什么出来的叛逆家伙，跟由于工作缘故很少回家的妈妈，关系非常不好。”茶太捏了捏手中的纸巾，“某一天，他发现了科学家妈妈研究的时光机器项目，悄悄溜进实验室，不小心触到开关，来到了一个他所不知道的时代。他到处询问才知道自己来到了妈妈小时候，凭着记忆找到外婆家，碰到了小时候的妈妈。”听到这里，鹿的哭泣声小下来。

“从小性格就死板的妈妈让那家伙一个劲儿地想捣乱，也许让妈妈不再研究那些东西，未来会更关心我一点儿，至少，能在家里陪我吃晚饭啊……”茶太笑着，而鹿的眼珠子差点儿瞪出来。

“可妈妈真的很不容易，为见奶奶一面，努力了那么多次；而且，她有活泼的一面，却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茶太紧紧握住了鹿的手，“只要你足够强大，屡败屡战，总有一天能改变周遭事物的！”茶太那双好看的眼睛红起来，身体正在慢慢变得透明。

“我要回去了。”他尽力展现笑容，“千万不要放弃啊！加油！妈妈！”

太阳落山，带走了最后一丝刺眼的光芒。

鹿一个人呆在原地，手心，茶太的温度还在。回想起这些天的一幕幕，她扬起笑容，擦掉了脸上的泪水——看来，我还是嫁得出去的嘛，只要坚持做自己就好……

等等。

鹿动了动眉毛，气沉丹田，蓄力三秒，对着天空发出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吼叫：“喂！臭小子，你还没告诉我，你爹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