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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凤凰亭

2014-07-24穆玉敏

东方剑 2014年9期
关键词:燕山凤凰

◆ 穆玉敏

涅槃凤凰亭

◆ 穆玉敏

北京,国际大都市,国人眼里最稳妥安全的地方之一。然而,经历了2012年7月21日的暴雨后,不论坊间还是网络,最能概括人们心情的一句话是,“北京下雨是会死人的!”北京7·21特大暴雨中,共有79人遇难。气象部门说,北京遭遇了61年未遇的特大暴雨。

那场惨烈的暴雨已经过去两年了,我却一直不能释怀。79名死难者中,有5人因公殉职。李方洪是其中之一。他生前是北京市公安局燕山分局向阳路派出所所长,在营救被洪水围困的63名群众时,不幸触电牺牲,年仅45岁。因为牺牲得壮烈,李方洪成为5名因公殉职中最为人感动和难忘的人。

生命之火的熄灭

我是两年前的7月21日夜里10点得到消息的。电话打到我丈夫的手机上,说李方洪因触电,正在燕化医院抢救室里抢救。我丈夫听说李方洪是在水中触电的,知道凶多吉少。心急如焚的我俩连忙驱车从城里的家往燕山赶。

燕化是燕山石油化学总公司的简称,前身是建于1967年2月的北京东方红炼油厂。目的是解决首都北京和华北地区的石油产品供应。中央定下“靠山、分散、隐蔽”的“战备考虑” 选址原则。经多方勘察后,由国家计委、中央军委总参谋部、石油部和北京市共同商定,厂址落在了燕山山脉凤凰岭下这个37.8平方公里的新月形山坳里。从彼时起至今,大庆、胜利两大油田的原油穿山越岭源源不断地流向燕山凤凰岭。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更名燕山石油化学总公司。它在中国工业发展史中的地位与大庆、一汽、宝钢等企业同等重要。40年间,从这里先后走出了30多个省部级干部,最知名的要数前国务院副总理,人称中国“铁娘子”的吴仪。

一路上,我俩谁也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我知道此时我丈夫比我更难过,因为他与李方洪曾是师徒。1984年,刚入警的李方洪到燕山公安分局刑警队报到,已有8年刑警实践经验的我丈夫负责带李方洪。李方洪敬业,人又聪慧,所以业务提高快,个人进步也很快,这让我丈夫很是欣慰。我丈夫后来担任向阳路派出所政委职务,任满时,李方洪接替师傅职务,成了一名基层领导干部。

当了派出所政委的李方洪有事儿没事儿都爱和师傅聊聊天,两人亦师亦友的师徒情越来越深厚。不久,李方洪从政委职务转任派出所所长。他每次到分局开会办事儿等,一定会去我丈夫的办公室看师傅。每次都是挺胸昂头,右手轻碰太阳穴说:师傅,向你报到!然后右手又划向空中,像是敬了礼又像是打招呼,很是俏皮。三天前,李方洪又到分局开会。像以往一样,他提前到达,先跑去我丈夫的办公室,进门敬礼又打招呼:师傅,向你报到!然后嘿嘿笑着说东说西的。看看时间,快开会了,忙不迭往会议室跑去。

我看着闷声开车的丈夫,心想他一定在害怕那是他们师徒的最后一面。

我和李方洪的联系,不仅因为我是他的师母,还因为他生前工作的派出所也是我当户籍警的地方。35年前,警校刚毕业的我被分配到向阳路派出所工作。李方洪殉难的凤凰亭村曾是我的责任区。

我和丈夫的车驶下西四环,驶上京港澳高速路不远,就遇上了塞车。心急如焚的我们立即绕道西五环,继续赶往燕山。

但是,西五环连接京港澳高速杜家坎收费站的出口也排着长龙车队。我们又毫不犹豫地从隔离带被扒开的缺口处掉头,绕行西六环向燕山疾驶。第二天,我们得知京港澳高速南岗洼路段近千米道路严重积水,最深处达6米,有百余辆车被水淹没,3人丧命。惊愕之余,我们庆幸两次当机立断的绕行,躲过了那个魔鬼路段。如果我们在京港澳高速路死等的话,就算侥幸不被沉入水底,也是无法短时间内脱身的。李方洪的一个同事也和我们一样,接到消息后从城里出发赶回燕山,在那个魔鬼路段活活等了十几个小时。

我和丈夫匆匆进了医院抢救室,见李方洪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平日里,李方洪总是活蹦乱跳,甚至调皮捣蛋的。现在他怎么成了这样了?我一眼就看见病床前的电波仪器上已是一条平直横线,我只觉腿发软。

泪眼模糊中,我看见我丈夫快步奔了过去,他对着一动不动的李方洪说,方洪,你怎么不向我报到呀?你报到呀!报到呀你!他说着,还抓起李方洪的右手举了起来。我想我丈夫是想帮着李方洪敬礼。但当他看到李方洪右手的电灼伤痕时,才哭出了声。

电流是通过李方洪的右手导入他身体的,并在他的右手掌上留下伤痕。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此时在他妻子手里握着。

李方洪的妻子李桂萍由于股骨头坏死,行动不便,她被接来后就一直坐在李方洪病床的左侧,李方洪的左手也一直被她捧在手里。脸上挂着泪痕的她对痛哭的我和我丈夫说,你们摸摸方洪的手,越来越热了,我刚来的时候,方洪的手可凉了,你摸现在多热呀!方洪一天没吃东西,又在水里救人,水又那么凉,是不是给他换个暖和一点儿的地方,也许他慢慢就能缓过来了。

李桂萍的天真令我更加的痛苦万分。我丈夫呜咽道:“桂萍,咱们得接受这个现实,方洪他,走了!”

接下来,我丈夫亲手给他的徒弟净身,换上市公安局赶送来的一套崭新的警服。我则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望着燕山漆黑的夜空。

我曾在这里工作多年,记忆中燕山的夜晚从没这样黑暗过。踏上这山坳的第一步,我就知道这里是京西南的一座不夜城。不到40平方公里的燕山,有六七个像发射塔似的火炬,昼夜喷着火焰,把这个弯弯山坳的夜晚照得通明。后来我知道,火炬是所有石化厂的标志,燃烧的主要是无法利用的轻烃可燃气体。今天燕山的夜反常地黑,一定是因为一个生命之火的熄灭。

好人所长

第二天,7月22日,暴雨肆虐过的北京,阳光通透,天空格外地蓝,云超乎寻常地白,真是三伏天里难得一见的天气。好天气里的我,心情却怎么也好不起来。

我去了凤凰亭村,李方洪牺牲的地方,也是35年前我常来工作的地方。当年的向阳路派出所就在凤凰亭村西口百米处,我每天骑着二八型凤凰牌自行车来到凤凰亭村,再穿过凤凰亭村到楼房区。那时的凤凰亭村就已失去了村子的本意,自从建起了炼油厂,这个自然村落就被划归厂区,全村从农户转为居民,适龄人员也进厂当了工人。这个厂中村,一切都是过渡性和临时的,饮用水是从附近的厂区引来的,生活用电,也是从厂区架设过来的工业380伏高压线转换的。

我走进劫难过后的凤凰亭村。如今的凤凰亭村依然是一个厂中村。还是当年的格局,从东到西,一条路贯穿村中央,路的南北是平房。眼前的路已经不像是一条路了,可以想象,李方洪在这里拼搏的时候,这条路实际上是一条“泄洪渠”, 柏油路面被冲得坑洼不平,墙壁坍塌,石块和污泥遍地,路南低洼处的房屋还被水浸泡着,被水冲过来的汽车和摩托车还没人认领。

与当年不同的是,村里的原住民大部分都随拆迁陆续搬走了,剩下的三十几户人家,多数是外来租住人员。据说安置这三十几户人家的房子已经盖好两年了,不知何故,村里的人还不能迁入新居。由于年久失修,水管陈旧,电线老化,电线杆上的高压线的绝缘层已经剥落,成了一根裸线,很无辜地横在空中。就是这根380伏高压线转换的裸线夺去了李方洪的性命。

我走到裸线下那根斜拉钢索前,这邪恶的钢索是裸线的帮凶,当然,帮凶还有一个,那就是如注的大雨。裸露的380伏高压线,如果不与其他东西联合,它是安全的。如注的大雨经过裸线时就带上了电,倾注到斜拉钢索上时,钢索也就有了高压电。

现在,那根斜拉钢索上绑着一束鲜花,旁边是村民们自发搭建的一个简易灵堂,李方洪的遗像摆在灵堂的供桌上,香炉里的烟幽幽燃着。村民们用这种传统朴素的方式祭奠救护他们的李方洪。

村民们哭李方洪,不仅因李方洪是他们的恩人,还因李方洪拥有一颗朴素的心,他是人们眼中的好人所长。村民们边哭边说,“李所长来我们凤凰亭村,不笑不说话。”被李方洪疏散出来的村民张亭花说:“多可惜一个人啊!他没有一点儿架子,没说话先笑。”村民齐胜利说:“他人特好!跟老百姓特特亲近!到了村里,都不叫他所长,比他大的,叫他兄弟,比他小的,他叫人家兄弟。他开车到村里来,见到路上的狗都不按车喇叭,等狗躲开他再开车……人就那么好!我们村谁提起他来都掉眼泪!”

向阳路派出所的民警们也为他们的所长设了一个灵堂。在这个朴素简单的灵堂里,每天来缅怀的人络绎不绝。被李方洪救下的老人和孩子们举着白花来凭吊,老人强忍眼泪,小孩子们则恣情地哭。一个中年汉子人还没进灵堂,就扑通跪地,泣不成声。

中年汉子是向阳路的居民,因拆迁补偿问题,他对拆迁部门意见很大,李方洪多次找他了解情况,反复做他和拆迁方的工作,最终使双方达成一致。中年汉子哭着说:李所长也没给我争得希望和应该得到的利益,因为很多事,方洪他也是力所不能及的。中年汉子说,李所长的死让我这么难受,是因为李所长是个好人所长,他亲民,他同情你,带着感情,一心一意去给你努力。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努力了,即便他没有能力给我争取利益,他的诚心实意我也感激不尽啊!

李方洪的战友回忆说,化解拆迁安置矛盾纠纷,是最棘手的,可是李方洪就在这最棘手的事儿上,获得了“好人所长”的美称。

“好人所长”,这不就是老百姓的口碑吗!有了老百姓的口碑,他就能活在民众心里!

紧邻凤凰亭村的凤凰南里一个居民,在得知了李方洪的事迹后,连夜创作了一首祭诗,发给他的朋友和亲戚。朋友和亲戚认为特别能代表大家的心,于是互相传发,燕山很多人手机上都保存了这首诗:暴雨施虐凤凰村,英雄救民不顾身,方洪英名传千古,丹心向阳照乾坤。

别慌!我们管你们!

那场暴雨,令整个京城惊慌。小小的凤凰亭村,更是在暴雨中战栗。

7月21日是星期六,李方洪难得在家休息。作为派出所所长,周末休息的概念与其他行业是不同的,休息是相对的,人不用坚守在办公室里,而神经却永远处在上班状态。这天上午,他离家去看老母亲。李方洪少年不幸,9岁的时候,父亲就突然离世,坚韧的母亲把他和哥哥姐姐拉扯成人。李方洪是家里的小儿子,他的哥哥姐姐都在房山区河北镇老家务农,唯独他是国家干部。所以,他是79岁老母的依靠。

李方洪的老家河北镇,正是7·21暴雨最大的降雨点,达到460毫米。李方洪的车离开燕山时,雨就从天而降了,并且越下越大。驶进河北镇后,平时干涸的季节河和低洼地带已经注满了水,有地方已经断路。李方洪也被截在半路上,他想到母亲在家有哥哥嫂子照顾着,于是他调转车头回了燕山。

每逢下雨,他必到凤凰亭村。然而,村里三十几户人家本不该派出所管,因为那里属于厂区。可是属于厂区,却住着居民。村里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归厂里管,还是政府部门管。哪儿都不管,派出所也得管。于是,凤凰亭村就成了李方洪最牵挂的地方,他往村里跑的次数最多,村里每一户他都去过,村里每个人也都认识他。村里没有居民委员会,李方洪找村里的老住户于凤友商量,问他愿意不愿意暂时充当村里的治保委员。于凤友一口答应下来,他说李所你对我们村好,我不干对不起你!

中午近1点,李方洪回到派出所。他顾不上换警服,叫上两个民警就奔了凤凰亭村。路上李方洪说,去年的两场中雨,村里几户低洼处的人家还进了水,今天这么大的雨,凤凰亭村又够呛!

凤凰亭村原本地势很好,它坐落在凤凰岭的南坡上,村西是一条经年形成的季节河,再大的降水,都会被这条季节河排走。在村里上了年纪的人的记忆中,2009年前,村子与季节河是相安无事的。2009年后,与村子平安相守的季节河让村民们害怕起来。确切地说,是害怕这条河的改造工程。

那一年,有关部门在这条季节河的下游建了一个三万平方米的人工湖,既用于雨水收集,同时又改善生态环境。为了控制季节河的水量,保证人工湖干净,季节河被拦腰设了一个水闸。水闸共四扇闸门,其中三扇装有过滤网,以阻拦垃圾进入人工湖。另一扇则是泄洪闸,直通地下排污渠。由于平时泄洪闸总处于关闭状态,而另三扇闸门的过滤网又很细密,且是双层的,2009至2011年连续三年的雨季,都发生了河水不畅,倒灌进凤凰亭村的情况,靠近河边,地势低的几户村民在过去三年里都遭水淹。村民们对此意见很大,怨声不断,连年反映,要求解决雨季河水倒灌问题。但因凤凰亭村早已规划迁移,并且近年就要全部搬走,所以问题一直拖着。

这就是李方洪每逢下雨必到凤凰亭村的原因。

李方洪说完,又给于凤友打电话,“于哥,你干嘛呢?”于凤友当时正在睡午觉,就随口答,“躺着呢。”李方洪说,“没漂起来吧?”李方洪边说边笑。然后又说,“我两分钟到啊!”

李方洪可不像网上转发的照片那么严肃,他是一个幽默机警的人,也是令人快乐的人,他的嘴巴略微有些大,可能就是因太爱笑的结果。他笑不是抿着嘴,也不是露出牙,而是张着嘴哈哈地爽笑,外带一点儿憨相,再配上生动的肢体语言,立即能把你感染,不禁跟着他笑。

“漂起来了”是玩笑话,也是李方洪担心发生的事。过去几年的雨后,住在低洼处的几户居民家,数次因为村西水闸关闭,河水倒灌被淹,村西张老太太家的锅碗瓢盆都漂了起来。

于凤友明白李方洪“两分钟到”的含义。每逢下雨,李方洪都会来村里巡视,陪李方洪在村里巡视,是于凤友的义务。于是他马上起来准备。

和于凤友通话后,李方洪马上又给村西张老太太的儿子张友声打电话,让他马上把母亲接到他家去。张老太太一个人住在村里,她儿子在附近的楼房住。可是张友声说自己此时没在北京。

两分钟后,李方洪到了凤凰亭村,爱笑的他立即笑不出了。他下了车,随来的民警递给他一把雨伞。雨伞还没撑起来,身上已被淋透。当时凤凰亭村虽然还没“漂起来”,但季节河里凶猛的水卷着石块和垃圾等,在水闸处受阻,转而灌向村子,村里唯一的街道仿佛是泄洪渠,河水晃晃荡荡从村西往村东涌。

李方洪见到于凤友后第一句话就是:“我得去张老太太那儿看看去!”于凤友跟着李方洪涉水往张老太太家走时,李方洪说,看来形势不妙,你家地势高,房间也宽敞,把你家当临时安置点怎么样?于凤友马上应承下来。

把张老太太接到于凤友家后,于凤友跟着李方洪挨家挨户去叮嘱:如果水淹到了门口台阶了,就一定要转移!千万不能耽搁!

暴雨挟着狂风,李方洪手里的小雨伞根本不起什么作用,衣服早已湿透,双腿泡在寒冷的水里,加上中午没顾上吃饭,他在雨里水里打着哆嗦。

地势低矮的人家都叮嘱了一遍后,河水已然变成了洪水。刚才是涌,现在是灌。一辆红色轿车被大水推着从村西漂往村东。于凤友都快吓傻了,他说,“方洪啊,可了不得了!”于凤友事后形容,“就跟山洪爆发似的,眼瞅着那水涨!”

李方洪说,“我看叮嘱大家伙已经不够了,赶快把人都集中到你家去吧!”李方洪说着放下雨伞,一户户去疏散。他背起老人小孩儿,搀起不老不小的,艰难地往高处转移。水流很急,脚下能感到大块的石头滚过,水深的地方到腰了。李方洪让于凤友准备了一条绳子,让逃离家门的人们拉着绳子走,以防被水冲走。

这时,原先不想转移的群众,见天像漏了似的,大雨下得成了水幕,洪水漫进屋,上了炕,都慌了神,有的跳到床上,有的上了墙头,还有的爬上了房顶。被困在墙头的马大姐拼命喊,“救命啊!有没有人管我们呀?”由于极度恐慌,马大姐的声音走了调,透着凄惨和绝望。背上背着7岁的小羽,手里拉着小羽的姥姥、姥爷的李方洪,听到喊声立即大声回应:“别慌!我们管你们!我们管!我马上回来接你!别慌!”

7岁的小羽和姥姥姥爷呆在家里,祈祷大水别进院子。可是大水不仅进了他家院子,还进了屋。姥姥把小羽抱上床,大水很快要和床一样高,姥爷又把他抱到更高的柜子顶上坐着。就在他们惊慌无助的时候,李方洪进来了。他让小羽骑在他脖子上,嘱咐孩子抱紧他头,一手拉着小羽的姥爷,另一手搀着小羽的姥姥离开家。

李方洪把小羽一家送到于凤友家后,马上返回去救出了马大姐。马大姐早就给吓哭了,见了前去救她的李方洪,哭得更厉害了。俗话说,水火无情,马大姐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恐怖的场面,暴烈狂野的洪水翻滚而来,这哪里是洪水,简直就是要吞噬一切的凶神恶煞,以至于她被救到安全地方后,还在不停地哭泣。

也记不清来来回回背了几趟人,李方洪已经精疲力竭。清点村民的时候,李方洪没看见傻叔。傻叔叫刘勇,是个智障孤寡老人,近80岁了,平时一步不离自家院子。忙乱中,于凤友也忘记救傻叔了。李方洪说,“得赶紧去!”说完又冲进雨里。

傻叔家也在低洼处,李方洪进了傻叔家院子时,水已经涨到他胸口了。他的双手在水里划着,帮助他前行。李方洪连拉带推,把傻叔弄出院子。他背起傻叔刚要走,发现傻叔家院子里还住着一对中年夫妻。中年夫妻担心家里的财产,不愿意离开。李方洪厉声命令:“必须走!立即走!”他喊来近处的营救人员,把一根大绳子捆在一棵树上,让中年夫妻拉着绳子脱险。

这时,消防和武警官兵、街道办事处的干部等也陆续赶来参加救援。六辆消防车在水闸上游抽水,试图减轻洪水倒灌。但因暴雨太过猛烈,河道的水还是咆哮着往村里涌。

反复清点后,李方洪确认村里的常住人口基本上都被转移出来了。但他知道村里还有一些外来人口。这些租住人口变动频繁,不被本村居民熟悉。于是,李方洪要求民警管宝华和曲祥再去搜寻一遍。

此时,天渐渐黑了下来,雨还没停下来的意思。饥寒交迫的李方洪对于凤友说:“哥咱俩还得去巡视巡视,我感觉好像漏了两家没去。”此时,向阳街道工会主席高巍站出来说,“李所,看你都累成什么样了,我去吧!”高巍说着趟水走在前面。李方洪在后说:“还是我先来吧,我比你熟悉!”

李方洪说着,拿起一根救助绳走到高巍前面。这是李方洪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决,给了后面的高巍和于凤友很大勇气。

暴雨和洪水带给人们生理上的恐惧,是人的一种本能反应,而生理上的恐惧可以立即转为心理恐惧。当一个人生理和心理都恐惧的时候,他是不可能轻轻地说出“还是我先来吧”的话的。

李方洪是何等的勇敢!

李方洪率先往村里走去。由于水流湍急,动作敏捷的他很快把于凤友和高巍落在后面。救人心切的他逆流而行,两只手臂时而在雨中挥舞,以平衡趔趄的身体,似暴雨中的海燕。时而像船桨一样在水面用力滑动,像劈波斩浪的勇士。

我们无从知晓在他生命的最后百米里想什么。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他没想自己被冻得牙齿打颤,没想自己饥肠辘辘,没想暗流随时能把他卷走。他想的就是赶快救人!

然而,那根带电的斜拉钢索让我们的英雄倒在百米水路上。李方洪艰难地走近斜拉钢索时,湍急的水流险些把他冲倒,他下意识地去抓那斜拉钢索,却见一束蓝光从斜拉钢索上迸射而出,李方洪的手臂定格在空中,然后,身体无声飘落水里。

那束蓝光让于凤友明白,李方洪触电了,他大声喊:“我这个弟弟触电了!我这个兄弟触电了!”声音带着哭腔。连急带吓,于凤友也瘫软水中。正在前面搜寻的民警管宝华和曲祥听到哭喊声后,立即往回赶。在众人帮助下,他俩用竹竿把被带电的斜拉钢索死死吸住的李方洪分离开,抬到高处抢救。由于凤凰亭村以及附近路面积水太深,救护车无法靠近,人们就在水里排成长龙,把用雨衣裹的李方洪传送到救护车旁。

李方洪没能醒来。他的心跳停在他牵挂的凤凰亭村。

消息传到在于凤友家避险的人们中间,大家不信,因为人们身上还留有李方洪的体温。等大家知道是真的后,满屋满院子的人都哭了。哭声中,于凤友又一次清点人数,男女老少共计63人,一个没少,一个也没伤。

十万人口,三万送灵

2012年7月25日,北京市政府批准李方洪为烈士,公安部追授他为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模。

7月29日,在哀伤中浸泡了一周的燕山,更加的悲痛踉跄。凌晨5点,8名特警为在燕化医院的李方洪起灵。往常宁静的燕化医院,里里外外站满了人。人挨人,人挤人,鸦雀无声。

这天,又是北京三伏天里难得一见的好天气,通透得能见九重天外。太阳为英雄放光,天空为烈士湛蓝。

灵车缓缓离开医院。燕山连接京港澳高速的这段道路约有六公里远,两旁密密麻麻肃立着前来送别的人们。燕山公安分局预估,自发送行的群众大约会在万人左右,但事后粗略统计了一下,竟然多达三万之多!而燕山地区的人口满打满算也不足十万人,以一家三口人计算,平均每户人家都有一个人来送别英雄!

那天是星期天,燕山人民愿意这个周日与他们心中的英雄共度,目送一去不返的烈士。人们手托悼念横幅,横幅上的字朴实无华,却催人泪下:好警察李方洪,燕山人民永远想着你!有呜咽着呼喊烈士名字的,有跪送英灵的,有撒花相别的,还有向着灵车激昂诵念的:

城市你别慌

但我们还要知道

不慌的底气,究竟来自哪里

而你,一名派出所所长

是我们城市不慌的最深理由

一个人,两个人,直至六十三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这样的比例

为什么我们要牺牲一个你?!

更多的民众则是望着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的灵车无言垂泪。场面之壮观,氛围之哀婉,之催人奋进,是燕山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骤然离去的李方洪,他扯痛了燕山十万乡亲的心!

相比较于送别现场的催人泪下,广大网友也是情意深重的。在得知李方洪牺牲的第一时间,网友们也从四面八方送来感动和祭奠,让虚拟网络可感可知,情真意长。李方洪牺牲5个小时后的7月22日零时40分,北京市公安局官方微博“平安北京”发布了李方洪牺牲的消息, 12个小时后,被网友转发46.1万余次,网友评论多达7.3万余条。李方洪的壮举打动了众多网友。

人们为何因一个普通的派出所所长而如此痛心疾首?答案应该很多,但我认为,最摄人心魄的,是那三个有些模糊的画面,那是一个村民用手机拍的:

——大雨倾盆,曾经的平展的街道成了湍急的河流,汽车漂起,墙壁坍塌,“河流”边站着一个孤独的打伞人,他就是刚到凤凰亭村的李方洪;

——惊慌疏散的人群里,李方洪的身影出现了,他很沉稳,一手护着背上的老人,另一只手为背上的老人举着雨伞;

——李方洪的一个背影,这也是他留在人间的最后身姿。他浑身湿透,高挽裤管,他没穿警服,就像邻家的大哥哥,背着隔壁的小弟弟涉水……

上午十点,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一号告别大厅,李方洪和所有去送他的人无语作别。我去和他在阳间见最后一面。好多好多人都去了。

还想听他诙谐的玩笑,还想看他笑时大张的嘴巴和他配合笑语挥舞的胳膊。他却把这些都带走了,只给人们留下痛楚和思念。

出了告别大厅,我含泪仰望天空。不论东方,还是西方,天庭,抑或天堂,都是高尚灵魂居住的地方。李方洪现在要去那里了!

亭中凤凰

数万人送一个人,是李方洪的哀荣,也是燕山乃至北京警察的哀痛。

送走了李方洪,我决定再上一次凤凰岭。那是位于凤凰亭村西的一个山坡,坡顶建有一个亭子——凤凰亭,是一处古迹,凤凰亭村就得名于它。

在北京,叫凤凰亭的地方共有两处,一处在颐和园昆明湖中的小岛上,是乾隆为他母亲修建的,当时叫凤凰楼,是昆明湖著名的一景。到了道光执政的时候,他膝下的公主多,王子少,道光帝认为阴盛阳衰,于是下令拆了凤凰楼。后来慈禧掌权后,又花重金恢复凤凰楼,但因为颐和园都面临着修复,严重超支,凤凰楼没能恢复原来的规模,只修成了一个小亭子,因而得名凤凰亭。大清帝国崩溃后凤凰亭被毁。

另一处就是燕山的凤凰亭了。我把车停在凤凰岭下,慢慢往坡上走去。停下脚步,望着坡下的凤凰亭村。调离燕山很多年了,虽然很少回来,但燕山一直是我内心一处温暖之地。因为李方洪的牺牲,我对这里的感情有了些变化。这次暴雨,凤凰亭村也许可以不成为泄洪渠,李方洪也可以不死。

李方洪救出凤凰亭村多人后,街道办事处的干部高巍等人也陆续赶来。见河水已经冲出河道,而泄洪闸却是紧闭的,高巍马上给有关部门打电话,要求提起闸门泄洪。但是打了多个电话,不是被告知做不了主,就是说不归他们管。直至李方洪触电牺牲,泄洪闸门还是关闭着。而李方洪触电后,又是高巍紧急给供电所打电话要求断电。遗憾的是,直到李方洪被众人举到急救车旁,电也没断。

我上到坡顶,看见那座熟悉的凤凰亭。这是燕山这块弹丸之地不多的文物古迹之一,修建于清雍正八年(1730)。据史料记载,那年的一月,房山县令向皇帝汇报,发现一只凤凰落在高坡上,停留了片刻后飞走。凤和龙在中华文化中被视为表达天意的“祥瑞”,皇帝乐意把祥瑞看作是上苍对朝廷行为的赞成或表彰,于是下令修建了这座亭子,取名凤凰亭。“亭”与“停”同音,意为凤凰停留的地方。亭里的石碑上刻:“雍正八年正月二十日,房山县西山之上,朝阳方升,有彩凤翔然来仪,高数尺,尾长丈余,五色缤纷,众鸟拱卫。官吏及居民观者千余人。”凤凰亭建起来后,就有人在这个吉祥之地住下来,渐渐的,就形成了一个村落——凤凰亭村。

由于历史上的臣子们把发现祥瑞作为自己的一项政绩,出现过不少弄虚作假的情况,而凤是传说中的百鸟之王,用来象征祥瑞,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动物。所以,历史上凤凰亭也不可能停留过凤凰。

一直到凤凰亭修建了282年后,古老的凤凰亭才真的迎来了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李方洪!

与古代寻找祥瑞的官员比,李方洪是临危解困的吉祥鸟,是拯救生灵的诺亚方舟。古老的凤凰亭,因为有了李方洪的壮举而增添了英雄光泽。

完成这篇稿时,距李方洪牺牲已过去了两周年,凤凰亭村的居民们都已搬迁,被暴雨浸泡过的平房和裸露的高压线也不复存在。然而,凤凰岭上的凤凰亭却会矗立不动。自从有了李方洪这只涅槃凤凰,古老沧桑的凤凰亭从此就有了灵性,它与英灵将永远守望凤凰亭村。

发稿编辑/姬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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