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情为何物

2014-07-24

东方剑 2014年9期

◆ 叶 辛

情为何物

◆ 叶 辛

听到麻丽的死讯,索远像当头挨了重重的一闷棍,放下电话的同时,他的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这怎么可能?

早晨8点,流水线转动起来。于美玉的手机打进办公室,报告天天准时上班、往往比她和雷巧女早到的检测工麻丽还没进车间,以致做她下手的于美玉、雷巧女无法正常干活。索远让于美玉打麻丽手机,于美玉说她打过了,现在雷巧女仍在打,麻丽的手机没开,打过去都说“已关机”。

索远打了个电话,安排车间里在浜中村租房住的一个青工小伙子,骑车赶到浜中村去,找22号的麻丽,看她是不是睡过头了,还是生了病。

索远内心浮起一个接一个问号,正在百思不得其解、坐立不安之时,青工小伙子的电话打来了,没说清楚话小伙子嘶哑的嗓门就变了调:

“索……索领班,不好了,不好了!麻丽、麻丽姐……她她她她……死了呀……”

索远的脑子里“轰”一声响,眼前金星乱闪,一阵眩晕。他咬牙镇定着自己,大喝一声:“胡说,你看见了?”

“看见了,是麻丽姐,我看清了……”小伙子语无伦次,七颠八倒,上下牙齿打架,最后还是把话说清了。他赶到浜中村,直奔22号,上了楼就拍门,没人答应,他就拉直了嗓门叫,边叫边用力拍门。不料门被他一用劲推开了,原来门是掩紧了的,没上锁,一大股热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进了屋,嘴里喊着麻丽姐,一眼就看见,麻丽姐死在了床上。他大喊大叫地退出了屋子,房东、邻居、路过的租房客都涌来了。房东脑子比他清醒,说要保护现场,不能让大家进屋去看。当然,已经报了警,警察正在赶来。

说得这么确切,索远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他抹干净眼泪,对人说了声有急事,到停车处取了助动车,就向浜中村赶去。

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麻丽。

往浜中村骑去的路上,索远的耳畔始终响着这两句话。不和她做临时夫妻,麻丽不会遭害,她的心里不会那样痛苦,她也不会孤身一人单独租住小屋。

可……可麻丽究竟是怎么死的呢?

窒息?中毒?那个取暖器散发出奇怪的气体还是……

赶到浜中村22号,现场已拉起了警戒带,警察已经赶来,正在里面询问最早的目击者,一个青工小伙和房东。下了助动车的索远,脑子里一心只想看麻丽最后一眼,双手插在广惠厂工作服的衣兜里直往前冲,直到一眼看见了醒目的警戒带,他才像陡地醒悟过来般,愣怔地站在警戒带边上。

派出所的一位警察,站在警戒带里面,挥了一下手道:“无关人员请往后退,里面正在盘查。”

索远往后退了几步,站在路旁,泥塑木雕般望着22号那扇小门出神。

浜中村道边停了三辆警车,有人在说,死了人,区刑队来了人,派出所也来了人,有法医,有技术人员。索远脑子里“嗡嗡嗡”作响,他不能相信,也不想相信,那么活生生的和他如此亲密无间的麻丽,他心中深深爱着的人,昨晚他俩还紧紧拥抱鲜灵活泼的人,此刻已经离开了人世。她是怎么死的,是意外猝死,还是遇害?

天很冷,落漕浜水在河道边结起了薄冰,天气预报说,这是2013年入冬以来最为严寒的一天。上海老百姓都以为,寒流一来,西北风刮起来,就会把浓重惨淡的雾霾吹跑。谁知气温是降到了零度以下,雾霾仍然不肯消退。站在村道上打听消息、看热闹的围观者,抵御不住寒冽,渐渐散开了。

索远的双脚冻得有些麻木了,他交替地轻跺着脚,仍站在那里等待着。

约莫半个小时以后,索远派来的青工小伙子带头,22号小门里走出四五个警察,房东跟在最后面,是个退了休的老人,索远猜测他也像祝婶的丈夫一样,自己住在小区新工房里,浜中村的老房子,边等待拆迁边出租给打工的新上海人住,收取点租金贴补日用开销。

从现场退出来的警察们走近了,索远一眼认出了来过他分厂的蒋丹娜所长和金崧探长。

青工小伙子先招呼了他一声:“索领班,我还要跟他们去公安局做一下笔录。”

这是例行公事,索远点头:“行。”

蒋丹娜所长也认出了索远,双眉一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露出招呼的神情:“索领班,你也赶过来啦?”

索远向她和金探长点头招呼,伸手指了一下22号:“我能不能上去看一眼?她是我们车间里的职工。”

蒋所长征询地瞅了一眼金崧,金崧打量了一下索远,问了一句:“死者家属在上海吗?”

“包工头,在外地。”索远简短地答。

金崧手一挥:“我陪你一起上去。”说着带头往22号门口走去。

索远跟在金崧身后,走进来过两次的小门。

金崧走到二楼的小屋门口,停下来对跟着的索远道:“你看一眼也好,等她家属从外地赶来,你可以跟家属说一下。法医和技术人员很快要把尸体运去检验。”

索远点头。

金崧推开小屋的门,可能还是为了维持现场原样,小屋里一股热烘烘暖洋洋的气息,索远朝墙角那儿瞥了一眼,果然,麻丽新添置的取暖器仍开着。索远往床上望去,麻丽的整个身躯已装进了尸袋,拉上了拉链,他只能看一个轮廓形状了。

泪水还是忍不住涌了上来,索远的双眼噙满了泪,他极力抑制着自己,才没让泪水淌下来。

金崧已注意到他神情的异样,侧转脸瞅了他一眼。

索远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问:“她是怎么死的?昨天还好好的。”

“初步判定是有人把她扼死的。”金崧说,“而且事先有预谋,戴上了手套。我们在现场没取到指纹。”

“啊!”索远暗自愕然。

“走吧,”金崧带头转过身子,“房东催着我们把尸体带走,他觉得不吉利,晦气。”说着先走出了小屋。

索远迈着沉重的脚步,跟着金崧走出来。难道,这就是他和麻丽的最后一面吗?

回到广惠厂他的办公室里,索远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他双手抱着头,凝然坐在椅子上,脑子里满是麻丽的音容笑貌,耳朵里不时响起她嗔爱的、抱怨的、愤然的、撒娇的、关怀备至的、亲昵的……声音。一个和他最为亲密的、亲热的、不是妻子胜似妻子的女人,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他刚比较全面地了解她的身世呀!

这怎么可能?

这却是事实,冷酷的、千真万确的事实。

厂里开饭时,索远一点食欲也没有,他只是机械地、本能地随着开饭的铃声走进食堂里去。双脚一走进食堂的大饭厅,所有人的目光都从不同的角度望着他。有人直视着他的脸,有人偷觑着他,有人从侧面冷眼瞅他,有人在他背后望着他。看着他的眼神,有深表同情的,有显示怜悯的,有装作不知的,有冷漠的,有深感遗憾的,有痛心的,有伤心的,有静观事态发展的,也有狐疑的,愤恨的……

大庭广众之中,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成为众矢之的了。那一天去浜头镇上的老茶馆探望在那里打工的妻子但平平,柜台上的茶姑娘一声叫,引过来老茶馆大堂里众目睽睽的注视。这会儿待在食堂里,他再次成为所有人不约而同关注的对象。如果说上一次他自认为纯属偶然的话,那这一次已引起了他足够的敏感。众人的目光使他尴尬、窘迫,无所适从,浑身不安。

三年多了,他和麻丽习惯成自然,自欺欺人地以为,他们的临时夫妻关系,周围的人们都心知肚明,事实上获得了承认,至少无人大惊小怪地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事到如今索远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他和麻丽的临时夫妻,挑战的是整个社会的公序俚俗,人们始终关注着他俩的一切,私底下,他们后背的衣服早被口水打湿、手指戳破了。像这一回,出了这么大的人命,更成了所有人议论的中心,没人同情他。

索远哪里还吃得下饭去,他胡乱地吞咽着什么味儿都没吃出来的饭菜,再也不敢仰起脸来瞅身旁一眼。今后他这领班还当得下去吗?

如坐针毡的滋味,他是体会到了。

味同嚼蜡地勉强吃完饭,交出餐盘走回办公室的路上,索英来了电话。

“哥,你……你要不要避一下?”妹子没头没脑地问。

“避什么?”索远感觉莫名其妙。

“暂避呀,就是躲避一下,”索英的语气里透着焦灼和不安,“消失一段时间。”

“为什么?”索远大惑不解。在这种时候,出现在所有相熟的人面前,索远是有一种坐立不安、浑身挨刺的难受感,但他是总领班,他得负起责任,他没权利逃避和消失。

索英的语气里,焦虑的味儿更浓了:“你没听说啊,哥?”

“听说啥?”索远的语气极不耐烦,他觉得一贯心直口快、有啥说啥的妹子,今天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

“哎呀,说你是害死麻丽的凶手,”索英的嗓音虽然压得低低的,可索远听来,妹子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如巨雷轰耳,嗡嗡直响,余音不绝:“说嫂子和索想在家乡遭了灾,到上海来找到你,你让麻丽走,麻丽不愿,向你提出巨额赔偿,索要青春损失费几十万,你一怒之下,把她……她……杀了……哥,哥!你在听着吗?哥……”

索远的双眼惊惧地瞪大了,他停了下来,索英的话像一颗颗子弹击中了他一般,令他身心俱焚,站立不稳。

索英的最后那一声“哥”,几乎是嘶喊出声的,她的叙述戛然而止,她预感到这些话对索远的打击,重重地喘了口气,改用安慰的语气道:

“哥,你别往心里去,我知道你没这种事。哥……”

“嗳,”索远捂着自己狂跳不已的心,应了一声,“你接着讲,我听着。”

索英道:“我应该想到,没人会当面来跟你讲这些话。你是听不到的,不过我都听说了,哥,传遍了,浜头镇上,桂花苑小区里,上上下下都在传,连我打工的那户东家,都在对我说,说……”

“你说。”索远镇定着自己。

“说广惠厂里出了案子,结发的妻子来了,临时妻子不愿走,凶案就发生了。”索英喘不上气来一般道,“凶手是丈夫。哥,你想嘛,我听到这些话,想来想去,你该躲一躲……”

“我躲啥?”索远道,“我一躲开,一消失,那不证明凶手就是我嘛?”

“可你……”索英的嗓音哽咽了,“哥,可你怎么面对这一切?我都为你愁死了!”

“我也不知道。”索远赌气般挂断了线,大步流星地走回自己在分厂的办公室。

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这下他明白食堂里那么多目光从不同角度齐刷刷地扫向他的原因了,人们不但鄙视他和麻丽之间的临时夫妻关系,人们还都相信了流言蜚语,认为他是谋害麻丽的凶手。认为他是杀人犯!杀人犯!

索远颓然落座在椅子上,太阳穴旁边的一根神经“怦怦”跳荡着,生痛生痛。

这下是黄泥浆抹在裤裆上,不是屎也是屎了。

这下他的麻烦真大了。

麻丽是昨晚被人害死的。而昨晚,他恰恰又到浜中村麻丽重新装修一新的小屋里去幽会亲热了。他想撇清这干系,也撇不清了。

桌上的电话响了,响了两下,他才操起话筒。

“吃饭了吗?”索远马上一惊,是范总打来的!

索远连忙答:“吃了,范总,我刚从食堂回来。”

“事情我听说了,”范总的语速不快,听上去和平时交代工作一样,也没啥异样,“索领班,现在的关键是,麻丽是广惠的职工,要尽快查清案情的真相。你说是不是?”

“是,范总,是的。”

“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说,范总。”索远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加速了。

范总在电话里清晰地问:“是你干的吗?”

“不!”索远几乎是叫喊般地答,“绝对不是我干的……”

“我相信你。索远,进广惠厂十几年了,凭着我对你的了解,我相信你的话。”范总没待他表白完毕,就以信赖的语气道,“当务之急,是稳定分厂职工们的情绪,不要影响生产。耐心等待公安破案。”

“是,范总,我听你的。”索远恭恭敬敬地回答。范总挂断了电话,索远慢慢把电话搁在机子上,泪水忍不住淌下来。在这当口上,听到范总对他充满信赖的语气,他内心里十分感动。

索远抬起泪眼,望着窗外,分厂围墙外头的冬野上空,一片迷迷茫茫的雾霾,广播电视里都在报道,昨夜的雾霾是2013年最厉害最浓厚危害最大的雾霾,上海有的区PM2.5甚至达到爆表的程度,口罩被买得脱销。虽说今天的雾霾势头减弱了一些,空气却还是一派混浊,令人嗓子眼里堵得慌,欲咳无痰,痒痒的好难受。

在这样恶劣混糊的空气笼罩下,公安有办法有能力迅速查清案情真相吗?

索远眼前掠过金崧探长和蒋丹娜所长的两张脸,这案子,是不是他俩在负责侦破呢?

是什么人,要采取如此凶残的手段,活活地把麻丽扼死呢?是城中村常见的流氓强奸,是流窜作案,还是麻丽不经意得罪了什么人,仇人的报复?噢,真是红颜薄命。

索远的情绪处于惶惑不安之中,天天必须走进几个车间的巡视停止了,半天一看的生产进度他无心了解。奇怪的是,分厂这里的几个车间班组,难得的平静。既没有电话打上来报告出啥纰漏,也没啥问题请示.

索远的心却始终平静不下来,头脑昏昏沉沉的,眼皮像几夜没有入眠般沉重,脑子里一个念头接一个念头,都是破碎凌乱的:谣言满天飞,连索英打工的东家都听说了,那么,索想读书的学校里会不会听到呢?听到了会影响索想吗?同学会知道索想的爸是索远吗?还有但平平烧水斟茶的老茶馆,那个坐满了听众的书场,肯定是营营扰扰吼叫连天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在那里说,但平平听到了这件事,会咋个想?公安听到了这些流言蜚语,会来逮捕他吗?他们把自己抓了进去,要审问,要盘查,我照实说,他们会信吗?他们若说我不老实,会不会遭打……

时间在难耐地流逝,索远在椅子上滞坐一阵,站起来伫立窗前朝外凝望,望得眼神昏蒙,又在小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走动,转累了以后又沮丧地落座,他不停地一口接一口地喝茶,茶水泡得都发白了,他仍觉得口渴,嗓子里不舒服。门外路过的人不时朝里面窥视。

雾霾天阴沉昏暗,不到午后4点天就要晦暗下来。索远刚惊觉过来,开亮了节能灯,电话铃就刺耳地响了起来。索远俯身一看来电显示,是门房间打上来的,索远操起话筒,电话里传来国字脸的门卫惊慌的嗓门:

“索领班,你……请你快下来一趟。”

“什么事?”

索远扯过一张纸巾,使劲地抹拭了一下流过泪的双眼,声音喑哑地问。

“有客来访……”

“你让他上来啊!”

“不,是麻丽家老公,我怕他到你办公室乱来。你、你还是下来一趟吧。”

索远的头皮都麻了。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彭筑来得好快!细想想,得到消息,从外地飞回来,赶得及时,也该来了。他对门房道:“行啊,你让他等着,我马上下来。”

索远扯过挂在椅背上的毛巾,也不落水,将就干毛巾往脸上使劲地抹了几下,又拿起茶杯喝了口水,站在办公桌旁定了定神,这才走出去。

出了楼,索远大步流星地往厂门口走去,刚来到门卫室旁,门卫室的小门“嘭”一声响地被拉开,彭筑像一头狂怒的豹子样从小门内跃身而出,冲到索远跟前,大吼一声:“索远,我操你十八代祖宗,你还我的老婆来!”

说着,当胸揪住了索远的衣襟,使劲地推搡摇晃,恨不得一口吞了他。

索远反手抓住了彭筑的手腕:“有话好好说,你别这样!”“我这样对你,算是客气的!”彭筑的一对绿豆眼红红的,凶相毕露地嚷嚷:“你小子他妈的十足一个烂畜生!你睡了我老婆,现在又亲手杀了她!你还我麻丽来。”

“我没有害麻丽……”索远申辩道,“我凭啥要害她……”

“麻丽就是你杀的!”彭筑唾沫飞溅地大叫大喊,“你乡下的老婆来了,你嫌麻丽碍事了,要踢掉她这块石头,就把她杀了。”

“你听我说,彭筑。”

“我不要听你讲,我要你杀人抵命!”

门卫冲出来了,车间里的职工们闻声跑出来了,人们纷纷上前来劝架,拉的拉彭筑,劝的劝索远,硬是把他俩分隔开,围成了两堆劝阻。

彭筑仍在不依不饶地粗声叫骂着:“索远,你个臭无赖,你害死了麻丽,自己也不得好死。老子上次就警告你了,要你们好离好散,你下此毒手,老子要为麻丽报仇,死都不会放过你。”

索远被彭筑咒骂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看到车间里的工人们几乎全离岗涌到厂门口来了,拍了拍巴掌,对大伙道:

“谢谢大家的关心。天气冷,请大家都回车间自己的生产岗位上去,我个人的事情,不要影响了广惠厂的生产。谢谢大家了。”

彭筑还在破口大骂:“索远,你个杀人犯,麻丽到了阴间,都不会饶过你……”

几声疾速的刹车传进众人的耳朵,两辆警车停靠在广惠分厂的大门口,索远透过人丛望去,金崧探长和蒋丹娜所长,还有两位警察一齐走来。彭筑挤出围住他劝架的人堆,高高地扬起手喊:“警察来了,好啊!快把杀人犯索远抓起来,为我老婆麻丽申冤。”

蒋丹娜所长径直走到索远面前,黑白分明的双眼波光一闪,清晰地道:

“索领班,我们已经了解到你和死者麻丽非同一般的关系,请跟我们走。”

围观的职工们不约而同默默地让开一条道,众目睽睽之下,索远随着蒋所长手一指,走向警车。

“好啊!”彭筑拍着巴掌,高声赞道,“就该把凶手绳之以法。”

金崧走到彭筑的跟前,转过半个身子,对团团围观着的职工们说:“我们正在来你们厂的路上,想来找索远索领班核查一些问题,就听到门卫给我们打来的报警电话,巧了。大家回车间接着上班吧,请相信我们,麻丽之死,终会真相大白。”

彭筑又拍了几下巴掌:“谢谢公安,我代表麻丽先谢谢你们!”

金崧扫了他一眼,问:“你是……”

“我是麻丽的丈夫彭筑……”

“那正好,”蒋所长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刚巧要寻找麻丽的家属,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吧。请!”

蒋所长的手指向另一辆警车。

索远透过车窗,只见彭筑点住自己的鼻子,问:“我也要去?”

金崧对他一点头,说:“你是死者的丈夫嘛,最重要的关系人,当然要协助我们调查。”

彭筑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悻悻地走向另一辆警车。索远推开车门,举起双手对大伙说:“对不起大家了。还没到下班时间,请大家还是回到岗位上,继续干活吧。”

说完拉上了警车门,隔着车窗玻璃,双手抱拳,连连向职工们致意。

两辆警车调转车头,驶离厂门口。

索远盯着警车的反光镜,只见围观的职工们并没听从他的招呼回车间去,而是追随着警车,在厂门口目送着警车渐行渐远。

带着湿意的恼人的雾霾,一忽儿工夫,就把一切都遮蔽得看不见了。

“你虽是个打工的,你艳福不浅啊!”金崧再次坐到索远面前时,揶揄地逗了他一句。

索远全神贯注盯着金探长的脸,极力想要从他的表情中窥探一点对案情的把握程度,可金崧带点讥讽的笑容,让他仍然如坠云里雾里,猜不透他们究竟搞没搞清,麻丽是被谁活活扼死的。

该说的索远都说了。他和麻丽的临时夫妻关系,他对麻丽的爱,麻丽对他的依恋和信赖,他的无奈,困在两个女人中间他的迟疑不决,他的男人割舍不下的心情和责任感,他对麻丽逐步加深的了解,甚至他对但平平和麻丽不同的性爱感受,还有他的后悔,失去麻丽的痛苦,人虽然不是他杀的,可是他真正地从良心上感到,是他和麻丽组成的这种不为社会所容的临时夫妻关系,害死了麻丽。讯问中他落了泪,他希望公安尽快破案,抓获扼死麻丽的凶手。

除了任他天马行空地往下说之外,金崧细致地问过几个话题,让索远详细地说一说头天晚上的时间。他是什么时候到浜中村麻丽租住的小屋的,两人双双坐着吃晚饭是什么时间,上床是什么时间,在床上待了多久,这期间听到过啥动静没有,什么时间起床的,索英来电话是什么时间,祝婶家的座机是什么时间打来的,他是什么时间离开麻丽的小屋、什么时间回到浜头村自己家中的,有什么人可以为他的这些时间作证。

哎呀,这可把索远难住了。他和麻丽都有一个共同的体会,两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尤其是两人难得聚在一起享受性爱的时候,都像只是眨个眼的时间,结果一看表,几个小时已经过去了。当时觉得心惊、心烦,现在还真得感谢妹子索英和祝婶家座机打过来的电话,索远的手机都有显示,可以证明她们打来的电话,是在夜里几点几分。其他时间,比如他是几点几分到浜中村的,几点几分离开麻丽的住处回浜头去的,他只能答个大概时间了,精确不到分秒。

索远心里猜,金探长这么细细地问,为的是估摸麻丽遇害的具体时间吧?如果他估摸出来的时间,和他离开麻丽住处的时间相近,那自己的嫌疑就更大了,更脱不了干系了。

金崧还顺带问了几个问题,在广惠厂,麻丽有仇人吗?或者说,有什么人和她结过怨、吵过架,意见特别大?麻丽对生活在丈夫彭筑老家的儿子彭飞感情如何?她和彭筑的关系怎么样?

这些问题,索远都尽自己的了解和感觉如实地回答了。问及他和彭筑的关系,尤其是问及他俩在隐声茶楼的那次暴风雨之夜的谈话,索远有些惴惴不安,有点尴尬,有些坐不住。他对彭筑没啥好印象,这家伙在自己面前摆阔、甩派头,显示他在外头玩女人成性,但若说他为麻丽与自己的特殊关系吃醋,索远真的看不出来。

在索远看来,麻丽和彭筑离婚,是早晚的事儿。彭筑害怕或恐惧的只是,麻丽和他分手,会分割掉他的一半财产。至于感情,他俩真的谈不上有啥夫妻感情。也正因为此,索远才觉得对不起麻丽,从感情上说,无论是日常生活言语之间,还是从索远的切身体验,麻丽都是倾向于索远的。如若麻丽念及与彭筑的夫妻情分,但平平一来,她就会像其他临时夫妇遇到类似情形一样,回到彭筑身边去了。她也不会租既离广惠厂近、又离浜头村索远近的浜中村小屋入住了。

几次连续讯问,索远觉得,该说的话,他已经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全都给警方说了。他没啥可隐瞒的,他有歉疚心理,他感到对不起麻丽,甚至麻丽的惨死,他有责任,但他不是杀人犯,他对麻丽怀有深情,他爱麻丽,他盼望警方尽快破案,还他的清白。在公安局待的时间越长,他的杀人嫌疑越大,外面特别是广惠厂上上下下,肯定已把他说成是一个罪犯了。有什么办法呢,他的嫌疑太大了,一切证据都在显示,他不可能轻易地摆脱害死麻丽的嫌疑。

金崧重又坐到他面前,开口就对他说出这么句带点玩笑的话,索远有点惊疑,他猜不透名声在外的金探长,是有意调侃,还是调节一下讯问气氛,抑或预示着好兆头。索远挪动了一下身子,坦然地回望着金崧,似乎在告诉金崧,他真的没害人。

金崧嘴角露出一丝笑纹,看清楚他的微笑,索远的心情放松下来,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好的预兆。真把他当成杀人嫌疑犯,审讯人员不会露出这种笑容。

“真的,你看你到了这儿,”金崧的手指点了点桌面,说,“你在浜头镇上打工的老婆和读书的女儿找到公安局来了,信誓旦旦地对我们说,你是个好人,杀只鸡都不敢,肯定不会杀人。你这个名字怪怪的老婆不简单啊,是我接待的她,她说避灾逃难到了上海,发现了你和麻丽的关系之后,她没同你吵,没跟你闹,她躲一边去了,等待你想清楚,等待着你作出选择,是要麻丽还是她?”说到这儿,金崧停住了,脑袋往边上一偏,眯了眯眼睛,问:“是不是这样啊?”

“是。”

“嗳,索领班,你到底有什么本事啊?”金崧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死去的麻丽一心要离了婚嫁给你,发现了你有背叛行为的老婆耐心地等着你醒悟,你女儿还爸爸、爸爸地哭着说,不要冤枉我爸爸。嗳,索远。”金崧双肘靠在桌面上,两眼炯炯地盯着索远的脸,说,“你能不能给我传授传授经验,让我学学?”

索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猜不透,金崧有什么真实意图,还是想套他什么话?

金崧接着道:“你老婆但平平给我一个突出印象,她没同你大吵大闹,撒泼哭叫,她也没找到麻丽跟前去和第三者打骂,她向我证明了一点,她没给你压力。她说即使你选择了麻丽,她也认了,她也要带着女儿,打工活下去。这么善解人意的女人,你到哪儿找来的?”

“乡下,郑村乡下。”索远轻声说,“一个叫贝村的地方。”

金崧指着索远:“你还有个神通广大的妹妹,叫索英吧……”

“索英。”

“她四处托人,打听你的消息呀!我甚至怀疑了,你们家到底有什么背景?”金崧两手一摊,“一摸底,就是个钟点工,可她托的人都是浜头镇、区里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物啊!人家是真心帮她打听你的案情呀。等结案之后,我都想认识认识你这个妹妹了。”

“我妹子是好人,”索远一字一顿重复着,“是依靠劳动过活的好人。”索远本来想加上一句,“我也一样”,话到嘴边,他咽了下去。想到自己和麻丽的三年多临时夫妻关系,这毕竟是软肋。

索远点了点头,低声道:“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

屋子里一片沉默。只有记录的民警叩击电脑键盘的“嗒嗒”声清脆可闻。

索远话里的意思是,他和麻丽的临时夫妻关系这类事儿,是没有办法的事儿。不晓得有神探之称的金崧,能不能听懂?它存在着,是社会上的负面现象,不时地在像城中村或是什么小区里掀起一点波澜,却杜绝不了。

金崧离座站了起来,一身轻松地在索远跟前走了两个来回,说:“在让你出去之前……”

“真的?”索远惊喜地喊了起来。

“不要激动,你想不想知道,谁残忍地扼死了麻丽?”

“想。”

“彭筑。”

“是他?”

“就是这个号称赚了一大把钱的包工头,一个恶棍,赌鬼!从一开头我就瞄上他了。他是赚到过不少钱,可他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最主要的是赌博。第一眼看到他,从他的脸色、眼神,我就觉得他是个赌鬼!”金崧无声地笑了笑,“那天他来找到你当众闹,正好,请他一起进来,细细盘查,全露馅了!在外地输了个精光,跑到上海来躲赌债期间,他发现了你和麻丽的关系,你们叫什么,临时夫妻。他精心设计了一出戏,为麻丽买好了巨额的人身保险,虚张声势地约你到隐声茶楼谈判,然后四处放风,说他去内地处理了工程事务之后,回来同麻丽彻底摊牌离婚。目的是让你们放心,继续维持你们之间的关系。其实呢,他哪里都没去,就隐身在上海,密切关注着你和麻丽的一举一动。那天你从麻丽住处一离开,他就窜上去了,叫开了门,活活地扼死了麻丽。他是有预谋的呀,戴了手套,事成之后溜之大吉,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那个晚上雾霾大,浜中村里又没探头,村外两个最大的道口,虽然有探头,也把晃动的人影弄得迷迷糊糊的,不好查呀。而你,谁都知道你和麻丽是临时夫妻,谁都知道你的结发妻子和亲生女儿到上海来了,谁都知道你得在两个女人之间作出选择。你的嫌疑最大,你是浜头镇地区传播得纷纷扬扬脱不了干系的第一号嫌疑犯,我们一方面要找到彭筑杀人谋财的证据,麻丽一死,得利最大的是他呀,况且麻丽的巨额人身保险是他在今年夏天买下的;另一方面我们也要找到你索远犯没犯罪的证据呀。知道是谁给你提供了最有利的证据吗?”

索远摇头,他猜不着。金崧所说的案情,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装了满满一脑瓜新鲜印象,一时还没转过神来。

“记得我一而再再而三问你,回到浜头村家中是什么时间么?”金崧谈起案情来,双眼雪亮放光,神采飞扬,像完全换了一个人。

索远点头,他总是说不准。

金崧给他揭穿了谜底:“我们的法医和技术人员给出了麻丽死亡的准确时间,是那天夜间的10点20分至10点30分之间。而你每次回答我,回到浜头村家中,是10点左右,是左是右你讲不清楚,只能提供但平平留条的证据,是9点40分。对吗?”

“是啊,”索远点头,“那晚雾霾大,助动车骑得慢,我真讲不清是几点几分到的家。”

金崧笑了:“你是诚实的。可是有一个人注意到了你回到家中的准确时间……”

“谁?”

“你的房东祝婶……”

“是她啊!”索远没想到。

“你老婆留了条,给她说了,要去浜头镇老茶馆,请她留意一下,看你是什么时候回到家的。”金崧道,“老人家还真留神了。你老婆离开不久,她就听到了你回家来的助动车声,还有你的开门声……”

“那是几点?”

“正巧是晚上10点整。祝婶说,她看她家那台三五牌闹钟的时间时,电视机里恰好开始播10点的新闻,不会错。”金崧吁了口气道,“这就排除了你的重大嫌疑。而我们对彭筑的调查,也获得了突破。先是在浜中村附近道口的探头中,查获到他的模糊身影,接着在他藏身旅馆的探头中,查清楚他走出旅馆和回到旅馆的准确时间,又从保险公司拿到了他为麻丽买巨额保单的证据。还有他进入浜中村小屋的脚印,他佯装从外地飞回上海却没有他的航班记录……当然,还有审讯中种种不能自圆其说的漏洞,以及他最后自己的交代,没有彻底毁弃的作案手套。总之,案子是破了,你可以安心回家了。广惠厂那里,我们会给一个说法的,你放心。顺便说一句,厂方对你不错,你们范总自始至终,对你的评价都是一致的,没有因为你在接受我们的调查,他的态度有什么改变。由此,我们也觉得,你的为人是可以的。”

索远一迭连声地道着谢,离座站了起来,紧紧握住了金崧的手。金崧还了他一个清白,公安还了他一个清白,他浑身有一种解脱的轻松感,身心由衷地涌起一股感激之情,他脸上笑着,内心又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想哭的冲动。

金崧重重地拍着索远的肩膀道:“回去吧,回去后休息几天,好好过日子。你老婆、女儿、妹子,还有广惠厂派来接你的代表,都在我们接待室等你哪!”

索远喜悦地扬起双眉:“真的?”“我还骗你呢?走,我陪你过去。”金崧说着,指了指门,带头往外走去。

索远情不自禁扯了扯衣襟,跟在金探长身后,大步走向区公安局的接待室。

发稿编辑/浦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