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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翼时光

2014-07-24蒋海云

东方剑 2014年6期
关键词:二妹孩子

◆ 蒋海云

折翼时光

◆ 蒋海云

男人的脸消失在警车车门关闭时那道窄缝里,阴郁的眼神像两粒子弹,射进女人的身体,女人震动了一下。而后,灰扑扑的天空刷啦一下变得艳阳高照,阳光箭弩般迎面扑来。镀了光的世界虚影重重,雷坤的视力出现了问题。女人就在雷坤迷茫不清的视线内倏地微缩成了一粒光斑,只是一闪,便隐没进了耀眼的光的漩涡。锃亮的手铐,当啷落在地上,飞溅出几点火星。

雷坤猛地睁开眼,微曦使他在片刻间失去了辨析的能力,雷坤只好重新合上眼睑。他又做梦了。现实与梦境的不同之处在于——作为人她不可能幻化为一粒光斑。现实与梦境的相同之处在于——她真的溜了。从亮丽的日光下,从雷坤眼皮子底下溜了。明目张胆的挑衅,对雷坤亦是对警方。

“1999年,翁远与简同合谋诈骗,先后与乐派公司、泰成公司签订了合同,购买十四辆全液压半开式流动舞台车。之后,翁远和简同将到手的全液压半开式流动舞台车抵押变卖,携款潜逃。乐派公司、泰成公司得知上当受骗,立即向警方报案。我们了解案情后,迅速组织警力,展开了调查,证实两名犯罪嫌疑人涉嫌多起诈骗案。经多方取证,严密部署,很快查明了两人的藏身之所,并将两名犯罪嫌疑人缉拿归案。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涉案金额巨大。犯罪嫌疑人翁远被起诉,法院判决翁远有期徒刑十三年。犯罪嫌疑人简同因为怀孕,办理了取保候审。”雷坤弹掉长长的烟灰,继续介绍说,“半个月后,简同畏罪潜逃。我们查了她家,生活物品都在,手机也留在卧室,但银行账户提空了。联系简同父母所在地的警方,未果。考虑到简同怀着孩子,不排除被翁远父母收容的可能,与C县兄弟单位通了气,暗访一无所获。话单上没有显露简同可能的藏匿地点。以防万一,当时我们还请出入境给予协助,排除了简同离境的可能。最后,通过监控录像发现了简同的移动轨迹。潜逃当日,简同去妇产医院做过孕期检查,之后踪迹全无。可以肯定,她在医院完成了乔装,随即人间蒸发。”

耿哲说:“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从我们‘警界雷达’的眼皮子底下溜了,这个女人不简单。”

雷坤说:“你小子少给我上眼药。”

“不敢。不敢。我是说再好的猎手也有打瞌睡的时候。何况猎物还身怀六甲,难免不让人同情心泛滥,疏于防范。”

雷坤不计较耿哲的冒犯,对于这个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弟子,雷坤不愿当他是部下,更乐意视其为朋友和兄弟。“老实说,这起案子的确成了我的心病。”

“受到可怕的梦魇纠缠?”

“不错。”雷坤坦承,提高声音说,“眼下,清网行动已经全面铺开,命令你抓住这个契机,对简同实施全力追捕,彻底给我攻克这起悬了十二年的‘半截案’。”

耿哲起身立正,朗声回答:“是!”

复查案件卷宗后,耿哲意识到缉拿简同归案绝非易事。十二年前,办案部门对简同进行过全力追捕,启用了多部门协同作战,工作可谓全面细致,却终究未能寻到简同的蛛丝马迹。显然,犯罪嫌疑人进行了成功的身份漂白,旧信息清零,新身份像一副铠甲,遮住了嫌疑人的本来面目。

程伟不错眼珠地盯着耿哲足有半分钟,掂量着说:“老大,就这起案子的卷宗看,我感觉拿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该上的手段都上了,交给我们,无非是手段再上一遍,程序再走一遭。时间是最具威力的清洗剂,时隔这么久,证据只会越洗越少。”

耿哲拍拍程伟的肩膀说:“前期下的功夫是不少,可也不是无懈可击。这么多年,对简同父母家的情况摸排就是非连续性的。时间不只会洗淡证据,也会洗松嫌疑人的警惕性,逆转取决于细节。”

二妹在院子里晾衣裳,瞅见瞅着她的狗,甩甩手上的水,回屋取了半个冷馒头,隔着院门丢出去。狗一蹿,叼起馒头跑了。

“喂啥喂,饿死才轻省。”

二妹知道爹说的不光是狗。堵在他胸口的那口气,十二年了,还没喘顺溜。

“不知我姐咋样了。”二妹念叨。

“提那孽障做啥!死在外头才好。”简四贵撂下修整了一半的锄头,起身拍打拍打灰布棉袄,骗腿踹翻了马扎。

陈缺儿苦着脸,摩挲着前襟儿,小声埋怨:“到底是自己的闺女,咋就非说那样的狠话。”

“都是你生的孽障,还有脸叨叨。”

“咋就是我生的孽障?你不种地,我能收粮?”

简四贵扒下鞋,举过头顶,嚷:“反了你了还?”

“多大岁数的人了?不嫌丢人!”二妹的话让简四贵举着的鞋重新蹬回脚上。

简四贵狠狠斜了陈缺儿一眼,嘟囔着骂娘的话进了屋。

“你说你姐去哪儿了?”陈缺儿望望天说。

二妹使劲儿拧着衣裳,像是要把谁拧出来。“回屋吧,外头冷。”

“十一月了,可不冷吗。苦了我的妞儿。”

“哗”,二妹泼出盆里的水,拎着盆子站在院当中发愣。

“老四!老四!在家不?咋没人言语啊。”赵小歪人还没进院子,公鸭嗓已然飞上墙头。瞧见二妹,赵小歪的嗓子眼儿咕噜一声。

好身条站在当院,该突的突,该翘的翘,瓷瓷实实,圆圆润润,昔日的毛丫头不留神长成熟柿子了。

二妹回过神来,招呼说:“村长啊,啥事?”

赵小歪干咳两声,脖子越发歪了歪,说:“我我,我找你爹。”说完,径直进了堂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简四贵趿着鞋出来,袖手靠定门框,闷声问:“啥事?”

陈缺儿屈肘捣了简四贵一下,堆起满脸褶,紧着给赵小歪倒水、上烟。

“你还别一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熊样。你不当心,大妹的事就能了?”赵小歪吸上烟,端起茶碗,晃着脑袋吹了吹,不紧不慢地喝。

简四贵说:“咋又翻起老黄历了?”

赵小歪冷笑,不抬眼皮地说:“真是老黄历倒好了,横竖撕了丢了完事。大妹犯的是王法,是想撕撕想丢丢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道理还用旁人跟你讲?她不认罪服刑咋行!镇上刚开了会,我来传达精神。一句话,大妹必须归案,否则严惩不贷!家属也跑不了。”

简四贵梗起脖子:“那孽障十多年没回家了,我上哪儿让她自首去?你们有本事找你们找,找到了,要杀要剐听凭你们处置。”

赵小歪拉下脸说:“你这叫啥话?我告诉你,简同啥时候都是你闺女,你啥时候都是她爹。想一推六二五?你倒是能推得了!哼!”茶碗哐当撂到桌子上,跳了跳,伴着赵小歪八字脚的踢踏声迎来了原上的黄昏。

数月前,公安部召开电视电话会议决定,从2011年5月26日起至2012年6月,全国公安机关开展为期一年的网上追逃专项督察“清网行动”,以“全国追逃、全警追逃”的力度缉捕在逃的各类犯罪嫌疑人。

逃亡之路,看不到解脱的终点,只有标注张皇、不安、恐惧、绝望的驿站。这些驿站,喝不到爽口的西瓜汁,更无法坐下来,舒心惬意地享受日光浴。

简同是否会成为众多投案自首中的一员?十二年,足以耗尽一个女人最美的年华,折翼的时光无情飞逝,此刻的她一定是精疲力竭的,身心俱损的。逃脱的侥幸心理还会在她体内延续吗?人,面对不同情况,不同时机,心态是极其复杂和微妙的,动因失之毫厘,结果谬之千里。

掌握势态,抓牢契机,及时走访简同的家人是可行的,也是必须的。但工作仅限与此,势必导致侦办工作的被动。耿哲决定双管齐下,一方面争取家属配合,另一方面积极寻找新的突破口。简同身怀六甲,翁远是知道的,即便十多年的时光稀释了他对简同的感情,也改变不了血浓于水的事实。临近出狱,翁远不可能没有打算。寻找简同母女也许是他出狱后最急于去做的事。有没有这样的可能,翁远和简同犯罪之初就对未来做过某些筹划?简同的畏罪潜逃会不会是筹划内容之一?果真如此,翁远手里必定掌握着寻找简同母女的直接线索。耿哲决定沿着这个思路试一试。

车到市第一监狱,迎接耿哲和程伟的是三管区管区长刘森。刘森性情豪爽,粗中有细,与耿哲私交甚好。

“怎么着,先去办公室坐坐?”刘森说。

耿哲说:“好。跟翁远谈话前,有必要先了解了解整体情况。”

刘森爽朗地笑道:“真让我猜着了。走吧,安排好了。”

耿哲说:“要不叫兄弟呢。”

程伟好奇地插嘴问:“森哥,您猜着什么了?”

刘森说:“接到你们耿队的电话,我就跟了解情况的干警说了,人在办公室等你们呢。”

程伟恍然,调侃说:“这也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三人谈笑风生地上楼。

听到简同的名字,翁远抬眼扫过耿哲和程伟的脸,旋即低头,嘴角紧抿,十指相扣。

“怎么,不想说?”耿哲问。

“不不。”翁远瞄着地皮,支吾道,“不是不想说,是没的说。我是诈骗犯,不是黑帮老大,外边没有耳目眼线帮我把风报信。我在号里,两眼一抹黑。她在号外,天大地大。人去了哪儿,我真不知道。”

“家人来探视也没提起过?”

翁远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我们没见过彼此的家人。我妈怎么可能知道她的事?你们干吗不去简同的老家了解了解情况?”

程伟说:“不用你来教我们怎么办案吧。”

“是是是。”

耿哲沉默不语。翁远局促地垂着头。

良久,耿哲突然问:“你就不想了解了解孩子的情况?”

“奇奇有下落了?”翁远紧张地抬头问。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他的嘴落了锁。耿哲的目光是撬开锁的钥匙。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终于,翁远脑门上渗出细小的汗珠,磕磕绊绊地说:“只是……只是小名。随便,随便起着玩儿的。”

寂静施加无形的压力,尤其是贯穿了犀利的目光。

“翁……越奇。”翁远的声音细若游丝,“越来越好的越,奇特的奇。没用的,肯定找不到。”

“为什么?”

翁远嘴唇哆嗦着,不再作答。

谈话没有取得实质性突破。翁远有保留,这一点从他的表情和动作里就能判断出来。一旦简同归案,孩子怎么办?这恐怕是翁远的心理症结所在。手头上没有针对这个心理症结的有效武器,很难让翁远就范。名字是条线索,可以试着查查。

“老大,接下来怎么办?”翁远被带出去后,程伟一筹莫展地问。

“记得曹建说过什么吗?”

“他说得多了,你指哪句?”

“曹建说翁远入狱后一直表现不错。曾经考虑给他减刑……”

“嗯。节骨眼儿上,这家伙跟一个犯人打架,把对方鼻梁打断了。事后调查起因,责任在翁远,所以失去了减刑机会。”

“关键是这事发生在一次探视后。”

“你是说,那次探视有问题?”

“至少我们得弄清导致翁远情绪失控的真正原因。走,再去趟刘管区长的办公室。”

对翁远打架的情形,曹建记忆犹新。翁远下手之狠出人意料。曹建等几名狱警站到跟前,翁远还不肯停手。这种情形在狱中比较罕见,通常情况,见到狱警,打架的犯人会立刻收手。说到探视细节,曹建基本淡忘了。

刘森说:“这好办,查探视记录。必要的话,调取探视录像。曹建,去拿来。”

探视时间为2004年1月,新年后第一个探视日,探视人署名翁遥,有身份证号登记。当时电话对讲探视室尚处于筹建状态,旧探视室由会议室改建而成,犯人分坐在几张桌子前与各自的家人见面。探视室只安装了一个摄像头,好在录像的清晰度不错。

曹建指着画面说:“这个,就是翁遥。看,翁远坐到她对面了。”

耿哲紧盯画面,说:“翁远的表情好像有些古怪。还有翁遥,非但没看翁远,反而刻意压低了帽檐。画面太远,能不能拉近些?”

曹建说:“我试试。”

画面调整到了翁远和翁遥对坐的桌子前,清晰度随之降低。翁远脖颈微斜,挑着眼。翁遥的嘴唇轻巧谨慎地开合。少顷,翁远猛地抓住了翁遥的手。后者下意识地抬头。翁远忽地站了起来,翁遥急忙拉了拉翁远的衣袖,示意他坐下。两人同时警惕地看了看负责守卫的狱警。翁远重新落座,神情不安。整个探视过程,翁远极少说话,表情却极其丰富复杂,疑惑、错愕、恍惚、迷茫,直至翁遥离开时的呆滞,无所不包。毫无疑问,翁远被翁遥传递的某些信息搞昏了头。与之相比,翁遥平静得多。

程伟一巴掌拍到桌子上,说:“老大,真让你说着了。有名堂。”

风在原上窜,狼群似的呜呜。

月亮单薄如纸。村里人都说月亮是龙眼,二妹觉得它是一滴泪,拘在天上,永远流不出黑夜,就那么悬着,盈满了不为人知的委屈。

二妹呆立了好一会儿,抬手拍响院门。

“谁啊?”马金花没好气地问。

二妹说:“我。”

“屁话!我我我,母鸡下蛋呢,我咋知道是谁?”

“婶子,我是二妹。”

“哎呦,二妹啊。”马金花风似的刮到门前,拉开门,满脸皮笑肉不笑。

“婶子,叔在家吗?”

看二妹空着两只手,马金花顿时懒散得像揣了崽儿的猫,拉下脸,话都不答,摇摆着胖身子往屋里走。倒是赵小歪,趿拉着一只鞋奔到门口,答应着:“在。在。二妹吧,快快,进屋说。”

马金花的眼睛里闪过两道利闪。

二妹看了看板着脸的马金花,说:“不了,就当院说吧。叔,我就想跟你道个歉。我爹今天态度不好,是他不对。叔你别动气。我姐的事……”

“哼!”赵小歪一梗歪脖子,人在门左边,脑袋差不多顶着右门框。“简四贵是越老越不懂人事。他也不想想,这些年,不是我罩着,你们能太太平平过日子?还不得三天两头接受审查?!你爹当我乐意管大妹的事?畏罪潜逃啊!上头的意思,这次坚决严打严办。一句话,必须把人交出来。”

二妹急着问:“咋交?我们真不知道她人在哪儿。”

“交不出就去找。跑断腿也得把人找到。”

“天地这么大,找不到咋办?”

马金花插话说:“这不关你叔的事。他只管传达精神。原先为了保你们,他一年到头没白没黑上上下下周旋打点,费了多少口舌?说了多少好话?就你们送的那点东西,能摆平谁?还不是靠我们倒贴钱物。如今他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顾不得别人啦。”

“婶子……”二妹的眼圈红了。

赵小歪呵斥马金花:“咋说话呢?看把孩子吓着。”

“叔,不看僧面看佛面吧,求你……”

“我知道。我知道。那啥……”赵小歪睃一眼马金花,说,“你先回。容我想想。这次事关重大,不是光靠嘴说能行的。我也不能把自己折进去不是?”

“叔……”

赵小歪下了台阶,走近二妹,摸着二妹的肩,感觉到了棉袄阻挡不住的柔韧与弹性。“你姐不回来,只怕你爹你娘都得坐牢。”

二妹脑袋里轰隆一声。“咋会?”

“咋不会?!”

“法治社会,不讲株连九族。”

“是你这个初中都没上的毛丫头懂,还是我这个村长懂?你姐畏罪潜逃,罪上加罪。你们咋证明自己没包庇没窝藏?包庇窝藏也是犯罪。”

“叔……我们没有……”

“空口白牙的,你说没有就没有了?我信,别人能信?”

“叔……”

二妹无助的样子令赵小歪万分受用。他一直推拿着二妹的肩膀推拿到了院门口,忽然压低声音说:“有叔呢。明一早,你在后坡等。”

不等二妹再说什么,赵小歪使力将她推出了院门。赵小歪大声说:“先回吧。听叔的。听叔的话,事情没准还有回旋的余地。”

院门一关。马金花跳过来,一把拧住赵小歪的耳朵,问:“刚说啥了?”

赵小歪撅着腚,疼得直叫唤。“哎呦哎呦哎呦。能说啥?说你喜欢镇上新进的羊毛衫了呗。”

马金花撒手问:“真的?”

赵小歪揉着耳朵说:“你就等好吧。不出三天,准保送过来。”

马金花面露喜色,撇嘴说:“嘁!不过就是件羊毛衫,便宜了他们。”

赵小歪斜了马金花一眼,说:“差不多得啦,那穷家破户的,想要金条也要不来。”

平阔的土地,被火车剧烈的咔哒声一路狂剪,抛进浓稠的夜色。冲进门的冷风,卷裹着冬季的荒凉气息。

耿哲的头脑异常清醒。驱散困意的不是冷风和夜色,真正令耿哲警觉的,是一对抱着婴儿的男女。男的四十岁上下,身高不足一米七,黑,粗壮,罗圈腿,寸头,土豆脑袋,塌鼻梁,阔嘴厚唇,黄板牙,一颗门齿残缺。女的与男的年纪相仿,一米六左右,中等胖瘦,五官平板,左额有块青色胎记。耿哲站在车厢交接处抽烟时跟他们打了个照面。他们显然刚上车,正左顾右盼地找座位,眼神警惕而鬼祟。

耿哲注意到孩子鹅黄色棉服上BALABALA的标志,棉服的精良做工与那对男女通身地摊货的质地形成了强烈对比。孩子的确切年龄不好判断,从个头看,应该不满周岁。这对抱着不满一岁孩子半夜出行的男女,携带的全部行李仅只是男人肩膀上的帆布包。

他们在7号车厢找到了空位,耿哲不动声色地从他们身旁走过,坐到了斜向的位子上。

“累死老娘了。”女人一屁股坐下,随手将孩子塞给男人。

粗暴惊扰了娇憨的梦境。“哇”,响亮的哭泣取代了车厢原有的寂静。乘客纷纷醒来,有的侧目,有的咒骂,更多的在椅背上扭动扭动身体,偏偏脑袋,寻找新的睡眠。

“作死啊!”男人低声呵斥女人,同时对聚焦来的眼光报以讨好而又难看的笑。

女人不再吱声,自顾自歪在椅子上,闭上眼。男人抱着孩子在狭窄的过道里溜达。生疏别扭的姿势没能安抚孩子的不快,哭泣声愈演愈烈。

“饿了吧。赶紧喂喂。”“拉了尿了也说不定。”“你的姿势不对。孩子不舒服。”“没准是病了。”不得不放弃睡眠的乘客开始七嘴八舌发表意见。

男人的手足无措、女人的心烦意乱耿哲全都看在眼里。程伟过来前,耿哲决定按兵不动,一是必须保障孩子的安全,二是需要核实下情况。程伟接到他的短信知道怎么做。五分钟后,程伟走进7号车厢。他冲耿哲点了点头,轻微得只有耿哲能够察觉。

“孩子老这么哭可不行。”耿哲起身走到男人和女人之间,站定说,“让我看看。”

“你想干啥?”女人站了起来。

耿哲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说:“别误会。我是儿科医生。观察孩子好一会儿了。孩子的哭声不大对劲儿。”

女人争辩说:“咋不对?你少胡说八道。”

“通常孩子哭闹分两种情况,一是生理性的,一是病理性的。饥饿、拉了、尿了、不高兴都属于生理性的,除去这些可能,还有病理性哭闹,比如发烧。”耿哲说得有鼻子有眼,由不得人不信。

男人赶紧摸了摸孩子的脑门,说:“不烧。”

耿哲说:“那就比较麻烦了。也许是肠绞痛、肠胃炎、疝气等等。”

“俺家娃娃得过疝气,疼得都背过气去了。”程伟忽然操着一口方言凑上来,一副憨厚相说,“瞧这脸色,跟俺家娃娃那会儿一模一样的。”

议论声像滚沸的开水。

男人有些懵,女人想插手,无奈被耿哲和程伟隔在另一侧。

耿哲体恤地说:“男人缺乏哄孩子的经验,不如把孩子交给妈妈。让我给他检查一下。”

男人手臂一松,耿哲顺势接过孩子。他没有把孩子交给女人,而是迅速后退一步。男人感觉不妙,待要抢夺,被程伟挺身挡住。

“警察。出示你们俩的身份证!”程伟厉声说。

与此同时,乘警封堵住了车厢的另一头。

程伟事先跟乘警通了气,经与车站派出所联系证实,确有一位年轻母亲准备搭乘高铁时孩子遭抢。

两名人贩子落网、孩子重回母亲怀抱本是好事,耿哲却既不觉得惊喜,也无欣慰之感。没人知道生命的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无妄之灾,在人性的阴暗角落里肆意疯长。某一天某一时刻,它们会被贪念拔起,成为谋害无辜者的毒药。即使是襁褓中的孩子,也无法逃脱贪念的算计和谋害。

天色微明,Y县近在眼前。稀疏的村落,干涸的土地,瘦削的山梁,勾画出的是沉寂与荒凉。下了火车,辗转搭乘了两辆私家面包车,耿哲和程伟才抵达方四镇派出所。两碗泡面解决了早餐问题。耿哲提出马上去老妪村,所长袁呈立刻应允。

走出派出所,程伟正为看不到警车纳闷,袁呈当街拦下一辆手扶拖拉机:“老五,回村不?回村捎上我们。”

“回。”叫老五的中年汉子停下拖拉机。

袁呈示意一下,自己率先登上拖拉机。耿哲、程伟跟了上去。袁呈掏出烟,点着了,捅捅老五的后腰,递了过去。老五叼上烟,吸了一口,咂咂嘴,嘿嘿两声憨笑,沙哑的嗓子登时敞亮起来。“走嘞!”拖拉机突突突直奔镇外。

“先给你们提个醒儿。据我所知简四贵家的工作不好做。简同刚出逃那阵儿,你们的人来过,之后派出所也三番四次做工作。我看过记录,成效不大。”袁呈显然是坐惯了这种颠簸的拖拉机,不管身体如何左摇右晃,总能把话说清楚。

“这次不同以往……”一个土坑颠散了耿哲后面的话。

袁呈说:“是。上边的精神我们已经及时传达给各村的村干部了,让他们迅速落实到户。”

老五插嘴说:“怕就怕政策清白,人心浑浊。”

程伟刚要开口,身体猛地侧歪到一边。

耿哲勉强稳住,问:“大哥,您的意思是?”

“没啥意思。”

袁呈肘了老五一下,又递了根烟。“有话说,有屁放。添毛病了,跟我来这套。”

老五再次嘿嘿笑。“你来的时间短,赵小歪是啥人没摸准。要我说,好话经他嘴臭,好事经他手砸。”

“具体说说,这老小子咋了?”

“咋了?我看,这次他的歪歪肠子要缠到二妹身上去了。”

袁呈接触到耿哲询问的目光,解释说:“二妹就是简同的妹妹。”袁呈又捅了捅老五的后腰,问,“你的意思是那老小子歪解政策,糊弄二妹?”

“有拿鸡毛当令箭的,也有拿令箭打私牌的,人心啊,最是个叵测。”

袁呈看看耿哲,耿哲点点头。

太阳什么时候爬上来的,二妹浑然不知。它淡在脑顶,仿佛是取代了月亮的又一滴泪。这滴泪不是老天的,是二妹的。月亮负载不动,坠落了,转而由太阳负载。天也因此亮得缓慢、迟疑。

馊味靠近了,贴紧脊背。粗糙笨重的手臂,蟒蛇似的圈了过来。二妹有些喘不过气,可她没动。危险逼近时,逃跑的念头小火苗似的闪了闪,摇了摇,就熄了。她木然地坐着,搂紧膝盖,仿佛只要搂得够紧,便可拒危险于千里之外。这个姿势很快遭到了破坏。她被翻倒在地,蜷曲在胸前的手臂和膝盖也在暴力的钳夹下一一散开。呼着热气的嘴巴,粗暴地翻拱着耳根、下巴、脖颈。那双冷而硬的手,胡乱地在身上游走一阵儿后,迫不及待地准备钻进衣襟。二妹一激灵,麻木的胳膊突然复苏了力气。推挡、抵抗、挣扎……

“咋回事?咋回事?不听话啊?昨晚我说过啥忘了?”

“你真能救我们?”

“废话!”血气沸腾的赵小歪今天顾不上披羊皮。

二妹抵抗着进攻,虚弱地问:“你用啥保证?”

“我是一村之长。我的话就是王法。上头知道啥?具体工作还不都是村长说了算。我说大妹石沉大海,那她就是沉海的石头,捞不到,跟你们没关系。”

二妹不再说话,仍然死死护着身体。

“咋着?!”赵小歪抬起脑袋,脖子梗得像歪脖树,气恼地吼道,“不成啊?是不是想一家老小地不种了,猪不养了,鸡不喂了,天天外边找你姐去?春夏秋冬,风吹日晒?”

二妹的手抖了抖。

“你身体行,你爹妈的身体行?”

天上的泪落了,二妹眼里一片漆黑……

“奶奶的,你是不是人!”袁呈话没说完,大巴掌直接抡在赵小歪的歪脖子上。赵小歪妈呀一声,滚翻在草窠里。

耿哲第一时间脱下羽绒服,裹住了衣衫不整的二妹。程伟的拳头攥得咯咯响,对赵小歪怒目而视。老五一口口水啐在地上,闷声说:“禽兽不如!”

赵小歪躺在地上哎呦,活脱一条癞皮狗。

袁呈不解恨,过去又补了一脚,指着赵小歪骂道:“你他娘的,都能当丫头的爹了。少装死,滚起来!”

赵小歪斜着眼睛耍赖。程伟箭步上前,薅住赵小歪半敞着的衣服,手腕一较劲儿,将赵小歪拎了起来。五大三粗的赵小歪在程伟手里至多算只肥鸡。

“你你你,你干啥你?”

程伟虎目圆睁。“干啥?警察办案!”

赵小歪情知不妙,扯着嗓子喊:“我我我啥都没干,啥都没干呢。不信,你们问问问二妹,我刚刚刚解开她衣裳,你你你们就来了。我我我……”

耿哲厌恶地看了看赵小歪,说:“带走吧。”

歪脖子即将消失在坡顶,二妹忽然挣脱了耿哲的手,向坡上疾奔。荒草轻而易举缠绊住了她的脚,二妹跌倒了。这一跤跌光了她的全部力气。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像蠕虫一样爬。

“你们别抓他。我姐……我爹我娘……我们地不能种,猪不能养,只能去找我姐……我们怎么过日子啊……”呜咽声砸得后坡直抖。

耿哲扶起二妹,问:“谁说你们地不能种,猪不能养?”

“村长。他说,我们就是跑断腿也得把我姐找回来,找不回,全家都得坐牢。”

“荒唐!”耿哲的心内翻江倒海,喉咙却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半天才说,“起来。我先送你回家。”

“不,我不能回家。求求你们,放了村长吧,他是……是想帮我。”

“他不是帮你,他是在犯罪!没人能剥夺你们生活的权利。”

“真的?”二妹望着耿哲,眼中是祈求、期待和担忧。

“真的!”

老五说:“二妹,赵小歪那老小子,人面兽心,缺德冒烟儿。你可得搞清谁真谁假。”

二妹盯着耿哲,眼神像生锈的锄头,奋力刨向耿哲。她寄希望于拼尽最后的气力,刨开面前这个男人的心胸,刨出她隐约感觉到的那汪秘密泉水,灌溉生硬的土地,融化冬天的寒冷与荒芜。

简四贵紫着一张脸说“畜生”,抄起铁锨就往门外冲。

袁呈一把拉住他,“干啥去?”

“拍死个狗日的。”

“拍死他?你呢?陪葬?我看你是犯浑没够。正道不走,净寻偏门。赵小歪犯罪,法律饶不了他。险些坑了二妹不算,咋着,还想把自己的老命搭进去?”

“搭进去就搭进去,反正大妹已经把这个家毁了。”

袁呈指着简四贵说:“一把年纪,光长岁数不长脑子。”

二妹说:“爹,赵小歪糊弄咱呢。这次我姐要真能自首,不是重判,是轻判。”

陈缺儿抹一把泪说:“你姐犯了法,又跑了这些年,咋还能轻?”

“能!”二妹说,“耿大哥说的,您还不信?”

陈缺儿看着耿哲,除了一叠连声地说信,说不出更多的话。在她眼中,这个救了二妹的年轻人比粮食还可靠。

按照简四贵一家人的说法,简同十二年间只跟家里联系过两次。一次是八年前,除夕,别人家门前不断有鞭炮炸开金色欢喜,简四贵家有的只是沉寂。最后的积蓄给赵小歪买了年货,年后,二妹就没钱上学了。饺子躺在盘子里,瘪瘪的,像对折的面片。三个人谁都无心动筷子。

电话突然响了。话机还是当初简同花钱给家里按的,自从简同出事,它一直像石头一般沉默。这些年家里再难,也没停交过月租。它的存在暗示着某种可能,细弱、微茫,却必不可少。没人说话,只有哭泣,彼此的,无声的。几分钟后,对方挂断了电话。陈缺儿的嗓子眼儿蓦地爆发出一阵怪响,仿佛鸟脖子被拧断时的哀鸣。之后无数次回拨,打捞到的是无尽的嘟嘟声。不久,手机号变成了空号。

另一次是三年前,二妹接的。二妹说:“姐你别挂,你跟我说说话,一句也行,一个字也行。求求你。求求你。爹和娘担心你,更担心妞儿。你们在哪儿?过得好不好?”沉默,简同自始至终不肯说话,但二妹能感觉到绵延不绝的哀伤。

耿哲问:“号码留着吗?”

二妹说:“没用的。我打过,跟第一个号一样,没人接,后来就成了空号。两个号我都查了,第一个号在陕西W县,第二个号是山东Z市的。”

“简同从没提过孩子?”

“没有。不过,三年前那个电话里有婴儿的哭声。”

“婴儿?三年前,简同的孩子都有七八岁了。”

“是啊。我也纳闷呢。哭声很突然,也特别清楚,就像小孩子刚睡醒。孩子一哭,我姐马上挂断了电话。”

号码查询结果证实了二妹的话。两个手机号正如二妹所说,分属陕西W县和山东Z市,目前的机主均可排除嫌疑。因为二妹的事,简四贵一家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但提供的信息价值却并不大。简同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是可以确定的,几乎每个潜逃者都逃不脱这种状态。

“制止了一场犯罪,争取到了家属的配合。收获仅此而已,就这么回去?”程伟垂头丧气地说。

“十二年,简同仅打过两次电话,说明简同防范意识强,行动谨慎,性格独立,之所以打电话,有可能是遇到了个人难以承受的变故。”耿哲考虑了片刻,“第一次打电话是八年前,对吗?”

程伟说:“对啊,2003年除夕。”

“翁遥探视翁远的时间是2004年1月。”

“老大,你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联系?”

市局方面传来的协查消息回答了程伟的疑问。

十一

耿哲叮嘱袁呈与简四贵一家保持密切联系,跟程伟星夜赶回了X市。

来的火车上,擒获了两名人贩子。回去的火车上,耿哲得知贩卖儿童案取得了最新突破。按照两名案犯的交代,警方掌握了十七名失踪儿童的下落。

再次与翁远见面,耿哲单刀直入。面对确凿的证据,翁远放弃了抵抗,交代2004年探视他的人,正是整容后的简同。

“发生了什么,简同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来见你?”

翁远的脸色变得极其可怕,沉默了近一分钟,失声痛哭道:“奇奇……丢了。简同说奇奇被人拐跑了。她带奇奇去肯德基,只是……只是上厕所的工夫,奇奇就不见了。简同说她无论如何都会找到奇奇……”

情况出乎意料。事实上,去Y县前,耿哲曾依照翁远提供的线索,进行过姓名追查。全国叫翁越奇的适龄女孩有3个,跟各地警方联系后,一一排除。

此刻,耿哲想起二妹的话,当即决定进行再次追查。

程伟问:“什么意思?”

“姓氏模糊,在名为越奇的条件下查询,年龄放宽到两岁。”

“两岁?哦,明白了。”

终于,在一个名为霍越奇的三岁女孩的家庭结构中,警方发现了假翁遥的脸。户籍信息显示,她叫简思家。

“山东Z市。孩子只有三岁,第一监护人霍来星,第二监护人简思家。看来简同已经组织了新的家庭。”

耿哲说:“准备准备,马上动身。”

对于耿哲和程伟的突然到来,霍来星似乎早有准备。

“想到了。我想也应该是这样。”他说,像是在历经痛楚,又像是在历经释然。

“想到什么?”程伟问。

女人的样子浮现在霍来星的脑海中。那个忽而笑,忽而哭,忽而低声细语,忽而大发雷霆的女人,有时像条缺氧的鱼,无助、绝望;有时像头受伤的野兽,焦躁、暴戾。即使是在温存的时刻,她也会出其不意地跳到地板上,看怪物一样看他。

“我跟简思家离婚快三年了。那时候,奇奇才出生,我承认我未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为此,我没少被人戳脊梁骨。人们骂我抛妻弃子,无情无义。”霍来星摇着脑袋,苦笑。“谁又真正了解我的生活?明白我的感受?她的情绪变化无常,阴晴不定。我的神经,无时无刻不处于紧张状态。奇奇出生后,她越发神经质,甚至不许我抱孩子。她看我的眼神,充满敌意。就像……就像我会害孩子一样。我……不具备经营这场婚姻的能力。所以……”霍来星长吁了口气。“我选择了离婚。她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我不清楚那个秘密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那个秘密压得她透不过气,也压得我透不过气。房子给她了。我没从户籍里迁出,也一直存着她的手机,有时会偷偷跟着她们母女,远远地看一眼。我想……也许,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现在看来,那一天恐怕不会来了。她……算了,有些事,不清楚比清楚好。我能为你们做什么?”

“照顾你的女儿。”

十二

赶往蓓蕾幼儿园的路上,耿哲接到了市局法医物证鉴定中心DNA室王璐的电话。按照王璐的说法,被两名人贩子贩卖的十七名儿童陆续得到身份确认,其中一个孩子的DNA与在押犯翁远的DNA符合单亲遗传,要完成亲缘认定,还需要母亲的样本。

逃亡没能提供给孩子母亲的照顾,相反,她被另一种罪恶置于无依无靠的境地,生如浮萍。现在,可怜的孩子得救了,却仍然无法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

耿哲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这么做不合规矩,但,耿哲心意已决。他给雷坤打了电话,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雷坤问。

“为了孩子。两个孩子。”

沉默,长久的沉默。耿哲不敢催。他给雷坤出了个大难题。一旦出差错,后果不堪设想,他要担责任,雷坤也难辞其咎。

“能保证嫌疑人不会再次脱逃吗?”雷坤的语调极其严肃。

“能!”耿哲的回答干脆、肯定。

“好!我同意在确保归案的前提下,给嫌疑人自首的机会。”

“谢谢雷局!”

“我要的不是放空炮。”

“我保证!”

挂断电话,耿哲立刻与袁呈取得联系。时间紧迫,耿哲只能长话短说。袁呈明白了耿哲的用意,内心翻涌着感动和钦佩。

袁呈说:“小耿你放心。你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我相信简同的家人一定会珍惜这个机会,说服简同投案自首,争取从轻处罚,早日和两个孩子团聚。”

“爸爸。妈妈。爸爸。妈妈。”稚嫩的、甜美的、悦耳的呼唤在蓓蕾幼儿园里炸开了,像精致璀璨的礼花,托起一张张可爱的、动人的小脸。

夕阳照过来,小脸上闪动安静的光辉。

爸爸、妈妈们招摇地挥动手臂。每份爱都那么热烈,那么夸张,那么迫不及待。铃响了,爸爸、妈妈们毫无风度地挤到大门口,“心肝,宝贝,乖乖”的叫成团。之后,大手牵小手,心满意足地离开。

人渐渐散尽。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大门内。

老师说:“我们进屋等,好不好?”

小女孩摇头,牢牢钉在原地。

她早来了,比那些爸爸、妈妈来得都早。但她不敢动,更不敢像他们那样肆意表达对孩子的想念和疼爱。她躲在干枯的老树后,抵着粗粝的树皮,等待空寂后的安全。夕阳的光辉从小脸上飞走了。这一刻,栖息在那张小脸上的,是乌鸦般的黯淡天光。

她走出来,瑟缩在大衣、帽子、围巾的保护下,战战兢兢向门口移动。

程伟准备采取行动。耿哲制止了他。

“老大?”程伟小声叫。

“不能动手!不能在孩子面前动手。”

她放弃了对门轴的打扰和侵犯,侧身,吸气,收腹,小心翼翼地蹭进窄小的门缝。

程伟目不转睛地盯着目标,说:“进去了。”

耿哲当然知道她进去了。那唯恐惊动门轴的惶然之态,耿哲自从看见,就再没能忘记。

“妈妈!”小女孩纵身一跳,跳出老师的掌心,扑进她的怀抱。

老师显然习惯了她的迟到,也习惯了她每次疏于礼貌的不置一词的仓促离开,只对小女孩摆手说:“明天见哦,奇奇。”

“明天见,老师。”

她牵着小身影侧身出门。小女孩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每次都要挤出去。也许妈妈不知道大门是可以推开的?小女孩决定给妈妈一个惊喜。她抬脚一蹬,铁艺门吱呀呀敞开了。妈妈陡然变色,差点栽倒。小女孩咯咯咯地笑起来,她说妈妈你的样子好像偷油吃的小老鼠哦。凌厉的巴掌打在小女孩的屁股上,笑声戛然而止。小女孩哇地哭了。

大眼睛,圆脸盘,红红的嘴唇。穿红棉袄,灰裤子,白色运动鞋。梳着两个小羊角辫,扎着黄色的蝴蝶结……她急促地张望、寻找,但她找不到她的孩子。黑压压的人流,飞速穿梭,走近的人脸和离去的背影拉长、拉瘪、碎裂、飞散,化为纷乱的尘烟。无助的啼哭,被裹挟其中,遭受欺凌……

幻觉刹那消失,她搂紧眼前的孩子说:“对不起。对不起。妈妈不该打你。”

看着她抱起小女孩疾步走入夜幕,程伟急了,提醒耿哲:“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人犯开溜吧?”

耿哲的拳头攥紧了,但他没动。

她站住了,从口袋里掏手机。手机上的号码,再次令她神色大变。犹豫了半分钟,她颤抖着将手机放到了耳边。慢慢的,双肩开始剧烈耸动,那是一只伤鸟在修复羽翼。这次,她不会飞错方向……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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