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小兵越战越坚强:战争语言漫笔(三)
2014-07-23北京启之
北京 启之
“喜羊羊与灰太狼”有点冤
生产《喜羊羊与灰太狼》的广东原创动力公司很郁闷,他们要花费上千万元才能满足上级管理部门的要求——删掉这部片子中的暴力情节,以防止某个小孩子再去“绑架烤羊”。按这种逻辑,《猫和老鼠》《唐老鸭》都应该禁映,而《熊出没》也在劫难逃——光头强不是把铁丝通上电,想电死熊大熊二吗?原创动力是不是有点冤?
现在的儿童模仿动画片,过去的儿童模仿战争片。当年成都武斗的“街娃”,现在的著名画家黄振海认为,“文革”中的武斗与“文革”前的 “战争教育”有关。而最好的“战争教育”就是当时的战争片。“比如《上甘岭》《平原游击队》《小兵张嘎》《鸡毛信》……而其中的李向阳、嘎子,都是我们崇拜的英雄……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我们中的很多人都恨自己晚生了几十年,要不然就赶上打蒋匪了,或者是打日本人。没准自己就是又一个小兵张嘎或者是李向阳呢。”(林雪采访、黄振海口述:《“街娃”的武斗》,《昨天》2012年第3期)
渴望战斗、崇尚暴力,是那个时代重要的精神现象之一。红小兵歌曲为此作出了重大贡献。我把这些歌曲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歌颂当兵打仗的,第二类是鼓吹大批判的,第三类是高喊打倒的。第一类是在高尚正义的旗号下,宣传好勇斗狠;第二、三类是在灿烂的阳光下,播种黑色的种子。先说第一类。
长大我也扛起枪
歌颂当兵打仗的歌曲多来自“文革”时期的儿童片,如《小螺号》《阿夏河的秘密》《闪闪的红星》《草原红心》等。这些片子讲述的,不是黄河少年打日本,就是冬伢子打还乡团,要么就是红领巾抓特务,红小兵抓反革命。总之,从20世纪30年代到70年代,绵延四十载,这些片子讲的全是孩子们与阶级敌人斗争的故事。这些影片中的歌曲有一个共同点:以保家卫国的名义,把战争神圣化,把当兵打仗理想化。请听《小螺号》的主题曲《海岛红小兵》——
吔,我们海岛红小兵,
学习人民解放军。
红缨枪手中拿,
悬崖上把根扎。
军民联防力量大,
……
再如歌舞剧《草原红花》的插曲,蒙古民歌风格的《长大我也扛起枪》——
红色帽徽红领章,骑着军马背着枪,
毛泽东思想来武装,解放军日夜守边疆。
啊,霍伊,啊,霍伊,
毛泽东思想来武装,解放军日夜守边疆,
啊,霍伊,啊,霍伊,
长大我也扛起枪,学习叔叔好榜样,
骑马扛枪打豺狼,守卫草原保国防。
把扛枪打仗作为人生至高理想,植入孩子的幼小心灵,会给孩子们的人生观带来何种影响?似乎没有人探讨过。如果我说这可能会在他们的心里种上好战黩武的种子,一定会有人反对:“NO!那是培养孩子们的尚武精神!”
大家都来狠狠批
中华儿女的奇志,也表现在大批判上。不但成人要批,孩子也要批。“拿起笔,做刀枪,口诛笔伐上战场。”这种大批判从一开始,就被看作一场战斗。它的战场是媒体和会议,武器是纸笔和口舌,指挥员是各级领导,战斗员是人民群众,战斗对象是右派、黑五类、走资派,以及所有被改造者。
红小兵其生也晚,只赶上了大批判的尾巴。尽管这些歌曲的创作者、传播者、演唱者早把这些红色的经历都付笑谈中,但是,晚有晚的好处,这类歌曲至今仍旧活跃在互联网上。请听,《红小兵越战越坚强》——
红小兵,气昂昂,
满腔怒火上战场。
为了参加大批判,
戳穿林贼黑心肠。
阶级斗争天天讲,
反修防修永不忘。
毛泽东思想来指引,
红小兵越战越坚强。
李铁梅说:“仇恨入心要发芽。”这些歌曲中的语言暴力——“满腔怒火上战场”,“戳穿林贼黑心肠”——同样会在孩子们的心里生根发芽,长成黑色的植物,在适当的时候,遮住他们的理性之光。
一位致力于两岸文化比较的台湾朋友跟我说:大陆文化人之所以擅说脏话,是因为他们从小就把孔子看成了坏东西。而我们台湾人,是在儒学中泡大的。由此观之,今天对《喜羊羊和灰太狼》中暴力场面的删剪,尽管有欠公平,但是从文明学的角度讲,它是历史的进步,标志着大陆人知道什么是野蛮,什么是现代文明。
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刘少奇
我把这类歌曲称为“打倒歌”。它是“口号+简谱+口号”的组合。与其说是歌曲,不如说是口号。请看下面这首《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新沙皇》——
(口号: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新沙皇!)
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他们的走狗!
打倒苏修社会主义帝国主义,打倒新沙皇!
打倒新沙皇!
这首歌总共六句歌词,六句全是口号,内容全是打倒。而开唱之前,还要先呼口号。口号就是歌词,歌词就是口号。下面这首《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内容略微丰富一些:
打倒刘少奇!打倒刘少奇!
怒火在燃烧,铁拳高高举。
刘少奇反动透顶,刘少奇罪大恶极,
撤销他党内外的一切职务,永远开除他的党籍。
打倒叛徒刘少奇!(呼:打倒刘少奇!)
打倒内奸刘少奇!(呼:打倒刘少奇!)
打倒工贼刘少奇!打倒帝、修、反的走狗刘少奇!
(高呼:打倒刘少奇!打倒刘少奇!打倒刘少奇!打倒刘少奇!)
“这首歌中,除了开头的‘怒火在燃烧,铁拳高高举’两句外,全是给刘少奇强加的罪名和‘打倒刘少奇’的口号……此歌的特别之处,还在于后边几句,在唱‘打倒叛徒刘少奇’‘打倒内奸刘少奇’‘打倒工贼刘少奇’这三句之间,都要高呼口号‘打倒刘少奇’,在唱完最后一句‘打倒帝、修、反的走狗刘少奇’之后,还要连呼四声‘打倒刘少奇’。”(何蜀:《疯狂的音符:“文革”中的战斗歌曲》)
这首歌入选当时的“革命文艺课”教材,成为中学生的校园歌曲。大概词曲作者也觉得实在不好把它叫作歌曲,不好意思署上他们的大名。但是,他们没有忘记,给歌唱者留下这样的要求:“稍快,无比愤恨地”。而歌谱上,只有歌名中的刘少奇的“少”字没有躺倒,而歌词中的“少”字大部分呈横卧状(出处同前),以示中央决议威力无比,此人已经打倒在地。
“我们是词语的奴隶”
“言为心声”,这三类歌曲在银铃般的童声演唱中,吐露出那个时代的集体无意识—— 一种莫名的焦虑症。我说它莫名,是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患者承认自己得过这种病,更没有一个达人知道它的病因病源。
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是怕别的将领也来个黄袍加身,夺了他的天下。如果他是凭真刀实枪打下来的天下,他还会怕手下的将领吗?陈思和说,当代小说中有浓郁的战争心理。经验与心理的背后其实是对前景的担心,对合法性的忧虑。这种担心和忧虑,久而久之就成了焦虑症,从成人世界蔓延到了中小学和幼儿园。
于是,成人就让孩子们把当兵打仗当作人生理想,以缓解成人世界的恐惧。于是,就让孩子们把大批判当作人生的第一个战场,使他们也像父母那样焦虑。于是,就念起“打倒”的咒语,来松弛上上下下紧绷的神经。于是,红小兵的哥哥姐姐们就大声地“向全世界宣告:我们红卫兵是帝国主义,特别是美帝国主义死刑的执行者,是旧世界的掘墓人。我们将亲身参加埋葬美帝国主义的战斗”(转载自清华附中红卫兵的文章《打碎旧世界,创立新世界》)。
我想起了非洲的娃娃兵,那些赤裸上身,端着冲锋枪的杀人机器。想起了电影《疯狗强尼》中的歌曲——
我们是将军手下的士兵。
我们是没有好建议!
我们是该死的士兵,我是年轻少校,
我们是没有好建议。
我们是小恶魔,我要把你的心剥出来!
没有男人,就没有战争!
……
没有必要胡闹了,没有必要浪费时间了。
我要成为突击队员,突击队员是混账东西。
突击队员是勇敢的战士,
我是对,还是错?
——你是对的!
他们之所以是对的,是因为他们的将军告诉这些娃娃兵:杀人放火是“为了革命,为了自由,为了国家的资源用在正确的地方”;胡作非为是为了“解放人民,消灭杜高人”,总之,是为了正义,为了理想,为了真善美。
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中说:“大批人总是服从词语的威力。”
尼采有言:“我们是词语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