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节选)
2014-07-23加拿大爱丽丝门罗李文俊
〔加拿大〕爱丽丝·门罗|李文俊 译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
朱丽叶对山姆说:“他告诉我,他认为不太像话,是跟你有关的什么事儿。”
“他这么说的?那你又是怎么对他说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不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事。但我又不想让他知道我不明白。”
“是啊。”
她在桌子边上坐了下来。“我想喝一杯,但是我不喜欢威士忌。”
“你现在也喝上了?”
“就喝葡萄酒。我们自己酿葡萄酒。在海湾那儿每户人家都自己酿做。”
然后他跟她说了一个笑话,要是在以前,他是绝对不会跟她说这类笑话的。它讲的是一对夫妇住进一家汽车旅馆,故事的最后一句是:“因此,就像我在主日学校里跟女孩子讲的那样——你是无须既喝酒又抽烟才能享受到美好时光的。”
她大声笑了,可是觉得自己的脸皮发烫了,就像跟查理在一起时一样。
“你干吗要辞职呢?”她说,“是因为我才泄气的吗?”
“唉,得了吧。”山姆笑着说,“别把自己估计得那么高。我没有泄气。我不是被开除的。”
“那好吧。你是自己辞职的。”
“我自己辞掉的。”
“那样做就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辞职,是因为我厌烦了老把自己的脖子伸在那个套索里。我想辞职已经不止一年两年了。”
“就跟我没有一点关系吗?”
“好吧,”山姆说,“我跟别人争吵了一场。老是有人乱说别人的坏话。”
“说什么?”
“你没有必要知道。”
过了片刻,他又接着说:“你不用担心,他们没有开除我。他们也没法开除我。是有条例规定的。就像我跟你说的那样——反正我早就不想干了。”
“可是你不明白,”朱丽叶说,“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这样做是多么的愚蠢,住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又是多么的让人生气,这儿的人总是那样议论人,可如果我告诉他们我知道这一点的话,他们又是绝对不肯相信。仿佛这是一个笑话似的。”
“可是,不幸的是你母亲和我不是住在你的那个地方。我们是生活在这里。你的那个男人也会认为这是一个笑话吗?今天晚上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我要上床睡了。我先去看看你母亲,然后我也要睡了。”
“旅客列车——”朱丽叶说,精力仍然很旺盛,肚子里的气也还没发泄完,“在这儿仍然是有一站的。不是这样吗?你不想让我们在这儿下车。对不对?”
对她的这个问题,正走出房间的父亲没有回答。
小镇最边缘处的一盏街灯的光此刻正落在朱丽叶的床上。那棵大大的软木枫树早给砍了,现在顶替它的是山姆种了大黄的药田。昨天晚上她是把窗帘拉紧免得灯光照在床上的,可是今天晚上,她觉得自己需要室外的空气。因此她把枕头移到床脚那边,挨着佩内洛普——尽管灯光直直地打在脸上,孩子已经睡得像个天使那样了。
她真希望方才是喝了点儿威士忌的。她僵僵地躺着,既沮丧又气愤,肚子里在打着一封写给埃里克的信的腹稿。“我不明白自己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我根本就不应该来,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
回家。
早晨,天还没有怎么亮,她就听到了真空吸尘器的声音。接着她听到了一个声音——山姆的声音——打断了吸尘器的声音,再后来她一定是又睡着了。等她再一次醒来,她想方才一定是在做梦。否则的话佩内洛普应该会被吵醒的,可是孩子并没有醒。
今天早上厨房里凉快了一些,不再是一屋子都是炖水果的气味了。艾琳在给果酱瓶准备方格布的罩子和预备贴到瓶子上去的标签。
“我好像是听到了你在用吸尘器的声音,”朱丽叶说,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我肯定是做梦了吧。那会儿才清晨五点来钟。”
艾琳没有立即回答。她正在写一个标签。她写的时候精神高度集中,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
“是她,”她写完后说道,“她把你爹吵醒了,你爹只好起来去阻止她。”
“这好像不大可能嘛。昨天,萨拉只有在要上厕所的时候才会起床的呀。”
“他告诉我的,”艾琳说,“她半夜醒来,认为自己该干点什么活儿,于是你爹不得不起床去拉住她。”
“那么她精力还是很充沛的啰。”朱丽叶说。
“可不是吗。”艾琳又在写另一张标签了。这张写好后,她把脸转向朱丽叶。
“她是想吵醒你爹,引起注意,就是这么回事。他都累得要死了,可是不得不起来照顾她。”
朱丽叶把身子转开去。她不想把佩内洛普放下来——好像孩子在这里不安全似的——所以把孩子搁在一边的腿上,同时用只汤勺去把鸡蛋捞出来,就用一只手去磕开它,剥了皮,再把它碾碎。
她喂佩内洛普时不敢说话,生怕自己的声音会惊吓了孩子,使她哭起来。这样做感染了艾琳。她也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不过仍然是气鼓鼓的,“他们就是这样。他们发病的时候连自己也控制不住。他们光是想到自己,也不为别人考虑考虑。”
萨拉的眼睛是闭着的,可是很快就睁开来了。“哦,我的好宝贝儿,”她说,仿佛是在自嘲似的,“我的朱丽叶。我的佩内洛普。”
佩内洛普似乎对她一点点习惯了。至少今天早上没有哭,也没有把小脸扭开。
“哪,”萨拉说,伸手去取一本她的杂志,“把她放下,让她来干这个活儿。”
佩内洛普起先像是有点犹豫不决,但紧接着就揪住一页纸,使劲地撕扯起来。
“干得不错呀,”萨拉说,“小娃娃没有不喜欢撕扯杂志的。我记得的。”
床头那张椅子上放着一碗麦乳精,几乎没怎么动过。
“你早饭都还没有吃吗?”朱丽叶说,“你是不是不想吃这个?”
萨拉看着那只碗,仿佛是有个严重的问题待她解决,不过她还没有想好。
“我不记得了。是的,我琢磨着我是不想吃这个。”她轻声咯咯地笑着,仿佛有点诧异似的,“谁知道呢?我忽然觉得,她没准想毒死我呢。”
“我只不过是在说笑话,”平静下来之后,她又说道,“不过她真的是很凶狠的呀。这个艾琳。我们绝对不应该低估——这个艾琳。你看到她胳膊上的那些毛了吗?”
“就跟猫的毛似的。”朱丽叶说。
“也像是臭鼬的。”
“我们只能希望这样的毛一根也别掉到果酱里去。”
“别让我——别让我再笑了——”
佩内洛普撕杂志撕得很专心,因此朱丽叶放心让她留在萨拉的房间里,自己将麦乳精端到厨房里去。她一句话没说,便做起一份蛋奶酒来。艾琳出出进进,把一箱箱果酱瓶放到汽车里去。在后台阶上,山姆正在用水管将新挖出来的土豆上粘着的泥土冲刷掉。他唱起歌来了——一开始声音太轻,没有人能听清他的歌词;接着,当艾琳走上台阶时,他的声音变得响了一些。
艾琳,晚——安——安,
艾琳,晚安,
晚安,艾琳,晚安,艾琳,
我会在梦中见到你。
艾琳此时正在厨房里,她呼地转过身,大声喝道:“别唱说我的事儿的这首歌子。”
“哪首歌说你的事儿啦?”山姆说,装出很吃惊的样子,“谁在唱说你事儿的歌啦?”
“就是你。你方才唱了。”
“哦——那首歌呀。那支说艾琳的歌吗?歌里的那个女孩?天哪——我忘了那也是你的名字了。”
他又唱起来了,不过是在偷偷地哼唱。艾琳站着在听,脸涨得通红,胸脯一起一伏,单等听到歌词里的一个字她就要马上扑过来了。
“不许你唱跟我有关系的歌。如果里面有我的名字,那就是跟我有关。”
突然间,山姆放大嗓音唱起来了。
上周六夜晚我举行婚礼,
我跟我太太安顿下来——
“停住。你给我停住!”艾琳喊着,双目圆睁,满脸通红,“你要是再不停下,我可要出来用水管来冲你了。”
山姆这天下午要给下了订单的几家食品杂货铺和一两家礼品商店去送货。他邀请朱丽叶跟他一块去。之前他已经去过五金店,为佩内洛普买了一把崭新的婴儿坐椅。
“这件东西咱们家阁楼里是不会有的,”他说,“你小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有这样的设备呢。而且,买来也没法用。我们当时没有车。”
“这坐椅挺时尚的,”朱丽叶说,“我希望不至于太贵吧。”
“值不了几个钱。”山姆说,弯了弯身子请她上车。
艾琳正在地里接着采集蓝莓。那是准备做馅饼用的。山姆把喇叭按响了两下,在车子开动时又挥了挥手,艾琳决定给予回应,她举起了一只胳膊,那动作似乎是在轰赶一只苍蝇。
“那可是个好姑娘呀,”山姆说,“我不知道没有了她我们怎么能活下去。不过我猜她对待你挺粗暴。”
“我跟她才刚刚认得呢。”
“可不。她吓着你了吧?”
“哪能够呢?”朱丽叶尽量想找出句夸奖的,至少是不带贬损的话来评论艾琳,于是问起艾琳的丈夫是怎么在养鸡场出事丧生的。
“我不知道他是那种罪犯型的人呢,还是仅仅就是很不成熟。总之,他跟几个小混混搅到一起,他们打算顺手偷一些鸡,捞点外快,自然,他们触动了警报系统,鸡场主人拿了把枪出来,不管那人是不是有意要开枪打他,反正——”
“我的上帝呀。”
“艾琳和她的公公婆婆告到法院,可是那位农民被判无罪。自然会这样判的。不过对于艾琳来说,必定是打击很大。即使那个丈夫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朱丽叶说,显然是这样的,接着又问,艾琳是不是他在学校里教过的学生。
“不,不,不。她几乎没怎么上过学,据我所知。”
他说艾琳自己的家庭原来是在北方,在亨茨维尔附近。是的。是那儿附近的一个什么地方。有一天全家进城。父亲、母亲,还有孩子们。那位父亲告诉他们他有些事情要做,一会儿之后再跟他们会合。他还告诉他们会合的地点和时间。于是大家走开去逛了——也没有钱可花——一直等到约定的时间。可是他就是没有露面。
“是根本没想露面。把他们遗弃了。因此他们只好依靠福利救济度日了。住在穷乡僻壤的一个棚屋里——那儿过日子花费少些。艾琳的大姐,据我了解,那可是一家的顶梁柱,起的作用比母亲还大——却因为阑尾炎急性发作死了。当时根本无法送她进城,因为遇到了暴风雪,他们又没有电话。之后艾琳就不想再回到学校了,因为过去都是大姐保护着她,不让别的孩子欺侮她们。现在,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吧,可是我想她一开始并不就是这样的。没准即使现在,在更多情况下这也只是一种假象。”
现在,山姆说,是由艾琳的母亲帮着带艾琳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可是你猜怎么着,过了那么多年之后那位父亲居然又出现了,而且还想让母亲回到自己身边去,如果真的会这样,艾琳就不知道怎样办才好了,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受他的影响。
“他们是挺聪明的孩子。那个小姑娘有上腭开裂的毛病,已经动过一次手术,不过以后还得再动一次。她会完全治好的。不过还有一件事情。”
还有一件事情。
朱丽叶倒是怎么的啦?她丝毫都没有产生真正的同情心。她感到自己,在心底深处,是在抵制这个可怕的长篇悲情故事。当故事里提到开裂的上腭时,她真心想做的是,哀叹一声,行了,别再往下说了。
她知道自己是不对的,可是这种感觉就是不肯退去。她害怕再说上一句,她的嘴就会将她那颗冷酷的心如实暴露了。她担心自己会对山姆说:“这整件不幸的事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呢,莫非能使她成为一位圣徒?”或者她会说出那句最最不可原谅的话:“我希望你不是想让我们卷入到那种人的是非堆里去吧。”
“我想让你知道的是,”山姆说,“她来我们家帮忙的时候也正是我一筹莫展的当口。去年秋天,你母亲的情况简直是糟糕透了。倒并不是她什么都不想干了。不是的。如果真是那样倒会好一些。她什么都不干那样只会更好。她的情况是,她开始干一件事,接着又干不下去了。老是这样,一遍遍地这样重复。这倒不完全是新出现的情况。我是说,我一向是老得跟在后面帮她收尾的,既要照顾她还得打理她没能干完的家务活。我和你都得这样——记得吧?她永远都是这么一位心脏有毛病的漂亮娇小姐,老得让人伺候着。这么多年来,我有时也想过,她本来是应该更加努力一些的。”
“可是情况变得那么糟糕,”他说,“糟糕得我下班回家时只见洗衣机给拖到厨房的当中,湿衣服掉得一地都是。或者是她在烤什么东西,烤到一半又不管了,东西在烤箱里都结成了煳嘎巴。我真害怕她会让火烧到自己,会把房子烧着。我一遍一遍地对她说,你就躺在床上得了。可是她不肯,接下去又是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然后大哭一场。我试着请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姑娘来帮忙,可是她们就是对付不了她。最后,总算是请到了这一位——艾琳。”
“艾琳,”他说,粗粗地出了一口气,“我为那一天而感恩。我告诉你,我为那个日子而感恩呀。”
可是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好事一样,他说,这样的好事也必定会有一个终结的。艾琳打算结婚了。要嫁给一个四五十岁的鳏夫。是个农民。据说还有几个钱,为了艾琳着想,山姆希望这是真的。因为这个男人身上是再找不出什么值得一提的好处来了。
“凭良心说,他根本没有什么好处。就我所见到的,他满嘴上上下下就只剩下一颗牙齿了。不是什么好征兆呀,依我看。不是太傲慢了就是太吝啬了,所以不愿意安假牙。想想看——像她那么好看的一个姑娘。”
“打算在什么时候?”
“秋天的什么日子吧。反正是在秋天。”
佩内洛普一直都在睡——几乎在他们刚开动汽车以后她就在她的幼儿坐椅里睡着了。前面的车窗是开着的,朱丽叶能闻到新收割和打捆的干草的香味——现如今,再没人打干草套了。田野里还孤零零地矗立着几棵榆树,它们现在也算是难得见到的好景色了。
他们在由沿着峡谷里的一条街所形成的一个村子里停了下来。山岩从峡谷的壁上露了出来——这儿是方圆好些英里内唯一能见到这样的大块岩石的地方。朱丽叶记得以前来过,当时这儿还有个买票才能进入的特殊公园呢。公园里有一个饮水喷泉、一间茶室,茶室里供应草莓奶油酥饼和冰激凌——当然还会有别的东西,不过她记不得了。岩石上的山洞用的便是《白雪公主》中七个小矮人的名字。当时山姆和萨拉坐在喷泉旁边的草地上吃冰激淋,而她却急着奔到前面去察看一个又一个山洞(其实真的没什么看头——洞都很浅)。她要他们和自己一起去,当时山姆说:“你知道你母亲是爬不了山的。”
“你自己跑过去吧,”萨拉当时这么说道,“回来后把见到的一切都告诉我们。”她是盛装出行的。一条黑色的塔夫绸裙子围绕着她在草地上铺开,形成一个圆圈。那时候是管这种裙子叫作芭蕾女演员舞裙的。
那肯定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
等山姆从商店里出来后朱丽叶便问他这件事。他起先记不得了。可是后来又想起来了。裙子是从一家专门敲竹杠的商店买的,他说。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家店就不见了。
朱丽叶沿街一路都找不到有喷泉或茶室的痕迹。
“是给我们带来安宁与秩序的人哪。”山姆说,朱丽叶过了片刻才明白他仍然是在讲艾琳的事。“她什么活儿都愿意干。给园子割草啦、锄地啦。而且不管干什么都是尽量干好,好像干这活是得到了一个特权似的。这正是永远使我惊讶的地方。”
使他感到轻松的能是一个什么日子呢?是谁的生日吗?或是结婚纪念日?
山姆持续不断地,甚至是很庄严地往下说,他的声音甚至都压过了汽车上坡时的挣扎声。
“是她,恢复了我对女性的信心呀。”
山姆每冲进一家店铺之前都对朱丽叶说他用不了一分钟就会出来,可是却总是过了好一阵子才回来,并且解释说他脱不开身。大伙儿都要跟他聊天,他们积了一肚子的笑话要说给他听。还有几个人跟着他出来,要看看他的女儿和小宝贝。
“那么说,这就是那位会说拉丁语的姑娘了。”一位太太说。
“这一阵已经有些丢生了,”山姆说,“她现在正忙着别的事情呢。”
“那肯定是的,”那位太太说,同时弯下了脖子去看佩内洛普,“可孩子们岂不是上帝赐予的好宝贝吗?哎唷,多么可爱呀。”
朱丽叶曾经想过,她是不是该跟山姆谈一谈她打算继续做下去的那篇论文——虽然目前对她来说这仅仅是一个梦。过去,她和父亲之间总是能很自然地谈到这些问题。但是跟萨拉却不行。萨拉会说:“好,现在,你该跟我讲讲你学习方面进展得怎么样了。”可是当朱丽叶概括地向她介绍时,萨拉却会问朱丽叶,她是怎么能记清楚所有这些希腊名字的。不过山姆能理解她所讲的是怎么一回事。在学院念书时她告诉别人,她父亲曾给她解释过thaumaturgy①这个词的意思,当时她只有十二三岁,初次读到这个词。别人问,她父亲是不是一位学者。
“当然,”她说,“他教六年级呢。”
现在她有一种感觉,他隐隐中有意想贬低她的水平。这意图没准还不太隐晦呢。他可能会运用airy-fairy②这样的文词儿。或是说他忘记某件事是怎么回事了,要她告诉他。然而她相信他不可能忘记。
不过也许他真的是忘记了。他意识中的某些房间的门关上了,窗户被遮住了——那里面的东西被他认为是太无用、太不光彩,因此也无须重见天日了。
朱丽叶的口气说出来时比她原先设想的更为生硬。
“她想结婚吗?那个艾琳?”
这个问题着实让山姆吓了一跳,她用的是那样的口气,又是在沉默了挺长时间之后。
“我不知道。”他说。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看不出来她怎么能做得到。”
“你问她去呀,”朱丽叶说,“你必定是想问的,既然对她那么有意思。”
他们驱车走了一两英里之后他才再次开口说话。很明显她是伤着他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他说。
“开心果、爱生气、糊涂蛋、瞌睡虫、喷吸精——”萨拉说。
“万事通。”朱丽叶说。
“万事通。万事通。开心果、瞌睡虫、万事通,爱生气、害羞鬼、喷嚏精——不。是喷嚏精、害羞鬼、万事通、爱生气——瞌睡虫、开心果、万事通、害羞鬼——”
数了自己的手指之后,萨拉说:“这不都八个了吗?”③
“我们到那儿去玩了可不止一遍,”她又说,“以前我们总叫那地方‘草游蛋奶饼神搬’——哦,我多希望能再去一次呀。”
“唉,现在那儿什么都没有了,”朱丽叶说,“我都看不出原址是在哪儿了。”
“我肯定我能找到。为什么我没跟你们一块儿去呢?一次夏日的驾车出游,坐车还能费多大的力气?你爹老说我没这个劲儿。”
“你不是来车站接我了吗?”
“是啊,我是去了,”萨拉说,“不过他不让我去。我不得不发了一次脾气。”
她把手往后弯,想把脑袋后面的枕头拉高一些,可是她做不到,因此朱丽叶帮她做了。
“见鬼,”萨拉说,“我真成了百无一用的废物了。不过,我想我洗个澡总还是有力气的吧。要是有人来那怎么办呢?”
朱丽叶问她是不是等什么人来。
“不是。不过万一有呢?”
于是朱丽叶扶她进了洗澡间,佩内洛普爬着跟在后头。接着,当水放好,她的外婆被抱着放下去后,佩内洛普也非要一起洗不可。朱丽叶帮她脱了衣服,于是一老一小便一起洗起来了。不过脱光衣服的萨拉并不像是个老太太,倒更像是一个老小孩——一个,这么说吧,害着某种异域传来、很消耗人、让人脱水的病的女孩。
佩内洛普倒是能接受这个浴伴,一点儿也没有惊慌,只是始终紧捏着她自己那块小鸭形的黄肥皂。
在洗涣时,萨拉终于小心翼翼、主动地问到埃里克的事儿。
“我肯定他是个很不错的男人。”
“有时候是的吧。”朱丽叶随口应付道。
“他对他第一个妻子那么好。”
“是唯一的妻子,”朱丽叶纠正她,“到目前为止。”
“不过我敢肯定,现在你有了这个宝宝——你很快乐吧,我的意思是。我敢肯定你是快乐的。”
“是很快乐,就像持续生活在罪恶之中那样。”朱丽叶说,同时捞起一条毛巾,将拧出来的水浇在母亲打了肥皂的头上,吓了她一跳。
“这正好是我的意思。”萨拉快乐地尖叫着说,她刚将头浸到水里去过,现在则用毛巾捂住了脸。接着,她又说:“朱丽叶?”
“怎么啦? ”
“你知道的,如果我说过你爹的什么坏话,我不是真的有那个意思。我知道他是爱我的。他只是不快乐罢了。”
①古希腊语,“奇迹制造”之意。
②有“或隐或现”之意,为书面语言。
③这里萨拉是在测试自己的记忆能力,所讲到的是动画片《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中矮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