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大精神:高校教育的涉渡之舟——读汪曾祺散文《新校舍》
2014-07-23山西张玲玲
山西 张玲玲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
这些年,不少人在热议民国,于读书人而言,所指应是那一时期一批学贯中西、德才兼备的知识分子,他们的学识修养、思想情怀、人格魅力至今令后学之辈追慕不已、感佩不已,犹如一座座丰碑,彰显着令人望尘莫及的“民国范儿”。西南联大这一在战火中催生的学校,人才众多,成果斐然。西南联大的教师们性格不羁,有着各自的学术研究领域与独特的教学风格,不仅于短短八年培养了不同领域的大批人才,同时身体力行,以严谨的治学态度、高尚的人格追求、深切的现实关怀深深影响了一代国人,使西南联大的传统成为教育史上“中国乃至世界可继承的一宗遗产”。
既是遗产,我们就须“整理国故”,进而有效继承。这一需求在目前问题百出甚至糟糕不堪的大学教育体制下,尤其显出其必要和紧迫来。而联大的传统又是什么呢?为什么它能在那种艰苦的条件下创造了教育的奇迹?不少致力于教育事业的学者在这方面已经给出我们清晰的答案,如实行“初小、师范、高等师范免收学费”、中央保证教育经费、优厚的教师薪水、公私并举的多样化教育格局等,然而凡此种种,却终归略显皮毛,未能把握更为根本的内核与精魂,因而也并不能使我们完全服膺。重读汪曾祺的《新校舍》,顿觉有豁然之感。汪先生从新校舍起笔,拉拉挂挂,不仅介绍了在那个烽火年代西南联大简陋的办学条件,同时介绍了许多先生各具特色的教学风格。初看题目,我差点就被作者的“障眼法”所误导,以为就是一篇无关宏旨的回忆性散文,等读完全篇,才发现是篇以小见大之作。文章的最后,作者写道:“有一位曾在联大任教的作家教授在美国讲学。美国人问他:西南联大八年,设备条件那样差,教授、学生生活那样苦,为什么能出那样多的人才?——有一个专门研究联大校史的美国教授以为联大八年,出的人才比北大、清华、南开三十年出的人才都多。为什么?这位作家回答了两个字:自由。”汪曾祺这种戛然而止、余味无穷的写作手法把读者引入沉思之中,简单的两个字,却触及了西南联大的办学理念与治学风尚,这也是汪先生的高明之处!借助汪先生所描绘的联大生活画面,我们得以重返当时的历史现场,感受那种自由的学术氛围和生活氛围:学生可自由选择舍友结邻而居,可自主选修课程,学习时间上有通宵读书的便利,也可随意把老师画进“民主墙”的漫画里,甚至还可以在一些先生的课堂上吸烟,等等。“西南联大的学风,‘宽容、坦荡、率真’,简单六个字,汪曾祺推崇了一辈子。他说自己当初之所以选择西南联大,就是因为听说这三所大学特别是北大,学风相当自由,学生上课、考试都很随便,可以吊儿郎当。他就是冲着这‘吊儿郎当’来的。”可以说,正是这种开放的学风成就了联大的一批学者名流,催生了许多学术成果,创造了联大的教育奇迹。
大学理应是一个人观念形成、人格建立的有效场所,是一个学生进入社会的“入口”,以为社会培养高素质人才为目的。而在此阶段,学生的知识结构、能力水平、道德品行都处于“待完成”的“生产过程”之中,他们思想活跃、富有激情、怀有自信、抱持理想,有着极强的创造力与可塑性,二者的碰撞与结合,本应擦出耀眼而璀璨的火光,甚至造出不少动人的佳话,而可惜在我们现在的大学里,已不是那种令人向往的生动活泼的局面。有人说,当代社会已经没有大师,此话虽说得有些偏激,但却不得不引起我们的深思。
当然,一所好的大学不仅能造就人才,同时还应有为人所乐道的故事。正是这些包含温情与想象的“传说”为大学加进了佐料,诸如某个建筑的设计、某座桥的命名、某人逸事等,这些在正史中干瘪的叙说与精确的统计使概念中的大学有了丰满的血肉,也使作家冰冷的学术著作有了人情的底色。此外,喜欢故事是每个人的天性,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把童年的听故事经历作为最为滋养心灵的方式一样,即使是成人,其实也处于不停地讲故事和听故事之中,可以说,故事对人的意义是非同寻常的。汪曾祺在《新校舍》里不仅围绕“新校舍”讲了联大的布局,同时围绕联大自由民主的大学精神讲了许多教师上课的故事,通过这些“形”的生动叙述,我们看到了联大“神”之所在,下面是关于不同教师的不同教学方式的摘录:
吴宓先生上“红楼梦研究”课,见下面有女生没有坐下,就立即走到别的教室去搬椅子。一些颇有骑士风度的男同学于是追随吴先生之后,也去搬。到女同学都落座,吴先生才开始上课。
教西洋通史(这是文学院必修课)的是皮名举。他要求学生记笔记,还要交历史地图。我有一次画了一张马其顿王国的地图,皮先生在我的地图上批了两行字:“阁下所绘地图美术价值甚高,科学价值全无。”
朱自清先生教课也很认真。他教我们宋诗。他上课时带一沓卡片,一张一张地讲。要交读书笔记,还要月考、期考……刘文典先生教《昭明文选》,一个学期才讲了半篇木玄虚的《海赋》。
闻一多先生上课时,学生是可以抽烟的……抽上一口烟,用顿挫鲜明的语调说:“痛饮酒,熟读《离骚》——乃可以为名士。”他讲唐诗,把晚唐诗和后期印象派的画联系起来讲。这样讲唐诗,别的大学里大概没有。
从以上所引便可看出联大教师的教学风格都是自成一家、各具特色的,这必然得益于联大宽松自由的学校传统和办学者对教师的重视,曾作为联大三所学校“班底子”的清华校长梅贻琦先生就说过:“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在这样的办学理念之下,联大群英荟萃、人才济济,他们于国家与民族的危难之际以各自特有的方式传承与接续着中华文化的脉息,构筑了联大的文化品格,从而创造了中国大学史上的辉煌。不仅如此,以故事的方式进入历史,以此为视角来展现一所大学的传统与精神,自陈平原首开风气之先以后就成为一种时髦的写作策略,许多一流大学因此而在这种极带主观色彩的回忆中,其历史的发展演变、特有的教学传统得以重新展现,甚至入不了史家法眼的细枝末节也成为还原历史、回到现场的有力证据。陈平原在《老北大的故事》中就说道:“史家不太关注的北河沿的垂柳,东斋西斋学风的区别,红楼的建筑费用、匾额与校徽的象征意义,北大周围饭馆的味道怎样,洗得泛白的蓝布长褂魅力何在等,也都让我入迷。”以此管窥,无论是民国时的北大、清华、南开、厦大,还是海外的剑桥、耶鲁、牛津、哈佛,一流的大学均不乏自己的故事和传说,而这些故事和传说体现的正是一所学校的办学精神、治学理念以及文化品格。可惜现在的大学,几乎已经失去了生产故事的能力,取而代之的是流言的铺天盖地,“位子”的争夺、学术精英的“出走”、不择手段的利用……这些流言像阵阵耳风无孔不入,满目皆是。大学作为精神的圣地,已失去了对人的感召力量,这不得不说是我们教育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