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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对男性拯救神话“灰姑娘模式”的颠覆与改写

2014-07-15盛开莉西北民族大学文学院兰州730030

名作欣赏 2014年29期
关键词:灰姑娘爱情

⊙盛开莉[西北民族大学文学院, 兰州 730030]

回首20世纪70年代的香港文坛,亦舒的小说成为那个时代香港文学的某种标志。都市香港从工业化向经济多元化逐步蜕变,消费主义时代在香港的全面到来使得大众文化的消费功能日益显露。亦舒那些财富与爱欲交织的都市言情小说浸润了鲜明的后现代消费文化色彩。长篇小说《喜宝》是公认的亦舒代表作。检视《喜宝》的叙事,会发现作为消费文化时代的言情小说,财富版灰姑娘故事仍旧以改装的形式隐藏在叙事当中。

在机器复制时代,文化产品的简单重复太容易遭到大众的淘汰,因为选择太多,“大众文化生产的‘快感经济学’在制造文本可能的快感上,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期待着作用于大众的神经末梢。”①所以改造只能发生在故事的局部和表层,并且使它具有奇观化和极端化的特点,消费文化竭力追求的美学强度就体现在此处。所以在消费文化时代,能够带来消费快感的灰姑娘模式必然保持了传统保守情节结构与后现代奇观化的局部性改造混杂交织的特点。现代人喜爱进行一种安全的反叛,在越来越世俗化的现代社会中,人们需要适应秩序才能更好地生存,但是秩序带来的压抑使人们有反叛的心理需求,可是真正的反叛会威胁世俗的生活,亦舒的通俗言情小说正好提供了一条完美的渠道。“它的基本模式与它满足的基本欲望把人们缝合在主流秩序之内,而局部的变奏与反叛宣泄着人们对现实规则的不满,观众消费的是颠覆本身,而非颠覆的对象与结果,经过了一切的动荡与波折之后,什么都没失去,一切想得到的都得到了。”②

一、对性别秩序的反叛

如果以《格林童话集》中收录的《灰姑娘》为代表,那么灰姑娘应该具有这样的特征:年轻、美丽、善良、温柔、谦卑、顺从、被动。她是一个被拯救被帮助的客体。传统的灰姑娘代表了父权社会对女性的道德理想。把喜宝和传统灰姑娘加以对照会发现:《喜宝》建构了一位超乎大众惯常的阅读期待的后现代灰姑娘,喜宝除了保留了经典灰姑娘形象中的美丽以外,几乎颠覆了人们对于灰姑娘所有惯常的想象。喜宝以剑桥大学圣三一学院高材生的身份亮相,美丽的外表、不俗的谈吐、另类的气质快速俘获“王子”之家的一众人等,可是回到家里的喜宝不得不面对她的灰姑娘身份,早年父母离异,父亲是个只知道伸手讨钱的醉鬼,母亲因为婚姻不幸而辗转于一个又一个男人,半生潦倒。

喜宝和大部分亦舒笔下的女性人物一样,精明、世故、懂得进退,在很大程度上颠覆了传统的灰姑娘形象,更是颠覆了一直被男权社会所赞扬的顺从式女奴道德。“我赤手空拳地来到社会,如果我不踩死人,人家就踩死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情愿他死,好过我亡。”③利己主义打头的人生信条是喜宝的座右铭。“每个女人一生之中必须有许多男人作踏脚石。”在灰姑娘那里,王子是最终目的;王子就是拯救者,灰姑娘的幸福生活的最终归宿。到了喜宝那里,王子也不过是最后那块最大的踏脚石,扮演了把她送向幸福彼岸的关键角色,始终不过是手段。灰姑娘的被动等待,使得她和王子的爱情历经磨难,而喜宝一开始就知道她要什么,因为不堪的社会地位,使喜宝心中燃起出人头地的强烈渴望:“我要拿到剑桥法科文凭,我要进英伦皇家律师协会,我要取到挂牌的律师资格,我要这一切一切。我只想扬眉吐气,鹤立鸡群。”灰姑娘的野心是经典灰姑娘故事从未提及的,而这样的手段和野心对于灰姑娘的纯洁敦厚形象无疑是种反叛和颠覆。喜宝个性坚强,甚至冷酷,“如果朋友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帮助我,要他们做什么。”喜宝脑海里装满了功利主义的打算。因为聪明的头脑、绝对的自信、叛逆的举动,喜宝阴差阳错地成为富豪勖存姿最宠溺的情妇,在勖存姿死后,喜宝成为巨额遗产的继承者。

二、对灰姑娘故事基本结构模式的遵循与变异

灰姑娘故事不仅在民间生产与流传,也被文艺创作者加以吸收和利用,它不仅是民间文化的一部分,也是精英文化、大众文化的一部分。虽然全世界有着千差万别的灰姑娘故事,但是从原型分析与叙事学的角度看,它们有着稳定的模式。可以看出灰姑娘故事的基本结构模式:母亲的死亡—生活磨难—爱情波折—有情人终成眷属。《喜宝》对于灰姑娘基本结构模式既有遵循又有变异。童年的喜宝父母健在,但是离异;她和家庭的联系很少,基本独立生活。在很多灰姑娘故事中,如果不是母亲或者父亲死亡,那么灰姑娘的父母也往往是“不称职的父母”或者被弱化处理。母亲的死亡被安置在喜宝成年以后,小说的中段。以此为转折,喜宝彻底依靠勖存姿。生活磨难是灰姑娘故事中不可缺少的一环,用来体现灰姑娘的美德和忍耐。美丽的灰姑娘需要承担一个接一个的灾难,一方面引起人们深深的同情,一方面凸显出灰姑娘承受苦难的美德与意志。为灰姑娘最终一切得到回报的幸福结局做了很好的铺垫,似乎意在表明,灰姑娘因为坚守美德咀嚼苦难才获得拯救,忍受苦难是通向幸福的必经之路。可是喜宝的生活磨难被一笔带过,被突出和强调的是喜宝因为这种生活而培植起来的人生观念,不是逆来顺受默默忍受命运的不公,而是对物质社会本质过早地清醒认识以及由此建立起来的生活信条。“如果有人拿钱砸你,弯下腰捡起来,肚子吃不饱的时候,是没什么自尊可谈的。”十三岁的喜宝就学会靠美丽的外表让男生替她付账。喜宝很早就懂得利用自己可利用的资源,以此来弥补物质的匮乏。小说几乎没有突出灰姑娘美德和忍耐的生活磨难情节,而是着力点出喜宝如何让苦难成为自己的老师来认识社会,把她变成现在的样子。因为物质的贫乏,物质的力量在喜宝心中被神化:假如有人来问姜喜宝:女人应该争取什么?她会答:争取金钱。喜宝是一个在苦难中蓄势待发的灰姑娘,她想要改变命运,而并非在默默忍受中等待命运之神的垂青。

灰姑娘模式中必有的爱情波折是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元素;王子出现后,故事进展中必然会有一系列的波折。人们消费的快感在于过程,“爱情的波折”延缓了大结局的到来,波折带来的叙事的延宕让读者处于一种期待的状态,愿望从满足到落空到再次满足,用一系列的间断性小高潮推向最终的大高潮:大团圆的结局。灰姑娘和王子的波折是走向婚姻路途上的爱情磨难,喜宝与勖存姿从素昧平生到成为勖的情妇,只用了一次见面时间,没有任何波折和躲闪。因为没有所谓婚姻这样的最终目的,在情节上出现了明显的变异,但又殊途同归。《喜宝》中的波折出现在二者关系确立以后,买卖双方对其义务的履行过程中。如果说传统灰姑娘模式中,读者想知道王子和灰姑娘能不能结婚是最终期待的话,那么在《喜宝》中,喜宝和勖存姿作为交易的双方能不能产生爱情则是读者所期待的。

灰姑娘情结基本结构模式的第四步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爱情带来的身份置换,卑贱者上升为尊贵者。灰姑娘故事不仅是一个爱情故事也是一个获得财富与权力的故事。在关于单身女性的通俗故事,尤其是灰姑娘故事中,婚姻往往是故事的结局。“他们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一再暗示婚姻就是女性的命运与结局。在灰姑娘的故事逻辑中,女性逃避低下社会条件的方式就是婚姻,而非社会变动与个人奋斗。灰姑娘的结局总是诱惑着女性,只要年轻漂亮且具有善良温顺等女性的美德,就可以找到自己的王子,带领她跨进婚姻之门,幸福就被开启了。可是灰姑娘结婚以后的生活没有交代,故事戛然而止。《喜宝》的结局和亦舒大多数小说一样,没有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王子和灰姑娘不是以结婚作为幸福结局,而是王子死了。小说也没为喜宝安排婚姻。自始至终喜宝的身份是勖存姿包养的情妇。爱情带来的身份置换,并不一定以婚姻为结局,小说结尾喜宝继承了勖存姿的大笔遗产,成为相当富有的年轻单身女人。这种结局的安排将传统灰姑娘的情节模式完全打乱了。婚姻早就不是女性幸福的唯一出路了,后现代消费社会的亦舒怎会不明白,她的灰姑娘抚摸着王子死后留下的大把钞票想着自己人生的路还长着呢,似乎生活刚刚开始。“我不喜欢童话式堡垒——从此之后仙德瑞拉与王子愉快地生活在一起——甜得发腻。”喜宝早就看清“从此以后过着幸福的生活”暗藏的欺骗性。这样的结局宣告了喜宝的最终胜利,虽然毫无诗意,却彻底颠覆了以走向婚姻为大团圆结局的男性拯救神话。这种颠覆和反叛建立在对现实世界的清醒认识和深刻洞察之上。可是,即便如此,灰姑娘模式中最关键的一环——“身份置换”依旧没有被改变,喜宝改变了自己困窘低下的生活处境和社会身份。

三、直面本质——揭开灰姑娘故事的“纯情”外衣

亦舒没有把“灰姑娘”情节包装成一个纯情的梦幻,没有通过传统模式中的种种叙事策略来遮蔽灰姑娘情结中更深层的心理——跻身富人阶层,改变自身生活处境,而是坦然揭开这些纯情外衣下包裹的真实。灰姑娘是毫无机心、美丽纯洁的,嫁个有钱人,变富婆则是恶俗不堪的。几乎所有的灰姑娘故事都会使用种种叙事策略保证爱情的纯洁性,比如隐匿王子的身份和财富,或者灰姑娘知道王子的身份以后,刻意与之保持距离,以显示自己的清高与纯洁。而事实上,“爱情与财富”兼得才是灰姑娘故事的必然结局,也是读者阅读快感的最大触发点。几乎所有的灰姑娘模式的爱情故事都在制造“爱情至上,财富其次”的纯情白日梦。读者通常在故事的实质性结局和梦幻制造之间获得双重的阅读快感。既让爱情保住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又让金钱以悄无声息的方式来到灰姑娘身边。《喜宝》触及了读者心领神会但不能言明的层面,把纯情白日梦温情脉脉的面纱完全撕开来,原先被传统所隐藏的不敢公开的秘密被彻底袒露,这是一种可以带来瞬间尴尬的举动,但是读者可以从这种秘密被揭穿的尴尬中体验到一种另类的快感。

“这是有钱人家子弟出没的场合,我或许有机会钓到一个金龟婿。”喜宝直言不讳。这是对于纯情灰姑娘的反讽。在叙事策略上,灰姑娘和王子的邂逅往往是因为某种巧合,偶然性的因素很强,排除了刻意,保证了灰姑娘和王子爱情的纯洁性。喜宝和勖存姿的邂逅也以巧合开场,却以完全明确对方身份的前提下开始进行。勖存姿的出现对喜宝来说多少有些正中下怀,少了很多意外,唯一意外的是这次的王子不再年轻英俊,而换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勖存姿则将喜宝的一切都调查得了如指掌。在双方都非常明确对方价值的前提下,开始了这场爱情,而这场爱情更像一场交易。灰姑娘和王子的浪漫邂逅,变为赤裸裸的等价交换,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当巨富勖存姿直截了当地提出和她做一笔交易时,传统灰姑娘的自尊让她拉开门离开了。但在车上,种种念头从她心里闪过:下年度的学费、生活的着落……“如果我要照目前这种水准生活下去,我就得出卖我拥有的来换取我所要的。我绝不想回香港来租一间尾房做份女秘书工作,一生一世坐在有异味的公共交通工具里。这是我一个堕落的好机会,不是每个女人可以得到这种机会。”她考量了这笔交易可能带来的巨大收益和“身份置换”后,对计程车司机说:“把车子往回开。”她认为“得”足可以偿“失”,她甚至觉得比起交易的对方,她赚足了。喜宝不相信爱情可以战胜贫穷的神话,故她终于还是没有离开勖存姿。一个有意味的细节是,当她与丹尼斯的关系被勖存姿发现后,她的第一个举动是戴着钻戒,开车去最近的银行用她自己的名字开了一个户头,存进了一万三千元现款。

王子和灰姑娘在浪漫巧合下的相遇,置换成了一种完全去魅化的世俗方式,连误会都不用制造,完全是生意场上的试探与谈判,本着互惠互利各取所需的原则,双方爽快成交。爱情的纯洁性以及在经典灰姑娘模式中的重要地位在亦舒小说里被完全解构了。不仅如此,爱情还遭到嘲笑:“你知道奥菲莉亚临死之前吟的诗吗?‘我如何把我的真爱辨认——?’谁送最大的钻石,谁就最爱你。假使有人说爱我,我并不会多一丝欢欣,除非他的爱可以折现。”因为喜宝跟了年过六旬的父亲,勖聪恕觉得她一定是被逼迫的,喜宝却想到“如果是拍电影,我一定是个被逼卖身的苦命女子。在现实中,我是自愿的剑桥大学生,现实里发生的事往往比故事戏剧化得多。”充满反讽意味的语句彻底颠覆了灰姑娘故事里容易博得同情的受难者形象,读者可以在喜宝面前快速获得道德上的优越感,但是在鄙夷喜宝拜金的同时,又不得不发现自己内心深处一直遮遮掩掩的某种东西被喜宝的光束打上去,悚然照亮了。

香港小说家也斯说:“都市的发展,影响了我们对时空的观念,对速度和距离的估计,也改变了我们的美感经验。崭新的物质陆续进入我们的视野,物我的关系不断调整,重新影响了我们对外界的认知方法。”④香港的日常生活具备了消费社会所要求的所有审美意义,亦舒在小说中呈现的财富版灰姑娘故事无可避免地打上了后现代印记,故而成为消费时代独一无二的言情模式。

①② 吴菁:《消费文化时代的性别想象》,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版,第52页,第70页。

③ 亦舒:《喜宝》,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第22页。本文《喜宝》选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 也斯:《香港都市文化与文化评论》,载《香港流行文化》,香港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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