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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沉重的疯狂
——试论食指诗歌的先锋性

2014-07-12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广西南宁530000

大众文艺 2014年2期
关键词:食指先锋诗人

邢 李 (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 广西南宁 530000)

最沉重的疯狂
——试论食指诗歌的先锋性

邢 李 (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 广西南宁 530000)

本文尝试自三个层面论述食指诗歌创作的先锋性:第一个层面是食指在特殊历史语境下精神与思想上的先锋性,第二个层面是食指在诗歌形式上对于格律的坚守所体现出的先锋性,第三个层面则是食指诗歌中的人性关怀背后彰显出的先锋性。

食指;诗歌;先锋性

一直都想写一篇关于我最喜爱的白话诗人食指的文章,可是当手指触摸键盘时,却觉得我敲击键盘所呈现于电脑屏幕上的每一个字,它们都是轻的。像雪花像柳絮,像所有不具备重量的东西那样。对比食指的诗歌创作,我想即使我竭尽全力,依然无法完全诠释出它的深邃与沉重。然而,我却很执拗地想要去做,亦迫切地渴望去做。我想要读懂他,哪怕只是一点点。自先锋性入手去解读食指,似乎是一条可行的路径,正如郑先在《未完成的篇章——为纪念<今天>创刊十五周年而作》一文中所说的那样:“郭路生(食指)可以说是从文化大革命废墟上站起来的第一个歌手,他的诗歌影响了一代人,其中包括北岛。”[1]食指以他的先锋姿态,影响了一个时代。

一、众人皆醉我独醒:先锋——一种僭越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

……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我试着穿越时空的辖制,自食指的诗歌来到1968年冬天,下午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站——是的我曾不厌其烦地考究过,那首著名的诗歌中所说的四点零八分,到底是上午还是下午,我热爱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一如我热爱去探知一个远去的时代——在那片恢弘的红色海洋中,青年的食指却是冷静而沉默的,只有谈及诗歌时,他才会打开语言的闸门。十九岁的他,写下了那首著名的《相信未来》,这首诗歌在无数人的传抄中不胫而走。“郭路生的诗很快如春雷一般轰隆隆地传遍了全国有知青插队的地方。”[2]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

——《相信未来》

彼时,革命话语统治一切,而这首诗中所呈现出的独立思考态度,以及那超脱而决绝的僭越姿态仿佛一小束火焰,它的力量固然微渺,却又具备无尽而旺盛的生命力,点亮当下,照向未来。在那个容不下任何自由精神的时代,这样的清醒是多么地可贵。关于这首诗,我们或可将它与食指的另一首名作《这是八点零五分的北京》一起解读。

1968年冬,每天下午八点零五分,都会有一班火车将北京的知青送离北京,送进他们茫然的未来里。当时的官方政治话语对于“上山下乡”的解释是,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创造出改天换地、大有作为的神话。然而这夺目的红色表述却掩饰了当事人心灵的最真实感受。在那时公开发表的文学作品中,人性关怀被过滤掉,意识形态这一概念的复杂内涵被压缩为政治意识形态。而瘦高的食指却以他深邃的目光穿越官方话语,注视于作为知青的一代人孤独、迷茫、痛苦的心灵深处。在《这是八点零五分的北京》中,他坦率地将心灵的真实体验展示出来:“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使他“吃惊地望向窗外”,紧接着,如电影中的“蒙太奇”一般,他将“妈妈缀扣子的针线”“心胸”“风筝”等意象拼贴在一起,并在诗歌的后半部分毫无掩饰地表达对于“妈妈”与“北京”的眷恋。那“抖动”“移动”的北京站,恰是他作为被放逐者孤独无依的心灵的外现。而在《相信未来》中,食指亦毫不吝惜调动种种意象表达出他在那个特定语境下所承受的痛苦,他诗中所反复提及的“未来”亦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理想主义,在他心中,“未来”并不浪漫,与当下一样,它同样是沉重而悲凉的。他所期许的,不过是以“未来”作为支撑,以使他熬过炼狱。比起那个由官方建构的虚幻而空洞的神话,食指的忠实陈述使它褪去了虚伪的绚烂,将那最黑暗的一面暴露出来,因而也便更具备打动人心的力量。据与食指同在山西汾阳县杏花村插队的戈小丽回忆,那时知青常举办“文艺沙龙”,而“郭路生是唯一念诗能把我们念哭的人。一次他朗诵《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当时的两个女生还没听完就跑出厨房,站在黑夜中放声大哭。凡是经历过1968年冬北京火车站四点零八分场面的人没有不为此诗掉泪的。”“当时在农村大家情绪都很低落,感到前途茫茫,《相信未来》是我们全心热爱的一首诗,是我们的强心剂。”[3]

情人沈德潜曾说:“国家不幸诗家幸。”乱世往往铸就英雄,在众人的盲从与狂欢中,食指作为青年与诗人的清醒让他完成了一次理智而诗意的僭越,诚如洪子诚、刘登翰合著的《中国当代新诗史》中给予他的评价那样:“(食指——笔者注)是这一代青年中较早进入思考者的心理状态。”[4]所谓先锋,并不仅指艺术形式上的前卫,“更重要的是指站在时代最前列的人”[5]。而食指的诗歌创作中所体现出的孤独而有力的思考,恰是他最具先锋色彩的一面。

二、窗含西岭千秋雪:不是“先锋”的先锋

我能顽强地活着,活到现在,

就在于: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热爱生命》

在同为乱世的战国时代,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位诗人——曾吟唱“举世混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屈原,选择以死明志。而在现代中国,同样具有先驱姿态的另一位诗人食指,却选择坚持着活下去。在他写下《相信未来》的十年后,1978年,他写下另一首诗《热爱生命》,那时距他在北医三院被诊出患精神分裂症已逾五年。他似乎在以这首诗歌回应他在文革那个无比阴霾的时代所提出的精神期许,在那时,他以“未来”为信念支撑自己忍受炼狱的煎熬,十年后,当社会秩序开始朝向另一个方向发展,他站在“未来”回望过去,与那个过去的自己对话时,他终于可以勇敢承认:“虽是历经挫败/我绝不轻从。”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对自己当初的僭越完成了一次深沉的礼赞。但是,清醒与理智似乎存在于他先天的基因中,面对“胜利”,他并不狂热。同是1978年,他写下《疯狗——致奢谈人权的人们》,在这首诗中,他反复使用“疯狗”这一意象。疯狗与人类世界格格不入,因而它是孤独的。然而恰因它超脱于人类社会的主流秩序之外,它才有更加独立的位置与思考方式——而这,正是孤独吟唱者食指所向往的,因此他才会在全诗最末一小节如是说:“假如我真的成条疯狗/就能挣脱这无情的锁链/那么我将毫不迟疑地/放弃所谓神圣的人权”。这一假设背后所承载的意义是,只要存活在人类社会的秩序与伦理中,便永远无法挣脱作为人的锁链,无论时代怎样更迭,无论主流话语由谁占据。这首诗中所透露出的绝望的通透,正是食指思想先锋性之所在。

在俗世的吾辈看来,精神分裂症患者似乎是疯狂的,然而倘若我们愿意自另一个角度审视整个人类的精神世界,我们便会发现,许多哲学史、艺术史上伟大的名字都与精神分裂纠葛在一起:尼采、梵高、爱伦坡……弗洛伊德基于他长期的观察,曾得到过这样的结论:“疯子比我们更知道内心现实的底细, 并且可以向我们揭示某些事物, 而要是没有他们, 这些事物就不会被理解。”[6]而当有人嘲笑爱伦坡是疯子时,他亦曾这样反击:“人们把我叫做疯子,但是科学还没有告诉我们,疯狂是不是智慧的升华?……一切所谓深刻的东西是不是产生于某种精神病?”[7]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说,那些与世俗格格不入的疯狂,对于哲人与艺术家而言,其实是一种超越的思考方式,亦正因他们的与众不同,他们才能发现被我们所忽略抑或遮蔽的世界。

然而作为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当食指的精神世界物化为诗歌时,又显得太过节制,他是那样地恪守诗歌的格律。崔卫平在《郭路生》一文中这样说:“……我和几位友人去医院看望了郭路生。他很快和我谈起了何其芳,谈起了何其芳当年对他说的,诗是‘窗含西岭千秋雪’。他边打手势边对我说:‘得有个窗子,从窗子里看过去’。”[8]食指的诗歌创作亦践行了他这一“窗含西岭千秋雪”的创作理念。以《相信未来》与《热爱生命》为例,这是两首需要吟诵才能感觉到其韵律之美的诗歌,每小节四行,上下行之间音步几乎是整齐对应的,且隔行押韵。这规整而充满节制的格律很容易让人想起另一位极度重视格律的诗人,那便是远在中国唐朝的诗人杜甫。请原谅我在这篇讲述食指的文章中频繁地提到那些遥远历史中的诗人,我总是觉得,在我们所站立的这个“诗之国度”中,有一些情怀与情绪是不曾被隔断的。文学史家对于杜甫诗歌风格的评价已达共识,那便是自杜甫《进雕赋表》中借来的“沉郁顿挫”四字,清人吴瞻泰对此解释为:“沉郁者,意也,顿挫者,法也。”[9]按照这样的解释,我想,将“沉郁顿挫”用来形容食指的诗歌亦是恰如其分的。食指将激情沉淀为理智,以一种最为隐忍又最能体现语言之美的方式表达出来,他并非是仅以激情写作的诗人,他所写下的每一行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从这个层面来说,似乎食指并不是“先锋”,因先锋的意义在于解构与颠覆,在于反叛一切,在于“非理性”,然而食指的理性背后所体现出的对于形式主义的忠直,对于语言与韵律之美的迷恋又是一种极具先锋姿态的行为。因此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说,出离“先锋”的食指选择以恪守诗歌格律的方式,完成了一次最为完美的先锋尝试,这亦是他在艺术层面的清醒。诚如崔卫平所言,“他远比我们周围很多人正常得多”[10]。当一个人过于清醒与超脱,便很容易与大部分人背离,我们将他视为“疯狗”,恰因我们是病态的。

三、穷年忧黎元:“在人间”的先锋

在人生舞台上我匆匆行走

谁知已走过四十五个年头

人世的冷暖给了我一颗心

虽外表寒酸,但内心富有

——《人生舞台之二》

与其他先锋诗人不同,食指并不喜爱“世界”、“天空”一类的意象,在他的诗歌创作中,常常出现“人生”、“人间”、“人们”等意象。对比“世界”与“天空”的抽象及俯视姿态,食指似乎更热爱将自己融入人群的感觉。他从不认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智者,尽管他有无比睿智的双眼。他说“诗人的桂冠和我毫无缘分/我是为了记下欢乐和痛苦的一瞬/即使我已写下那么多诗行/不过我看他们不值分文”(《诗人的桂冠》),这当然是一种悲凉的自嘲,但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人们会问你到底是什么/是什么都行但不是诗人/只是那些不公正的年代里/一个无足轻重的牺牲品”(《诗人的桂冠》),他将自己视为“人们”的一员,他独立思考却渴望朋友,亦因此,他盼望“人们”给予他评价,正如他在《相信未来》中写就的那样:“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而在他后期身处精神病院与疗养院的诗歌创作中,他则偏爱书写他的“心”。

寂寞时你又一次

闯入我的心灵

——《你》

心上笼罩着乌黑沉重的云层

心中吹过一阵又一阵的寒风

心底沉淀着盐分饱和的溶浆

心头耸立起积雪不化的山峰

——《我的心》

不得已,我敞开自己的心胸

让你们看看我受伤的心灵——

上面到处是磕开的酒瓶盖

和戳灭烟头时留下的疤痕。

——《受伤的心灵》

……

他写他的心,他寂寞的心,他广袤的心,他因为受伤而留下疤痕的心,而这颗心,正是“人间冷暖”所给予他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食指所思考的,比其他先锋诗人更为深沉,他摘下面具,将自己置身于活生生的人间,却又带着格律的镣铐以维持自己的理智。他的所有诗歌尝试与他的人生一样,是一个悖论,是一种分裂的状态,而这,亦正是他的诗与他整个人最具先锋性之处。

对不起我又一次要想到杜甫,这个与食指具有某种意义上的精神同构性的来自古代的诗人。“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他,与食指一样,胸中装着的并非仅是一己得失,而是更为广袤、宽大的人类世界。这种对于“人”的同情与珍视,这种悲天悯人情怀,其实是中国诗人一以贯之的血脉,生生不息,代代相传。“‘先锋’在任何时代都可以存在”[11],这种人性关怀,亦是所有时代的先锋诗人乃至先锋知识分子所追求的终极关怀。而这,亦是我想要读懂食指的最深层缘由之所在。

[1]郑先.《未完成的篇章——为纪念<今天>创刊十五周年而作》,《20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王晓明主编),东方出版中心,2003年.

[2][3]戈小丽.《一代诗魂郭路生——郭路生在杏花村》,《青年文摘》,1997年9月.

[4]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

[5][11]翟红.《叙事的冒险》,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

[6][7]张清华.《从精神分裂的方向看——食指论》,《当代作家评论》,2001第4期.

[8][10]崔卫平.《郭路生》,《20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王晓明主编),东方出版中心,2003年.

[9]上海辞书出版社文学鉴赏辞典编纂中心编著.《杜甫诗歌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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