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放弃中成长
2014-07-11鲍学谦
鲍学谦,1953年生人,作家、剧作家。
日本青春片《听说桐岛要退部》荣获2012年日本《电影旬报》十佳影片评选的第二名,以及2012年日本电影金像奖的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剪辑等奖项。并在日本电影爱好者自主举办的第34届“横滨电影节”中,经投票,拿下了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摄影、以及最佳新人四项大奖。需要说明的是:
日本的《电影旬报》创刊于1919年,是日本最古老的电影杂志。其评出年度“十佳影片”始于1924年,最初只有外国影片参评,1926年日本电影水平提高后,便分了“日本电影”与“外国电影”两个部分来评选。除“二战”时期中断数年外,至今仍为日本拥有的、历史最悠久的国际性电影奖。
日本电影金像奖,实际上是日本电影学院奖,又被称为“日本奥斯卡奖”。是由日本“电通”集团带头,集合日本电视放送局,东映、东宝、日活、松竹等四大电影公司合作,为解决在电视普及之后,电影观众锐减的问题,从1978年开始颁发的电影奖项。是日本唯一在电视上播放的电影颁奖典礼。
“横滨电影节”是由日本电影爱好者自主举办的电影节,主要奖赏日本国内当年在电影方面有突出成就的优秀影片以及电影人。其第一届开始在1980年,以后每年二月都会在横滨颁奖,其力图打造一个平民化的电影盛会,在日本平民中极具影响力。
由此可见,《听说桐岛要退部》这部影片,无论从日本的电影历史上来看,还是专业圈子里来看,或者观众的角度看,都是足以称道,广受到欢迎的。
这部影片改编自荣获第22届“小说昂”新人奖的日本新进作家朝井辽的同名小说。
此作品表层的故事不但比较简单,还多少有些荒诞色彩:
松籁第一高等学校,在某个星期五放学之后,校园里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氛。传言学校课余活动的顶端部门——排球部的部长,高二的桐岛,有可能因为排球打得好被吸收进一流大学的明星球员,竟然要退出排球部。
关键时刻,他为什么要退部?这使得学校里各个课余活动部门的成员都很不安。
在这不安和混乱中,校园活动最底层的电影部的部长前田凉也和管乐部的部长泽岛亚矢,却似乎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他们在依旧从事着本部门的活动。
前后一周之间,听说桐岛又回学校了,可是在一番寻找中,谁也没有见到他。只是听说他的问题与父母对他前途的安排有关。无疑,桐岛的退部是一种放弃,这使其他年轻人的内心受到冲击,发生了巨大的、关乎成长的变化……
此作品的深层主题,应该是:成长的过程不但是获得的过程,也是放弃的过程。有时候,放弃是成长的必须,一定要学会在放弃中成长。
影片是从电影部的活动开始的,电影部拍的影片在日本高中生电影大赛的初选中获胜,却在决赛中败北。辅导老师在给部长前田凉也和其伙伴鼓劲,认为能够通过初选就很不容易了,下个学期学校还要给他们增加投资,只要他们按照老师安排的剧本拍下一部片子,就完全有可能获得大奖。但是,前田凉也却希望能拍摄自己写的剧本——乔治·A·罗梅罗式的“僵尸片”。
乔治·A·罗梅罗是美国著名的非主流电影导演,其作品促进了现代恐怖电影的革新。早在学生时代其就对电影有浓厚的兴趣,课余用8毫米摄影机制作短片。1954年其拍摄了首部长片《来自陨石的男人》。在拍摄期间,其还因从屋顶扔下燃烧的假人而被捕。
大学毕业以后,他和朋友组建了一家制作工商业电视短片的公司,为其真正想拍的电影筹备资金,并在1968年拍摄了首部电影《活死人之夜》。
这是一部讲述吃人僵尸的颗粒状黑白恐怖片,其发行放映大获成功。影片营造恐怖气氛的手法还影响了许多后来的同类电影,并使其名垂世界电影史。
想拍这样的电影,对高中生来说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对老师而言却大不以为然,因为至少对参加比赛获奖不利。可是前田凉也和他的伙伴,还是决定不顾一切地自行其事,因为那是他们自己的兴趣所在。
就在此时,传出了排球部桐岛要退部的消息,排球部的女辅导老师趴在办公室的桌上哭了起来。排球部面对桐岛的训练缺席,也不得不做出了新的人员安排。
在这段开场戏中,不难看出,编导是想让观众感觉到:
年轻人的成长有其自身的规律,哪怕只是喜欢在成人看来是不无害处的“僵尸片”,硬要其按照成人的剧本来发展,就算是有“艺术必须接近生活”的正确理论做基础,有金钱、名誉做鼓励,也未必不会引起逆反,造成揠苗助长的结果。
对电影部的前田凉也是这样,对排球部的同学们也是这样:
舍弃了最优秀的“自由人”桐岛,或许眼前的比赛会失去获奖的机会,但是,对于作为起育人作用的,课余排球队的培养新人,增加全队的平均实力,使之成长为一个更为全面的、具有更完备的协调合作的队伍,倒反而是一个良好的机会。
影片接下来,展开了女同学之间的争风吃醋:棒球部的菊池宏树是个长得又高又帅的男孩,因此管乐部的部长泽岛亚矢在暗恋着他,而另一个小巧玲珑的美女沙奈,经过积极的追求,却已经成了菊池宏树的女朋友。两个女孩在明里暗里不无争风吃醋,而泽岛亚矢显然面临着连自己都已经在心中明白的、无奈的放弃。
就是因为这种暗恋,泽岛亚矢作为部长,却常常不同管乐部的同学们一起练习,而是一个人站在教学楼顶上,对着在打篮球的菊池宏树吹萨克斯,直到最后,她亲眼目睹菊池宏树亲吻沙奈,才真正放弃暗恋,回到管乐部去练习,从而使整个乐队奏出了前所未有的、和谐的、欢快的乐曲,明显地提高了整个乐队的水平。
在此过程中,影片还描叙了前田凉也对羽球部的东原霞的恋情:
东原霞同情前田凉也是因为其痴心于电影被女同学们笑话。但是,她对前田凉也的温情,被前田凉也误以为东原霞是喜欢自己,因此对拍摄“僵尸片”造成了分心,直到后来发现东原霞其实是已经同另外一个男同学做了朋友,才在心中放弃了这段感情,更为专注地回到自己的电影中,使拍摄工作大有进展。
显然,影片中这些有关情感的情节,也是在强调放弃的重要性。青春之恋的美好,是经常地会被执拗之爱的胶着和顽固坚持的误会破坏的,严重的还会使之悲剧化。反过来,学会在爱情问题上及时地放弃,实在是从“幼稚”成长到“成熟”的必由之路。
影片还设置了菊池宏树先是参加了棒球部,可是后来看不到自己打棒球的前途,又不去参加训练,把课余时间花在了边玩篮球、边等好朋友桐岛打完排球一起回家上。直到影片最后,他听前田凉也说,自己坚持拍“僵尸片”,也不见得就是有信心将来一定能成电影导演,只是喜欢电影,愿意放弃抱负,做自己觉得有兴趣的事情而已。这才大受感动和启发,拿起手机同棒球部联系,让观众推测,他也许是决定:
重返自己有兴趣,但是未必能有光明前途的棒球活动中。在放弃空洞理想的同时,获得实实在在的、按照自己兴趣挑选的方向发展和成长的自由。
说实在的,竞争激烈的日本社会同我们的现状也差不多,从孩子们的父母到孩子们自身,常常关心的是:我在做的事情,哪怕是玩,也得问个有什么用,对前途有什么好处,是不是值得花时间。对于所谓没好处的事情,就是感兴趣也要避开;而对所谓有好处的,往往就不舍得放弃,如同屎壳郎推粪球,非弄到不堪重负、被压倒于人生的高坡下不可。
此外,影片还多次安排了老师在班上发表格,强调要慎重考虑、认真填写,好像是要学生选择:放弃什么,从而获得什么。也许这就是我们中国高中的选课、填志愿之类。选文科就得放弃理科,选理科就得放弃文科,或者是向什么大学做申请,从而放弃另一些大学。这种选择或许真的很残酷,肯定不是很理想的,但却是现实生活中的必然,无法回避,所谓:
有失才有得,有得必有失;其失就是得,其得来自失。
影片的高潮放在影片的结尾:黄昏,前田凉也带领电影部的人,在教学楼的天顶露台上拍“僵尸鬼吃人”的一场重头戏,校园里却传来了“桐岛回来了”的流言,排球部的同学,包括菊池宏树兴奋地在校园里到处奔跑着寻找桐岛。在遍寻无着的情况下,冲上教学楼天顶露台,踩烂了前田凉也他们拍片的道具——从天外跌落的陨石,冲乱了拍片的现场,使得难得的黄昏的最佳光线被白白浪费掉了。
电影部的同学要冲进来的同学道歉,被拒绝后,导演前田凉也改戏,让装扮成僵尸的演员们“吃掉”冲进拍摄现场的同学,镜头里出现了僵尸吃活人的疯狂而血腥的场面,将影片从外在形式上推上了最高潮。
接下来,混乱的人群碰掉了前田凉也手中的8毫米摄影机,拍摄中止,菊池宏树为前田凉也捡起摄影机,问起了前田凉也执著于自己影片的原因:
你是想做导演吗?是想去拿学院奖吗?
菊池宏树得到的回答是:
应该没办法成为导演吧,我只想与我喜欢的电影建立一些联系。
这无非就是说:理想已经被放弃,执著的只是自己的爱好和现实的可能。
菊池宏树感动得泪如雨下,返身离开,去给棒球部打电话了。
作为关照,此前有一个细节:菊池宏树离开棒球部时,曾经问过热衷于棒球,但是未被星探看中的棒球队长,为什么还不退部。队长说希望等到下一拨人员组织起来后再退出,这说明放弃也得是有意义的,得有助于新人的长成。
由此,这部以“放弃”为核心的影片完成了,“放弃”的积极意义得到了全方位的彰显。
从电影语言的角度看,这部影片有昆汀·塔伦蒂诺的感觉,全片不乏结构性塑造与恶趣味。可以看出,导演吉田大八对昆汀·塔伦蒂诺和乔·A·罗梅罗的喜爱与模仿。
从影片的结构看,这是一个环形结构加上黑泽明的《罗生门》的多角度叙事方法。
也就是在影片的前三分之一,建置起在同一个时间里发生的事,并从多个角度对人物的“常态”进行刻画。
并推出设定:听说桐岛要退部。
到影片中间的三分之一,让故事进入矛盾对抗的阶段,不再采用多视角叙事,时间也加快切换,人物关系迅速发生变化,形成冲突。
末了,推出相反的设定:听说桐岛回来了。
在影片最后的三分之一处,设置高潮,人物关系紧张到极点,各种矛盾逐渐拨云见日,水落石出,唯独桐岛始终没有露面。
导演再次采用多视角叙事,借菊池宏树之眼使影片的主题升华、外化。
这种手法与昆丁·卡伦蒂诺在《低俗小说》中的手法大同小异。特别是:
这个故事的主角可能就是另外一个故事的配角,反之亦然。在此片中,如果把描叙人物关系的情节切分开来,当成一个个小故事看,这种表现手法可谓比比皆是。
而影片最后的高潮:“僵尸吃人”,其恶趣味令人过目难忘,有破坏原有风格的感觉,但是又不得不承认,其是对乔·A·罗梅罗“僵尸片”的巧妙致敬。对喜欢此类作品的观众,无疑是具有商业性号召力的。
这部影片,还有受到著名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影响的痕迹。就是菊池宏树和其他两位男生,在用打篮球消磨时间等待桐岛。其间有这样的台词,大意是:
一个人问: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打篮球?
一个人答:等桐岛来。
第三个想狡辩,说是真心想打篮球。
但是给观众的感觉很明确,就是:他们正在被桐岛牵着走。
这同样是在告诉观众,他们只有放弃桐岛,才能成长起来,找到自我,成熟起来。
蛇不放蜕、蝶不弃蛹就无以成长,实在是天之大道也。
日本民族喜爱樱花,不但喜爱其怒放,而且欣赏其飘零。将漫天的落樱,看做以放弃生命,来完善其灿烂的努力。
他们敢于剖腹,认为必要之时,只有放弃生命才能升华生命,使之无愧于人生。
他们组建的社会勇于学习先进,一旦认定榜样,如古时的中国、现代的欧洲,就彻底仿效,将其原有的落后的社会管理、生存方式完全放弃,绝无半点留恋。而最有意思的是,从来也没有人认为,日本人如此为数典忘祖,丧失了自己的民族个性。反而在生活中,其让人一望而知:什么叫日本文化,谁才是日本人。
这些,恐怕就是能拍出《听说桐岛要退部》这种影片的内在文化原因。
就算在这部影片自身上,我们同样不难看出其所持的“放弃”。评论界认为,作为类型的“青春片”的常规模式就被其放弃了。其不再是可爱型的,富有讨好主流价值观色彩的影片,而是不无荒诞、晦涩感的作品,无怪乎有人称:
其实,这是一部以“青春类型片之死”为口号的,反类型片电影。
先死后活,或者,这就是唐代韩愈所说的: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无论如何,大自然已经规定,人,必须在放弃中生存,比如呼吸、排泄,就算是构成人体的,全部细胞中的水,按照广告上的说法,也得在18天中完全排净,同时补入新鲜水分,使之焕然一新。
更何况是我们以人为细胞组成的社会,不用做广告,也是人人尽知,必须吐故纳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