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纷纷(短篇小说)
2014-07-11刘益善
刘益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诗歌小说散文作品500余万字,出版各类作品集20余部,曾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江文艺》杂志社社长、主编、编审。
长途汽车在金水镇头停下时,显得好疲惫。车门哗啦开了,乘客们提篮携袋蜂拥而下。他提个小旅行包,最后一个下的车。
早晨在堰城上汽车时,下起了毛毛雨,现在雨停了,天空很白很亮,但找不到太阳。这很好,他没带伞。
到这个小镇来,是临时决定,是深埋在心中十五年的情感使然。他出差到堰城,堰城离金水镇坐两个小时的汽车就到。宾馆的台历告诉他今日是清明。他要来,他要来看看长眠在土里的杨六婶,给杨六婶扫一次墓。
他还想看看巧姐,看看那个青竹般葱翠多情的山女子。他近四十岁了,儿子都上小学三年级了,十五年来,巧姐的形象常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使他感到很难为情。
人是个怪东西,许多过去的事情,想忘掉,偏偏就忘不掉,甚至记一辈子。
金水镇没怎么大变,街道还那么窄,铺在街面的青石板还是那么光亮。街两边的房子多数还是青砖青瓦,杂有少数几幢红砖红瓦的二层或三层的小楼房。临街铺面却大变样了,那些挂着的摆着的服装杂货,与各地的商品街差不多,只是这中间插入了一些山货。小镇的人也多了,十五年前,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今天却可以说是熙熙攘攘了,窄窄的街筒子好拥挤。
他叹息了一番,十五年,国家又增加了多少人口!
他提着旅行包,心里算计着买些什么东西,信步走近街东头的一幢二层红砖楼房前。一楼是店堂,店堂的门面涂得大红大绿的好惹眼。
他跨进店堂,货柜后面有一男二女,正忙着生意。男的二十来岁,白净面皮,文静秀气;女的看上去三十五六岁,啤酒桶般的身躯,脸颊的两块肉耷拉着,两只眼看上去很大,但大得不纯,他似乎从两只眼里看出什么熟悉的东西来。女人耳朵上吊着大耳环,嘴里叼着烟,从神态看得出,她是老板。
女人见了他,略多看了两眼,便迎过来问:
“买点什么呢?同志?”那声音有些沙哑、疲惫,使得他从她眼里看到的那点熟悉立刻荡然无存。他看见女人走过来时,裹在薄呢上衣里的肥肉颤颤着,女人放在柜台上的手指戴有两枚黄亮的戒指。
他指了指码在柜台上的纸钱和存在架子上的鞭炮,说:“一挂鞭炮五斤纸钱。”
女人说:“扫墓来的,今日清明啊!”
他点点头,不大想与眼前的胖女人答话。
女人麻利地为他称好了纸,递过鞭炮,他另外又要了些糖果点心,一起装进旅行包。女人没用算盘,心算了会儿,说:“二十块。”
他一边掏钱也一边心算,结果发现女人多收了他一分钱。整数么?一分钱丢在地上都没人捡,他当然也不会要胖女人找给他。
他提起旅行包的那一刹,突然发现货架子一边挂着好几条彩色纱巾,鲜艳耀目,其中有粉红色的,飘飘若飞,使他眼睛一亮,心有所动。他毫不犹豫地说:“请再给我拿一条粉红色纱巾!”
女人怔了怔,又望了他一眼,便默默地取下纱巾递给他。他付了款,装好纱巾准备离开。
女人说:“买纱巾送人么?”
他又点头。
女人一笑。他又发现那笑里有点似曾相识的东西,而且他觉得女人的笑里有些惆怅。
他跨出店堂,想早点赶到杨柳村去。
金水镇离杨柳村五里路,走得快不要半小时。十五年前,他大学毕业不久,派到堰城搞工作队。堰城的同志带着他在镇头下了车,车站上早有当地的同志在等着。他去的村子叫杨柳村,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帮他挑着行李。他记得有首很有点影响的诗叫《重返杨柳村》,他要去的村庄也叫杨柳村,从这里回去,什么时候再回来,那时,他也可以写首同题诗了。
挑行李的小伙子叫憨子,杨六婶的独生子。杨六婶中年丧夫,另外还收养了个孤儿巧姐,是憨子的姨表姐。他就住在这样的一个家里。
他在这里住了一年,这一年,给他留下了多少难以忘怀的忆念啊!六婶像母亲一般地爱护他,巧姐、憨子像对待亲兄长一般地尊敬他。特别是巧姐那双明亮的大眼,那青葱翠竹般的姿影,还有那一口一个“刘哥”的甜脆叫声,使他人到中年还不能忘怀,使他十五年后还重返杨柳村。他走在金水镇到杨柳村的土路上,他想这次他可以写《重返杨柳村》的同题诗了。
他回杨柳村,并且在清明时节,更主要的目的是要给杨六婶扫墓,要在杨六婶坟前磕几个头,烧几斤纸钱,放一挂鞭炮。
杨六婶死得很突然,人们都没有想到。早晨,六婶给他烧好了粥,然后坐在脚盆边洗衣服。他吃完了早饭,带着巧姐、憨子到坡上垒田去。六婶平时身子很硬朗,从不缺一天工。这天,六婶说她头有些晕,想歇歇。他叫六婶好好休息,就跟巧姐和憨子扛起工具走了。到中午时,有人慌慌地朝坡上奔来,带着哭音喊:“快点快点哪,六婶淹死了!”
他听清了那话,头一炸,就像自己的娘突然死了的感觉一样,扔下工具,拔腿就朝水库冲去。他身后巧姐和憨子的哭叫声,他一点都没听到。
杨柳村北有座近二十亩的水库,库深水阔,水面蔚蓝,是村人吃水用水的地方。他跑到水库边时,只见他熟悉的一只水桶在水面漂着,一只水桶装着洗过的衣服放在岸上,六婶的两只布鞋在水边。
在坡上干活的人都来了,很快人们就捞起了六婶,但已没气了。看着六婶苍青的面庞,他流泪了。巧姐趴在六婶身上,披头散发,哭得声音沙哑,憨子猛扯着自己的头发跪在六婶身边号叫得惊天动地。
他和村里的人张罗着掩埋了六婶。六婶埋在那块绿茵茵的山坡墓地里,他带着巧姐和憨子在六婶的坟头立了块小碑,碑上的字是他写的。他于暮色中站在六婶坟前,心里默念着:
“六婶,我的第二位母亲,安息吧!”
在乡下一年的期限到了,他要离开杨柳村了。他到杨六婶的墓前磕了头,告了别,说他还要来的,来给杨六婶扫墓烧纸钱。
他也是出身在乡间,他一直就不认为磕头烧纸钱是迷信,他觉得是一种风俗,或说是一种寄托,是活人对死者的精神补偿。
巧姐和憨子一起送他到金水镇上车,憨子眼红红的,没掉泪,毕竟是个男子汉。巧姐拉着他的手哭了,哭得幽幽的,那大眼里有种说不清楚的东西,使他很感动也很难受。
可是,十五年里,他这还是第一次回来。过去有过的东西,现在还存在吗?杨六婶的坟前是否荒草萋萋?憨子和巧姐现在怎样了?还有他和社员们在山坡上垒的田,还长粮食么?
旅行包装得鼓囊囊的,糖果点心纸钱鞭炮之类的东西,也并不轻。他匆匆地赶路。
匆匆赶路的人不少,男男女女,步行的骑车的,篮里包里都有纸钱鞭炮,看得出都是上坟的。时而有一辆两辆吉普车面包车在土路上驰过,留下两道辙印。能开着车到乡下扫墓,那就不是一般老百姓了。他想。
在他感觉到身上有些汗意时,杨柳村到了,他心里有一刹的激动。
水库大坝依旧挺立,坝南面的那团葱茏绿荫下的村庄,灰白的土砖茅屋农舍堆里,增加了些红瓦房的亮色。村子静谧安恬,时有鸡啼狗叫传过来,好淳朴的江南小村庄。他停住脚步,久久地望着,很受感动。
他没有急着进村去找憨子和巧姐,他要先去墓地看望杨六婶。
他走上了一条小岔路,路面还没干,他的皮鞋沾了不少湿泥巴。他上了山坡,在一片杨树林子里,露出了密密麻麻的绿色坟头,还有几座看得出来是新坟。时光流逝,不少人死去,不少人出生,这也是规律。许多坟顶都用土块压了纸钱,坟前留有鞭炮屑和纸灰。他找到了杨六婶的坟,坟前他写字的石碑还在,字迹有些模糊了。坟堆变得高大,这是每年都有人添土的缘故。坟堆上的草嫩绿匀称,有几朵不知名的小白花绽开着。
“六婶,我来看你了!十五年了啊,我来迟了,你不会怪我吧?六婶啊,十五年前你把我当儿子般看待,照顾我吃照顾我穿;我生病你守着我,我晚上出去开会你在灯下等着我;有好吃的你留给我,衣服破了你给我补。六婶啊,你待我太好了,我会永远记着你。”
他默立了一会,然后扯了把小树枝,绕着六婶的坟拂了拂,这就是扫墓了,这是种象征。
他打开旅行包,拿出了纸钱和鞭炮。五斤纸钱的堆头不小。他想,六婶活着的时候,总是缺钱花,巧姐是个大姑娘,想买块花布都掏不出钱来。后来六婶在雪天里进山砍了两天柴,累死累活挑到砖窑厂卖了两块五角钱,给巧姐做了件花布罩衣。那时他每月的工资有三十六元,他想帮助六婶,但六婶死活都不要。有两次,六婶家连买盐的一角五分钱都没有,他就悄悄地去买了几斤盐,事后六婶给他做了一双棉鞋,那棉鞋暖和极了,其价值决不止他买盐的几角钱了。
他掏出火柴划着,去点燃那堆纸钱。火柴熄灭了,纸钱没点着。他又划了一根火柴,小心翼翼地伸到纸钱堆里去,又熄了,纸钱仍没点着。周围又无风,怎么回事呢?他在心里说:六婶,是不是你怪我十五年后才来看你?你要罚我,就让我点不燃纸钱呢?
纸钱烧不了,他就捡来些石片压好,说:“六婶啊,你自己处理吧!这都是送给你的。”
他把包装得富丽堂皇的鞭炮拆开,包装上写着是五千响,可拆出的鞭炮却不长,而且鞭梗都细,找不出一个粗一点的,塞在包装里的马粪纸块倒有好大一堆。黑心肠的鞭炮作坊,这不是坑人嘛?他上当了。上当也无法,他还是把鞭炮点燃,劈劈啪啪响了一会就完了,怕是连一千响都不足。他有些憋气,他妈的,没想到从省城到这乡镇上受骗。突然,他心中一闪,忙又蹲下身子,扒开压着纸钱的石片,用手去摸土黄色的粗纸做成的纸钱。啊!竟是湿润润。他妈的!这些个体商户,为了钱什么缺德事都干!他重又用石片把纸钱压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想,你个体户把这纸钱洒水,多一斤也不过几角钱,靠这种手段发财当万元户能靠得住么?
他把旅行包收拾好,然后双膝跪下,朝着坟头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
他走进村子,已近中午,有不少人家的屋顶冒起了袅袅炊烟。正是放水整田育秧时节,能做得起活的劳动力都下田去了。他没碰见一个熟识的人,也许是时间久了,他变老了,那几个蹲在墙壁下的老者眼花,认不出他这个十五年前的工作队同志,而他也确实认不出那几个老头是谁。
他找到当年熟悉的茅屋,茅屋依旧,只是屋顶已翻盖了新茅草,土砖墙看得出来也修整过,有的还是新砌的。憨子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激动得大声叫喊:“刘哥,我的刘哥!”一下迎上来,紧紧地攥住他的手。
憨子已是一条大汉,脸膛宽了,骨架大而结实了,但那憨憨的神态还没变。
憨子把他扯进屋里,朝灶屋里大叫:“来客了来客了!弄几个好菜来!”
灶屋里出来个黑黑的少妇,五官端正,一脸的微笑。少妇还抱着个光屁股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瞪双明亮的小眼睛看着他。
憨子说:“这是我媳妇!”说完伸手把小孩抱过来说,“这是小儿子。大的是个丫头,上学去了。”
憨子又对媳妇说:“这是我常对你说的刘哥,娘在时,他在我屋里住了一年呢!”
憨子媳妇忙说:“稀客稀客!”就麻利地进灶屋做饭去了。
他把旅行包打开,把糖果点心一股脑儿拿出来,只把那条纱巾留着。
憨子说:“刘哥,要你花钱做么事呢!”
他告诉憨子,刚才他去为六婶扫了墓。憨子说他真是好人。他又告诉憨子说他买纸钱和鞭炮上当的事,憨子直骂奸商断子绝孙不得好死,还说:“哪样东西不假?只有刘哥的心是真的。农药化肥也有假的,棉花地里洒了农药,结果红蜘蛛越发多了起来,你说坑人不坑人!”
他问憨子如今日子过得咋样。憨子说:“要说富也富不起来,在土地上盘庄稼的难得富。要说穷嘛,也比你在这里那会儿好多了。粮食足,衣服穿不起好的,但有穿的了,零花钱也多了,有好几家还买了电视机呢!”
他突然想起巧姐,就问憨子:“巧姐呢?”
憨子顿了顿,才说:“我姐啦,如今不一样了啰,她不大来我这穷兄弟家了呢。今日清明,她都没来给娘上坟,虽不是我娘生的,但亏我娘养大了她。”
憨子不大愿意说起巧姐,只告诉他巧姐嫁到金水镇去了,经营个商品铺子,有钱呢。他沉默了……
憨子媳妇很快做起了几个菜,有腌鱼、腊肉、鸡蛋,还有不少青菜。憨子和媳妇一迭声地说:“刘哥莫见外,乡间的菜端不出手,事先也不晓得你来,没能做个准备。”
乡间的一顿午饭,他吃得很惬意,和憨子俩各自喝了两杯谷酒。他很高兴,这使他想起了十五年前的许多事,他心里更有一种快点见到巧姐的迫切愿望。
吃完午饭,稍稍坐了会儿,他坚辞了憨子两口子的热情挽留,说是要赶回堰城去,明天还得办事。
他想,今后有机会,应该经常来看看憨子,还有苦命的六婶。
他快步走在土路上,他的旅行包中还有一条粉红色的纱巾呢,那是他送给巧姐的一件礼物……
那年,生产队在山坡上改了一个冬季的田,好不容易给社员们放了一天假。巧姐和村里的几个小姐妹约好到金水镇去玩。年青人在村里成天干活,总得歇口气找个地方消遣消遣。到堰城太远,只有金水镇可去。
姑娘们出门总想把自己打扮得好看一些,走在路上让人多看两眼就是她们的乐趣。可是那阵子家家穷,也拿不出钱来给女孩儿买穿戴。巧姐看上了隔壁新过门媳妇的粉红色纱巾,就找新嫂子借来,围在脖子上出了门。
小姐妹们见巧姐围了条纱巾,好羡慕啊,这个拿过来围一会儿,那个拿过去试一下。当纱巾最后回到巧姐脖子上时,小姐妹就取笑她:“看呐,巧姐好漂亮,像个新娘子!”
巧姐满面羞红,追着同伴打。小姐妹们就这样打打闹闹地往金水镇走去,好不快活。
她们在金水镇的简易剧场里看了一场电影。简易剧场又小又破,人挤得满满的。巧姐和小姐妹们呆在一处,被电影里的故事吸引了。巧姐觉得有些热,就把脖子上的纱巾解下来拿在手中。
电影散场了,小姐妹们被人流拥出了剧场,走到了街上。可是纱巾不知什么时候丢了,巧姐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小姐妹们都帮着巧姐回剧场里找,可哪里有纱巾的影子?她们又到街上找,那就更找不到了。见到有人脖子上围着粉红色纱巾,她们就去问是不是捡来的,结果被骂了一顿。
本来想快快活活玩一天的小姐妹们,扫兴而归。回到村里时,巧姐的眼睛都哭得红肿了,小姐妹们陪着巧姐难过。
为了给新媳妇赔纱巾,巧姐到山里砍了一个星期的柴,挑到窑厂里卖了,才凑足钱。为了一条红纱巾,巧姐吃了许多苦,人也累瘦了。
这期间,他刚好回城休假去了。他回到村里,听说了这件事后,心里感到酸酸的。乡间的女儿哟,你们好苦。他想下次回城时,一定给巧姐买条粉红色的纱巾,作为礼物送给她。送给她,仅仅是作为对乡间少女的同情么?他也说不清楚,他觉得巧姐可爱也可怜。
但是,等他下次回城,却是结束他一年的工作,撤回单位,再不来了。他却没忘心里的诺言。十五年后,他来了,买了条红纱巾,也许,巧姐今天不需要了,她有更高级的围巾或纱巾,而他这样做,仅仅是为了一种心理平衡。
金水镇很快就到了,他看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半钟了。天在慢慢阴沉下来,看样子又要下雨了。
镇子东头的那家大红大绿门面的店堂开着,店堂里没几个人。他想起早上在这里买纸钱买鞭炮时上的当,很有些气。但他又不愿去找那胖女人理论,不值得。那假鞭炮不会是她生产的,那纸钱她洒了水,你又能把她怎么样呢?
他急于要找巧姐,找个老人问问。见到巧姐又怎么样?他问自己。不怎么样,不过是叙叙旧,他是想再看看那个青竹般葱翠的山女子。
问起杨巧姐,金水镇的人都热心地为他指点,都很熟的。他是从街头逛到街尾然后再问的。被问的人都说巧姐住在街东头。他就从街尾又朝街东头走。
当最后被问到的人指给他看巧姐的家时,他大吃一惊,简直呆了。那个有大红大绿门面的店堂,竟然是巧姐的家。那个胖女人是谁?他心里一抖,天哪,还能是谁?她是巧姐么?他记起他上午在她身上看到的那点若有若无的熟悉的东西,这怎么可能?巧姐,那个明眸皓齿一笑两酒窝的女子,那个青竹般葱翠的女子,那个脆脆甜甜地喊他“刘哥”的女子,怎么能是又胖又俗嘴上还叼支烟的胖女人呢?那个刁钻地往纸钱里洒水黑了良心的胖女人决不会是巧姐,她或许是巧姐婆家的什么人吧,他在心里这样说。
他站在巧姐家的店堂外面,久久没有进去。他害怕进去,但他又不愿就这么走,他确实是想看到巧姐,这个念头十五年来都没断过,就像他要来看看杨六婶的坟的念头一样。他旅行包里还有那条粉红色纱巾呢,他真没想到他买纱巾的人家正是他要送纱巾的人家。
他终于走进了店堂。店堂里已经没有顾客了,那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他是她家的伙计吧,他想。
正倚靠在柜台边抽烟的胖女人见到他了,忙扭动着啤酒桶般的身躯走过来,脸上挂着有些不太自然的笑,说:“您来了!”
他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只是客气地说:“我想找一下杨巧姐。”
胖女人笑了,不自然的笑变成了真正的笑。
“刘同志,你不认识我了,我就是巧姐哪!上午我就认出你来了,你是贵人眼高啊!”
他一刹时如雷击了般。岁月啊,这般的无情,他心中的那竿葱翠的青竹枯萎了,折断了。他想他真不该来找巧姐,他找到的是这么样的一个丑陋的东西。她早认出了我,她知道我买纸钱和鞭炮干什么,可她还是照坑不误……真不该走进这个店堂啊!
他听见那沙哑的嗓音响了:“刘同志,你惊奇了吧,我不是当年的那个巧姐了啊!那时候是个穷光蛋,为一条纱巾哭肿了眼睛,又累个臭死。唉,那时候多穷啊!”
她说完,摆了摆头,耳环乱晃。她熟练地从一个装潢高级的盒子里掏出支加长嘴的香烟来,递给他:“请抽烟!”
他摆了摆手,表示不会。
她没劝,就自己衔在嘴上,“啪”地按燃打火机点着,深吸一口,再吐出一串烟圈来。
他朝她尴尬地笑笑,说:“你忙,我要去赶车回堰城。”
他逃也似的一口气赶到车站,上了车。车很快就开动了,车窗外,雨又下起来了。先是一阵急雨,打得车厢顶啪啪响。很快,雨变小了,变成了纷纷细雨。
他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闭目沉思……
雨丝幽幽,如怨如诉。有一团粉红色飘入纷纷的清明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