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二题
2014-07-11田双伶
田双伶,河南新乡人。专栏作家。喜读书,爱草木,习琴,学画,安静生活,安心写字。曾出版小小说集《爱情鸦片》。
薄荷的邀请
时令过了谷雨,她家门前的小园子,仍是空空的、黄黄的一片,好像一个心情不好的妇人,板着一张蜡黄的素脸。
她的心情就很不好。怎么可能好呢?从那场婚姻中流落出来,她就病了,整日昏沉沉的,头痛、恶心、烦躁、失眠,黑苦的中药汤汁喝了一碗又一碗,也没减轻多少。
而邻家和她一样大的园子,此时已热闹闹喧腾腾一片了,春韭已割了好几茬儿,垄间的油菜日渐拥挤稠密,薄荷的嫩芽从惊蛰到现在都没停止过往外拱,一芽芽一丛丛地四处蔓延。她每次都心悸地看上一眼,等它越过边界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将它拔掉。
她端着一杯红茶站在园子里,晒着上午十点钟的太阳,看胖胖的邻家女人蹲在地里割韭菜,看她腰间露出一道让人心惊的赘肉。她想,可惜了这么好的园子。怎么能种这些俗气的蔬菜呢?应该栽上蔷薇或是紫藤,让它们顺着窗栏往上攀,藤蔓垂下一簇簇小花,坐在花香里读书喝茶,多好。可是,从初冬搬到这里,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去栽种花木,园里自然是空空的,春风不度。
邻家女人吃力地站起身,看见她,隔着低矮的栅栏递过一把韭菜,说,前天下了场雨,就蹿着长起来了,你也尝尝鲜。
她的笑容掩起了不屑,说,谢了,我不习惯那味道。
邻家女人笑呵呵地说,我家那口子呀,特爱吃韭菜馅饺子,每次包饺子他都能吃好多。
她听了,无力地垂下眼皮摇摇头说,我头痛。转身要回屋。
女人看她摇头闭眼痛苦的样子,说,你等等。说完弯腰掐了几片薄荷叶,在指间揉碎,朝她伸过手说,来。
她怯怯地将头低垂着伸过去,听话地让女人把那一团青绿涂在太阳穴上。瞬间,一丝清凉从太阳穴沁入鬓角,将她从混沌中缓缓唤醒。
真是奇了,她向邻家女人道谢。女人乐呵呵地指着地上的薄荷说,管用你就随便掐,掐了还会发的。
天依然晴好,隔着栅栏,她细细看邻家的园子,西墙角扯的晾衣绳上,五彩斑斓地挂满了衣物:孩子的小衣褂,男人皱巴巴的衣裤,女人的花上衣,退了色的床单被罩,一看就是含棉量不高、爱起球的化纤织物。邻家女人身上穿件松松垮垮的睡衣,端着红色塑料盆给菜浇水。屋里传出孩子的哭闹声,女人一边吆喝男人去哄孩子,一边叨叨着菜叶上怎么长了虫子。
她与邻家,只隔着一道木栅栏,却仿佛隔了世间的一层烟火。这样的俗日子,在她眼前,生动着,美好着。
邻家女人指着地上那丛青绿的薄荷,唤她,过来摘呀。
她一次次走进邻家的园子。三片两片薄荷叶,就那么一掐一揉一抹,一丝清凉,竟然让她的头痛一天天好起来。
每到中午时分,隔壁的厨房里便传出有节奏的叮当声,继而爆油锅的滋啦声,葱花的香气飘过来。她贪婪地嗅着那香气,觉得自己像个窥视的小鬼,在吸纳人间的烟火。
屋里只她一人,静得很。她越来越怕这种静了。静,如一个无声无形的鬼,悄然藏在身旁,一丝丝吸纳她的元气。她将冰冷的咖啡壶、面包机、料理机,都收到柜子里,又去超市买了花围裙,在菜场买了韭菜、鲜肉和面粉,备全了调料,她想包回饺子,做个勤快妇人。往日冷清的厨房热闹起来。她笨拙地调馅、和面、擀皮儿,不一会儿,鼻尖上手臂上全是面粉,照镜子一看,自己都笑得不行。饺子煮熟了,她盛出一个尝,一下子烫了舌头嘴唇,泪都出来了。抹泪的那一瞬间她怆然失神:从前的婚姻,独独缺了这烟火气呀。自己做给那人吃的,什么鲜花沙拉、海鲜料理,对脾胃都没有亲和力;即使那人爱吃的饺子、汤圆,也煮的都是速冻食品,难怪那人苦笑着说,吃得胃寒,都成了速冻人了。婚姻就是这样冷下来的。原来想把恋爱时的浪漫情调带到婚姻里,如同把黄山的云雾装入坛子里一样不现实。
她将饺子煮好,晾凉,小心地盛进保温盒,拎着出门,坐上公交车转过大半个城市。她要去送给那个人吃。
当她把饭盒端给那人,掀开盖子,她看到了一双黑眸闪出的惊喜,顷刻化为湿润。
她的日子开始活色生香。每天清晨,她步履轻盈地拎着篮子去菜场,回来后篮子里装满了新鲜的菜蔬、鱼和豆腐,米粮菜蔬在她的手中如花落花开。饭食做好装好,而后,拎着保温盒,坐上公交车绕过一条条街道,送到那人面前。洗手做羹汤,原来也是如此的幸福。她明白了以往朋友说她的那句话:再精美的瓷器,能有粗瓷大碗端在手里实在吗?
立夏过了五六天,那人和她一起回到家里。她牵着那人的手去看邻家的园子,欢欣地指给他看,却惊奇地发现:邻家的薄荷,竟然不管不顾地,已经在她家的园子里恣意丛生,串了一大片。以前她曾经想,等它越过边界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将它拔除,可是,这绿叶舒展的薄荷,谁能拒绝得了它呢?
她说,我们采些做薄荷茶,邀请我们的邻居来品尝吧。
那人说,好啊。
初夏的空气中,清凉的薄荷香气从她的园子里弥漫开来。
剪刀替针做媒人
我和青青是同一天进入电视台文艺部报到的,面对一束束陌生挑剔的目光,我们拘谨而生涩,惺惺相惜。几天相处,我们发现很多地方惊人地相似,她和我一样,瘦弱,爱喝绿茶,肠胃都不太好,爱吃面食,不能吃寒凉的东西,皮肤爱过敏,用同一种婴儿品牌的护肤品。如果不是我的生日比她早两个月,我们几乎认定对方是前世今生的双生姐妹。
青青娇嗔地说,你是姐姐,以后要让着我呀。
我笑,当然啊。
一次平常的采访,我认识了林。林是我的老乡,儒雅稳重,在大学里教书。后来老乡聚会,几次见到了林。他所在的大学离电视台很近,闲时会约我出来吃饭喝茶。为了避免两个人在一起时内心的慌乱与尴尬,我带了青青一起去。
一个雨天夜晚,我和青青加班做剪辑,对稿、剪片,忙完了,听着外面的雨声,忽而疲累,伤感。
小茶,你有没有听说过剪刀替针做媒人的故事?青青问。
我摇摇头。
她说,小时候遇着雨天,我最喜欢看奶奶做针线活,一只细藤笸箩里放着针头线脑,奶奶眯起眼睛纫针,手一抖,针掉了,找来找去没找着,她就取过剪刀,在桌子上轻轻敲三下,口里念念有词:针,针,剪刀替你做媒人。而后拿剪刀在桌上轻轻晃摆,忽然,剪刀尖上粘起来刚才掉落的针。我很奇怪,就问奶奶,针怎么自己出来了?奶奶笑眯眯地说,针一听到剪刀替它做媒,就赶忙跑出来答应呀。
初秋寒凉的夜晚,一段童年趣事,让人心中生起些许的暖意。我们相视而笑。
你和林经常见面吗?以后老乡聚会,也带我去好吗?青青忽然扭捏着祈求我。从她羞涩的目光里,我恍然明白:她喜欢林。
我点点头。
我约了林,并“命令”他请我们吃饭。林爽快地答应了。见到林,青青紧握住我的手,手心沁出了汗。许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青青去了洗手间。
林似乎感觉出来什么了,眼神里有些许不安,欲言又止,最后嗫嚅着说,小茶,你和青青这么形影不离呀?
我把目光移开,说,是啊,我把她当亲妹妹的。
青青很快回来,我找话题让他们聊,借故走开。
林找我们的次数多了,可每次无论我如何推托,两人非要和我一起,吃饭,逛街。在林面前,我们像他宠爱的两个小妹。天晚回家时,我执意不让他们送我,微笑着和他们告别,独自回到简陋的公寓,读书,看碟,听音乐,继续我孤寂的时光,把心事深深藏起。
文艺部新开了旅游栏目,要去三亚拍外景,我和青青作为外景主持一起去了。青青一遍遍打电话发短信给林:林,我和小茶在天涯海角呢;林,我们今天来兴隆热带植物园了,这里有非洲茉莉、旅人蕉,还有菠萝蜜呢;林,我们住的房间外,漫山坡的三角梅,好美呀。青青沉浸在爱的美梦里,幸福而甜蜜。
春天里,青青要做五月新娘了。她和林的婚礼,我是无法推托的伴娘。那天,我穿上了粉红旗袍,和她一起去化妆,当然,我化的是伴娘妆。婚礼上,玫瑰花瓣雨纷纷扬扬飘过,林望着青青身边的我,目光飘忽迷离。而我望着林牵着青青的手,心慢慢慢慢地放了下来。
婚后的青青,成了幸福的小女人。刚好部里新开的栏目缺人,她做了主持。荧屏上的她,从容优雅。可是,却听她偶然说起,这里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池塘。
周末,我去青青家里吃饭。林做饭给我们吃,竟然烧了一盆汁浓色正的红烧肉。林说,听青青说你爱吃红烧肉,就学着做了。
青青娇嗔地附在我耳旁说,他前天就买了五花肉,用冷水浸着,半夜还起来一遍遍地换水,说是把肉里的油污全浸出来,还怕你吃了上火,炖肉时放的是冰糖呢。
我低头看着碗里的米饭,一粒粒往口里送。
这时,灶台上,锅里的汤溢了出来,我紧跑过去掀锅盖,腾升的蒸汽瞬间将我的手腕熏得一片酡红。
青青慌得去找烫伤膏,林握起我的手,急急地吹,眼里惜怜万分。我忍住没让泪落下来,躲开那目光,收回胳膊,笑笑说,没事儿的,只当作了一次香熏。
青青咬牙说:小茶,你什么时候不这么倔强,让我心疼一回好不好?
我说,我是姐姐呀,不能像你那么娇气。
转眼到了秋天,哥哥帮我联系了家乡的电视台,让我回去看看。回来后,却听说青青已辞职离去。
青青给我打来了电话,说,小茶,我不在他身边,你多帮帮他。如果他心情不好,你多劝劝他,让他少抽烟。他听你的。
林来找我,一脸的憔悴。他定定地看着我手里的茶杯,说,她去上海了,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去找她,只在一起吃了顿饭,她就让我回来了,我们在一起只待了一个小时。
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静静地,沉在杯底。林给我的茶杯里续水,手颤抖着,水漫出了杯沿。林的手无措地在水磨石桌面上画着,目光在我的沉默中一点点黯淡下去。
深秋的一天,我给台里递交一份辞呈,悄然离开。
我回到家乡的电视台,做了幕后编辑。这个小城,是让我能够安心度日的小池塘。我越来越多地见到了旧时好友,只是,再也见不到青青。后来听说她在南方一家电视台做了文艺节目主持。我拿着遥控器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换,等到子夜,却寻她不见。
打开已经停用的手机,我看到一条条未读的短信:小茶,你在哪里?
林,青青,我,彼此分离,却在千百度地寻找彼此。我们谁也无法说清,为什么要逃离,为什么还要苦苦找寻。
我看着桌上桑木镜框里,青青和我的合影。我们在一株海棠树下,脸贴着脸,笑靥如花。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容,我从笔筒里取出剪刀,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三下,缓缓晃动,口里念着:针,针,剪刀替你做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