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媞和她的《樱》
2014-07-11初国卿
初国卿,1957年生于辽宁北票市,现为《沈阳日报》编审,辽宁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沈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辽宁大学、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出版散文集《不素餐兮》《春风啜茗时》《当时只道是寻常》《浅绛轩序跋集》。散文集《不素餐兮》获第三届“辽宁文学奖”,《春风啜茗时》获“辽宁新世纪十年散文丰收奖”特等奖。
坊间冷摊,淘得长春国民图书社1945年版小说集《樱》。这是东北沦陷时期出版的最后一部文学作品。作者朱媞。
朱媞是谁?她是东北沦陷时期最后一位著名女作家。1986年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了由梁山丁编辑的东北沦陷时期女作家小说选集《长夜萤火》,书中选了最著名的八位女作家的31篇作品。以生年先后排列,八位女作家是萧红、刘莉、梅娘、但娣、吴瑛、蓝苓、左蒂、朱媞。如今这八位女作家健在的尚有两位,一位是梅娘,在北京;一位是朱媞,在沈阳。
知道朱媞这个名字已有二十多年,认识朱媞这个人也已有十来年。但直到去年才将她与朱媞对上号,因为此前只知她叫张杏娟,一直都称她张老师。她的丈夫是著名书法家李正中先生,也是东北沦陷时期的著名作家。
朱媞1923年生于北京,幼年迁居东北,毕业于吉林女子中学师范班。学生时期即开始写作散文,1943年发表成名作小说《大黑龙江的忧郁》,此后陆续在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小银子和她的家族》《渡渤海》广有影响,朱媞之名开始为时人所关注。1945年《樱》出版后,她即投笔从戎,于1948年参加东北民主联军。从此,朱媞之名即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1953年她从部队转业到沈阳,先在辽宁省商业厅,后来又到辽宁省科学器材公司工作。1983年离休,生活更趋淡泊,行事愈加低调,朱媞之名完全隐入历史深处,至使许多与其相熟或身边之人也不知她就是朱媞。只有在东北沦陷时期的文学研究中,在学者们提到萧红、梅娘、刘莉、但娣等人的时候才会出现朱媞的名字。但大多数人却不知道朱媞在哪里。其实朱媞就在我们身边,就生活在沈阳的滚滚红尘中。
以前不知她就是朱媞的时候,每次到她家里,我也只是找李正中先生,她也只是例行地到客厅中打过招呼。老太太风度气质极好,泰然里有着三分优雅,温婉中藏着一分清高,细语商量间透着浑身的书卷气。当无意间惊奇地知道她就是朱媞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这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为什么会有不同寻常的好风度与好气质了。
在得知张老师就是朱媞,得知《樱》是朱媞最后一本也是唯一一本作品后,我即留意坊间或是网上,寻找这部著作。当我终于寻到,拿给朱媞时,她很惊讶,因为时过六十多年,这本书已很难寻到了。她家中多年来也只有一本,而且还是从她的档案中抽出来的。
历经战乱,此书存世很少,一直都是新文学版本收藏者所热衷追捧的一种,极为难得。《樱》收入朱媞的八篇小说:《大黑龙江的忧郁》《梦与青春》《生命的喜悦》《邻组小景》《我和我底孩子们》《远天的流星》《小银子和他的家族》《樱》。在自序中,朱媞这样写道:“我的写作态度,如前边所阐明的,我是始终在从事于自我的个性的发掘。我写它们的时候,闪动在我的眼前的只有我自己的繁盛的灵光。它使我的身外的事物都为此而黯淡,而失色。我写下了好多女人的苦闷与决意,就仿佛写下了我自己的苦闷与决意一样。”在那样一个时代,怀有这样的心扉,足以让我深深地礼敬。记得诺尔曼·史密斯在《大黑龙江的忧郁:朱媞作品中的女权主义》一文对此书评价说:“《樱》是伪满洲国出版的最后的中文文学书籍。《樱》折射了日本在中国东北的文化计划、中国五四思想的生命力和东北新女性反抗男权主义的能力。这些都与当时中国其他作家和积极分子的活动遥相呼应。”这倒是很中肯的分析。
朱媞的第一篇小说刊于1941年北平袁犀主编的《妇女画报》上。从那时起,直到1945年,她的作品不断见诸报刊。1941年,正是中国抗战最为艰难之时。这一年的3月,日本占领者精心炮制了《艺文指导要纲》,规定沦陷区的文艺只能为“实现日满一德一心、民族协和、王道乐土、道义世界为理想的天皇的圣意”而存在。侵略者的刺刀指挥着笔杆,卖国投降的汉奸文学逐渐充斥着文坛。在这样严酷的形势下,许多作家不是选择离开东北,就是淡出创作。如知名女作家中,萧红已于1942年初病逝,刘莉从上海到了延安,梅娘从日本留学后回到北京居住,但娣从日本留学归国后因反满抗日而被捕入狱,吴瑛中止了小说创作在长春做编辑,蓝苓在哈尔滨做小学教师,左蒂在发表处女作《柳琦》之后离开东北。只有朱媞在东北坚持写作,且她的整个创作高峰期就是在抗战胜利前的最后五年中。从这个意义上说,朱媞是东北沦陷期里最后成长起来的一位知名作家。在那样一个最黑暗最艰苦的时期里,在日本殖民者严厉控制的间隙,表现良知的文学创作无异于自撞敌人的枪口。
创作环境的恶劣,也让作家的良知接受更严峻的考验。尤其是当父亲一家离开东北后,她自己也遭受两次职业挫折,这些让她感到伪满洲国日益严重的文化压迫和沦陷区人民所付出的沉重代价。于是,对那个特殊年代悲惨现实的表现,则成为她写作的使命感。她的第一篇小说《小银子和她的家族》就是取材于一位现实女孩的真实遭遇。主人公小银子从小被养父强奸,后又被养母贩卖给她的“小叔”,最终不忍折磨而自杀。小说真实地反映了那个特定社会里人伦的堕落和女性所遭受的残酷迫害。所以当这篇小说在沦陷期里东北最具影响的杂志《新满洲》刊出时,样刊未通过日伪机关的审查,杂志社只好将这篇作品做撕页处理。同时朱媞的另一篇小说《渡渤海》也在《新满洲》上被勒令停发,杂志社没办法只好临时改为她的另一篇《邻组小景》顶替。
《樱》中最重要的一篇小说是《大黑龙江的忧郁》,描写了一个因为轻信人言、离开故土、来到中国的女俄侨的绝望和悲哀的故事。卢丽的母亲亚娜年轻时被一个中国人诱惑,离开了她的爱人来到中国,十几年后,这个中国人死掉了。生活的艰难与同族的攻讦迫使这个“异族血系的女人”无法支撑下去,她开始讨厌伪满洲国的所有方面。她认为伪满洲国只有一个好处——女人守活寡。她最终不得不带着16岁的卢丽,乘船从黑龙江返回俄罗斯,并最终投江自尽。
“历史的真实是哺育我们民族最为可贵的乳汁。”这是那一代人的切肤之体认。朱媞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现在的年轻人,恐怕很少能理解我们那一代人的处境了。”是啊,关山漫漫,时序悠悠,国破家亡,山河沦陷,强力压顶之时她们以纤纤女性之躯,胸怀民族大义,不惧邪恶,坚守着作为一个中国人的道德和人格底线,以自己的笔抒写自己的良知,将那一段我们民族所承受的苦涩、难堪、头悬杀身之祸的历史真实地记录下来,当是何等的难得。
《樱》当时由国民图书社在长春出版发行。该社由山东人刘钟泉所创办,原来以出版武侠、言情等通俗小说为主,后来改出新文学作品。当时以写军人题材小说知名的作家杨慈灯和写儿童小说的作家杨光月等都在国民图书社出书。李正中的小说集《笋》和诗集《七月》也是这个图书社出版的。该社同时还出版四种期刊:《东北文学》《国民月刊》《现代妇女》和《学生月刊》。后来,我将淘到的《樱》拿给朱媞,请她在扉页上题几句话。她沉思了半天,这样写道:“重翻《樱》让我脸红心跳。笔下的人物多半苍白无力,原本应当还原他(她)们在苦难中不屈和抗争,但却只写出了敌伪统治下人民的迷惘、忧郁和愤慨。这就无怪给没有经历过黑暗时代的人留下了鄙夷的口实,而让冒着生命危险才留下这点点文字的人感到难堪。国卿先生正确评价并收藏它,非常谢谢。”这是我非常喜欢的扉页题记,短短的几句话,朴实而谦逊,还带有三分深刻,堪称题记中的经典。
从1941年开始到如今,朱媞创作已达70年。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时日里,我们又见朱媞,又见她的《樱》。透过她温婉的笑容和飘霜的两鬓,我们依然能看到她当年的隐忍与淡定。我想起了作家陈放读过《长夜萤火》之后,在1987年第3期《追求》杂志上的一段话:“面对这些女性灵魂的自我发现:寻找、挣扎、困惑、抗争、呐喊,血一样的吻和冰一样的柔情……我们仿佛听到了九天玄女和女娲从另一个世界送来的歌声……”那一刻,我也有着同样的感受。
2012年8月,朱媞在沈阳逝世,享年90岁。她的墓碑就是《樱》的封面,淡粉色的大理石,上面嵌有她的瓷质照片。碑的后面是李正中书写的挽联:“珠玑百千篇,花落香犹在;琴瑟七十载,卿去仆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