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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道时间性与人类学

2014-07-11张祥龙

中州学刊 2014年5期

张祥龙

摘要:研究孝道与人性的关系,离不开当代人类学对于人类独特性的新发现。这些发现否定了一些以往的论断,又新发现了一些以前不知者,两者中都有与孝道相关者。在梳理了这方面的情况之后,通过哲学人类学的视野来探讨男女为何会成为夫妇,孝道为何是一种人类特性,尤其是孝是如何在人类时间意识的变化中出现于人类生存过程中的。广义人类的两足直立行走方式导致了人类新生儿的极度不成熟。相比于工具的改进、打猎获得肉食等其他影响人类进化的因素,新生儿不成熟的特征更持久深刻地改变了人类的基本育子方式和生存方式,导致了人的内时间意识的深长化,为孝道的出现准备下了长期记忆的意识前提。孝道意识的呈现不可归因于年长者的有用,而是深长时间意识被育子经验反转激活的结果。

关键词:人类特性;夫妇及家庭的形成;人类婴儿的极度不成熟;内时间意识的深长化;亲子互绕联体

中图分类号:B8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14)05-0011-10

一、引言

要探究孝道的哲理根基,必先晓得它与人性的关系,因为孝道的哲学问题首先就是:它是人性的表达还是仅仅因后天的文化和所受教育形成的?我们对人性的认识,相比于以往两千多年,在20世纪有了重大变化。除了生物学(比如基因学说)、心理学特别是弗洛伊德潜意识心理学、文化社会学和欧洲大陆哲学(如现象学、结构主义)等之外,造成这种变化的一个重要动因是人类学及相关学科的新发展。比如,由于人类学的新发现,我们现在不能再将能使用工具、有反思意识、会使用语言符号(而不是具有发声语言)等特点看作是人类的独有特性了。我们也不能再受摩尔根的影响,断定人类本性与家庭没有必然关系了。

但我们也知道,与人类本性相关的话题,在某些方面是相当敏感的。比如,主张人类本性受到种族基因的影响,或者说人性与性别——不管是异性性别还是同性性别——有某种内在关系,都可能受到激烈的、超出纯学术的批评,甚至谴责。人类学与我们的切近还可由威尔逊1975年出版《社会生物学》引起的轩然大波窥见。①它引发的抗议和近乎政治运动的争论,除了因此书的最后一章以讲其他社会生物物种的方式——基因、性别关系、社团结构等——讲到了人类的特性②,还由于这位科学家表露出了对于我们这种人的“过时”性的不满,认为“它是为了部分地适应那消逝了的冰河期而草率形成的”,所以今天的人类或许应该“朝向更高的智力和创造性而坚决推进”③自身的改造。这种要从根基处改造人类或人性使人“进化”到“后人类”的危险主张,甚至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科学规划或科学实践的主导目标。④

可见,人类学以及会重新塑造人性的科技都不止于知识和技术了,它们与我们对于人性和孝道的理解、估价越来越直接地相关。关注人类本性和人类命运的哲学家们,已经越来越重视它们了。如果现在我们处于两三百万年前,同时有四种或更多的人族(huminin)和人属(genus Homo)存在⑤,或十万到四万年前,同时起码有三种人——智人、尼安德塔人和亚洲的某一种,比如弗洛勒斯人,那么当我们谈论“人性”时,就不会那么容易地“先天而天弗违”,或那么想当然地下定义了。如此一来,签订“人权公约”就要难得多,哲学与人类学就更难分开了。同理,高科技和相应的文化、政治经济学正在构造新的人属,那时我们将降到进化表的第二级。这岂不是个更根本的形而上学的问题吗?

“草色遥看近却无。”人类学、灵长类学、社会生物学甚至生物学这些学科与哲学的内在关联,有时要到“遥感”的距离才会对我们出现,就像一些荒原和森林里的古迹要在高空中才能“遥感”到。距离过近,看到的就只是不同乃至冲突。

本文是对人类学进展如何影响到我们对于亲子关系、特别是孝道的理解的一个初步的、不全面的和粗糙的阐述。限于作者的微薄学识和形成此文的时限,难免挂一漏万,只是希望引起有心人的一点关注,得到方家们的批评。

二、人与其他动物的区别何在?

从珍尼·古多尔1960年的发现以来,加上后来更多的观察表明,黑猩猩和一批灵长类都是会使用工具的。⑥而且,黑猩猩等也有合作捕猎的能力,并与同类分享猎到的肉食。⑦一些灵长类(如猕猴、猩猩类)也有学习的或形成代际传递的“文化”能力。⑧此外,黑猩猩已被证实“可以学会使用(如果不能说的话)语言”。⑨两只黑猩猩,华舒(Washoe)和露西(Lucy),从小被收养人教授美国手语(American Sign Language),学会了100多个代表英语单词的符号,并能将它们组成简单的句子,与人交流,如“你,我,出去,快”、“[旁边猴舍中]肮脏的猴子”、“脏猫”等。⑩当然,灵长类或猩猩类(黑猩猩、波诺波猿、大猩猩等)的这些能力,与人类相比,实在是原始得很、“萌芽”得很,但它们毕竟说明,在这些方面,人与其他高等动物(其实还有海豚等)之间的区别,只是程度上的,而不是本质的或性质上的。那么,人与其他动物的比较真实的区别何在呢?科塔克在《人类学:对于人类多样性的探讨》中写道:

看来人类是最能合作的灵长类,表现在寻找食物和其它社会行为中。除了黑猩猩中有猎肉分享之外,猿类倾向于个体的寻食。猴类也是独行觅食的。在人类的寻食者们那里,男人一般去打猎,女人则采集,然后都将得到的食物带回营地来分享。那些不再觅食的老年人从年轻些的成年人那里得到食物。每个人都分得大猎物的肉。由于受到年轻者的供养和保护,年长者过了生育年龄后还活着,并由于他们的知识和经验而得到尊重。在一个人类群组(band)中储存的信息,远大于任何其它的灵长类社会所具有的。

相比于黑猩猩和波诺波猿(bonobos,倭黑猩猩),人类的性伴侣的联系倾向于更排外和更持久。由于我们这种更稳定的性关系,所有人类社会都有某种形式的婚姻。

人类从自己出生社群(group)之外的社群中选择性伴侣,因此夫妻俩人中至少有一个是外来的。然而,人类终生都与儿子们和女儿们保持联系。维持这些亲属和婚姻联系的体制造就了人类与其他灵长类的主要区别。

让我们来分析一下这三段引文。首先,人类尽管是最能合作的灵长类,但其他灵长类中也有某种合作,所以人类在“合作”这个性质上与其他灵长类的区别只是程度上的。但是,下面列举的一些特点却有某种结构上的变化了。人类有男女之间的觅食分工,这是其他灵长类所没有的。人类有养老、敬老的特点,而其他灵长类或所有其他动物都不具备它。人类有排他的、长久的性伴侣关系,这在动物中很少见。人类的性结合有婚姻制保障,这当然是独特的。人类是外婚制,这在猿中间也有表现。但更被强调的,而且是被很合适地强调的是“人类终生都与儿子们和女儿们保持联系”,即人类的亲子关系是独特的。总之,是人际关系的结构和样式,即发自夫妇阴阳对生婚姻和分工的生存时间样式,比如终生亲属认同和代际间的双向关爱,而不仅是某一种孤立的能力,将人类与其他灵长类更真实地、对于我们也更有意义地区别开来。这是很有见地的,其实也是人类学多年调查和反复研究达成的共识。

当然,人类与其他灵长类,尤其是猿类之间,有明显的解剖的和基因上的区别。比如人类是直立和两足行走,由此造成了一系列身体结构上的重大后果(我们下面会再讨论它们)。但是,只有将这些生理上的特点与人际关系结构及其造成的基本行为结合起来看,才会出现对于我们的生存理解来说有意义的区别,而不仅是博物馆和宗教里的区别。

人,或我们这种人,不是一般的社会性动物。它是男女有别、养老敬老、结婚成家和终生维持亲子关系的动物。没有这种人类学视野,非抽象的人性就由某种理论来虚构了,或者被淹没在笼统的“社会性”、“文化相对性”之中了。但我们确实是有“人性”的,它并不抽象、固定,而是我们这种人类具有的“道德”“政治”所从中生出的亲子时间根源。人的美德乃至道德,就是从这种人的代际伦理时间而来!

我们从来就是有伦理的,而且是具体鲜活的伦理。它们不是详尽的道德规范,而是由不同人群的文化塑造出来的,但它们又绝不像“亚当的犯罪智慧”或“理性”“语言”“社会性”那么抽象。所以儒家讲的“仁者人也,亲亲为大”,是不知西方人类学的情况下所达到的充满了人类学见地的灼见。

三、男女为什么要成为夫妇?

近现代的人类学从西方开始,所以,以往的人类学家大多以西方男女观和婚姻观为基底来观察其他文化人群的男女及婚姻关系。一开始,他们相信某种近乎西方家庭和亲属观的模式是普遍有效的,接下来,他们发现世界上的“原始民族”中存在许多不同于这个模式的两性关系和家庭组合方式,于是就仓促地做出一些判断。19世纪的某些人类学家,如摩尔根,宣称人类早期有过一段无婚姻、无家庭的杂交时期,或所谓“共夫共妻”的时期。但是,后来更严谨、求实的大量人类学研究表明,摩尔根在这个问题上错了,人类从头就有婚姻,有家庭。而且在同一时期的不同人群里,可以同时存在多种不同的家庭形式。一夫一妻婚姻和家庭也不必完全基于私有财产的继承,当然,也不一定只基于情感。以往的哲理想象力太简单,太想当然,被非此即彼(主观/客观、物质/精神、功利/情感等)的实在观和单线进步观框定,进不到几百万年人类进化的委曲之中。在这里,有文字记载的数千年“文明史”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时间的悠长使“考古”或“本原学”(arche-ology,考古学)的幸运发现和想象力在根本处不可避免。那么,有什么理由来解释人类男女关系为什么会是这样(这种夫妻化)而不是那样(乱交、严格的一雄多雌、一雌多雄、社会昆虫式的两性关系、严格的一夫一妻等)呢?

对于人类形成夫妇关系最常见的也最基本的一个解释可称为“育子须父”说——漫长而艰难的人类婴儿养育期使“父亲”或“丈夫”的育子贡献具有相当大的生存意义。比如戴蒙德写道:

人类婴儿即便在断奶之后,所有的食物仍由父母亲供应;而猩猩断奶后,就自行觅食。大多数人类父亲密切涉入子女的抚育,母亲就更不用说了;而黑猩猩只有母亲这么做……因为我们取得食物的方法既复杂又依赖工具,刚断奶的婴儿根本无法喂饱自己。我们的婴儿,出生后得长期喂养、训练与保护——比黑猩猩母亲需要付出的,多得太多了。因此人类父亲只要期望子女存活、长大,通常就会协助配偶养育子女,而不只是贡献一粒精子。

如果情况是这样,那么两性关系就需要是长期的和基本对偶的。在采集—打猎时期——这是人类进化中最漫长而构造人性的时期,一夫养不了多妻及其子女,多夫养一妻则难以区分子女归属,投资不划算。这个假说很有些道理,以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类学现象,即此引文中涉及的人类婴儿非“长养”而不能成活的生存时间特点为依据。之所以会这样,有一系列原因,其源头或许是人的直立两足行走,由它而导致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尽管这种效应是极其缓慢地形成的。直立两足行走允许猿人比黑猩猩更多地用前肢或手来运用工具,这就可能慢慢刺激人脑体积以及头颅体积的增长。但另一方面,直立行走又限制了人的骨盆开口处的宽度,不然就支持不了直立的上身。这样,人类的妇女生孩子就艰险了:胎儿头大,骨盆开口又限制了产道,使她无法像其他哺乳类包括黑猩猩那样地顺利生产,于是,就只能在婴儿还极其不成熟时就产下它。结果就是人类抚育子女的漫长和艰难,特别是在采集—打猎时期的游动生活方式中,更是这样。于是,若无父亲的协助,一位人类母亲要养活子女、特别是连着养活几个子女的可能就不大了。

可是,这父亲是如何帮助母亲或丈夫如何帮助妻子的呢?一种19世纪末以来就流行的、甚至现在还有影响的学说是“猎人丈夫说”。假设人类男子自远古(比如自能人、直立人乃至古智人时期以来)就是猎人,而且这猎人的猎物——肉食——对于妻儿们的生存至关重要。但是,这几十年的研究起码在颇大程度上削弱了它。根据对于现存的采集—打猎社会的研究,猎手们打到的猎肉并不只在他(们)的家庭中享用,而是分给此社群中的每个家庭。这也就是说,猎肉是一种“公共福利”,它的分配是以社群而非家庭为单位的。这样一来,猎肉就不能直接有助于塑成夫妇关系了。

要代替这个假说的,是“男猎人竞争女人说”。一些学者提出,男性的猎人或战士是为了争得女子而冒险涉难,因为他的成功为群体带来高等食物和安全,提高了他在群体成员心目中的价值,女人就更愿意委身于他,他娶到更能干的女人的机会就大,他的后代即便在他不参与直接喂养的情况下,其存活率也就更大。这个学说似乎没有充分解释为什么男人会基本上维持稳定的夫妇关系,而不是到处拈花惹草。或许此假说假定了,男人们打猎成功的机遇总的说来是比较平均的。不管怎么说,这两种假说都将男女结合成夫妇归为多于性关系的动因。

从20世纪60年代以来,也有学者论证道:在采集—打猎的人类社会中,是女人的采集而不是男人的打猎提供了食物的主要来源,尽管部落中的人好像更看重猎肉。这个论证有利于上面两学说的后一个。

另一个解释人类夫妇关系的是“保护说”或“保镖说”,即夫妇关系的形成主要由于男人为自己的配偶和子女提供了保护。学者们注意到,在灵长类中有杀婴现象,即有的雄性(比如新成为社群首领的雄性)要杀死不是自己后代的同类幼仔。有的学者特别重视它对于塑造灵长类的雌雄关系乃至人类男女关系的作用。按照它,雌雄乃至男女的终年结盟或结伴关系主要出自保护自己后代的进化适应。在加拿大的一项调查证实,结了婚的女子受到性侵犯杀害和性骚扰的概率确实较低。

还有“金屋藏娇”的假说。其认为人类女子隐性排卵的特点(不同于其他灵长类),使男子无法确定女人的受孕时间。为了保证她生下的后代是自己的,男人就必须与女人长相守,由此导致了夫妇关系。而且,女人没有确定的发情指标,也避免了其他男人在特别时期的冲动干扰。

总之,现在几乎所有人类学家都承认人类的夫妇关系模式——在众多男人共处的社群中夫妇终年厮守,甚至终生相伴(包括一定程度的一夫多妻等现象和婚外情)——的自然事实。而且认为,相比于其他动物,特别是灵长类,这种关系是独特的。也就是说,夫妇关系是不寻常的人性特征。看来儒家主张的“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是相当“人化”的或“人性化”的。不少人类学家在谈到人类的配偶关系时,倾向归因于人类性活动的终年化,乃至体毛减少等生理特点。其实,那只能说明人类成人在生殖期中可以经常有性活动,逻辑上也包括乱交的男女关系,却无法说明人类夫妇关系的形成。夫妇形成的理由既有生理性的,也有超生理性而又非体制性的。

它表明,人类是特别能权衡妥协或者说是特别有内时间意识的中道存在者,而不是像其他的高等动物那样,雄性之间在争夺雌性时或是完全排外的,或是杂乱无序的。这种内时间意识也使得黑猩猩的“自身—他者意识”和“欺骗意识”成为可能,但它在人这里的深化使得人的“夫妇意识”成为可能。当然也可以反转一下,从女性的角度来看,女性在应对男性的体力优势时,进化出独特的平衡机制或“欺骗”机制,比如隐性排卵,既迫使男子比较专一,又减少了群体内男子间的竞争烈度。因此,人类从根本上就有家庭,包括基本上是一夫一妻的家庭,因为这是人性的表达,是内时间意识的智慧表现,是人类进化适应的优势所在,与私有制无关。

但迄今的所有探讨都忽视了一个在我看来绝非不重要的问题,即人类子女与父母保持终生的密切关联对于形成夫妇关系的意义。迄今有关的人类学研究几乎都关注于同一代的雌雄男女的关系,顶多涉及从亲代到子代的垂直关系(比如提及人类有终身亲属关系),而对于更有时间跨度的代际关系,特别是从子代到亲代的反向关系,置若罔闻,好像那是可以完全忽视的。可是,如前所说,人类的特点就是内在时间意识的深长化,这样的存在者的基本结构怎么能不与代际间性相关呢?比如可以设想,子女与父母的终生联系参与塑造了人类的社会关系网,改变了它的结构,促使父母或前辈夫妇关系的形成和稳定。这方面的可验证模型也是不难做出的。

四、孝:被忽视了的人类特性

孝这个人类现象迄今还没有成为一个重大的人类学问题,也没有成为一个重大的哲学问题。这种状况应该改变,因为它是人类的内时间意识的集中展现,从中可以窥见人性的最独特之处。不理解孝,人类学就还在颇大程度上徒有虚名,哲学家们讨论的人性和人的生存结构就是无根之木。但是,人类学和当代现象学及生存哲学的研究毕竟为我们反思这个问题提供了一些可贵的观察视角和佐证。

1.孝是一种非特殊的人类独特现象

孝,如这个汉字所显示的,意味着子代对于老去的亲代的照顾、尊重、怀念和继承。它在其他动物中存在吗?好像是不存在的,尽管中国的孝书中有“慈乌反哺”一类的说法,但从来没有确凿的根据。甚至在黑猩猩、波诺波猿中,也没有它存在的证据。上面述及,原来不少被认为是人类的独特之处的,如使用工具、自身意识、运用语言符号、政治权术等,现在都在动物、特别是我们的表兄弟猩猩类中被发现了,起码是它们的初级形态。但是,孝这个现象,就像两足直立行走,却只是特立于人类之中的。那么,难道孝如一些人所说的,只是人类的特定文化现象而不是一个非特殊的人类现象吗?看来也不是的。人类学家们已有共识,孝行——当然人类学家们多半不会直接用这个词——是人类的基本现象。比如,《人类学:对于人类多样性的探讨》在表述人类的特点时有这样一段第一节已经引用过的话:

那些不再觅食的老年人从年轻些的成年人那里得到食物……由于受到年轻者的供养和保护,年长者过了生育年龄后还活着,并由于他们的知识和经验而得到尊重。

可见孝不只是个特殊的文化现象。在谈到人与猿的区别时,灵长类学家和人类学家们就会注意到这个现象;或者,在分析尼安德塔人(Neanderthals)时,也会注意相关的现象。比如,尼人的骨骼上往往有创伤,可能是猎大兽时导致的(也可能是尼人群体间相互争斗造成的),但其中的大多数都痊愈了,“证明在这种人族存在者(hominins)中有社会协助”。这就让人可以去推测,尼人中或有家庭和孝养行为的存在。但是,这种家庭和孝行肯定远不如我们这种现代智人发达,因为相比于现代智人,尼人里边老年人和婴儿的百分比较低,而青春期的和成年的人所占的百分比较高。

2.动物——包括黑猩猩——无孝可言

古多尔等人多年观察的黑猩猩的典范母亲弗洛(又译为“芙洛”),曾身为猩群中雌黑猩猩的老大,养育了数个子女,当她变老后,那些后来很成功的子女——法宾、费冈、菲菲——并没有来照顾她。最后她死于一条河边,无“猩”理睬。请看珍尼·古多尔的描述:

这时,老弗洛看上去已经很苍老了,她估计快50岁了,牙齿都磨坏了,曾经黑亮的头发都变得又黄又稀疏,满脸的皱纹,虚弱得像个老太太,已经经不住弗林特[弗洛的最后一个儿子,此时8岁]骑到她背上了……他们两个老是单独在一起,因为老弗洛虚弱得都跟不上大伙儿了,她的衰老使她和弗林特都很孤单。

老弗洛死于1972年,这是我特别难过的一天。我认识她这么长时间了,她教了我很多东西。她是在过水流湍急的卡冈比河时死的。她看上去很安详,好像她的心脏是刚刚突然停止跳动似的。

黑猩猩没有绝经期,这是与人类的又一个区别,所以弗洛至死还在尽母亲之责。弗洛死后三周,弗林特也死了。弗洛的子女们就生活在同一个群中,他们也曾很依恋她,帮她对付其他的黑猩猩,女儿菲菲也曾对于弟弟很有兴趣(可能是在不自觉地积累养子经验),弗洛死后菲菲也曾试图帮助弟弟弗林特,可见黑猩猩中是有某种亲属认同的,但他们都没有来实质性地帮助年老的母亲。为什么会是这样?在弗洛最需要成年子女照顾的时候,它不在那里。这并不说明她的子女们不好,而是他们还根本不知道这是好的、应该的。黑猩猩的意识还达不到“子女应该照顾年老母亲”的程度,因为他们的时间感受能力没有那么深长。按一般的进化论解释,这时弗洛子女对于她的照顾,是无生存竞争效应的,因为她衰老了,无大用了(比如弗洛最后生的儿子弗林特就被宠坏了,缺少生存竞争力),应该将宝贵的精力用到照顾他们自己的后代身上。“弗洛死后20年,她的子孙形成了迄今为止冈比[Gombe,又译‘贡贝]最强大的家族。”

五、为什么会出现孝?——更深长的内时间意识

但在人那里——直立人?或要到古智人?——却出现了明确的孝行,而且进化论学者们也可以为这孝行找到增强进化适应力的根据,比如老年人的知识和经验对于群体的生存有帮助,特别是在出现异常状况时,像旱灾时记得哪里有水,饥荒时知道哪种植物可食,瘟疫时知道哪种草药可疗。但是,这个转变是如何发生的?老年如何从无用变为有用?特别是人猿之共祖如何知道这种有用?却是这种解释无法说明的。情况倒似乎是:造成孝行与造成“它有用”实际上是一个过程。没有深长的时间意识,老年人就不会比中年人更有知识和经验的优势[在今天这个技术横行的时代里,老年人又似乎变得无用了]。

关键在于,在人这里,不管是能人(平均脑容量600—700cm3)、直立人(脑容量900cm3)、古智人(脑容量1135cm3)、尼安德塔人(脑容量1430cm3),还是现代人(脑容量1350cm3),在某一时代、某一阶段那里出现了足够深长的时间意识,致使他或她能够记得或想到:母亲和父亲对于自己曾有大恩,应该在他们年老时回报。如果不这样做,就会在某个时刻感到不安和愧疚。能够有这种孝意识的人,一定是能进行跨物理空间和物理时间而想象和思考的人,能积累知识和经验,能够在各个层次上合作,也就是到老也能够被后代认为是有用的人。

1.什么使深长时间意识出现?——人类新生婴儿的极度不成熟以及亲子联体

相比其他哺乳类、灵长类,人类新生婴儿的不成熟不只是量的变化,它深刻改变了人类婴儿与母亲、父亲或任何抱养人的关系乃至父亲与母亲的关系,也改变了人类本身的亲属及社会关系结构。人们总习惯于将男女或夫妇比作最明显的人类阴阳关系,相对、互补而又出新;但就人类的形成史和实际生存样式而言,由两足行走导致的新型亲子关系,才可能是那产生一切新形态的阴阳发生的源结构。人类婴儿的不成熟达到了什么程度呢?看一位人类学家M. F. Small所写:

人类婴儿出生时,它从神经学上讲是未完成的,因而无法协调肌肉的运动……在某个意义上,人类婴孩的非孤立性达到了这种程度,以致它从生理和情感上讲来只是‘婴儿—抚养者这个互绕联体的一部分。

这讲得不错。人类婴儿与抚养者(在迄今为止的人类史上,这抚养者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婴儿的父母)不是两个个体之间的亲密关系,而首先构成了一个互绕联体。人类婴儿必须提前出生,它与母亲之间的肉体脐带虽然断了,但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意义上的身体脐带还活生生地联系着母子乃至父子。所以亲子关系,更可以被称为阴阳关系。正是由于它,导致了人类家庭。人类的夫妇关系,如前所说,也在很大程度上源自于这个关系。从现实的生成顺序看,有夫妇才有亲子;但从人类学、哲学人类学或人类形成史的发生结构看,有亲子才有夫妇。

婴儿出生的不成熟如何导致了内时间意识的深长化呢?婴儿出生的极度不成熟,意味着它的生命的极度微弱,随时可能而且比较容易死亡。因此,养活这样的生命需要母亲乃至父亲完全投入,甚至深刻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从带孩子开始,亲代就失去了“自己的”生活,而进到一个互绕联体的生活之中。婴儿的不独立就等于亲代的不独立。这从母子夜间睡觉的方式可以略加窥见。另外,由于婴儿出生时脑部是远未完成的,所以出生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头颅和脑要像个气球一样快速扩张,最后头骨才能合拢。可以想见,在这段意识身体(主要表现为头)的塑成期或“正在进行时”中,婴儿与母亲或抚养人的互动具有深层构造的、终身的后果。在某种意义上,婴儿与养育父母的内在关联“长进了”它的生命之中,而不只是一般的记忆关联。此现象或可名之曰“后天的先天关联”,因为婴儿出生后的“后天”,在其他灵长类那里还是在母腹中的“先天”。

心理学家们将记忆分为短期记忆和长期记忆。人类婴儿与父母的关系,其核心肯定属于长期记忆,而且应该是一种不会被遗忘的本能记忆或现象学意义上的身体记忆。我们学了外语,即便建立了长期记忆,但由于长期不使用,或由于年老,也会淡化或在相当程度上遗忘。但我们一旦学会了第一语言,或学会了游泳、骑车,即便长期不用它,其核心部分也不会被遗忘。人与养育己身父母的关系,甚至早于第一语言的学习,所以起码属于后一种长期记忆,即质的长期记忆。人随着岁数的增长,甚至到年老时,这种记忆可能变得更强烈,即便父母在他或她年轻时就故去了。

除了亲子之间的深度关联,这种关联持续的时间之长在动物中也是罕见的。现在的人类后代,平均14—15岁性成熟,能够生活自立更晚。而我们可以推想,人类形成史上的婴儿成熟期从生理上还要迟,因为对黑猩猩和大猩猩的研究都表明,野生自然生活的要比圈养的成熟期迟得多。野外的雌黑猩猩生第一胎的平均年龄是14.5岁,圈养的是11.1岁;野生的大猩猩生第一胎的年龄是8.9岁,圈养的是6.8岁。而现代人,特别是经过工业革命后的人类生活方式,相当于被圈养。灵长类养育后代要比其他动物包括其他哺乳类艰难。黑猩猩养后代也比大猩猩更困难,比如黑猩猩母亲携抱她的婴儿达5年之久,而大猩猩婴儿发展自身的运动能力比黑猩猩婴儿快得多,6个月的大猩猩幼仔就能骑到妈妈背上而不会掉下来,两岁就基本上不用母亲抱了。我们知道,黑猩猩要比大猩猩从生理到智力都更接近我们。情况似乎是:养孩子越是艰难、越是时间长久的,就越是被这种“长期投资”逼得要发展出内时间意识。

这两个情况加在一起,使得人类必须有长远的时间视野,能做出各种事先的预测、计划和事后的反省、回忆,不然就难以养活子女,传承种族。

2.养儿艰难的时间意识效应

相比于威尔逊津津乐道的所谓人类的好战性、一夫多妻制、鲜肉的极端重要性,人类婴儿出生的极度不成熟才是一个真正持久和影响深远的事实,它在狩猎—采集的人类社会中发挥了更大的作用。因为它,在那样一个不断迁移的社团中,父母亲必须有更长远的时间意识,知道如何养活、保护自己和婴儿。比如,那时的妇女必须“维持四年的生育间隔,因为母亲必须照顾幼儿,直到他们长大,跟得上大人”。由于拉扯幼小子女的母亲的劳动能力和移动能力都很受限制,可以想见,她必须获得人际的合作才能维持自己和子女的联体生存。首先,她择偶一定会极其看重男人的护家素质,除了他的保护能力之外,还有为人的可靠——忠实、热诚、慷慨等,而这些都含有内时间因素。而且,这男子不可太软弱,又不可一味地好斗,那样最终会葬送家庭,因为在这种“拉家带口”的情势下,几乎没有谁是战无不胜的。所以男子必须有权衡、合作、妥协和把握时机的能力。哪里最可能找到食物,哪里最可能有朋友而不是敌人,哪里是危难时可以藏身或避难的地方,哪种生存策略最能经受不测未来的颠簸,这是所有父母永远要操心牵挂的。再者,一位母亲与家庭、家族乃至邻里中的女性的合作也相当重要。婆婆、嫂子、小姑、女友等,都是能够为她临时带儿女的分身存在者,她都要尽量与之协调。二三十年的育儿期,哪种意识能应对,它才会在几十代、几百代、几千代的考验后,留存在人性之中。因为这个或这些“小冤家”,人类才不得不是一种时间化的存在者。

一些有见地的人类学家指出,生态位的开辟及新工具的使用与人族更长的成熟期有内在相关性。但是,他们这里是否将因果弄颠倒了,或起码是将原来是一个相互因果的双向过程简化为单因果的了?是复杂工具和习得的越来越重要导致了人类成熟期的延长,还是应该反过来看,是人类成熟期的延长导致了习得及工具使用的更加必要?就人类进化史的总体而言,这应该是一个互为因果的双向正反馈或“自催化”过程。但是就人族和人属的早期进化而言,也就是人类的发源动机而言,婴儿出生时的极度不成熟以及相应的人类成熟期的长久似乎是更根本的或更身体本能的。原因是,黑猩猩的平均脑容量是390cm3,而属于人族的南猿(被认为是人类的最早起源,是我们所知最早直立两足行走的人科动物)的平均脑容量从430cm3(A.afarensis)、490cm3(A.africanus)到540cm3(A.robustus)。其头颅骨肯定比黑猩猩的大,而且就其高值而言,这个差距(100至150cm3)在这种脑容量水准上也不算很小。而且,南猿的产道比后来的人族要狭窄。所以,尽管南猿婴儿的头颅骨要比人属的小,但婴儿出生的不成熟和青少年期的延长现象应该已经出现,尽管从量上无法与后来的现代人相比。科塔克写道:

年轻的南猿们(young australopithecines)一定要依靠他们的父母和亲戚来得到食物和保护。这种多年的儿童期依赖状态会为他们提供用来观察、受教和学习的时间。这也就为他们具有某种初步的文化生活提供了间接依据。

所以,情况可能是:南猿青少年期的拉长所形成的养育压力或选择压力,促使了他们的父母对于新食物和新工具的寻求和珍视,因为直立两足行走必会导致不成熟的婴儿出生和延长的成熟时间,但却不必然导致新食物和新工具的寻求。无论如何,养育时间延长不会晚于、也不应归于新工具的寻求和使用。南猿与黑猩猩的最大区别不是工具的制造使用,而是直立两足行走造成的养育延长现象的有无。

南猿乃至“阿尔迪”一类的“始祖种”,两足直立行走始于接近400万年前,乃至440万年前,而迄今发现的最早的人类加工过的石器工具是250万年前的,据说是南猿的“garhi”种使用的。当然,还没发现不证明石器工具不会更早出现,但情况似乎是:两足直立在人类形成史上最早出现,养育延长和石器工具的制造跟在后边出现。如果婴儿早出生导致的养育延长与当时的工具和食物谱达成了平衡,气候和生态环境又变化不大的话,人类的进化可以有漫长的停滞期,比如直立人在100多万年间,其工具没有大的变化。如果进化的动力只来自打猎和相关工具的话,那么就无法解释这么长久的停滞,因为这动力应该一直在发挥作用。可是,如果认为原初的进化动力主要来自养育延长的话,那么,这种延长了的养育期是可以与某种环境、某种因素达成平衡的。工具总会在使用中不断改进,而人的身体却可能在适当的条件中维持原状,试想四万年前人类进化的“大跃进”和一万年前的农业出现以来,人类的身体并无重大进化,而工具却发生了何其巨大的改进,就可知道这个差异了。

3.孝出现的契机

如上所示,孝指子女对年老父母乃至前辈亲人的照顾、尊重、怀念和继承,孝道则指对这种孝行的自觉化、深刻化和信仰化。它的出现而非保持,并不能只由不少人类学家给出的“老人保存和传递有用知识”这样的理由来解释,因为孝的出现与能够保存有用知识是一个而非两个过程,使得孝出现的时间意识也会使保存知识成为可能。所以,能够对孝做实用主义的考虑已经预设了孝。对于人之外的其他动物,包括我们的表兄黑猩猩,孝是无用的,徒然浪费可用来维持己身和抚养后代的精力与能量,于该种群的生存不利。

这拐点很可能出现于人类子女去养育自己的子女之时。这个与他/她被养育同构的去养育经验,这个被重复又被更新的情境,在延长了的人类内时间意识中忽然唤起、兴发出了一种本能回忆,过去父母的养育与当下为人父母的去养育交织了起来,感通了起来。当下对子女的本能深爱,与以前父母对自己的本能深爱,在本能记忆中沟通了,反转出现了,苍老无助的父母让他/她不安了,难过了,甚至恐惧了。于是,孝心出现了。他/她不顾当时生存的理性考虑,不加因果解释说明地干起了赡养无用老者的事情,他/她的子女与他/她的父母的生存地位开始沟通,尽管说不上等同。起头处,他/她不会知道年老父母的“用处”,或知道了一点也影响不了日常的行为模式。因为在有孝之前,人活不过多老,也积累不了多少能超出中年人的智慧。但凭着内时间意识中过去与当下的交织,越来越多的“过去”被保持在潜时间域中,只要有恰巧应时的激发,那跨代际的记忆反转就可能涌现。此为人的意识本能的时间实现,与功利后果的考虑无关。“养儿[时]方知父母恩”,说的就是构成孝意识的时间触机。

孝心的出现,表明人的时间意识已经达到相当的深度与长度,能够做宏大尺度的内翻转。而且,由于孝迫使当前子女身荷未来(自己子女)和过去(自己父母)的双养重负,导致更大的生存压力,人类变得更柔弱、更不易成熟和死亡,于是其内时间意识就被逼得还要更加延长和深化,新的工具和生态位就更是生存的渴望和创造了。基于这种推想,四万年前在现代智人身上发生的进化“大跃进”,或许是人类实现孝的最晚时刻。从此以后,许许多多新的发明创造——精巧的新工具如骨器、复合工具、鱼钩、网、弓箭,及高明的艺术如洞穴壁画、雕塑、仪式,乃至我们所说的这种语言,等等——以及它们体现的身心特征就奠定了现代人类的生存基底。

六、总结:仁者人也

以上哲学人类学的研究,所运用的是“朝向事情——即现有人类本性的形成——本身”的方法,也就是“道不远人”“仁者人也”的方法。社会生物学化的人类学研究过于强调基因的普遍决定,而自由主义、极端女性主义等则过于强调人的文化性,似乎人性只是一张白纸,任由特殊的文化来打扮。人有自己的身体,一个并非个体化和完全肉体化的时间生存的身体,在物质与精神、基因与文化的二元化之先,人身就已经在生存的长河中形成、演变、再形成,如此循环往复。

儒家讲的“男女有别”,现在看来,确是一个极悠久的人类现象和原则,有丰富的多重含义,比如生理的、劳动分工的、外婚制的。它不但没有歧视某个性别之意,反倒隐含男女在差异之中的互补式平等之意,当然殊不同于西方意识形态传来的外在形式上的“男女平等”。

但一切源于人——含人科动物、人族、人属和智人——的生存之道,主要就是抚育婴儿成熟,以致再去养育婴儿之道。直立两足的最重要后果就是人类婴儿的极度不成熟以及随之而来的一系列后果。由它或它们形成了人朝向自身形成的发动结构。由于这种极度不成熟和随之而来的青少年成熟期拖后,养育人的后代必须有众男性群体中的父亲,而不能像其他灵长类那样,或者是“单亲[母亲]抚养”,或者是一雄多雌,或者是孤立的一雄一雌。

亚里士多德说人是个“政治联盟的存在者”,很有见地,但他断定“人就其本性而言是一种要生活在城邦中的动物”,就有问题了,因为人就其本性而言,首先是一种要生活在夫妇家庭和血亲/姻亲家族中的动物,而不必然是城邦中的动物。《礼记·礼运》写道:

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人之义。

这“人义”[即做人的含义]的顺序,也可看作是人的政治发生顺序,即亲子[“父”是“父母”的缩写]为源头,导致夫妇、家族乃至国家。国乃家的延伸,故被现代人正式名曰“国家”。但《孟子·离娄上》已云:“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讲“家之本在身”,表明家的最真实含义要通过学六艺之“修身”来获得,但这“身”却首先不是个体之身,而是亲子一体、家庭联体之身,所以《孝经·开宗明义》要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所有这些,会导致人的内时间意识的深长化,即所谓穷—变—通—久。“穷”指人类婴儿之完全被动,养育之艰难困厄;必“变”而活之,母之父之,亲之戚之,谋划之、器具之,与时偕行之;此变创出新生态位,“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礼记·大学》引殷汤之《盘铭》);于是有“通”,总有新意涌出,达于未来之几;如此则“久”,即内时间意识之深长化、回旋化,使人可历经无数患难变迁,从数万年、数十万年、几百万年前一路行来,而曾与之同行的多少物种,乃至多少人科、人族的兄弟种,都灭绝了。中华民族及文化,因得此人道正脉而在世界诸古民族古文化中最能持久。

当人的内时间意识达到能够在代际间切身反转时,即能够在养育自己子女时意识到过去自己父母的同样养育之恩情时,孝意识就开始出现了。这可能是人之为现代人的标志。从此以后,人成为完整意义上的、为我们熟悉的人,不管它是在打猎—采集、茹毛饮血、制网作弓、洞穴作画,还是在播种耕田、范陶冶铜、筑城造字,或制礼作乐、立法建国,乃至科技至上、大战世界。

孝即孟子所讲的“不忍人之心”的发端,不忍见年老之父母有凄凉晚景,如老年黑猩猩之遭遇。《孟子·公孙丑上》将“无恻隐之心,非人也”作为人的标志,这恻隐或不忍人之心以孝为源头。动物特别是鸟类和哺乳类,也有亲代对子代的不忍之心,但缺少子代对于亲代的不忍之心。人从能孝开始,才算是与其他动物有不同生活世界的人。《论语》里有“孝弟也者,其为仁[人根]之本与”,《孝经·开宗明义》里有“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人并非是因为会使用工具、会欺骗、会搞政治,或有自我意识和他者意识而成为人,而是因为能孝顺父母长辈亲人,因而特别能受教而成人。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关键维度,即人的内时间意识的深长化。所以孟子讲孔子为“圣之时者也”,我们认儒家为“时中”之学,绝非虚言。

注释

①[美]爱德华·威尔逊的自传《大自然的猎人——生物学家威尔逊自传》,杨玉龄译,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0年,第17章:“社会生物学大论战”。②[美]爱德华·O·威尔逊:《社会生物学——新的综合》,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7章(人类:从社会生物学到社会学),第519页。③Edward O. Wilson. On Human Nature. Cambridge &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8, p.208.④何传启:《第六次科技革命的机遇与对策》,《科学与现代化》2011年第2期。⑤Robert Blyd & Joan B. Silk. How Humans Evolved (fifth edition). Los Angeles: W. W. Norton, 2009, p.253. 此书主张,在400万至200万年前的非洲,起码有四大类人族物种生活,它们是:Australopithecus, Paranthropus, Kenyanthropus和Homo.⑥“使用工具”可以被简单地理解为:运用外物甲去改变外物乙的形状、位置和状态。外物甲就被看作是工具,而“运用”可理解为使用者在使用工具之际或之前,抓住、携带这工具,因而对工具的有效移动方向负责。这基本上就是B. Beck于1980年提出的工具定义。见Primates in Perspective, ed. C. J. Campbell, A. Fuentes, etc. New York, Oxford: Oxford Uni. Press, 2007, chapter 41, “Tool Use and Cognition in Primates”, by Melissa Panger, p.665.有关哪些灵长类会使用工具的信息,参见此书第671页,表41.1。黑猩猩也有制造工具的简单行为,比如修理草棍,使之适合于钓白蚁之用。⑦⑧⑨⑩Anthropology. The Exploration of Human Diversity (twelfth edition). by Conrad P. Kottak, McGraw-Hill Companies ,人民大学出版社与McGraw-Hill出版(亚洲)公司合作出版, 2008, p.81, p.81,p.222,pp.222—223,p.83,p.83,p.84,p.105,pp.104—105,p.83,p.110,p.108, pp.109—111.有的学者举出早期博物学家的传闻乃至日本古代小说所言的一些原始民族不养老、遗弃老人的例子,以否认养老的人类属性。这种论断有方法上的弊端,因为人类在局部或短期内不养老,并不说明他们在主流生存形态和长期生活中不养老。还有就是解释角度的问题,不同文化对某个现象可以有非常不同的理解。比如西藏的天葬习俗,在汉人看来就是对亲人遗体的大不敬,但在藏文化中可以有很不同的解释。20世纪人类学基于广泛的田野调查和考古发掘而得出的古人类“供养和保护老人”的结论,应该是更可靠得多和有全局意义的。参见[美]路易斯·亨利·摩尔根:《古代社会》上册,杨东莼等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47页及以下。如[法]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在为《家庭史》的序中写道:“他们[观察家和理论家]一律摒弃那种陈旧的理论:认为在人类历史上家庭出现以前,有一个所谓‘原始杂处的阶段”,“如今,总的倾向是承认‘家庭生活(在我们赋予这个词组的意义上)在人类社会的长河中都是存在的”。引自《家庭史》,安德烈·比尔基埃等主编,袁树仁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8页。《家庭史》的作者们也认为:“家庭也像语言一样,是人类存在的一个标志”(《家庭史》,第15页)。又见威尔逊:《社会生物学——新的综合》“几乎所有的人类社会的建筑单元都是核心家庭”,第519页。[美]杰拉德·戴蒙德:《第三种猩猩》,王道还译,海南出版社,2004年,第52、73、197、39页。关于人类直立行走的原因,流行的有“适应开阔草原生态说”。由于数百万年前的气候变化,非洲东部有些热带雨林变为热带稀树草原,原始人族动物为适应这个“从树林下到草地”的新环境,发展出了直立姿态的两足行走,因为这种行走有几个好处:便于高草中的远视,便于长距离地携负猎物,便于两前肢的手化,还有利于减少太阳的辐射,以维持体温(参见The Exploration of Human Diversity, p.104)。当然还有别的解释的可能。这几十年的发现表明,在直立两足行走、脑扩大和猎取大型兽类这三种人类现象之间,有上百万年的间距。但以下介绍的“猎人说”,还是很有些影响。参见Kristen Hawkes. “Mating, Parenting, and the Evolution of Human Pair Bonds”.Kinship and Behavior in Primates, ed. B. Chapais & C. M. Berman, New York,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p.444.参见Kristen Hawkes.“Mating, Parenting, and the Evolution of Human Pair Bonds”. Kinship and Behavior in Primates,p.443, p.445, pp.460—461,p.444, p.452,p.464.爱德华·O·威尔逊写道:“由于男性生育间隔时间比女性短,因此,一对一的性纽带关系因某种程度上的一夫多妻现象而有所削弱。”参见爱德华·O·威尔逊:《论人性》,方展画、周丹译,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26页。“我们有节制地实行一夫多妻制,两性关系中的变化大多数由男性引起。占全部人类社会四分之三的社会允许男性拥有数名妻子,其中多数还得到法律和风俗的认可。反之,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社会赞成一妻多夫。其他实行一夫一妻制的社会也只是在法律意义上如此,姘居和其他婚外关系的存在,造成了事实上的一夫多妻现象。”(《论人性》,第113页)情况是不是就像威尔逊叙述的那样,还有待更多角度的人类学文献,特别是从女性主义角度的所做的认真研究的结果。威尔逊对于我们这种人的特性或本性抱有某种藐视,他写道:“人类物种[因为科技的不断发达]能改变自己的自然属性。它会选择什么?是依旧在部分地为适应早已不复存在的冰河期而仓促形成的基础上踉跄行进?还是强迫自己形成因某种较高级的——或较低级的——情感反应能力而出现的更高级的智力与创造性?社会性的一些新模式能逐步地建立起来。在遗传学意义上模仿白臂猿近乎完美的核心家庭生活或者蜜蜂和谐友爱的手足情意,是完全可能的。”(《论人性》,第190页)他在这里好像表面上只是提出问题,但从他书中间或透露的看法,可知他倾向于赞成利用人工手段干预人类进化。这么“天真”(读了他的自传,我不认为他像他的对手们攻击的那样是种族主义者)的学者,尽管学识渊博,富于探讨精神,但在关键处,还是不敢当下就信其论断。Primates in Perspective, ed. C. J. Campbell, A. Fuentes, etc.New York, Oxford: Oxford Uni. Press, 2007,p.671.Handbook of Paleoanthropology, Vol.II, Primate Evolution and Human Origins, ed. Winfried Henke & Ian Tattersall, Berlin, Heidelberg, New York: Springer-Verlag, 2007,p.1729, p.1728.[英]珍尼·古道尔(即珍尼·古多尔):《和黑猩猩在一起》,秦薇、卢伟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29—130页。[英]珍尼·古多尔:《黑猩猩在召唤》,刘后一等译,科学出版社,1980年,第144、137页。Meredith F. Small. “Our Babies, Ourselves”. Annual Edition. Anthropology 2002/2003 (Twenty-fifth edition), ed. Elvio Angelon, Guilford, Connecticut: McGraw-Hill Dushkin, 2002, p.108,p.107.Charles J. Lumsden & Edward O. Wilson. Promethean Fire: Reflection on the Origin of Mind, Cambridge, etc.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3, p.79.Eldon D. Enger & Frederick C. Ross: 《生物学原理》影印版,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387—389页。杰拉德·戴蒙德:“人类发育、成长,很不容易,得花上20年,在动物界绝无仅有”(《第三种猩猩》,第135页)。按照比较新的人类学研究,现代遗留的狩猎—采集社会中,男子要17岁、女子则要40岁靠后才能完全养活自己[Robert Blyd & Joan B. Silk. How Humans Evolved (fifth edition), p.289, Figure 11.7]。可以大致想见,在现代人类的形成期中,后期情况(那时已经发明较高明的打猎和采集工具)可能与这差不多,但更漫长得多的前期和中期里,情况多半不同。当然,这也依生态环境和人类吃的食物品种而变,生态好时这种年龄会提前,不好时会错后;打猎已经很重要的时期年龄会后移(因为要学会猎捕大野兽的技术和体力要求高),而很早期的人族,起码有的种类以吃植物为主,这年龄会提前。Caroline E. G. Tutin.“Reproductive Success Story——Variability Among Chimpanzees and Comparisons with Gorillas”, Chimpanzee Culture, p.184, Table1.参见[美]爱德华·O·威尔逊:《论人性》,方展画、周丹译,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85—125页。Robert Blyd & Joan B. Silk: How Humans Evolved (fifth edition), Los Angeles: W. W. Norton, 2009, p.263,p.312.Anthropology. The Exploration of Human Diversity, p.114. How Humans Evolved (fifth edition), p.284. 西班牙《国家报》还有报道:“古猿340万年前开始使用石器——人类进化史向前推90万年”,《参考消息》2010年8月13日。以上谈到过另一个因素,即人可能会像黑猩猩那样,在“圈养”或“文明状态”中,其性成熟期及生育时间提前;它有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抵消由人类婴儿不成熟出生造成的成熟期推迟[这种推迟按人类学的现有资料,会随着人族的进化而加剧。参见How Humans Evolved (fifth edition), p.264, pp.291—292],形成某种平衡,于是导致长久的进化停滞,除非有重大的环境改变打破它。《礼记·郊特牲》:“夫昏[婚]礼,万世之始也。取于异姓,所以附远厚别也”,“男女有别,然后父子亲;父子亲,然后义生。义生然后礼作。礼作然后万物安。无别无义,禽兽之道也”。《礼记集解》卷26,[清]孙希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中华书局,1989年,第707—708页。Aristotle. The Politics of Aristotle, ed. and trans. Ernest Barker.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6/1979, p.5. 亚氏在那里讲道:“从这些考虑可以明白地看出,城邦(polis)属于那种凭借自身本性而存在的东西之列,而人就其本性而言是一种要生活在城邦中的动物”,“相比于蜜蜂或其他群居动物所能达到的联盟状态而言,人注定是一种政治联盟的存在者。”苗力田主编的《古希腊哲学》将这些话译为:“由此显然可见,城邦是自然的产物,人天生是一种政治动物”,“人比蜜蜂以及其他群居动物更是政治的动物”(第577页)。苗译似有过简之嫌,比如将“人就其本性而言是一种要生活在城邦中的动物”表达为“人天生是一种政治动物”,有含糊掉“城邦”与“政治”的差异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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