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米的爸爸
2014-07-10张运涛
张运涛
谁是米的爸爸
张运涛
1
这句话，班里的同学都听到了。张周也太狂了，竟敢说杨罗倩是笨猪！杨罗倩是什么人？用他们郭班头的话说，像杨罗倩这样优秀的学生，一个学校十年能出一个也就不错了。张周哪管这些？张口就说她是笨猪。张周还不屑杨罗倩1.72米的身高，一个女生，长得高有什么意义？浪费的资源多不说，还容易碰着头。至于杨罗倩的成绩，张周照样不艳羡，只知道学习有什么意义？有人调查过，全国各省的高考状元工作后都普普通通，真正有能力的是那些中上等的学生。
两个人第一次交锋是因为校服。如果不是学校有集会，张周很少穿校服上学。这样一来，学生堆里的张周就显得流里流气，不像个学生。课间的时候，杨罗倩忍不住，说学校里不穿校服的男生跟街上的阿飞差不多。张周反唇相讥，杨罗倩，你也不先看看自己穿着校服的样子。张周这么一点，杨罗倩心就虚了。她其实也不喜欢校服，穿最大号的还嫌小，上衣吊着，一抬胳膊就走光。那裙子，套在杨罗倩身上简直就是超短裙，都快露出白花花的大腿根了。可是，你一个学生不穿校服像什么？杨罗倩说，校服代表着学校，是一种荣誉。这是郭班头讲过的话，杨罗倩记不全，想了半天才又接上。校服一方面约束自己，另一方面可以培养集体精神。发现张周笑，杨罗倩急红了脸。有什么好笑的？你一点儿都不爱咱这个班。张周停下笑，问，杨罗倩，你讲完没？校服就是校服，一套衣服，它上面还有那么多的思想？都穿成你们这样，我还叫张周？
杨罗倩嘴上不服气，心里却开始动摇。校服还是其次，她甚至对自己的一切都产生了怀疑。张周比她聪明，这一点，杨罗倩已经意识到了。张周不仅机智、幽默，懂的也多，社会新闻，明星八卦，左邻右舍……杨罗倩一进教室耳朵就像雷达一样支棱起来，随时准备接收张周从教室任何角落发布的信息。张周喜欢扎在男生堆里神侃，偶尔，也会专门讲些八卦新闻给杨罗倩。他脑子里的事，都在杨罗倩的世界之外，跟二元一次方程无关，跟ABCD无关。杨罗倩喜欢这样的世界，比课堂更纷繁，比课本更有趣。她宁愿自己学习平平，只要像张周一样就成。有时候她也会反问自己，倘若真的成了张周这样的一个女生，还会有爸爸妈妈的呵护吗，还会有老师的笑脸吗……学校到底有什么意义？杨罗倩借张周的口头语自问自答，学校应该是为学生踏入社会做准备的。这也是郭班头的话。要真是这样，人家张周刚上到八年级就达到目的了。也就是说，他现在就可以投入社会了。而杨罗倩，似乎离这个目标还遥遥无期。
下午第一节课是郭班头的数学。杨罗倩趴在课桌上，浑身发冷，小腹下坠，还有些痛，好像尿裤子了。张周递过来一张纸条，好学生也有不认真的时候啊。杨罗倩没心思理他，一下课就飞奔进厕所。
脱下裤子杨罗倩才发现内裤上有咖啡色的血。是初潮。杨罗倩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这个时候还是有点手足无措。六年级到七年级这两年，杨罗倩其实一直都揪着心。有一段时间，杨罗倩书包里总是装着卫生巾，她在等那个神圣的时刻。等了半学期，还不见动静，杨罗倩灰了心，悻悻地把它们从书包里撤出来，扔进床头柜。
杨罗倩十三岁，是班里来月经最晚的女生之一。六年级时，她的同学大部分都有了这方面的经历。生理书上说，初潮是女孩子发育成熟的标志。她羡慕那些体育课上潮红着脸请假的女同学，老师早就说过，只有女生请假可以不讲原因。她也羡慕厕所里那些手忙脚乱的女生，一堆有经验的女生围着她们，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处置。杨罗倩等了一年又一年，始终不见动静，她害怕自己是石女。其实，杨罗倩并不知道石女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石女就是不正常的女人。经常有人说，这个世界很公平，缺憾无处不在。盲人听力好，哑巴视力好。你这方面有缺陷，上帝会在另一方面给你补偿。杨罗倩个子高，学习又好，总得有一方面不正常吧？她越来越坚信，自己的缺陷就是发育不正常。
学校女厕所的蹲位是开放式的，没有隔板。学生多，一个人在那儿方便，旁边几个人排队候着。现在杨罗倩的面前就有好几个这样的女生，其中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一片卫生巾，热心地指导杨罗倩怎么垫上去。裤子上沾了点血，杨罗倩用卫生纸擦了几遍，血迹便模糊了。好在裤子颜色暗，血迹并不显眼。
从厕所出来，杨罗倩舒了一口气。一切正常了。她既紧张又兴奋，真是难得的完美啊。杨罗倩这才有时间回忆刚才厕所里的女生，有多少是她的同学。她希望她们尽快把这个消息传给班里的女生。杨罗倩还回忆起张周的神情，她从教室出来时张周是不是会察觉到什么。
第二节课，杨罗倩迟到了。好在是自习，没老师。进教室的时候，杨罗倩一再告诉自己要放松要放松。张周正在写作业。这个张周！该用功的时候不用功。杨罗倩后悔自己刚才进来的时候不该收着，应该稍稍夸张地机械式挪动双腿。至少，给班里的部分同学一种她来月经的迹象，她是一个正常的女生了。
身子发冷，肚子发胀，杨罗倩坚持不下去了。这个时候，她就想舒舒适适地躺在床上。走的时候杨罗倩没有请假。怎么跟郭班头说？本来想让张周转交请假条的，又怕他跟喇叭似的到处广播，犹豫了一会儿，杨罗倩最终不辞而别。
阿姨正在家看电视，见杨罗倩突然回家，赶紧站了起来。怎么提前放学了？
头有点痛。杨罗倩无心解释，匆匆进了自己房间。
将床头柜里的卫生巾翻出来，杨罗倩又钻进卫生间。这个时候不能洗澡，书上说过。杨罗倩只好用热水把沾到身上的污迹擦干净，裤子、内裤都换下来。量并不大，杨罗倩还是换了新的卫生巾。卫生间里其实还有半包，应该是妈妈没用完的。杨罗倩把自己买的那包又拿回卧室，像战时的武器一样，放在枕头旁边。
那只猫又来了。昨天晚上它就这么出现在窗台上，脏兮兮的。不过，隐约还能看出黑白相间的毛色。杨罗倩纳闷，它怎么爬上23层高的窗户啊？打开窗户，杨罗倩扔了块饼干给它。猫并不警惕，衔起来咽了。怕它从楼上掉下去摔死，杨罗倩小心地抱它下来，送到防盗门外。
很快，爸爸回来了。肯定是阿姨报的信。爸爸妈妈都很忙，白天很少在家，各管一个汽修厂。杨罗倩四年级时，他们给闺女请了一个保姆，洗衣做饭捎带辅导功课。阿姨是大学生，虽然不是什么重点大学，到底是师范大学，辅导杨罗倩正好专业对口。
倩倩，怎么了？爸爸敲门。杨罗倩的门上粘着一张打印纸，上面写着“女生卧室，请敲门！”
头有点痛。杨罗倩的语气却不是有点，是非常痛。她自己也不知道，一见到爸爸妈妈就不由得想放大自己的感受，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爸爸进来，手摸摸她的头。不发烧啊。爸爸给汽车校油泵是高手，人出了问题他就束手无策了。妈妈说过，你爸只要一听汽车发动机响，就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杨罗倩不懂油泵，但在外面看到“河南老杨校油泵”的广告牌子，就知道爸爸跟她在学校一样，了不得。
没事，爸，一会儿就好了。杨罗倩注意到，爸爸的手很干净。现在爸爸很少亲自干活了，真有什么疑难杂症，爸爸最多也就上前动动嘴。
咱去医院看看吧？验验血检查一下，别耽误了。爸爸跟她商量。
不用。爸，你去忙吧，我没事。杨罗倩其实不想让爸爸离开，她喜欢爸爸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样子。
妈妈也回来了，杨罗倩会心地笑了笑。
老杨，你闺女怎么了？只要爸爸在场，妈妈总是用“你闺女”指代杨罗倩，外人听起来，还以为杨罗倩是爸爸二婚带过来的女儿。
爸爸站起来，让妈妈坐到杨罗倩床头。妈妈伸上来的手被杨罗倩挡下。妈，不用摸，我没发烧。
倩倩头痛，爸爸说。
头痛不是病，睡一会儿就好了。妈妈站起来，朝外走。我还以为你闺女怎么了呢，急得连厕所都没顾上去。
头痛，今天的作业咱就不写了。爸爸说，我跟你老师讲。
老杨，你闺女跟你学不了好！妈妈在外面听到了，大声嚷嚷。头痛就不写作业了？那将来刮风下雨你闺女就不上班了？真是个粗人，什么也不懂！
隔了一会儿，妈妈喊爸爸。老杨，你赶紧回你厂里去，家里有我。
爸爸出去了，两个人小声在外面嘀咕着什么。然后，妈妈大声让阿姨去买红糖，可不要搞错了，要红糖，不要白糖。
妈妈掀开薄被子，和杨罗倩并排躺在床上。倩倩，你是一个女人了。
妈——什么女人啊，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杨罗倩抗议。
哈，我闺女是大姑娘了，这样说好不好？妈妈讨好地朝杨罗倩这边靠了靠。这几天，可别沾冷水，也别洗头……
别洗盆浴，别剧烈活动。杨罗倩得意地抢过来。
你怎么都知道？妈妈很惊讶。
杨罗倩不好意思地把头扭到一边，我又不是小孩，为什么不应该知道？
手机来了短信，妈妈也挤过来看。闺女，爸爸祝贺你长大了！
我上厕所看到了，就跟你爸也说了。妈妈一脸歉疚，没关系的，他是你爸。
杨罗倩不知道该怎么给爸爸回复。妈，我以后是不是就不长了？
你还想长啊？杨罗倩都比妈妈高出一头了。
当然，我还没赶上我爸呢。杨罗倩故意和妈妈作对。爸爸1.83，杨罗倩随爸爸，身高，臂长。
妈妈讲起了她自己的初潮。我那时候也很晚，比你还晚一年，14岁吧。是夏天，一院子的人都坐在那儿说话。我旁边的男孩子先看到的，说我身上流血了。我站起来一看，天啊，凳子上一摊血。我哭着叫你姥，快送我上诊所，我活不了了。院子里有两个妇女，不吭不响地把我拉进屋里。从那以后，村里的人看我的眼光都怪怪的。再见到他们，我老远就低下头，羞死了。
那个晚上，妈妈破例没有再去汽修厂。长大后，杨罗倩这是第一次和妈妈睡一个被窝。
妈，你又不姓罗，我为什么叫杨罗倩啊？这问题杨罗倩憋了好长时间。上次张周问她，杨罗倩这名字多别扭啊，为什么中间非要加上你妈的姓？张周还以为杨罗倩的妈妈姓罗。
我先去喝杯茶，回来再给你讲你的名字。妈妈披上外衣，到客厅倒了杯水进来。倩倩，你喝不？
还不如叫杨倩，中间这个罗特别别扭。杨罗倩急着续上刚才的话题，用手挡开水杯。
妈妈慢腾腾地坐进被窝。我上学的时候语文课本里有个美女叫罗敷，你们书上也有吧？我们想，直接叫你罗敷吧，多不谦虚。干脆，给你取了个接近的名字，罗倩。再加上你爸的姓，不就成杨罗倩了吗？
杨罗倩笑得被子都动了。哈，原来我是大美女罗敷的妹妹啊！
妈妈伸出胳膊搂住杨罗倩，我们倩倩绝对配得上罗敷的妹妹！
妈，你要这样说我这可是好名字了！杨罗倩说，我有一个同学叫张周，直接就用爸爸妈妈的姓做了自己的名字。开始叫着也挺别扭的，时间长了，就顺嘴了。
说笑着，爸爸又回来了。爸爸带回来一个大黑塑料袋，里面装着两包卫生巾，还有一本《少女生活指南》。爸爸也不说话，把东西放下就回自己的卧室了。杨罗倩看了看妈妈，没忍住，大笑起来。
早晨一睁眼，杨罗倩就朝卫生间跑。卫生巾跑了，内衣上到处都是经血。好在量不大，都是点点滴滴的。杨罗倩接了热水，把身上擦干净。正手忙脚乱地换内衣，妈妈也追过来。女人这辈子，就是麻烦多。妈妈木着脸。她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对一切都那么漫不经心，做饭的时候是，洗碗的时候是，垫卫生巾的时候也是。她们真是，太不知足了。
待杨罗倩收拾停当，妈妈懒散地褪下睡裤，顺势坐到马桶上。以后，有你烦的。
这句话就像一句谶语，杨罗倩的麻烦从此开始。
2
杨罗倩到车站等车，意外碰到张周。
张周，你怎么在这儿？班里的同学都在学校门口那个站点等车，杨罗倩还得穿过一个十字路口，才有直达她小区门前的23路车。两年了，张周要是在这儿乘车，她早应该碰到过他啊。
你怎么也在这儿？张周哼了一声，表示不满。这公交站点可是公共的，又不是哪个人的。
真有意思，我以前怎么没碰到过你呢？杨罗倩没掩饰住自己的好奇。
以前你怎么能见到我？张周笑，你脑子里都是语数外，哪有我们？
杨罗倩也跟着傻笑。张周，你不是反应快吗？我也给你出道脑筋急转弯。知道谁是米的妈妈吗？
稻谷啊，张周脱口而出。稻谷去了皮不就是米吗？
哈，傻了吧？杨罗倩得意地笑，是花！
张周还是一头雾水，花？花怎么是米的妈妈？
花生米啊！杨罗倩手指着他，笨猪吧？
哎，你还记仇啊？张周说，真小气。
从那以后，每次放学张周都在四月天站那儿等杨罗倩。杨罗倩笑他，你一个男生，老是跟在女生后面不嫌丢人啊？
谁跟在你后面啊？张周指着站牌，不来这儿我去哪儿坐116？再说了，就是跟在你后面也不丢人啊，老师可是让你带我的。我的成绩上不去，你也有责任。
杨罗倩停下来，你成绩上不去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别瞪眼，张周痞着脸，有本事你去找郭班头。一个先进生带一个后进生，这可是咱郭班头的话。
老师真是这样说的？杨罗倩盯着张周。这个张周，狡猾着哩。郭班头原话说，一个好学生带一个坏学生。张周当时就在下面抗议，谁是坏学生？
甭管怎么说，反正意思就是这。张周嗫嚅着。
张周成了杨罗倩唯一的朋友。在班里，他们很少说话。正是敏感的年龄，班里的男女生都很少说话。男同学，大多都变声了，变成男人腔了。女同学更是迫不及待，早大大小小地鼓了起来。只剩下杨罗倩，豆芽菜似的，只顾朝上长，胸前背后都风平浪静。但她也学其他女生，经常绷着脸，不太理男生。不是怕老师，是不想让爸爸妈妈唠叨她。还有，男生个个蔫头耷脑的，哪有男生相？
四月天像是杨罗倩和张周网上的聊天室。早晨他们只是碰，偶尔碰到一起。下午放学，张周必然在那儿等着杨罗倩。正是下班的点儿，站台上永远都那么拥挤。
那天下着雨，但不大，细细的，行人手里的伞都懒得撑开。张周从人群里钻出来，陪着杨罗倩站在站牌后。你见没见过雪？
我妈说我小时候见过，杨罗倩说。
小时候？你是说你长大后就再没见过？
是啊，这有什么奇怪？南方人有多少见过雪的？
你在广州出生？张周又问。
不是，俺是河南乡下的。杨罗倩想学电视小品中的河南话，但不像，即使带了俺字也没河南味。
你爸你妈都是河南的？
你怎么跟警察似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杨罗倩有点不耐烦，河南人也没靠你们广州人养活！我爸还是我们区的优秀农民工呢。
116来了，杨罗倩推了推张周，赶紧走你的。
张周站那儿不动。我没有看不起你爸，也没有看不起河南人。有你，咱们学校谁敢看不起河南人？我也不是广州人，我爸是湖北的，我妈是四川的。不过，我们每年都回老家的，不是回四川就是回湖北。你春节不回老家？
我爸我妈回。杨罗倩眼看着116的车门关上，又走了。我爸不让我回，怕我适应不了农村的生活。
真是大小姐啊！张周不屑，你爸你妈是怕耽误你学习吧？有什么适应不了的？现在的农村跟城里差不了多少。
不是！杨罗倩辩解。
哦，我明白了。张周点头，你要是男生，你爸肯定让你回去！
女生怎么了？杨罗倩白了张周一眼。
女生……女生回不回老家都没多大意义。张周喜欢用意义这个词。
都什么年代了，还重男轻女！杨罗倩再次白了他一眼。
不是，我爸说了，老家是男人的根儿。张周把矛盾转嫁给爸爸。你没看电视上老说，寻根问祖。男人不能忘本，回老家就是寻根问祖。
张周也是，放学了还不回家，他爸他妈就不责怪他？她可不想学张周，一个女生，宁愿不坐车去和一个男生聊天，多不好。23路车来了，杨罗倩跟张周挥挥手。我走了，你去找其他男生寻根问祖吧。
第二天早晨，杨罗倩提前一个小时到了四月天。雨好像憋了一夜，下得很急。站牌下挤满了等车的人。其实，杨罗倩不是等车，她等人，等张周给她拿主意。杨罗倩撑着伞，一边在人行道上来回晃，一边眼瞅着116。这公交车很有意思，你要是等它吧，它总也不来。你要是不等它的时候，它偏偏示威似的老是朝你面前挤。
终于到了。张周下来人还没站稳，杨罗倩就递给他一张照片。是彩照，五寸的。上面三个人，一个婴儿，两个大人。昨天晚上，杨罗倩在爸妈的衣柜里找袜子，无意中发现了这张照片。
谁的全家福？张周很快恍然大悟，那个傻了吧唧的小孩就是你？
杨罗倩从张周手里又抢回照片，重新看了看，不傻啊？小孩小时候都一个样，他怎么就断定是我？杨罗倩无心和他贫嘴，那女的，是我妈。男的，不是我爸。你说，怪不怪？
张周伞一斜，雨水滴到了照片上。那，这小孩肯定是你！
不是我，杨罗倩很笃定。我问我妈了，我妈说那男人是她打工时的同事。
张周神秘地说，你妈跟那男人肯定不正常。
你妈才跟那男人不正常！杨罗倩猛推了张周一把。我爸当时也在旁边，还说那男人他也认识，是他们的同事。
那，你妈跟他们合影有什么意义？张周不相信。
杨罗倩说，我也不清楚。这不来问你吗？
张周挺了挺腰，大人的事，很复杂的。告诉你吧，我爸就有一个情人。那女人，妖怪似的，脸上涂的都是化妆品。
你怎么知道是你爸的情人？瞎想！
我看过他们的短信，还跟踪过他们。张周生怕杨罗倩不信，急慌慌地解释。
杨罗倩对张周爸的情人不感兴趣。张周，你那脑子里除了八卦，什么都没有。
就是，我这脑子太空了。张周头伸过去，一本正经地说，你敲敲看，都能听到回声。
别贫了，杨罗倩不愿离开这张蹊跷的照片。我爸说，2000年他们在老家打工，一位同事的老婆骨折住院了，为了在老家办低保，临时找我妈抱着同事的孩子照了这张照片寄回去。
这理由有点扯。张周说。
杨罗倩也觉得有点牵强。可是，妈妈真要是有问题，爸爸怎么还会替她说话呢？
快到学校了，杨罗倩让张周快点走，免得别人看见他们俩在一起。
放学的时候，杨罗倩比张周早到四月天。离老远，张周就说，杨罗倩，我觉得你妈有问题。
你妈才有问题。杨罗倩骂他。
张周用眼白瞥了她一眼，走到一边。
其实，杨罗倩心里也觉得妈妈有问题，她只是不喜欢一个外人以这样的口气说自己的妈妈。张周不理她，她只好主动搭话。张周，你说我妈能有什么事？
张周像侦探一样煞有介事地帮她分析，照片是2000年拍的，而河南农村低保从2006年才开始，他们为什么要撒谎？这里面有秘密！你妈的历史真有问题。张周像大人一样，喜欢用大词，意义啊，问题啊，历史啊，等等。
你怎么知道低保从2006年开始的？杨罗倩问。
上网查啊。张周不以为然。
今天班上没计算机应用课啊。杨罗倩还是不解。
嗨，这还不简单，手机上网啊。
学校明令不准学生带手机进校。不过，杨罗倩早该想到，对于张周这样的学生，规章制度形同虚设。也不能说他不守纪律，这叫灵活。就凭这，自己怎么能与张周比？
有几种可能……张周停下来，看杨罗倩是不是愿意让他说下去。
张周，你就别再卖关子了好不好？杨罗倩急切想知道，爸爸妈妈到底为什么说谎？
我没有卖关子，张周说。第一，你这个妈是你亲妈，但你爸不是你亲爸，你妈跟你爸结婚之前可能结过一次婚……
不可能！杨罗倩打断他，要说我妈不是亲妈还像。我爸在家时，我妈老是用“你闺女”指代我。
这很正常。张周说，大人喜欢这样称呼自己的孩子。
为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我爸跟我妈说话也是你儿子怎么怎么了。
那也不对，杨罗倩说。要不然，我为什么这么像爸爸？谁看到她们父女都会说，这闺女，多仿她爸。爸爸便咧着嘴笑，一脸的骄傲。
别急嘛，我还有第二呢。张周说，你这个妈也可能不是你亲妈，是你爸的二奶。你亲妈被她赶走……
张周，你是电视剧看多了吧？杨罗倩再次打断他。
晚上回到家，那只猫又出现在卧室的窗台上，一副可怜相。肯定是只野猫，杨罗倩猜。放它进来后，杨罗倩下楼去买猫食。上次的饼干没了，她不知道猫平时吃什么。宠物店里还有猫的专用浴液，正好可以给它洗个澡。
把猫打发走，杨罗倩又看那张照片。张周的分析有一定的道理，如果她家真有问题，那也是妈是后妈。爸肯定不会是后爸。她给张周发短信，不跟你争了，晚上爸爸妈妈回来我直接问他们。
张周没有再回短信，电话直接拨过来。你傻啊？既然你爸帮你妈说话，你能问出来真相？搞不好，还打草惊蛇。
你说话干净点好不好，谁是蛇啊？杨罗倩觉得张周太不尊重爸爸妈妈了。
我凭直觉判断，你们家有问题。
别神神道道的！你倒是说啊，到底是什么问题？说这话的时候，杨罗倩很心虚。打开卧室的门伸头看了看，爸爸妈妈还没回来。
那照片不正常。张周说。
我知道不正常。杨罗倩还端着腔，哪儿不正常？
你在家里再找找，看还能找出什么线索。张周就是凭爸爸的不正常，发现了爸爸有情人，发现自己还多了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搞得跟警察似的。杨罗倩嘁了一声。
我还有个建议……张周突然刹住话，想卖个关子。
什么建议，快说啊！杨罗倩急切地问。
你回老家一趟，应该能找到蛛丝马迹。张周像是自言自语。正常的家庭都会带着小孩回老家过春节，你们家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让你回老家呢？
你有病啊，老跟蛇马蜘蛛这样的动物作对？杨罗倩并不是真生气，她学着张周的腔调说，我一个女生，回老家有什么意义？
你这人，好记仇，小气！
斗嘴是斗嘴，下午一放学，杨罗倩还是动脑筋找了张周说的线索。她关上爸爸妈妈卧室的门，一边翻箱倒柜，一边心存侥幸，千万别有什么不好的线索。现在这样多好，她能感受到自己在爸爸妈妈心目中的分量。尤其是爸爸，不讲原则地爱她。
还好，除了衣柜顶上的铁盒子里有一沓爸爸妈妈的情书，没发现什么异常。说是情书，更像便条。最长的一封也就两页纸，大多数，只短短几行。内容呢，不外家长里短、日常见闻，偶尔也会有回顾过往约会的文字，三言两语，中规中矩。最肉麻的不过“我想你”，或者“我爱你”。错别字也多，字写得歪三扭四，没有多少情书的样子。情书到底什么样子，杨罗倩也不知道。也难怪，爸爸妈妈初中都没读完，还能指望他们写出花来？
第二天见面，杨罗倩就跟张周说，可能真没什么事。张周却不赞成，傻啊，咱们惊动他们了，即使有什么线索也早收拾干净了。快放寒假了，你用回老家过春节试探一下他们，看他们有什么反应。杨罗倩没太放在心上，她认为张周过于敏感了，很符合他们刚学过的一个成语，风声鹤唳。
杨罗倩提出回老家过春节的建议时，爸爸妈妈非常支持。杨罗倩放心了，要是心虚的话，他们哪会这么痛快？杨罗倩向张周转述当时的情景时，张周不相信。你爸妈以前是不是特别反对你回老家？还找了各种理由？
是啊。杨罗倩问，怎么了？
张周说，他们这次一反常态，你不觉得不正常吗？
不让回你说不正常，让我回了你还说不正常。总之，你就是希望我们家不正常。杨罗倩终于发现了张周的企图。
张周分析说，照片的事可能真惊动他们了。这次他们有准备，你大了……
杨罗倩脸红了，她下意识地收了收胸，以为张周是看出了自己胸前的秘密。
他们很可能预判到你寒假想回老家，提前商量好了应对的话，不想让你怀疑……张周顾自分析。
他们不怕露馅？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杨罗倩赶紧补救。要是真有什么事，他们肯定会有所顾忌的。
就看你了，张周说。如果你爸妈有什么事，老家肯定瞒不了。人家不是常说吗，打回老家现原形。
打回老家现原形？杨罗倩困惑地看着张周。
反正，人一回到老家，什么都藏不住。张周说。
3
王畈这两个字，杨罗倩早就熟悉了，爸爸妈妈成百上千次地提到过。下了车，杨罗倩的好奇心正旺，她想仔细看看王畈的样子。月光很好，把高低错落的房屋照得跟课本里的剪纸一样。没有灯光跟月亮争辉，一切都被无声无息地画上了一层金子般柔和的光色。比白天柔和，是一种褪去了锋芒的美。
总算盼到天亮了，杨罗倩起了个大早。眼前都是些什么房子啊？这三间平房，在城里都能充文物了。老家老家，真是老啊。杨罗倩怀疑头天晚上的夜景只是个梦。
爷爷不让杨罗倩乱跑，村里有狗，别咬着你。
爸爸许是听到动静，也起来了。走，我带你转转。
让杨罗倩纳闷的是，都这个时间点了，外面依然静悄悄的，空村一样。挨着爷爷的那一家，房子更破，虽然红砖红瓦，但千疮百孔。乍一看，跟地理书上新疆沙漠里风化后的古城长得很像。奇怪的是，房子没有门，取而代之的是一堆新砌的红砖。爸爸说，这一家人都在新疆讨生活，几年也不回来一次，就把门封了。
全村封门的有六户。爸爸说，你爷爷之前，农民都是靠土地捞食。现如今，土地只能管个温饱，一年的收入还不如打工两个月的收入。农民都去城里当工人了，村里只剩下老弱病残。要不是赶上过年，你想在村里找个年轻力壮的人都难。
也有新房子，都围在公路两侧，像城里的别墅，一栋一栋的两层小楼，外面贴着鲜艳的瓷砖。杨罗倩随爸爸进了一户人家，屋里空荡荡的，当门的大盆里盛着一个大猪头。主人把破沙发上的衣服收拾走，让他们坐。爸爸说，带着孩子四处转转，回头再过来坐。
村子紧贴着一个长方形的水塘。说是水塘，其实更像一个大的垃圾坑，须仔细端详才能看到垃圾下面的污水。
杨罗倩很失望，她就像一个转校的学生，原本期望着能转到一个更好的学校呢，谁知道新学校还远不如旧学校。一整天，杨罗倩都蔫蔫的，提不起精神。语文课本里有关故乡的文字都是骗人的，哪里有青山绿水？
狗呢，一条都没见着。爷爷早上还拿狗吓她呢。爸爸说，哪能养得住狗？陡沟街上那些收狗的，一天从这里过几趟。说是收，跟抢差不多。趁人不备，给狗喂三步倒。老头老太能奈何他们？看到也撵不上啊。
第二天晚上，看不到月亮了，天阴沉下来。从各家门缝里挤出来的灯光，稀稀落落的，只映出一小片昏暗的亮。村子里静悄悄的，像是电影电视中的荒山僻野。杨罗倩更相信昨晚只是个梦了，哪里有张周说的诗意？黑灯瞎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没有人烟的地方。广州的夜晚可是比白天热闹多了，霓虹灯，KTV，夜市，笙歌不断。杨罗倩躺在床上百无聊赖，把白天用手机拍的照片发给张周。张周在四川，短信很快回过来。我爸我妈说，我们生错时代了。他们那时候，农村就是农村。天是蓝的，水是绿的，庄稼是长在地里的，猪肉是可以放心吃的，耗子还是怕猫的，法庭是讲理的，结婚是先谈恋爱的，理发店是只管理发的，药是可以治病的，医生是救死扶伤的，拍电影是不需要陪导演睡觉的，照相是要穿衣服的，欠钱是要还的，孩子的爸爸是明确的，学校是不图挣钱的。杨罗倩看出来了，张周这是转发大人们的段子。他还说，虽然现在的农村各方面都接近城市了，但农村人的质朴还是有的。最后，张周问她，有没有发现新情况。杨罗倩这才意识到回老家不止是过春节，还要探究那张照片的真相。
可家里老不断人，杨罗倩根本没机会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相框倒是有，东墙西墙各挂了一个，一大块普通玻璃压着十几张照片。里面只有一张杨罗倩的照片，站在爸爸妈妈的中间，像是四年级时拍的。
因为要回广州过年，小年是当大年过的。爸爸带杨罗倩到村南头的高岗上，那儿是杨家的老祖坟。杨罗倩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坟场，一座连一座的坟，就像村里的房子，高低不一，大小不同。早有人来过，有的坟前还有些零零星星的鞭炮屑和烧过的纸。也有一些，芳草丛生，寂寥寥的，多年没有人来过的样子。爸说，在外打拼不容易啊，没挣到钱的，哪好意思回来见人、见老祖宗？
爸爸指着其中一个大老坟跟杨罗倩介绍，这是我爷我奶，你该叫太了。旁边的小坟是我小叔，你叫爷。杨罗倩心里记下来，学着爸爸的样子，分别跪下磕三个头。但她没像爸那样，嘴里念念有词。杨罗倩张不开口，太矫情。爸在一旁替她念叨，我们家倩倩来给老祖宗送钱了，老祖宗千万要保佑我们倩倩考上大学。
临走的时候，爸爸指着这坟场说，将来我死了，也回来埋在这里。这儿热闹，都是我的亲人。
杨罗倩突然就想起某本书上说过的话，故乡，就是有你最亲的人的坟茔的地方。她也指着一片空地，说，爸，我死了，也埋在这。在爸爸的坟前起一座小坟，跟躺在爸爸怀里一样。
爸爸一把将杨罗倩揽进怀里。傻孩子，你不能埋在这里。女孩子，嫁到哪儿哪儿才是你的坟。
为什么？杨罗倩抱住爸爸的腰，我姓杨，我就要埋在爸爸脚底下。
好好，我们倩倩百年之后也埋在这儿，埋在我的脚底下。爸爸没跟杨罗倩再争。
接着去姥姥家。
姥姥那个村子比王畈热闹，村西头的大沙场一天到晚都有汽车轰鸣。相比王畈的冷清，杨罗倩更喜欢这里。这里的喧闹接近城市。
线索就出现在他们回广州的头一天晚上。
这个时候，农村就像一次大的家庭聚会，你来我往。有时候是爸爸妈妈去亲戚家吃饭，有时候是村里有人家来客了请爸爸妈妈去作陪。这儿待客很有意思，一大早就要喝酒。说是早晨喝了酒，一天都有精神。杨罗倩听到最多的劝酒词是，马上就是新年了，头一遭到我家，多少得喝点。爸爸就这样，从早到晚都晕乎乎的。那天晚上，杨罗倩照例老早填饱了肚子，要回姥姥家。宴席没结束，主人不放爸爸妈妈走，说是得喝尽兴。来之前爸爸妈妈就跟杨罗倩说过，这儿不比王畈，外地人多，治安乱，去哪儿都得有妈妈陪着。
主人留得实在，爸爸妈妈脱不了身。杨罗倩找不到说话的人，坚持自己先回家准备准备，明天就要走了。主人说，那，我送闺女回家。妈妈像被绑架了，不答应也得答应。
有什么送的？村东头到村西头，杨罗倩这两天早熟了。拐过一座大院子，杨罗倩就停下了。舅妈，您回去吧，前面就到了。
屋里还有一大摊子，那个叫舅妈的妇人没有再坚持，指了指姥姥的家就反身回去了。前面第三家就是姥姥的房子，三间平房。又走过一家，杨罗倩听到有人压低着声音叫倩倩。那音调，那亲切劲儿，跟妈妈如出一辙。可妈妈分明正坐在人家家里吃饭啊。
是倩倩吧？
杨罗倩这才看到这个废弃的院子里有一个老婆婆，正步履蹒跚地走过来。杨罗倩迎上去，搀住她。
好孙女儿！老婆婆抓住杨罗倩的手。
奶奶。杨罗倩礼貌地叫了声。
老婆婆哽咽着，抬起衣袖擦眼泪。
孙女儿啊，奶奶对不住你啊。杨罗倩感受到对方的身体在颤抖。
倩倩，倩倩？许是妈妈给姥姥打电话了，姥姥立在门口喊。
老婆婆匆忙把一个小包袱塞到杨罗倩手上，依然压低声音说，孙女儿啊，记住，你姓罗，你是罗家的闺女……
我还真是罗敷的妹妹？杨罗倩的心怦怦乱跳，似要蹦出来，我的出身真有问题啊。
夜黑漆漆的，无边无际。杨罗倩一直没习惯这种没有生机的夜晚，外面静悄悄的，好像世界就这样静止了。杨罗倩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呼气的声音，像打雷。爸爸妈妈回来了，他们在和姥姥聊天，声音压得很低。杨罗倩睡不着，在黑暗里试着念自己的名字，罗倩罗倩罗倩。去了杨字，顺多了。张周的感觉是对的，妈妈有问题。那爸爸呢？老婆婆说我姓罗，这个突然冒出的罗姓爸爸，现在的爸爸肯定不是亲爸爸了。杨罗倩啊杨罗倩，你还真是不正常啊。
张周也一夜未睡。杨罗倩的短信一个接一个，他怎么睡？张周分析了很多种可能：杨罗倩的亲爸爸是个赌徒，赌光了家产，妈妈一气之下带着她离开了他；亲爸爸发达了，甩了妈妈；亲爸爸得了不治之症，死了……
可我为什么那么像现在的爸爸呢？杨罗倩反复问同一个问题，问张周，也问自己。
杨罗倩很纠结，但她嘴上还是很硬。她对张周说，爸爸就是后爸又怎么样？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什么原因亲爸爸也该来看看我啊？他不来看我，再亲有什么用？我对亲爸爸不感兴趣。
4
过年头一天，一家人回到了广州。趁着爸爸妈妈忙活，杨罗倩关上房门摊开老婆婆送的包袱。一件夹克，红艳艳的，特别刺眼。料子不好，做工也粗，比校服还难看。这样的衣服杨罗倩是不会穿的。这就是张周说的根？杨罗倩对着它，愣怔了好久。
晚上，咪咪又回来了。咪咪就是那只野猫。按理说，杨罗倩应该给它起个英文名字的。但她忙于功课，哪有心思放在一只猫上？回老家之前，杨罗倩曾在小区的宣传栏里贴了招领启事，还附了咪咪的照片。一直到回来，咪咪都没人认领。
看到杨罗倩，咪咪隔着玻璃叫了起来，爪子扑扑地扒着窗户。看这阵势，咪咪这段日子应该是每晚都来的。第一次，杨罗倩觉得咪咪像是她的亲人。她打开窗户，放咪咪进了屋。
城市里过年，热闹是热闹，但那热闹都是人家的。杨罗倩偶尔随爸爸妈妈串串门，剩下的就是在家里看电视。熬到工人开工，离开学还早。阿姨没有回来，杨罗倩不会做饭，正好可以去看看爸爸的汽修厂。
“河南老杨校油泵”的牌子远远就能看到，黄底蓝字，耀眼得很。牌子上这样写，说明河南老杨已经是这一行业的品牌。修理厂很拥挤，满眼都是锈迹斑斑的轴承、废弃的汽车驾驶室、车厢等。所谓的厂房，也是简易板房，十几间，里面停着正在修理的汽车。院子中间的空旷地带也被利用上了，汽车下面冷不丁就冒出个一身油渍的人来。爸爸的办公室也好不到哪儿去，除了油腻的工作服，桌子上、椅子上都是灰。汽修厂就在公路旁，没有灰才怪哩。杨罗倩问爸爸，为什么非把厂房建在这偏僻的地儿。爸爸指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这算偏僻？左边是高速公路出入口，右边是去沙场的必经之路。这儿热闹，生意好。
一整天，爸爸几乎都在忙活，有时候是工人遇到难题了，有时候是车主非让他亲自出马。杨罗倩也没闲着，到底了解了爸爸的工作内容。油泵是汽车的灵魂，稍有偏差就会影响到汽车的动力。如果油泵喷油的时间不对，就会造成汽缸内燃不正常，不仅损害发动机，还会造成耗油率升高。所以，油泵要定期清洗，必要时还得更换柱塞、出油阀、油封。这些零件长期使用都会磨损，导致供油压力下降。校，顾名思义，就是校正修理。油泵的油量调整得好，喷油就标准，油泵就有劲，省油。这些需要专业知识，但经验更重要。有经验的修理者凭声音就能判断出油泵哪些地方出了问题。
到了晚上，厂里每个人都是一身油污。爸爸也是，手上全是黑油黄油。冲过凉，爸爸又跟早晨来的时候一样干净了。杨罗倩问，爸，你每天都这样啊？爸爸边朝嘴里扒饭边说，也不是。爸爸是老板啊，大多时候都是只动嘴不动手。但做饭的那个叔叔说，别听你爸的。他现在除不了不钻车底，啥活不干？
吃过饭，爸爸带杨罗倩回家。还没出厂，迎面进来一辆大卡车。爸爸把车停在一边，跟杨罗倩说，这车出油阀有毛病，喷油不正常。
司机跟爸爸熟，还没下车就老杨老杨地叫。年前车坏到湖南了，修过之后还是不行，车明显没有原来有劲了。爸爸说，我刚才听你发动机的声音了，油泵喷油过多，油阀也得换。司机说，你们今晚加加班，帮我整整。校油泵都是急活，耽搁一天不仅少挣钱，还会因此和雇主断线。爸爸说，行，我让他们抓紧给你整。司机说，老杨，你不能走，你不在这儿看着我心里没底。我刚刚接了个工地的活儿，人家催得紧，可不能再误了。爸爸说，今天不行，我得送闺女回去。司机这才看见杨罗倩，嘿，个头这么高！太像你老杨了。我在这儿也攒不上劲，我替你送闺女回家算了。
爸爸看看杨罗倩，一脸的无奈。杨罗倩安慰道，爸，你忙你的，我没事。你早点回家。
回到家，杨罗倩把那件夹克收好放到衣柜的最底层。亲爸怎么了，亲爸不尽父亲的义务还能叫爸？她再次坚定下来，她不姓罗，姓杨。
开学第一天，发新书，打扫卫生，学校里乱糟糟的。好不容易等到放学，张周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杨罗倩，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杨罗倩讲了自己的想法，即使她真的还有一个亲生父亲，那又如何？过完年，我已经十四岁了，到现在我也没见过他，更不用说他对我尽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了。我就这么贱，非要哭着喊着去寻他去认他？
你怎么知道他没尽一个父亲的责任？大人之间，很难说的。电视上不是总有一个老男人远远地关注着自己的孩子吗？你爸，说不定一直在暗地里照顾你哩。张周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调侃杨罗倩。咱学校的教务主任不是姓罗吗？说不定他就是你亲爸哩。要不然，怎么对你那么好？
咱数学老师姓张，明天你问问他是不是你亲爸？杨罗倩也板起脸，说不定，数学老师就是你妈从前的恋人。
你这人打击报复心怎么这么强啊？人家不就是开个玩笑嘛。张周好像真生气了，正好116来了，一转身跳上走了。
走了一批等车的人，四月天一下子显空了，就像杨罗倩此时的心。
晚上，杨罗倩主动给张周发短信。你还真生气啊？哪有你这样小气的男生！我是说，你别搞得跟电视剧一样，哪有那么多的巧合？末了，忍不住又问，你说，我该怎么办？说实话，嘴上说不想那个亲爸，可心里又放不下。这几天，我根本静不下心。
这就对了。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可是个有意义的哲学问题。人一辈子都是在解这个难题。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干脆，你直接问你妈，看她有什么反应。最好背着你爸问，给你妈留点面子。
杨罗倩想笑，张周越来越像一个大学问家了，连哲学这样高深的词都用上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杨罗倩还真琢磨不透。她想，这人啊，肯定天生就是有分工的。比如她杨罗倩吧，可能分工就是解方程式，证明原理、定义。多难的题，一到她手里，三下五去二就有了答案。张周呢，就不同了。别看受力方向他分析不出来，杨罗倩家里的事他倒分析得有板有眼。
白天上课，杨罗倩开始恍惚。讲完《我的母亲》，语文老师问，谁有什么问题？往常这句话就像一个语气词，没有实际意义。但张周举起了手。老师很意外，一时怔住。张周迎着老师的目光，手举得更高。老师，课文第八段说母亲是当家的后母，为什么作者自始至终都没有称她为后母呢？
这个，课文里是没有多交代。胡适父亲的第一个妻子死了，第二个妻子生了胡适。胡适的大哥二哥都是父亲的前妻生的。语文老师很了解课文背景，介绍完，又问张周，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吗？
我妈妈也是书上那样的慈母，脾气好，和气。杨罗倩没举手，直接从座位上站起来。老师，是不是所有母亲的过去都被孩子们忽略了？
语文老师又是一愣。快两年了，杨罗倩还从来没在语文课堂上提过问。语文老师示意杨罗倩坐下。这个问题好。不光是母亲的过去，母亲的一切都是做儿女的容易忽略的地方……
张周低声跟杨罗倩说，跟我们没在一个频道上。
下午回去，妈妈竟在家里。杨罗倩若无其事地放下书包，妈妈主动解释说，今天活少，我提前回来了。杨罗倩凭直觉判断，妈妈肯定有事。现在，杨罗倩也学张周了，开始知道凭直觉行事了。
果然，吃罢饭妈妈就进了杨罗倩的卧室。倩倩，你最近有事瞒着我们？
没有啊。杨罗倩随口说。
你们班主任郭老师反映，你最近上课总是心不在焉。
郭班头舌头也太长了。杨罗倩无语，她还没学会找借口。
倩倩啊——这是妈妈开始教育杨罗倩的开场白。像咱们这样的人家，没权没势，靠干些最脏最累的活，才得以在城市里生存……
妈！杨罗倩打断妈妈的话。妈妈只会悲情教育，你不打断她，她接着又会兜来折去地讲做一个农民工如何不易、如何没有尊严、如何没有工作时限……
怎么？烦了？妈妈问。
杨罗倩鼓起勇气，妈，我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问我问题？什么问题？
你是不是也有事瞒着我？杨罗倩盯着妈妈。
妈妈低下头，妈妈肯定是心虚了。
杨罗倩紧追不放，我以前，是不是姓罗叫罗倩？
沉默。
漫长的沉默。
在姥姥村里，有个婆婆说我姓罗。杨罗倩豁出去了。
死老婆子。妈妈松了一口气，她不守信用。
杨罗倩等着妈妈揭开真相。
倩倩，是这样的。妈妈朝杨罗倩挪了一下屁股。你是姓罗，以前叫罗倩。你那个爸，出车祸死了。
杨罗倩一点也不难过。那个没了的亲爸，除了生下她，再没有其他的瓜葛。杨罗倩暗里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些高兴，自己的身世不像张周分析得那么复杂，没有二奶，没有爱恨情仇，家就还是这个家。人一死，什么事都没了，多好。妈妈也是，多大的事啊，还弄了个大美女罗敷的妹妹来敷衍她。
说出了真相，妈妈似乎也轻松了。不是故意瞒你。我和你现在的爸结婚的时候你还小，不记事。后来你长大了，我们怕你接受不了自己有个后爹，就没有明说。妈妈像一个临考的学生，紧张地等着杨罗倩的下一个问题。
那张照片里的小孩子是不是我？
是的，妈妈说，本来那次就想跟你说明白，你爸嫌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没说。
瞒了我这么久。杨罗倩的语气已经很亲热了。那个老婆婆是谁？
还能是谁？你叫奶。一提到那个婆婆，妈妈气又上来了。说好的，不让她跟你提这些事……
你咋不让我认她啊？杨罗倩小心翼翼地问。
为什么要认她？当时你刚一周岁，你奶家的人个个眼睛都追着赔偿款，哪个在乎咱娘儿俩了？妈妈越来越激昂，好像那个老婆婆就在面前。你是女孩，你要是个男孩他们早来认了。
真是怪了，那为什么妈妈老是当着爸爸的面叫她“你闺女”？杨罗倩没有问妈妈，自己心下琢磨。
5
周末，爸爸妈妈带杨罗倩去广场放风筝。这是杨罗倩最自豪的时候，几乎每个周末爸爸妈妈都会放下手里的工作陪杨罗倩，哪怕只是在家里坐着。
广场人太多，好几个风筝在空中绞到一起。大人们在争吵，孩子们怯怯地仰面看着他们。杨罗倩也怯怯地，爸，咱不放了吧？杨罗倩不想给爸爸妈妈添堵。
爸爸说，好，咱去郊外。郊外人少。
放个风筝，跑那么远啊？杨罗倩始终怯怯的，谁都听得出其中的生疏。
看到妈妈眼里闪过的无助眼神，杨罗倩很快改变主意，换上一副期待去郊外的兴奋表情。她上前抱住爸爸的胳膊，力度有点大，显得过于夸张。好在两个人已经到了车跟前，杨罗倩不得不松开爸爸的胳膊。她想起昨天张周问她的话，继父是不是曾经对她动过手脚。杨罗倩当时是真生气了，扭头离开了四月天。那是她第一次步行回家，耗时四十五分钟，正好一节课的时间。回到家，杨罗倩才平静下来。公平地说，张周用词还是很小心的，至少，他避开了性骚扰这个热词。也不怪他，谁让电影电视里的继父都那么猥琐呢。
出城的人一样很多，车开到郊外，已近中午。爸爸买的风筝很复杂，蜈蚣的造型，一节一节的。郊外的风并不大，杨罗倩拉着线，爸爸在后面托着蜈蚣，一次又一次地给风筝助飞。风筝就像人一样，灌满了心思，始终飞不起来。
妈妈心急，接过杨罗倩手里的风筝线。这次，杨罗倩在旁边观看。爸爸托着蜈蚣的尾巴，在后面跟着跑。此刻他多像一个新来的服务员啊，既认真又笨拙。
风筝到底没飞上天。爸爸自嘲，老了，跑不动了。要是速度再快点，肯定能飞起来。
回去的时候杨罗倩坐在爸爸后面。坐着的爸爸依然很高大，挡住了杨罗倩的视线。杨罗倩又想起了张周的话，动手动脚当然有过，不过不是爸爸，都是杨罗倩。五年级之前，杨罗倩最喜欢的一个动作就是坐到爸爸腿上，让爸爸的胡子扎她的脸。刚刚刮过的胡须若有若无，蹭上去，柔中有硬，痒痒的。爸爸虽是搞修理的，但他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杨罗倩喜欢干净整洁的人，张周就是。
杨罗倩不得不承认，她跟爸爸——应该叫继父吧，下意识地生疏起来。好像总有个声音在提醒她，她跟这个人没有血缘关系。要不是因为妈妈，他只是大街上匆匆走过的万千个男人中的一个。广场上她是抱住了他的胳膊，当时，她觉得自己像个英雄一样勇敢。认识张周之后，杨罗倩也开始变得有心计了。
凌晨一点钟，杨罗倩发烧。低烧，38度。可能是白天跑出汗，被风激着了。爸爸紧张得要去医院，妈妈责怪他，你闺女只是发烧，别搞得惊天动地的。
天快亮时，爸爸又过来给杨罗倩量体温。39度。倩倩，你快穿好，咱们去医院。
输完两瓶液，烧退了。医生要查血，杨罗倩不情愿，妈妈也反对。听医生的，一个小病他们恨不得给你搞个全身大检查。爸爸没争辩，顾自去交了钱。
结果当然虚惊一场。妈妈笑，你爸平时挺聪明的，一到你身上，就显得傻。
没事更好。爸爸针锋相对，你妈是守财奴，多花一分钱就心疼个半死。
妈妈走了，爸爸催的。爸爸让她去厂里转转，看看有什么情况，他也去补会儿觉。
妈妈一走，爸爸就嘱咐阿姨去买鱼，买菜。爸爸经常跟人家说，他熬的鱼汤，比酒店的都香。现在王婆卖瓜的人多了，大家并不当回事。可妈妈和杨罗倩清楚，爸爸这绝不是自夸，她们还从来没有喝过比爸爸熬得更好的鱼汤了。
整个上午爸爸都在厨房忙这道菜。透过卧室的门，杨罗倩可以看到爸爸忙碌的背影。这个离她最近的男性，突然就模糊起来。杨罗倩去卫生间重新洗了脸，爸爸的背影又清晰了。她现在才终于理解上学期学过的课文《背影》了。爸爸的背影，让孩子重新认识自己的父辈。
在四月天，杨罗倩问张周，你爸带你去看过病吗？你爸为你放过风筝吗？你爸为你戒过烟酒吗？你爸带你去郊外钓过鱼吗？你爸有没有长时间地看着你？你爸有没有半夜三更在小区门口等过你？
张周嘁了声，哪个爸爸没做过这些事？
杨罗倩急了，我是问你，你爸深更半夜带你看过病吗？你放风筝的时候你爸在后面托着风筝笨拙地奔跑助飞吗？你爸因为你的一句话戒了烟酒吗？你爸宁愿放弃一单生意也要带你去郊外钓鱼过吗？你爸看着你的时候总是一副永远也看不够的样子吗？你爸因为联系不上你，凌晨两点钟还冒雨在小区门口等过你吗？
这次张周没有嘁。
我爸还是亲爸爸。杨罗倩心想。
张周，杨罗倩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不是说你爸有情人吗？
有情人怎么了？有情人他也是我爸啊。张周也护起自己的爸来，他还有一个爸爸的秘密跟谁都没讲过，他爸和那情人生了一个小孩。
张周爸都有情人了他还认他这个爸，她爸可是一心一意为她为这个家的。杨罗倩感慨，还是我们家简单。
张周黯然。是啊，比起他爸爸有情人还有了小孩，杨罗倩家确实够简单的了。可张周嘴上不服气，你们家那也叫简单？简单到你现在才知道你爸是继父？
杨罗倩一跺脚，张周，你别用那个词好不好？我爸比亲爸还亲！
时不时的，杨罗倩会拿出那张照片。照片里，那个姓罗的男人没有爸爸高，没有爸爸威武。怎么看，杨罗倩都觉得那个人不如爸爸。
周五下午，杨罗倩发现爸爸妈妈都在家。杨罗倩一时愣住，不知道该说什么。都不说话吧，明显不像一家人。阿姨呢？
给她放假了，妈妈跟着杨罗倩进了卧室。倩倩，你最近怎么了？
郭班头又告我黑状了？杨罗倩快速回想了一下，自己这阵没出什么事啊。但杨罗倩还是不自信，反问妈妈，我怎么了？
你对着镜子看看你自己。妈妈拉她站到穿衣镜前，看看你成什么样了？每天都恹恹的，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还像个十几岁的孩子吗？你本来应该像一朵正盛开的花。你看你现在，是花也是蔫了的花。
怪不得他们回来这么早。杨罗倩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妈妈的比喻还算贴切。最近她精神老是无法集中，连冲凉的时候都恍恍惚惚的。她还安慰自己，可能是发育的缘故。年前，杨罗倩的胸部就隐隐地痛，从老家回来第一次洗澡，竟然发现胸前也鼓起了两个包。《少女生活指南》中说了，发育期的女生常常心绪不宁。
倩倩，爸爸妈妈在外面没日没夜地忙活可都是为了你啊。妈妈试图将杨罗倩朝怀里揽，可是女儿太高了，妈妈倒像被杨罗倩拥在了怀里。
杨罗倩抱住自己的双肩。
爸爸敲门进来。爸爸的眼睛里有血丝，没睡好。杨罗倩心生歉疚。
倩倩，爸爸这十几年过得一直很纠结。爸爸坐到对面的小凳子上。那起车祸纯属意外，大雨，罗本耀又闯了红灯——也可能他根本就没看见。你不相信？这是交警大队最后的事故责任认定书。
爸爸将一张纸塞到杨罗倩手上。那是一份道路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事故经过一栏写着，2001年8月12日22点33分，罗本耀驾驶“五菱之光”以80多公里的时速由五一路向东行驶，发现杨光明驾驶的东风大货车由北向南驶来时紧急刹车，但由于车速快，路滑，车翻倒在路边扶栏上，“五菱之光”的司机罗光耀被扶栏钢筋刺穿胸部，当场死亡。罗本耀违反了《道路交通管理条例》第四十三条“车辆通过没有交通信号或交通标志控制的交叉路口，必须遵守‘支路车让干路车先行’”的规定，未减速慢行属违反《道路交通管理条例》第三十五条“机动车遇道路宽阔、空闲、视线良好，在保证交通安全的原则下，最高时速规定城市街道为七十公里”的规定，根据《道路交通事故处理办法》第十九条的规定，罗本耀负事故全部责任。
交警队的话，你该信了吧？妈妈拍拍杨罗倩的肩膀。
可是，可是，爸爸怎么又成了肇事车主了？杨罗倩越来越迷糊了。
爸爸妈妈睡了，杨罗倩睡不着。对着镜子，她穿上老婆婆送的那件夹克。夹克明显短了，还不如校服，老婆婆肯定没想到杨罗倩能有这么高。折腾到半夜，还是睡不着，杨罗倩又拿出那张照片。杨罗倩无数遍地端详那个陌生男人，始终亲近不起来。
这是杨罗倩的第一个失眠夜。
6
你们家真像一部电视剧。张周纳闷，你妈怎么能嫁给肇事车主呢？是不是还有更多的悬念等待下回分解？
是啊，妈妈怎么就嫁给了肇事车主呢？杨罗倩越来越佩服这个张周，同样一件事，杨罗倩思忖的是，爸爸怎么成了肇事车主，而张周考虑的则是，妈妈怎么就嫁给了肇事车主。
大人的事真复杂。张周靠在站台的挡风墙上，像个大人似的。上次不是跟你说我爸有个情人吗？我跟踪了他们几次，发现那个女人其实是我爸养的二奶。那女人真是花啊，你猜他们的女儿叫什么？小米！花生米，还真让你说对了……
他们还有小孩了？杨罗倩问，你妈知道不？
不知道。张周说，要是知道了，依我妈那脾气，非闹翻天不可。不说我们家了，还是你们家有意思，像一部悬疑片。
张周，你什么意思啊？看笑话啊？杨罗倩板起脸。
别生气别生气。我是说，我们家那事，太俗，没意思。我问你，你爸那时候是不是特别有钱？车祸那年你还不到一岁吧？你爸或许看你们母女生活艰难，舍身娶了你妈。怕杨罗倩插话，张周做了一个容他先讲完的手势。你先别反对，我说舍身，是因为你爸可能条件好一些，当时还未婚。其实你爸应该有赎罪心理，尽管车祸没他的责任。这么一分析，你爸这人还真不错。
那是！我爸绝对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张周，就这点你算说对了。
晚上，妈妈比爸爸先回来。杨罗倩问妈妈，你当初怎么就嫁给了我爸？是不是因为他很有钱？
妈妈笑，他有钱？那时候，他就一工地上的卡车司机，哪来的钱？
那，你怎么会嫁给他呢？杨罗倩提醒道，他可是肇事车主啊。
我一个结过婚的女人，还拖着你，讲什么条件？妈妈这时候眼睛亮起来，可能女人一生中都愿意回忆那段时光吧，杨罗倩猜。不过，说实话，你爸真是个好人。出了那样的事，家属心理都扭曲，都会把责任推给人家。我也是。去过现场之后，我还是坚信你爸逃脱不了责任。警察没做出事故认定之前，你爸就来看过我们几次。你那时小，还不会走，我们母女俩孤苦伶仃的，失去了依靠，谁看了都心酸。你爸心里愧疚，老想做一些补偿，每次来都给你带几袋奶粉，或者小孩的玩具。一开始我不理他，还骂他。他也麻木了，怎么骂都不吭。他很有眼色，发现煤气没了，提起煤气罐就去换。没米没面了，他不声不响就去超市买了来。后来，交警队的事故责任认定书下来了，你也看到了，你爸一点责任也没有。我想，这人肯定不会再来了。没想到，第二天他又来了，还带了一个存款本来，说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算是他自己的一点心意。我纠结了好长时间，是要呢还是不要？我刚生了孩子，哪有经济收入？其实存款本上钱也不多，4500块。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他零存整取攒下的，每月500，刚存了9个月。我怀着报复的心理收下了，心想，这是你欠我们孤儿寡母的。开始的时候，你爸是每周来一次。后来，两三天来一次。再后来，几乎每天都来。我住在郊区，出事后没钱也没心思换个住处。再加上还拖着你，出门都难。你爸慢慢成了咱们娘儿俩的依靠，哪一天他要不来，我这心里就没了主意。等我发现自己竟然开始为他担惊受怕时，已经晚了。他也是司机，我怕他再出事，老是嘱咐他车开慢点，不行就换个工作，别摸车了。我喜欢上他了。你爸也感觉到我的变化了，他要求搬过来住，说是照顾我们母女。我嘴上却拒绝了他，我怕他可怜我。那年过年，你爸追到你姥姥家。他说，我没可怜你，我是为我自己。你想啊，你们要是不让我照顾你们，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你们忍心看我难受一辈子？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不答应？
一口气讲完，妈妈笑了。倩倩啊，你也别埋怨我们什么事都瞒着你，我们是想等你十八岁时再告诉你这一切。我们老是怕你小，不理解。
怎么理解不了？杨罗倩也笑了，妈妈这是成人之美啊。
妈妈指着柜子顶上的那个铁盒子，喏，那就是当年你爸写给我的情书。那可是物证，哪天你爸要是不待见咱娘儿俩了，我就拿出来让他再温习一遍。
杨罗倩装作很惊喜的样子，作势要拿下来看。妈妈拉住她，有什么看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哪是那甜言蜜语的人？这倒是大实话，搁现在，那都称不上情书。杨罗倩在心里笑了，不管怎么说，所有的怀疑总算都圆住了。圆了，也圆满了。杨罗倩放心了。但她还是睡不着，兴奋。她给张周发短信，你说，谁是米的爸爸？
张荣发！张周发来三个字。
杨罗倩还没来得及回复，张周电话打过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张荣发是我爸的名字。我爸我妈打起来了。前天晚上我爸洗澡，我妈翻我爸的手机，发现一条短信。小米想你了。我妈问，谁是小米？哪个骚婆娘？我爸不得已，情急之下只好招了。我上次跟你说过，小米就是我爸和那个女人生的小孩，都快两岁了。爸爸在我跟前打电话跟讲暗语一样，他以为我听不明白。我早知道了。但我哪敢跟我妈说？我妈气死了，骂他在外面花也就花了，竟然还弄出了小孩，这日子算是没法过了！我爸这两天都不敢出门，他脸上都是我妈挠的血补丁。
活该！谁让你爸花心。你也有责任，你这叫姑息养奸！你要是早跟你妈说实话，事情不就简单多了？爸爸妈妈都清白了，杨罗倩说话的语气也硬了。杨罗倩不懂爱情，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当爸爸妈妈在超市日化柜台挑选洗发水时，杨罗倩从爸爸耐心地跟妈妈的讨论中看到了爱情的形状。将来找男朋友，她希望爸爸就是标准。爱情不只是激情，更多的应该是日常生活中的互相关照。
张周说，我也不想复杂啊。我妈要是不知道，我们家不就风平浪静了？谁让我爸不小心的！烦死了，家里算是没法待了。明天我准备去图书馆躲躲，让他们在家里闹吧。
杨罗倩想了想，说我陪你，我正好也想去图书馆。这样才够朋友吧？自己有事的时候人家那么热心。
约了时间，张周问，我去你那会合，咱们再一起去？
杨罗倩说，不用了，还是去你那儿吧。你那顺路。你住哪儿？
人和小区，张周说。
杨罗倩上网一查，人和小区在他们学校东面。要是乘37路车的话，六站路就能直接到学校。要是乘116，还得再转一次车。这个张周，每天跟她去学校西面的四月天坐车，岂不是绕了一个大圈子？
第二天见面，张周老远就吹起了口哨。杨罗倩苗条身材，配着长裙子，亭亭玉立。在张周的注视下，杨罗倩手足无措。张周，别那么流氓好不好？张周走近，说，杨罗倩，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好看过。杨罗倩脸红了，赶紧岔开话题，跟张周讲起了妈妈嫁给爸爸的过程。可能联想到自己的爸妈，张周有些羞愧，反应不像平日那么热烈。两个人赶到图书馆，很不巧，人家闭馆装修，下月一号才重新开放。杨罗倩建议回她家，她家安静。因为计划来图书馆，爸爸妈妈也都去汽修厂了。
路上，杨罗倩讲了想给张周补习数学的计划，时间定在下午放学后，每天半小时，在教室。张周觍着脸问，半小时多少钱？杨罗倩用拳头打了他一下，有人掏钱我还不一定就给他补呢。张周问，觉得我还不是朽木？杨罗倩说，好在我发现得及时。哎，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谁是米的爸爸啊？
这次应该是稻谷吧？张周挠挠头，要不，就是稻秧。稻秧长大了才有米。
笨猪啊！除了稻谷就稻秧，你就知道吃啊？杨罗倩故意急他，端着脸不讲谜底。
到底是谁啊？张周凑过来。反正不是我！
杨罗倩扑哧一声笑了。告诉你，我们家猫咪也叫咪咪，你愿不愿做它爸爸？
张周说，你不怕我占便宜啊？
杨罗倩一愣，旋即明白了张周的意思。她养的猫咪，她不就是咪咪的妈妈？杨罗倩赶紧转移话题，听清了，米的爸爸是蝶！
蝶？张周到底不笨，恍然大悟。蝶恋花！恋着米的妈妈的，肯定是米的爸爸了。
张周看到阿姨，以为是杨罗倩的妈，愣在门口。杨罗倩笑，张周，你是怕我妈吧？你站在门口，我们家都被你挡暗了。张周嗫嚅着，没发出声。杨罗倩笑得更厉害了，快进来呀！这是我们家阿姨，我妈去厂里上班了。张周这才恍过来，嘁了一声，走南闯北的，竟然被你们家这气势给震住了。杨罗倩知道他要面子，没有揭穿他。本来跟家里说好去图书馆的，这下突然回来了，还带回一个男生，阿姨问，要不要你妈回来？杨罗倩说不用了，同学家装修，来这儿做作业。
不到下午两点，作业就做完了。张周看到电子秤，一脚踏上去。杨罗倩，你们家的电子秤有问题，我明明四十三公斤，怎么到你这儿一称就少了三公斤？杨罗倩把他拉下来，你们家的秤才有问题！我们这秤，误差上下不会超过零点一公斤。张周脸红了，见杨罗倩也踩到电子秤上，就问她多重。杨罗倩背对着他，没有报数字。正好！
正好？张周问，正好是多少啊？
笨啊！正好就是我的体重正好。杨罗倩为自己的机敏洋洋得意，懂了吧？
杨罗倩重新翻出那张照片，唉，想不到我还有个亲爸。张周也再次端详了一会儿，说，你亲爸并不帅啊。杨罗倩马上反对，怎么不帅了？你看他瘦瘦的，国字脸，多帅气！张周眼睛瞟了杨罗倩一下，你今天怎么这么爱臭美？
杨罗倩没再跟张周打嘴仗，没有底气。那个亲爸，真没有她现在的爸爸帅。不光个头矮，还单眼皮，头发蓬着，很憔悴的样子，典型的底层农民工特征。不过，每次看到照片上的那个男人，杨罗倩的心就又软又疼，像是被谁拽了一下。
为了给张周找乐趣，杨罗倩从衣柜顶上取下爸爸妈妈的情书。张周边看边笑，原来这就叫情书啊？上世纪末的爱情，现在也就一场笑料而已。
妈妈回来之前张周就回去了。妈妈的脸色不太好，杨罗倩没注意，她还沉浸在与张周在一起的兴奋状态中。这状态，妈妈越看越忍不下去。倩倩，这个时候，你可不要分心啊。说这话的时候，妈妈并没有拿眼睛看她，像是漫不经心。杨罗倩却敏感得跳了起来，妈，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我怎么分心了？话很急促，像连珠炮，眼睛还狠狠地剜了阿姨一眼。告密者！其实，也谈不上秘密。如果真算秘密，杨罗倩也不会把这个秘密带到家里。妈妈有点后悔了，后悔自己问话的方式。妈妈讨好地上前拍了拍杨罗倩的肩膀，倩倩，妈妈是说你这个年龄，青春期，多愁善感……妈妈找不到合适的词，关于教育，她其实知道得很少。杨罗倩抱着妈妈的胳膊，语气也缓和下来。妈，不就是男同学来咱家做作业嘛，别搞得跟多大事似的。
第二天一大早，张周打来电话。杨罗倩，你赶紧再看看你爸你妈的情书，注意一下落款日期。杨罗倩说，你有病啊？还看上瘾了？张周说，我是认真的。你们家出大事了！杨罗倩又嘁了一下，学着大人的派头说，拜托了，别老一惊一乍的好不好？你不知道我心脏不好啊？张周说，必须看。那些情书有问题，人命关天！杨罗倩笑，我的大侦探，又发现什么线索了？张周说，杨罗倩，你看了落款日期我再详细跟你说。
妈妈已经出门了，爸爸也正要出去。是昨天来咱家的那个同学吧？
杨罗倩大大方方地说，是，他叫张周。
爸爸笑了笑，没有再问。
他们约好到新华书店。一见面，张周便急不可耐地问那些情书的落款日期。杨罗倩从包里取出那个铁盒子，让张周自己看。
张周问，你亲爸出车祸是哪一年？
2001年8月。杨罗倩说，不会错的，事故责任认定书上写的。
张周又问，你爸妈哪年结的婚？
杨罗倩答，2002年。
出车祸之前你爸妈并不认识吧？张周再问。
当然。
问题就在这。张周摊开其中一封信，你自己看看日期。
2000年。杨罗倩明白了，那时候，爸爸妈妈应该不认识啊？
张周说，你爸你妈为什么刻意隐瞒他们早就认识？活到十四岁你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亲爸，你亲爸出车祸死了，肇事车主竟然是你现在的爸，这些事，哪一桩是他们主动告诉你的？接下来，指不定还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杨罗倩，你不觉得你亲爸死得蹊跷吗？我不认为那是一起偶然的车祸，我觉得它更像是一起谋杀……
杨罗倩被张周的话惊出一身冷汗。妈妈结婚后还跟爸爸相好，这跟张周爸包二奶有什么区别？奸夫淫妇，为了在一起，合谋杀人，报纸杂志上这样的案例很多。杨罗倩不敢多想，她浑身发软，只好靠在了书架上。如果真如张周所言，他爸爸就是杀人犯。她竟然同杀了亲爸爸的人一起生活了十多年！
怎么办？杨罗倩无助地问。
去公安局报案！张周说。
咱先跟老师说说吧？杨罗倩没了主意。
你是说郭班头？告诉他有什么意义？老师能破案？老师能保护你？张周情绪激动，仿佛杀人犯已经来到他们跟前。我们知道的毕竟有限，指不定你爸你妈还藏着什么阴谋呢。假如不报案，我怀疑他们为了灭口也会……
别再说了，杨罗倩打断他，有气无力地说。你陪我去，好吧？
7
警察带走了爸爸妈妈。消息是郭班头带来的。他把杨罗倩叫出去，说是警察同时来学校了解情况了。
整个上午，杨罗倩都浑浑噩噩的，上的什么课都不知道。终于熬到上午放学，杨罗倩决定回家。早有人报告给郭班头，郭班头就站在教室门口等她。这个时候，谁送她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杨罗倩大脑一片空白，她确信，如果谁敲敲她的脑壳子，肯定也能听到回声。走到小区门口，突然发现路两边的柳树吐出新芽了。那芽，嫩嫩的，绿绿的，透着早春的勃勃生机。杨罗倩在心里暗暗祈祷，爸爸妈妈是无辜的，张周的推测只是臆想。
吃过晚饭，爸爸妈妈居然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女警察。杨罗倩见过她，报案的时候就是这个女警察接待的。女警察单独跟杨罗倩谈话，先表扬了她的警惕性。正如你判断的那样，你爸你妈车祸之前就认识，车祸时他们向交警部门隐瞒了这个事实。但可以肯定的是，车祸纯属意外，而且罗本耀负主要责任。你妈当年先认识的你爸，你姥姥家嫌你爸穷，死活不同意，拆散了他们。你妈跟罗本耀结婚的前一天才发现自己怀了你，她没敢声张，只好将错就错。你出生不久，罗本耀就出了那桩车祸。也是巧，肇事车主正好是你亲爸爸。那时候，你爸还不知道你是他的亲生女儿。车祸事故认定之后，你妈才跟他讲。他当时还没有结婚，还爱着你妈，顺理成章的，他们就结了婚，应了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古话。女警察顿了顿，明白不？杨罗倩点点头，说来说去她就是爸妈非婚生下的女儿，她明白。女警察怕她不信，你爸你妈支持你去做DNA检测。他们让我转告你，造成今天这种局面，责任全在他们。他们怕你小，理解不了这么复杂的事。早把真相告诉你，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女警察走了，杨罗倩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爸爸妈妈。她躺在床上，听凭咪咪在窗外抓挠。今晚她得见爸爸妈妈一面，她突然特别想再听到妈妈的教导，还有爸爸那绵密的眼神，多暖人啊。她在屋里徘徊，爸爸妈妈肯定就在客厅干坐着，开门后的第一句话该跟他们说什么呢？窗外的咪咪动静越来越大，杨罗倩只好放它进来。
咪咪像是知道杨罗倩的心思，趴在门后默默地看着小主人。卧室墙上的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了，杨罗倩还是没准备好。她强迫自己走到门后，先做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责任编辑赵宏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