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成坊是条小弄堂
2014-07-05童孟侯
我的老家在上海肇周路126弄,也叫志成坊,石库门房子,离现在的“新天地”很近,和它们的格局也一样。那时候,路的北面是卢湾区,路的南面是南市区。1949年以前,肇周路上竖着高高的铁栅栏,路的北面是法租界,路的南面是中国地界。那时候的肇周路也不叫肇周路。
志成坊这条石库门弄堂建造到现在总有八九十个年头了,老得烧不酥,可至今还没有拆迁动迁的消息,户口也不冻结。
志成坊一家挨着一家,大黑门一扇连着一扇,总共只有三十四家人家,门牌号码没有“35”。弄内的每一家对其他三十三家了如指掌,低头不见抬头见,人前不说背后说。不要说一家一户住着几位长辈几个孩子,连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来访,都能认出个八九不离十。
志成坊的弄堂口原先有大铁门,半夜里大铁门是要关闭的。居民如果回来晚了,只能直起脖子叫喊过街楼上的阿福师傅开门。后来国家号召“大炼钢铁”,居委会就把大铁门拆下,扔进了炼钢炉。阿福师傅失业了。
我从小顽皮捣蛋,那时候读小学是半天读书半天校外温习。所谓“校外温习”就是校外玩,一到下午,我就纠集了一帮“野蛮小车”[此处念“车马炮”的(ju)]到过街楼踢皮球、打弹子、官兵捉强盗,或者到酱油店的油缸旁去“揩油”。因为我们要刮香烟牌子,这牌子只要浸透了油,就牢牢吸在地皮上,不容易被对手刮翻。倘若这牌子被掀起了,牌子就算给对手当俘虏了。
因为弄堂不够宽敞,有时候我们就窜到隔壁马路吉安路上去,窜到吉安路上的法藏寺去,那里的地方大!一帮小孩嘻嘻哈哈到处乱跑,玩捉迷藏。和尚看见我们很是头疼。庙里最讲究安静,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记得有一年我们终于堂而皇之冲到法藏寺的寺顶,占领了本地区制高平台,不但掏空了麻雀窝,还打着铁皮,敲着脸盆,大声叫唤:打麻雀啊!大家都来抓害虫啊!
我们理直气壮地吓唬麻雀,也吓唬手足无措的和尚:政府号召大家消灭麻雀,你们敢说不行?
就在我们撅着屁股打弹子刮香烟牌子的时候,志成坊4号仇家的老四却比我们乖,他不常跟我们一起疯玩,而是躲在家里静静地画图,偶尔也拿着画夹子到弄堂里画我们这些“野蛮小车”的速写。虽然把我们画得面孔黑鼻头黑,但是蛮像。
上了中学,仇家阿四就抱着画板到法藏寺去画菩萨,画和尚,画大殿……一画就是一天,他被彻底迷住了,我们玩得那么热闹,他不为所动。
突然有一天“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来了,阿四再也不敢到法藏寺画画了。“造反派”说这是“四旧”,要坚决砸烂,侬想把它留下来做啥!
居委会主任陈慧英有一天找到4号仇家姆妈,叫阿四到弄堂中间的那个过街楼的墙面上画大幅老人家的像,因为志成坊里能画画的就是阿四。这件事可不是弄白相的,整条弄堂的人天天要在老人家的画像前早请示、晚汇报。画得不像肯定是“罪该万死”,但是仇家阿四得心应手,把老人家的面孔画得丝毫不走样。居民们高喊“万寿无疆”的时候,心里都在暗暗佩服阿四真有本事。
后来,中学生不能考大学,要“上山下乡”进工矿,据说读书越多越反动,读多了反而会变成“臭老九”。我和仇家阿四们各奔东西,我只晓得他后来到卢湾区文化馆当了美工,指导群众美术创作。我呢,戴上草帽卷起裤脚管种地去了。
志成坊4号里的仇家阿四叫仇德树,如今不得了,是中国著名绘画艺术家,在国际上很有名气。
他曾经旅居美国,1986年“海龟”了。他难道要开始进军西方油画了?没有。那么他要攻克中国几千年的传统山水画了?也没有。他琢磨着一种独树一帜的尝试。对,完全陌生的。
一次,他在花园里散步,偶然看见一块斑驳沧桑的石头,那种复杂而细密的纹路非常诱人。仇德树驻足,凝神,腦子里翻江倒海,就在那一刻,他找到了突破口。
经过数月尝试,他琢磨出对宣纸撕、磨、擦、雕等独特技法,利用宣纸柔韧、白晰、半透明、渗水性等特质,焕发出宣纸新的生命力。他躲在自己的画室里一气呵成,终于,一种全新的画出现了:裂变画!
仇德树创作裂变画的过程谁都没见过,记者采访他,他才解释说,宣纸在被撕裂的过程中,在边沿会留下毛口,它们像海岸线,天趣自然。那种撕裂后的“裂痕”有强大的表现力,粗细长短可以自由组合,黑底色衬托白裂线,白底色衬托黑裂线……
因为是全新的创造,因为是前所未有,人们看不明白。于是,仇德树就相当寂寞了,甚至生活都有些举步维艰。但是,他坚定地认为裂变的价值就在这片土壤上。终于,有几位记者明悟:原来仇德树是用他的裂变画来应答西方艺术的挑战,他是画坛的“东方壮士”嘛!
英国著名的艺术史教授迈克尔也看懂了:仇先生的画作在生动的色彩中,画面仿佛瞬间冻结于清澈的冰块中,想像力得到彻底释放,充满活力,意象自由地跃然纸上,仿佛有魔力使之栩栩如生。
而今,仇德树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伟大,他觉得客观世界里万事万物都在裂变,细胞分裂产生了生命,人从生到死也是一次裂变,地壳运动甚至宇宙大爆炸也是裂变……
现在回想起来我很懊悔,当初为什么不和仇家阿四一起学画画呢?否则我不是“壮士”也起码是个勇士啊!仇德树的画作《裂变:红岩雪峰》2013年拿到佳士得拍卖,结果以一百四十万人民币成交。那是拍卖会上唯一的上海当代艺术家的作品。
我们童家住在志成坊10号,我舅舅住在8号,24号则是胡家。胡家的几个男孩子除了跟我一样喜欢打弹子、刮香烟牌子、抽贱骨头(陀螺)、滚铁圈,还玩另一样:下象棋。
24号的大门总是敞开着,客堂间总是放着一张大大的八仙桌,桌上总是嵌着一个大大的象棋盘,兄弟姐妹,还有堂兄弟堂姐妹表兄弟表姐妹,有事没事便在一起下象棋,互相斗个输赢,互相骂对方“臭棋”、“赖急皮”。
数年的演练,使24号胡家的孩子们个个都有下象棋的实战经验,他们甚至把爷爷爸爸都“将军将死了”,内中以胡家的大孩子下棋最有套路。
既然在志成坊已无敌手,胡家老大就到外面去“闯荡江湖”,从五爱中学下课后,就找马路边摆象棋摊的人,琢磨残局的下法。其实他的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而在马路边下残局不是免费的。
在路边玩残局规则如下——由来客先走,摊主后走,红方和蓝方也由来客随便挑。走输了,扔下一毛钱走人。那时候的一毛钱是很值钱的,可以买两个大饼加一根油条。如果走赢了呢,可以从摊主那里拿走一副崭新的白木象棋。
胡家老大每次和摊主下残局总是赢,于是,志成坊24号胡家的白木象棋渐渐堆积起来。胡家的小人为此神气得不得了,有时候老大要出去下残局,大家就跟着去,威风凛凛,风起云涌。以至于后来胡家老大再找到摆残局的摊主,摊主一见他就求饶:小爷叔,侬到别的地方去白相去好吗?让我混口饭吃!
有一天,24号胡家姆妈在弄堂里碰到10号的童家姆妈,她埋怨道,今天早上真的把我气煞了,我把我们老大狠狠地打了一顿,他夜里不好好睡觉,在被头筒里画什么棋谱,画得被单上一塌糊涂,洗都洗不掉!已经不止一次了。
童家姆妈很认真地附和:这小人实在太皮了!
志成坊24号那个被10号童家姆妈称作“太皮了”的胡家大儿子,叫胡荣华,不是别的胡荣华,就是后来全中国人人皆知的象棋特级大师胡荣华,他十次蝉联全国象棋冠军,是赫赫有名的“胡司令”。他1960年还在五爱中学读书时,就已经是全国象棋冠军了,才十五岁。那时候的象棋粉丝对胡荣华的飞象局、反宫马、顺手炮已经痴迷得不得了。
听到胡荣华得到上海市象棋第一名的时候,我动了心,我想我一定要紧紧跟上他的步伐,我比胡荣华岁数小啊,还来得及啊。我觉得下象棋不是4号里的仇德树画画,需要先打基础,画素描,画速写,象棋还不是拿起子来就可以下吗?
从此,我开始琢磨象棋,研究残局,什么风摆柳、沉底月,什么侧面虎、对面笑。我想:不管“沉底月”还是“推窗观月”,我和胡荣华住在一条弄堂里,起码能够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如果沾上他的灵气,拿个卢湾区象棋冠军还是有希望的。
有一次,记得是在夏天,我集合了周围棋艺最出色的四个朋友,五个人想跟胡荣华下一盘象棋。他虽然很忙,还是答应了,还饶我们一只车,再加一只马。
我们五个人每走一步都反复商量,然后抖抖豁豁下出一步棋。胡荣华呢,似乎想都不想,等我們下完了,立刻用食指的指甲推了推某只棋子,就算走完了,然后摇着蒲扇喝茶。他抬着头根本不看棋局,苦苦等着我们。可是下到后来,我们的棋子没法走了,动一动就要陷入他布置好的陷阱,四面楚歌。还没有决出输赢,我们五个人就举手投降。
下完棋,我问胡荣华:“听胡巧玲说你上个星期到崇明去下棋了。”他说:“体委邀请我去下了一趟盲棋车轮战。”我问:“同时跟几个人下?”他说:“分别跟二十一位象棋爱好者下二十一盘棋。”
“是不是他们能看棋盘并且有足够时间思考,而你不能看棋盘全凭记忆心算?”“我先跟第一个人下,下完一步棋再跟第二个人下,下到第二十一位,我再回过头跟第一个人下第二步棋。”“你是不是背对着他们坐?”“我拿了一个话筒报出我下的棋,比如马八进九,车五进三,但是我不能看棋盘,由工作人员代我下。”
“最后结果怎么样?”“最后赢了十九盘和了一盘输了一盘。”“为什么会输一盘?”“体育馆里太闹猛,大部分观众不是象棋爱好者而是看热闹的,我记错了一步棋,一步错就步步错……”
我心里暗暗想:今天胡荣华睁着眼睛跟我们五个人下棋,看来是“优待”我们了。我还想:我和胡荣华的差距太大,直接和全国象棋冠军比高低可能有点心急。于是,我到24号找胡荣华的妹妹胡巧玲下象棋,我一个大男人难道连她都……
结果,对付不了胡家妹妹,第一局就败下阵来。继续下,继续输,下了四五盘,连一局和棋都没有。从24号出来回10号吃晚饭,不要说面子,我连里子都丢掉了。
胡巧玲是胡家兄弟姐妹中象棋下得最差的一个。
我老家是肇周路126弄,短短小小的志成坊总共只有三十四家人家,可是小弄堂出了两个大名人,一个仇德树,一个胡荣华,不可思议!
如今,肇周路两边的卢湾区和南市区都没有了,居委会陈慧英大姐当了三十五年的居委会主任也已经退休。仇德树的姆妈和胡荣华的阿爸是否还住在志成坊,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的舅妈还住在8号里。
有一次我去看望舅妈,我们东聊西侃,舅妈没有提到过仇家和胡家的辉煌,她最关心的是这么老的志成坊怎么还不动迁。她很泄气地说:“现在看来,‘新天地再扩大也扩大不到我们志成坊,你想啊,我们志成坊的边上就是法藏寺,现在香火多少旺啊,如果一动拆迁,大楼还没有造起来,倒正好成了法藏寺门前的停车场,房产商会做这样的事体吗?”
我恍然大悟:志成坊的婴儿呱呱坠地,年轻人成家立业,老年人无疾而终,非但一切平平安安,还冒出了两位全中国有名的人物,这是借光,这是法藏寺的菩萨保佑啊!
老弄堂就是老家,志成坊就是我的故乡。朝发“志成”,暮宿“志成”,三朝三暮,“志成”如故。
有时候我还会呆呆地想:我为什么不从少年时代就开始用功?否则胡荣华、仇德树加上童孟侯,凑成志成坊“三剑客”不是蛮有劲吗?如今,仇德树已经六十多岁了,可他脸上的笑容还是孩童般的,那么纯洁,那么烂漫,还像我小时候看见过的那样,而我至今没什么成就,却满脸风霜,刀刻一般老气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