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来“天之骄子”
2014-07-05龚斌
龚斌
◎我背上行囊,踏上了全新的人生道路。
1970年12月11日上午十点钟,全县八十多位首届工农兵学员乘船往上海。还是一样的长江口,浩瀚无际,江鸥在船前船后飞翔追逐,但我的心情已同四年前初次出岛时大不一样。四年前,“文革”刚刚开始,我作为“积极分子”参加市里庆祝建国十七周年的观礼,当时绝没有想到四年之后能圆大学梦。那时,井底之蛙第一次见到江海,现在则融进了江海,融进了陌生的外部世界。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全新的,未知的,但肯定精彩无比。
中午,船抵达吴淞口码头,由公共汽车送我们至市中心人民广场后面的体育宫。原来计划要开誓师大会,鼓动气氛。不料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会没开成。其他郊县的学员还没到齐,又在雨中等了一个多小时。人到齐后,列队游行。这时,雨越下越大,雨水从头上、脸上流下来,浑身上下湿透,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的激动,情绪随雨水而高涨。雨中,游行队伍昂首阔步,经过南京路,往复旦大学进发。一路上口号声、歌声不断。许多市民驻足观望,流露出羡慕的眼光。
傍晚五点多钟,进了复旦大学校门。正对校门的空地上,耸立着毛主席塑像,东、西、北三面是林荫大道。几百个工农兵学员列队在毛主席塑像前面,庄严宣誓。“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濛濛寒雨中,口号声响彻复旦校园。
复旦大学迎来了一批新学生,这批学生与“文革”前的大学生截然不同。这一“新生事物”究竟给这所江南名校带来什么?怎么学?怎么管?怎么改?谁也看不分明,就像深深暮色中的陌生的校园。
接着,按系分配宿舍。中文系在六号楼,我分配在323号房间。一共六人:两个解放军,两个市区工人,两个农民。工农兵各占三分之一,真是名副其实的“工农兵学员”。
不久,我发现许多同学比我年轻,最小的只有十七八岁。不用问,这些大多是初中生。高中生很少,而像我六六届高中的,屈指可数。小学毕业的也有几个。不过,不少是县、公社的“革委会”(革命委员会,各级党政机关)的成员,听说,还有省“革委会”成员呢。工厂来的,有的也有一官半职,工资四五十元。这让我这个毫无名头的“土记者”惊诧,并且自愧不如。
我进“复旦”已经很自豪了,想不到他们比我更自豪,说一定要为无产阶级掌文权,只注重生产的经济主义,实质是“叫花子主义”。这一新名词还是第一次听到,于是很佩服他们“高瞻远瞩”的宏大气魄。对十几个解放军学员,我也刮目相看。在新生报到后的第一次全系大会上,一位王姓解放军作为学员代表发言,一副标准的京腔,声音洪亮,慷慨激昂:“我们首届工农兵学员,受党和毛主席的嘱托,肩负着伟大的历史使命,要上好大学,管好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一定批臭批倒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为无产阶级掌文权……”不看讲稿,口若悬河。我觉得不愧是“毛泽东思想的大熔炉”中培养锻炼出来的人才,不仅思想境界高,口才、文才也十分了得。所见所闻不过几天,我已经得出结论:“首届工农兵学员质量之高,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之前的学生无法比拟的。”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相互之间的了解,就觉得那个结论越来越靠不住了。
当时,“文革”之前入学的老大学生都已毕业离校,参加校内“文革”的主力军是中青年教师。工农兵学员进校后,注定要成为大批判的生力军。可是,我们对“复旦”的情况一无所知。中文系党总支、支部以及“工宣队”(工人阶级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就不止一次地做动员,宣称“复旦”是什么“藏龙卧虎”之地,声名煊赫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很多,虽然被批判了,但批而不倒,还有很大影响。工农兵学员“上管改”,首要任务是批倒、批臭这些人。
走出第六宿舍门口,便是横贯东西的大道,大道两旁全是大字報栏。批判周谷城、郭绍虞、刘大杰的大字报最显眼。我自1968年夏天离开中学,基本上远离了大字报,不料时隔两年多,又在“复旦”见到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其内容新鲜和文字水准之高,前所未见。批判文章之外,还有五言诗、七言诗、古体诗词,形式丰富多样。中学时,我写过许多大字报,但在“复旦”,我不记得以个人名义写过大字报,原因是不了解中文系的过去,同时也不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老教授的处境非常可怜和可悲。无论在公开或私下场合,“革命派”无情地嘲讽他们、丑化他们,剥夺他们的思想自由,摧毁他们的人格尊严。中年教师W老师曾在我们面前以轻蔑的口吻称戏曲史学家赵景深是“草包教授”,并举例证明其不学无术。讽刺教授的现象,与当时“考教授”的做法如出一辙,目的是嘲笑“学术权威”无学问、无学术,粉碎他们的文化尊严,证明毛泽东所说的“高贵者最愚蠢”,进而打倒“反动学术权威”。上海华东师大中文系的一位词学专家,考试时太紧张,做填充题时填错了《三国演义》的作者,结果被人看作笑柄,自己也羞愧得无地自容。一个知识分子,如果连文化尊严也丧失了,那还有什么呢?
权力总是鄙视学问,暴力天生迫害学术。工农兵学员司空见惯的真实一幕便是“斯文扫地”。可叹我们当时年轻又狂妄,真的认为我们远胜从前的老大学生;认为我们来自工农兵,是由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新型大学生,有实践经验;认为老教授的学问是“封资修”的糟粕。所谓“知识越多越反动”,乃是“文革”大革文化命的必然逻辑。若溯其源,摧残知识的“革命传统”,其来远矣。
为了彻底搞臭“反动学术权威”,有时也让“老东西”讲一点专门知识,或者让他们与工农兵学员搞某项具体活动。但这样做的本意不是向他们学习知识,而是让其暴露“反动的学术思想”,找一份“反面教材”,与1957年的“阳谋”差不多。戏曲史学家赵景深熟谙中国戏曲史,能唱昆曲。当学员问及昆曲时,赵景深兴致甚高,当即唱昆曲数曲,抑扬顿挫。我听同学讲起此事,觉得现在能唱昆曲的已是凤毛麟角,以为这个被人贬称的“草包教授”还真有点学问呢。
有一次,中文系请来上海师院的徐某讲《红楼梦》,徐某以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观点分析这部小说的批判意义和人物形象。讲完后,在场的刘大杰称赞徐某讲得好,分析深刻,远胜自己。刘大杰自叹不如之后,我们就觉得“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确实不行。其实,我们并不了解此时的刘大杰正受到很大的压力,他若说自己行,怎么能过得了关?不久,刘大杰按照“马列主义”和“儒法斗争”的“新观点”修改自己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不能坚持学术操守,自我阉割,令后来者痛惜。学术一旦成为权力的奴婢,必然颠倒是非,阿世媚世。刘大杰的教训极其深刻,一切以学术为生命的人都应该记取。当然,刘先生的悲剧是“文革”摧残知识分子造成的,值得同情,但同情与引以为戒是两回事。
批判十七年的“文艺黑线”,批判文艺“大毒草”,当时成了中文系学员最主要的功课。大概在1971年上半年,我們参加了批斗巴金大会。巴金,这位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著名作家,一生高举反封建的旗帜,追求光明和自由,如今成了“文艺黑线”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优秀作品曾经鼓舞了千千万万的青年,竟然成了“大毒草”。巴金做梦也想不到,有人组织“革命青年”批判他的“资产阶级人性论”。在环形会场的中心,身躯矮小的巴金伛偻着腰,承受来自四面八方口号声的轰击:“批判资产阶级文艺黑线!”“打到巴金!”“批倒批臭巴金炮制的大毒草!”……巨大的声浪,淹没了巴金任何微弱的回答。我坐在离会场中心较远的高处,觉得小小的巴金已经被四周的声势压扁了。时隔四十年了,那次批判巴金的情景至今仍留在脑海中。
工农兵学员的生活具有准军事化的特征。每天早晨,当军号声打破校园的宁静,就得下楼列队出操。整齐的脚步声、“一二三四”的口号声在操场上响成一片。随着后来“开门办学”,工农兵学员的先进性的光环逐渐消退,准军事化的特征也慢慢消失。再后来,年级中的个别解放军学员甚至偷宿在女生宿舍,证明纪律严明、政治素质高之类的评价都靠不住。
系一级的领导大权由“工宣队”掌控。中文系的“工宣队”有五六个人,多数来自上海柴油机厂。党总支书记姓庄,四十岁左右,北方人,脸红里透黑,语音重浊。他文化程度不高,估计小学水平,人忠厚朴实。学生和教师,一律以“师傅”称呼工宣队员。系总支其他人员由教师中的党员担任。副书记姓林,中文系女教师,人高马大,戴一副眼镜。工宣队员安插在各个班,收集和处理学员中出现的各种问题,做政治思想工作。同系总支的情况相似,班里的教师仅仅是副手,教育管理方面的一切决定最终由“工宣队”拍板。这种领导管理模式,表明“资产阶级统治学校”的现象已经中止,无产阶级夺了大学的权,证明“文革”的“伟大胜利”。
工农兵学员的生活费为统一的每月十九元五角。当时工资水平低,物价低,伙食费十四五元,余下买生活必需品,十九元五角足以开销。
早餐供应菜包子、肉包子、淡馒头、甜发糕、稀饭、咸菜、炒花生米。我是早晨两只包子,或一只包子,一块甜发糕加一碗粥。中饭、晚饭一荤一素,三两米饭。荤菜中有一种卤鸡头,包着酱红色的汁,三分钱一只。我从未吃过卤菜,对卤鸡头大感兴趣,一顿常买三只,一份三分钱的青菜,居然津津有味。再有红烧肉,一毛钱一大块,香味醇浓。同宿舍的解放军学员S,一本正经地传授“食经”,说是先吃素菜,红烧肉放在最后吃。等蔬菜吃完了,饭也吃完了,再吃留下的半块红绕肉,嘴里慢慢地咀嚼,那真叫齿颊生香,长时间的回味。“菜始肉终”的“食经”,加上夸张的述说,逗得人喷饭。S的“食肉真言”后来我也尝试过,觉得不无道理。顾恺之食甘蔗自稍至根,人问其故,答曰:“渐入佳境。”先吃蔬菜,后吃肉,也是“渐入佳境”。当然,那时的猪肉品质好,红烧肉本来就香,若换了今天有时用激素或瘦肉精喂成的速成猪,随你先吃后吃,总是食之无味。
十九元五角很耐用,除伙食和日用品开销外,还够去五角场喝两次啤酒。从“复旦”后校门出去,往东走十几分钟即至五角场。记得当时一瓶啤酒不到一元钱,几盆卤猪肝、花生米、炒肉片、皮蛋之类,一桌菜不过十元左右。有一次,我们四五个人去五角场东北角的小饭店喝酒精度很高的烧酒。我酒量素来不大,米酒至多能喝一斤,或啤酒一瓶,烧酒只能三两。东北同学Q酒量大,烧酒能喝半斤以上。这天晚上,Q喝多了。他睡上铺,夜半之后,忽然“飞流直下三千尺”,酒气挟着秽物把地板弄得一塌糊涂。为了不影响大家睡觉,只能按兵不动。第二天一清早,我急急忙忙拿了拖把清理秽物。找不到盛水的铁皮桶,拎着湿淋淋的拖把来回跑洗脸间,把宿舍的地板打扫干净。
我正当身体发育之时,遇上所谓“三年自然灾害”,饥肠辘辘。以后,野菜虽不吃了,但也仅能果腹而已,营养无从谈起。再后来下乡插队两年,沉重的担子压在双肩,一天三顿粗茶淡饭。因此,我上大学之前,身体很矮小。上大学后,受惠于十九元五角的生活费,复旦学生食堂那些菜包子、肉包子、卤鸡头、红烧肉喂着我,于我而言实在太丰盛、太有营养了。好比又黄又瘦的禾苗,上一点肥便有立竿见影之效。进大学半年之后,暑假回家,母亲、邻居都说我长高了。一般到二十岁,身高大多定型。我却在二十四岁时,还长高了五六公分。迟来的发育,连自己都感到惊奇。
刚进校时,以为工农兵学员思想境界高,气魄大,素质好。时间长了,同学之间相处久了,这种看法逐渐得到纠正。我觉得,任意拔高他们是出于政治目的。只要审视一下自己就不难得出结论:我思想境界高吗?气魄大吗?彻底“无我”了吗?还不是平凡的一个青年!所以,这是一群特殊年代里普普通通的青年学生,是文化程度参差不齐的高中生、初中生,还有少数的小学生。他们上大学各有背景,有的戴着“先进分子”的光环,有的凭父辈的权势,有的甚至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思想虽因“文革”的蛊惑普遍激进,但终究无法改变青年学生的基本特征,无法改变人固有的七情六欲。同学之间有友谊、有芥蒂、有亲疏,也有算计。即使在普遍推崇群体性的时代,也无法消灭个性。
浙江人C,六六届初中生,瘦长的脸,嗓音沙哑。两颗门牙明显突出,同学笑称为“大门牙”。他喜欢开别人玩笑,别人往往连呼“大门牙大门牙”回敬之。听人说,进校不久在野外“拉练”,C戏称辅导老师为“卖木梳的”,老师则回敬以“大门牙”。师生之间互相嘲谑,也可以说是体现了“新型的师生关系”,但嘲谑过了头,毕竟有违师生之礼。
我和C关系相当不错,觉得他虽是初中生,但在整个年级中,水平应属上乘。他思辨力较强,尽管浙江方言重,但逻辑思维清晰,文章也写得不错。我俩曾合作写过文章,对当时某些文艺问题的看法也比较接近。这是我与他交好的最主要原因。
1974年年初,我突遇大祸,横遭政治迫害,C因我牵涉其中,毕业分配发落到原地。从此怀才不遇,郁郁寡欢。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让我几十年深怀内疚。上世纪90年代,赴温州函授中国古代文学,特地上门看望他,忆及旧事,不胜嘘唏。
杭州人Z,来自工厂,是一位已有创作经历的青年工人,长我一两岁。他特爱戏剧,立志戏剧创作。论学习写作的刻苦程度,整个年级的同学无出其右。每天夜里十点过后,大家洗脸洗脚,作上床的准备,只有这位老兄斗志犹酣,在晚饭时多买的米饭中倒进开水,就着咸菜吃“夜宵”,稀里哗啦很快吞咽下去,完了,继续写到深夜。Z心无旁骛,心思专注于构思情节和人物,生活在虚构的艺术世界中,因此对现实世界的反应比较迟钝,也不谙利害关系的算計和考量,大家背后送其一个字:迂。可是在我看来,对文学的执著和痴迷不到“迂”的程度,就不可能有成就。Z以后创作了数部电视剧、长篇小说,成为杭州知名作家和编剧,这与他的“迂”有莫大关系。
女生中给我印象较深的是J。J是东北姑娘,进校时只有十七八岁,鸭蛋形的脸,很白净,很精致,稍微透红,像上了薄红的白瓷器。两条小辫儿,细细的。身材高挑苗条,走路昂首挺胸,使人联想起“英武”两个字。有一次,我和她从外面回校,离校门还远,发现当作校园围墙的竹篱笆下面有一个洞。J对我说:“我们从篱笆洞里钻过去。”我觉得是个好主意,钻洞可少走不少路。她要我先钻。我钻了过去,她却说:“我不钻了。”钻篱笆洞是她提议,也是她叫我先钻。我钻了,她却变卦了。还有这么耍赖的!我重新钻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行,你非得钻不可!”她看着我较真的样子,歪着头笑,一直笑弯了腰。末了,一边笑,一边跟我一起钻了过来。J的这桩很有个性色彩的趣事,表现了这位北方姑娘的聪慧和狡黠,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再有北方姑娘M,与我关系也很好。M好像对养生之道特感兴趣,向我介绍中文系吴老先生熟谙医道,自己常去吴先生家请他开处方,疗效如何如何。我自青年时期起,睡眠一直不太好。在“复旦”读书时,睡眠更成问题。请中医看过,说是“内热”。在她的一再怂恿下,跟她去过一次吴先生家。老先生搭脉看舌苔,称是脉细,舌苔白,确属内热。开了一张方子,配来中药,到第六宿舍东边的煤气灶间煎药。这间房子里三四只煤气灶,属于校医务室,免费让学生煎药什么的。看着蓝色的火苗,黑乎乎的药汁在砂锅里翻滚,忽然有了未老先衰的感觉。
1971年年底,M手里拿着两本北京大学编的《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说看不懂也没兴趣看这类书,要送给我。是她真的看不懂,还是本来就是买了送给我的,我不去细究。翻了几页,觉得两本书注释详细,便欣然接受。后来,我考古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这两本书派上了大用场。毕业后,又主要研究魏晋文学,两本书又成为手头经常翻的参考书。M送我的书,似乎是我未来人生走向的预兆。现在这两本书连书脊都已裂开,仍整齐地放在书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