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荣华：王者归来

☉丁旭光

对胡荣华而言，1983年非同一般。

春节后的一天，胡荣华在棋室凝视棋枰，领队俞玉昌推门而入。从俞玉昌不同寻常的举动中，胡荣华感到似乎有什么大事。俞玉昌非常激动地告诉胡荣华：一分钟前，接到上海市体委电话：国家体委为了表彰他对我国棋类事业的卓越贡献，授予他国家体育运动荣誉奖章。

这是国家给予运动员的最高奖赏和最高荣誉，上海和胡荣华同获荣誉奖章的，还有亚洲跳高纪录创造者朱建华。

面对突如其来的喜讯，胡荣华似信非信，又百感交集。他想朱建华打破亚洲纪录，夺得亚运会冠军，应当获奖。可自己已“落第”三年，但国家还没有忘记他这位昔日的冠军，竟给了自己如此之高的荣誉，他感到自己受之有愧！

1983年下半年的胡荣华，成了“神秘人物”。6月份的全国团体赛，他以不败的成绩列第一台之首。团体赛归来后，胡荣华是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他婉言谢绝了所有的比赛和应酬。胡荣华的行踪，让熟悉他的朋友不解：胡荣华到底在干什么？

上海棋社，胡荣华沉浸在研究各路高手的实战对局中。胡荣华在脑海中列出了一张备战名单：有50年代的杨官璘，也有60年代、70年代的中年棋手，胡荣华还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年轻人的身上。在胡荣华的备战名单上，名列前茅的是广东吕钦、河北李来群、湖北柳大华。除此之外，胡荣华还分别对全国知名棋手的性格、棋风、长处和不足进行了研究。

通过研究，胡荣华开始有的放矢地制定了因人而施的谋略。

这一年，胡荣华还静下心来著书立说，回顾了自己二十多年象棋生涯的成败得失，写出了十多万字的《反宫马专集》。

这一年，是胡荣华闭门思过卧薪尝胆的一年。

因为深山练剑、胡荣华的体力得以恢复，得以储备。

1983年的全国棋类大赛，于11月如期在昆明举行。那一年，胡荣华38岁。

11月15日，1983年的全国象棋比赛拉开了序幕。

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地在盯住王座：胡荣华当然想夺回失去三年的宝座，柳大华雄心勃勃也想东山再起，李来群更想力图卫冕，杨官璘自然也不例外。而那一拨“小字辈”们也想后来者居上。

棋赛开始，胡荣华旗开得胜。但在第二轮就碰到了骁勇善战的柳大华。

柳大华是1980、1981年的两届全国冠军。胡荣华声断乐山之际，正是柳大华崛起之时。当时的柳大华，大有取代胡荣华之相。第二届“五羊杯”最后的关键一仗，胡荣华比柳大华落后2分之多。只要弃和，柳大华就稳获冠军。胡荣华临危不惧，镇定自若，力挽狂澜。加时赛，胡荣华中盘祭出新招大胆弃马，然后追回一子得势，最后妙用双炮击败“楚霸王”，首次捧冠而回，唱了一出翻身道情。

这一次的二华斗阵，玄机莫测难猜度。

柳大华显然也是有备而来，后走的柳大华从容不迫，以左马护中路，人们以为他要走屏风马。谁知到了第三个回合，为了先声夺人，柳大华突然变阵，一步进炮封车，转成后补列炮。柳大华企图在殊死拼搏中击败这位当年的老冠军。在胡荣华和柳大华过去的对局中，两人也从未斗过这样的布局。柳大华的这一手，旨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观者愕然，局中的胡荣华也是始料不及。因为，面对胡荣华时，几乎无人敢用后补列炮。当然，柳大华这一战术，在胡荣华面前未必有效，因为，对胡荣华而言，不管是炮战、马战抑或象战、车战，他都是无一不精。

不过，柳大华的这一手，还是给胡荣华带来了一些麻烦。开局时，在柳大华只用了3分钟时，胡荣华已经用了12分钟。思考之后，先行的胡荣华十分镇静，他决定藏巧于拙，以屈为伸，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四个多小时周旋过去，柳大华还是乱了步法。一旦胡荣华柔指解分，柳大华便是兵销戈倒。

第三轮，胡荣华遇上新科状元李来群。去年，胡荣华也是在第三轮遇上李来群，因为大意落象失误。这一次，胡荣华吸取教训，不轻易发动进攻。胡荣华深知李来群临阵多疑，碰到素昧平生的“怪招”，他就疑神疑鬼，唯恐中了埋伏。这样，会在不知不觉中耗费时限，到了紧要关头，便再也无暇推敲。李来群以“仙人指路”开局，胡荣华以他苦心经营后的过宫炮应对。虽然是老树着花，但更觉生机郁勃。李来群看到胡荣华是老谱翻新，不敢随意造次。因为，在1982年“上海杯”象棋大师邀请赛上，胡荣华开局时的一炮二移，让李来群吃尽苦头。那天，李来群先手飞相之后，胡荣华第1步炮8平3还以金钩炮。待李来群右横车平六之后，胡荣华刚刚8路平3的炮，又突然炮3平6！走了三步棋，却动了两步炮。在场观战的棋坛大师名宿，尽显诧异。金钩炮诞生一百多年来，从来也没人看到过有此一招。面对这一怪招，李来群冥思苦想三十多分钟。随后，胡荣华又走了一步似乎违悖棋理的着法，单提马一边的象以及一卒一马和两门炮，在边陲之地，排成了一个难解的一字长蛇阵。李来群见状，又是一阵茫然。进入复杂多变白刃相交的中局，真正需要时间推敲之际，李来群是叫苦不迭——因为，他必须在2分钟时间里，行棋14步。结果当然是可想而知！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一回的李来群，已今非昔比。

两个小时过去了，双方还是一兵一卒未失。相持中，李来群只是试探性地伸车骑河。胡荣华还是因势行棋，无意轻进。又过了17分钟后，胡荣华才头一次走了一步边兵渡河。32个回合里，胡荣华的棋子，只在对方境内走了4步。

李来群领教过胡荣华的波谲云诡，与之对弈，稍一不慎，便为其所乘。此刻，李来群见胡荣华鱼潜深渊，知道自己网钓不及。李来群当然也不敢用强。双方弈战2个多小时，棋子都是足不出户，皆在自家境内盘桓。斗智斗谋了4小时后，双方发现战术思想相同，于是莞尔一笑，便鸣金收兵。

几轮下来，修炼下山的胡荣华是火性全无：对前科状元是以柔克刚；对去岁状元是按兵不动；第三、第四轮虽然又是和棋，但依然是神闲气定。胡荣华知道，只要自己稍一不慎，便会为对手所乘；胡荣华知道，只要人棋合一顺乎自然，得分率达到百分之七十，不愁王冠不还！

赛程过半后，胡荣华收到了一封抵万金的家书。这一封信，出自胡荣华的爱人和他的掌上明珠小艳鹭之手。那是从上海寄出的“献策信”。母女俩在上海的《新民晚报》上看到，中国棋坛已经产生好几位对胡荣华东山再起颇具威胁的小将。为此，母女俩联合起来提醒孩子他爸。自胡荣华在1980年乐山失利后，每逢大赛，爱人写信给他，从不提及棋事，这一次是打破常规。不过，等胡荣华收到信时，大局已定。胡荣华捧读家信，非常开心：“今年夺冠，是真正的众望所归。”

第八轮，胡荣华与吕钦相遇。其时，胡荣华与林宏敏同积11分并驾齐驱。吕钦在第五、六、七三轮中连下三城，积10分紧随于后。

吕钦被誉为羊城少帅，自从1981年团体赛取代杨官璘坐镇第一台以来，棋艺日臻成熟，1982年获全国个人第3名。吕钦把《胡荣华对局选》背得滚瓜烂熟，故棋界中才有“吕不怕胡”之说：1980年乐山之战吕钦胜胡荣华，1981年两人平分秋色，1982年成都之战复又战平。1983年的沪粵友谊赛，胡荣华领先吕钦。

两人布下顺炮横车对直车的战局。胡荣华用兵如神，谋略过人。这一次后走和吕钦斗顺炮，用意颇深。孟立国说在一次闲聊中，胡荣华对他说“杀棋怕杀”。此话怎讲呢？通俗一点说，就是“软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胡荣华接待如王嘉良、柳大华、蔡福如等攻击型的棋手，从来是以攻对攻的。吕钦善攻，胡荣华对他采用顺炮横车战术，也是一种心理暗示：都说吕钦不怕胡荣华，难不成我胡荣华还怕你吕钦？

胡荣华和吕钦经过两个半小时的刀来枪往，双方形成车炮四兵对车马三兵的对峙。胡荣华虽然多一个中兵，但缺少一象。红黑双方在棋盘上你来我往行棋丝丝入扣；其势又如两位武林顶尖高手对决，雷霆万钧之力的一招，却让对手暗指一弹予以化解。过程是波澜起伏，绝对扣人心弦。

棋手们是心知肚明：这就是本届冠亚军的决战。胡荣华和吕钦被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包围，大厅里几十位观弈者或站或坐，呈挫低扬高状。在复杂的中局阶段，胡荣华主动挑起了战斗，表现了冠军的非凡气魄。在漫长、互缠的细腻残局中，胡荣华又显示了功力深厚的精湛技巧。

胡荣华在审时度势：“这一盘棋和棋的成分很浓。但只要他肯跟我搅，我就有机会赢。”

小心翼翼的胡荣华，跟杀气腾腾的对手巧妙地周旋。局面呈似和非和、欲赢不能的胶着状态。

第59回合，按捺不住胡荣华纠缠战术的吕钦，不顾仕相分家、老帅无人保驾的局面，竟然拍马策攻。胡荣华凝神静思后巧出妙手：行棋声震屋宇步步带响，8步之后，形势急转直下。掌握了优勢的胡荣华是“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顷刻之间，吕钦是损兵折将防线被毁。

那一瞬间，胡荣华是如释重负。

最终，吕钦在复杂的中局角逐中失去战机，在细腻的残局中，吕钦耗不过功力深厚的胡荣华，败走春城。

第十一轮，胡荣华运用了一条新规——“同样局面重复三次，不变作和”。这样，胡荣华与河北小将黄勇握手言和——东山再起！

虽然比赛还有一轮，但胡荣华已经提前夺冠！最后一轮，胡荣华与广东悍将刘星弈和。

至此，蛰伏三载的胡荣华以8胜5和不败战绩，再一次在春城笑傲江湖。

这是胡荣华纵马棋坛23年来，在全国象棋个人赛上的第11枚金牌。

三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短短的一瞬。但是，对胡荣华而言，竟是如此漫长。

新闻发布会上，胡荣华对包围他的记者一吐真言：“过去，是我的一统天下，如今是春秋战国的诸侯争霸。我拿冠军属于正常，丢掉冠军，也是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