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醉何处
2014-07-05李辉
李辉
一、兄弟
早就想去土耳其。
记得二十几年前,我在西双版纳机场,偶遇一个比利时旅游团。我身穿一件体恤,上面印有《丁丁历险记》系列中的蓝莲花图案,这恰好是比利时画家埃尔热的作品,立即引起他们的好奇。有位客人是一家杂志的编辑,我们攀谈起来。后来,我们相互留下地址,归国后他很快给我来信,几年间时有通信。他以为我与他们一样,也是一个国外游客,首先问我:“你是土耳其人吗?”这是我第一次遇到有人把我和土耳其联系起来。
一年之后,1992年我第一次出国,在北欧逗留一个多月。一天,路过哥本哈根的丹麦皇宫,林荫道上遇到一位老太太,随意攀谈。她问我:“你是哪里人?是土耳其人吗?”当然不是。后来,告诉朋友此事,他們端详我,竟也点点头,觉得丹麦老太太问得还真有点道理。
儿时,常听人说我长得像外国小孩。“文革”期间,阿尔巴尼亚电影风靡一时,有部影片《地下游击队》,里面有一位送情报的小男孩。一次我去邮局寄信,几位邮局阿姨纷纷说:“瞧,这孩子真像阿尔巴尼亚电影里的那个小孩!”说得我满脸通红,赶紧把信塞进邮筒,跑开。大了,我才注意到自己鼻子大,眼珠不黑,络腮胡子,显然不是典型的汉族特点。我没有见到过爷爷奶奶,到底是什么民族,问父母,他们也不清楚。
莫名其妙,自听过那位丹麦老太太的发问后,我对土耳其有了某种亲切感,其实也知道,完全是一种好奇。
二十二年过去,今年新年伊始,终于有机会走进伊斯坦布尔。土耳其文化部的计划颇有创意,用一年时间,邀请中国各界的约一百名知识分子访问土耳其,每次三两人,集中在伊斯坦布尔深度参观,以加深彼此的了解和文化沟通。我有幸获邀。推荐者和邀请者当然不清楚上面的故事,不会想到,这一访问,我期待已久。
“你像我们土耳其人。”从走进伊斯坦布尔那一时刻起,一直到离开,短短几天,我不断听到有人这么对我说。陪同我们的土耳其小伙子高明,汉语讲得颇为地道,对中国文化也颇熟稔,一些最新的网络语言都如数家珍,交流起来毫无障碍。我俩合影时,同行中国朋友一看:“你们真像兄弟!”我们一行三人,曾被安排到一个土耳其人的家里做客,开门迎接,一位会说汉语的主人,一见我,脱口而出:“你好。咦,你长得有点儿像土耳其人!”
面貌相似,时常会让语言的隔阂变得不那么重要。
兄弟——一种在他国旅行时不期而至的特殊感受,令人陶醉。有了这种感受,走在伊斯坦布尔川流不息的人群里,顿时少了陌生感。彼此对视,点头,微笑,无须交谈,另有一番亲切。
某日,前去参观托普卡帕皇宫博物馆。最期待看到的,是皇宫博物馆珍藏的中国瓷器。除了中国,这里是世界上收藏青花瓷最多的地方。前年冬天,上海博物馆曾举办过一次元代青花瓷精品大展,世界不少国家的博物馆都提供展品参展,唯独土耳其缺席。据说,因为曾有伊斯坦布尔将发生地震的预报,易碎的青花瓷被严加保护,免遭意外。谁知,两年过后,皇宫博物馆的中国瓷器,依旧没有展出,颇令人遗憾。
不过,我却有了另外的弥补。
在皇宫博物馆,适逢一群男女中学生在老师带领下参观。看见我们,他们显得格外兴奋,不住招手致意。一个男孩,大约十三四岁,总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想和我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拍拍我的肩,比划着要我和他合影。之后,他又把我拉到他的一群同学那里。他们说说笑笑,活泼雀跃,反倒是站在中间的我,显得有些拘谨。男孩还特意拉来他的几个女同学,要她们单独和我合影。土耳其是我去的第一个穆斯林国家,出发之前,心里多少有点发憷,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些词汇:严肃、庄重、距离感、清规戒律……没有想到,伊斯坦布尔在我面前,呈现出的却是一种相当开放的世俗化生活状态。此刻,站在这些中学生中间,孩子们的无拘无束,化解了心中诸多困惑。我想,或许,在这个男孩眼里,我既是远方的客人,也是可亲近的朋友、兄弟。
文化交融之妙,时常就在生活细节中。
那两天,我把和高明的合影、和小男孩的合影,发在微信朋友圈,一连串点评自中国飞到伊斯坦布尔的手机上:“太像了”,“确实像”,“还真有点像”,“见到亲人啦”,“真像”……
高明看后,笑得好灿烂。
二、猫与狗
伊斯坦布尔之行,堪称梦幻之旅。
飞机凌晨降落,大雨刚过,天空湛蓝如梦幻色彩。住进老城区一家小旅店,推开窗户,我惊呆了:窗外正对着山坡上的一座清真寺。赶紧翻开旅游手册,原来它就是世界著名的苏丹阿赫迈特清真寺,因殿内墙壁镶嵌蓝色瓷砖,闪烁蓝色光泽,故又被称作“蓝色清真寺”。曙光渐露,蓝得令人心生敬畏的天幕,映衬着蓝色清真寺的圆顶和六根宣礼塔。宣礼塔高高耸立,直插蓝色深处。建筑与天宇,如此贴近,呼应相融,面对这景象,真有梦幻感觉。清晨六点,蓝色清真寺的广播里,传出新的一天的第一遍诵经声,抑扬顿挫,长短相间,浑厚的男中音刹那间回荡在伊斯坦布尔的蓝色天空,梦幻的感觉增加了另一种婉转起伏。
“梦幻第一天,未想到猫狗是主角。行走中,到处是它们。与海相伴,与清真寺相伴。”走进伊斯坦布尔的第一天,我发出上面这条微信。随后几天,这一印象依然强烈。
一座城市,人与动物的关系和谐与否,恐怕最能体现这座城市文明程度的高低,也标志着人与自然的相融所能达到的境界。我喜欢旅游,时常感叹在所到的一些国家,动物与人一样,也是主人,它们随处可见,与人相安无事,成为城市风景的构成部分。
伊斯坦布尔也不例外。
居住的旅店距海滨直线距离不到百米。初到第一天,稍事休息,天一亮,我便急不可耐地走出旅店,沿着长长的海堤跑步。从雾霾北京来到这里,如不珍惜这里的空气、蓝天、大海,岂不是暴殄天物?
面前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将亚洲大陆与欧洲大陆隔开。海堤左侧,是东罗马帝国时期的古城墙,历经千年沧桑,虽有缺损,但依然高耸,当年壮观气势仍可想像;海堤右侧,海水波光粼粼,远望对岸,那里便是亚洲大陆——伊斯坦布尔的亚洲城区,依稀可见。在这样一条海堤上跑步,历史穿越与地理衔接的巨大反差,从来没有如此强烈。
很快,吸引我的,不是穿行海峡的巨轮,也不是高耸的古城墙,却是海堤两旁随处可见的猫与狗。它们干干净净,彼此相安无事。大雨过后,礁石上多有积水,它们身上也湿漉漉的。太阳越升越高,冬日的阳光也越来越和煦温暖,猫与狗,各自找一处,懒散地伸开四肢,无比享受的样子。海堤上虽不时有人跑步而过,它们丝毫不惊讶,不起身,依旧怡然于阳光。一会儿,但见一位土耳其男子,手提一包食物放在一处礁石上,然后离开。猫与狗,并不蜂拥而至,而是这个离开,那个再来,悠闲自在。
就在它们懒散地躺在海堤和礁石之际,忙碌的是海鸥。成群结队的一批又一批海鸥,不知疲倦地在我们头顶上盘旋、俯冲。它们并不是来与猫狗抢食物,似乎是天亮之后的拜访。鸟鸣与水声层次分明,富有樂感的共鸣,猫与狗的悠闲,也就多了另外一种情调。
大海,海鸥,猫,狗……与人一样,都是这座城市风景的主角。在蓝色清真寺的草坪上,几只猫嬉闹追逐。一只猫,站在栅栏旁,任由我拍它,其乖巧萌态,可爱之极。走进另一个清真寺大殿,不时可见猫在慢悠悠地踱步,或者静静地凝视某个地方,动也不动。一条老街旁,一条老狗静卧良久,人们从它身边走过,它抬抬头,不叫不嚷,安静如初。它的身后,是拜占庭时代的东罗马帝国的地下水库(如今称作“水宫”)的入口处,还有比这更好的历史呼应吗?
感到好奇,伊斯坦布尔的猫之多,堪与意大利的罗马相比。走在罗马街头,特别是郊区的罗马浴场遗址一带,总能见到成群结队的猫,优哉游哉,自在得很。罗马是古罗马帝国首都,伊斯坦布尔一度是东罗马帝国首都,猫在这两个历史古都备受主人青睐与厚爱,两者之间有无关联?我无力考证。其实,对于旅游者来说,无须考证。在不同城市之间发现共同点,在共同点中寻找彼此差异,本身就是旅游的乐趣。不妨享受其中。
一座城市与动物的关系,是永恒的话题。
参观一个学院,一位教授特地拿出一本关于鸟巢的书。一张张照片,展示伊斯坦布尔人为鸟类特意修建的各种鸟巢,据说这一做法,已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传统。鸟巢有的竖在草坪上,有的钉在木屋上。最美的鸟巢,大多镶嵌在老房子的石墙上。它们造型不一,规格有异,设计却极有艺术性,或单洞,或双洞,或方形,或椭圆。教授说,不同的设计,有时是根据鸟的不同生活习性而定。
美,缘于爱。
爱护一切生命,人与自然界万物和谐共处,早已成为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的传统。历经千年,长河不断,一直流淌至今。
最后还得补上一句,伊斯坦布尔的猫都很干净,毛发光亮,相比之下,罗马的猫就逊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