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远及近的故乡(外一篇)
2014-07-03石皓
石皓
在每个人的故事中,都有一个且远及近的故乡。
在遥远的村镇中,记录着我津津乐道的往事,像山峦上密布的纹理。如今想起来,其情景历历在目:小伙伴在夕照下的麦田里嬉戏,鸣笛的车辆呼啸而过;在寺院虔诚的叩拜佛灵,袅袅香火延绵千里;穿行在戏台上扮装欲试,引来哄堂大笑………彼时,装着一颗醇厚的清淡之心,高山流水全在眼中。
我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自幼野蛮成长,在村野之中留下了许多荒唐的事情:偷别人家的猪仔烧烤,以犒劳伙伴帮请假之功;与同桌玩闹一脚踢肿其眼睛,以一毛钱到人家家里负荆请罪。在校楼的二层,与同伴玩捉迷藏竟从楼上跳下,摔成骨折拄着拐杖上学等等。这些记忆回廊上的细枝末节,如同竹干节节相衔,构成称奇之美。
从这些根植在内心的种种线索,生活一眼可望的内容便展露在外。每每梳理自己这些年走南闯北的经验,每到一处异乡,吾道不孤,相投之处竟是这些熟悉情景:气味、面食、山水,它们似乎是一个人骨子里的性格,本性难移。也许正所谓“睹物思情”,才使自己迷人的故土世界在脑海之中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我在家是长子,平时也勤于思考,因此对故乡的一草一木都有着特殊的感情,尤其是这些年在外,一些物象总是萦绕于怀:山西店肆、面食碗筷、村庄井水等,它们如同一个个灵魂足迹遍野踏过。
在故土上有诸多品咂不尽的趣事,散布在山峦雾霭间、行云流水处、荷塘月色下等。实际上,在一件件趣事面前,过程把它们拉长,譬如穿过宽阔的河流,如何如何把一件摘果的事情换成惊心动魄的大事。有时候,它们就像是一个谜,在昏暗的夕照下,潺潺河流上游聚集着一群蝙蝠,你被呼来唤去。我是敬畏的,也是自然的。在我的眼中,每一个小小的举动,都能被打磨得发亮,因为这些细微之处,你可能会在村庄的树林、河道、鸟鸣之中,窥觊出一个美妙的世界,像是人间轮回:
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
君掌盛无边,刹那含永劫。
(李叔同)
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轮回,宇宙浩瀚,无始无终。一花的灵魂,一树的世界,一沙的天堂。它的规模,它的威严,它的浩瀚,已经足够引起我的敬畏。而我的嬉戏以及游荡,在这些意象之中点缀开花,像是迷人的景致。在河流里游泳,与水肌肤相亲;在峰沙石坡上与沙石相触;抱树闭眼数数、捉迷藏。在这个自然的世界中,我像是一个孩子游离在其中,孤独的长大了。
从我家的巷子上去,是被树包围的河渠,夏天在上面乘凉是一件惬意的事情。有时候我会回头看看,绵延群山,经常让我恍惚,以为听到妈妈在呼唤我回家。到晚上就不敢再到这片地儿(我们唤作上街),夜黑得太离谱,月忽明忽暗,树影乱撞。听人说,经常会有狐仙出没,我是没有看到过,不过我印象中有暗影穿过,让人后怕。旁边是一所学校,我在这里度过了六年的小学生活。我第一次把这些树影、月亮、河渠绑在一起,构成一篇令人惊恐的文章。
也许是想象力给这些物象拟了声色,使得童年那么漫长,却不孤寂。校址以前是墓地,改建成学校后倒也太平,只是总在坊间有许多离奇的故事,被传得神乎其神。村庄的记忆那么长,有时正是这些点缀其间的故事、物象、人构成一个美妙的世界。生命力的体现,就在这些令人忘怀的过程中愈发闪亮。
我在《城关镇志》中翻阅过这片村庄的历史,太美了,以前这个地方竟然如仙境,河水相交,酒肆街坊热闹无比,曲廊接连着庭院、亭台、石柱等,县衙正是坐落在此处。赵士吉这个难得的好官,造福百姓,曾经在这里处理日常事务,有时也游山玩水,写下不少诗篇,传之后世。我也经常走在街头巷尾之中,遥想漫漫,赏花、游廊、吟诗,与如今的炊烟、戏堂、河渠穿越,颇是感慨。
我从出生以后,就开始认识一座村庄,以前以为村庄很大,大到一天都跑不完,从熟悉到陌生,总是有一些精神内容构筑。譬如:戏台上的扮装、山道上的奔跑、河水里的嬉戏等。我当然是这个村庄的见证者,十二岁的我,知道了村庄一条街的故事;十八岁的我,翻遍了村里村外;二十三岁,发现了孤独老人、流失的青年、缺失的爱等一系列问题。总之,它的人口数量、户户情况,以及富贵贫贱等构成一个大的社会群象。
一个村庄的历史,其实正是一个人认知的过程,其最终是要完成一个很大的工程,爱的工程(对村庄的爱、对亲人的爱、对山水的爱、对亲朋的爱),现实的工程(譬如楼房的建设、厂矿的建设、衣食住行等问题)等等。据我所知,在这里工作的人,多半以上都是经过在外历练回乡发展实业的本地人。
那几年,我常常想象着自己是这里的老人,看云卷云舒;是这里的孩童,笑世间可笑之事;是这里的青年,有一颗出去闯荡的心。事实上,有些事情是要经历的,想象的材料实在太少,构思不出什么诗意的情节,后来我才渐渐的知道一个道理:“每个阶段都有自己的经验,而每个经验都活在别人的经验中。”
村庄是有血肉的,它维护着社会平衡。而同时它也是孤独的,是永恒的。它像一面落水的镜子,春秋大梦般的晃着无边的光,我像坐化了的僧人,幻化在了它的身体之中,故国隐匿,万象澄澈。
我在丈量着它的长度,方圆百里,苍凉孤寂。
忧伤的旷野,娇羞欲滴的花朵,树木茂密,顺着山坡道上去是一座塔,如淋雨的梦境,云烟万状。乱石间淙淙细流像情人一样喁喁私语。远处山影朦胧,在这里,人的谦卑透着一股洁净的禅意。鸟瞰这片星罗棋布的村庄,顿时有一种潮汐般的幻象。马蹄归来,乱花迷人。在天地之美的裹挟之中,人最终会忘记自己。
我站在山巅上,远远望着万古烟云,谛听着它模糊的默示,更富有迷人的魅力。我想到了里尔克斯的话:“在这里,他们的坟墓本身,意味着更深的呼吸和亲缘。”生命痕迹烙印在洁净的村庄,本身就很迷人。
它的美还在于这些呼之欲出的情景:乡村破损年画上的灶王神,熟睡的婴儿,朱红立柱上起泡的漆皮,一切都被时间浸泡,如同行走在沸腾的河流上,构成了一场浮世残梦。在去年冬天,我踏上了从小就要路过的山道,乍眼看去,雪迹漫漫,辽阔成伤。穿过一片野地,在村口街巷、房舍篱笆前又重温了这些温暖的陈旧景致。寻常巷陌,鸡犬之声相闻,引起我遐想联翩。
在绝大多时候,村庄是寂静的,像是一个即将退出生命舞台的老者,身体古老,缄默不语。对于存在孤独感的人来说,这一切都无比真实。
有一年,我站在这些未消憔悴的昏暗午后,路被冰雪堵截,滑滑的,一脚下去身子挪移起来,龙飞虎跳,眼中的事物就乱撞起来。而有雪板的同伴,沿着曲折的路径打弯自如。这一切恍然如昨。在这片树林山峦之中,银装素裹,像倾倒的白粉,美美的等你吸吮。在后街二姑大院里,完成了第一批雪板的制作,那是一个二出四进的大院,能看到高堞院墙上划过的悲凉(大院原属封建社会地主的家属院),特别的阔气,陈旧的走廊壁画,龙虎生威、纤女优雅,煞是好看。在这个大院里,我完成了自己对这个村庄最清晰的启蒙教育。
在这个村庄之中,行将渐晚,全是一片碎银波光。月亮挂着天上,微弱的晦暗火光透射着一片凝结的乡愁。如何去理解一个宫殿的美与一个村庄的美真的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情。艺术的美是因为有灵魂的存在,饱满、丰饶,而这些基本的景物,自成一体,浑然天成。乎哉:“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路长漫漫,心终有归属。
村庄是有血肉的,它保留了一个自然的屏障。它是美丽的,也是永恒的。
小住外婆家
十几岁时,在外婆家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外婆家在山区。那些稀落的村庄被群山包围。蓬勃生长的野草点缀在山脚,生命力旺盛。溪水沿着山谷而下,清澈纯净。它们守有一种秩序,独自生活。仿佛自然与人类不在同一界域,那是来自另一方陌生的隔世之地。我与之的距离甚远。天地之中,人情世故莫过如此。
外公去世很早,是患癌症死的。埋葬在一进村的山坡上。二姐带我看外公,外公的墓前已芳草萋萋,被灰土覆盖。石碑上面的字迹涣散。我唯一的印象就是那座坟墓。也许在长大后还会忆及这些。这一段山中时光因充沛的人事太过强烈,细微事物日益丰盛,简单纯朴的乡村感觉,通常是内心的真实简单的境界。
外婆习惯早起。时常天未亮就起身去田地里干活。勤劳周转,年年如此,总有种不完的庄稼。火灶是泥砌的,口径很大,厨室用简单的圆木搭起,然后用厚塑料布覆盖,不漏水即可。从山地砍来柴木,劈成细长的形状,整齐地堆在墙角。用时取些塞进灶里,火苗旺盛,发出噼啪脆裂的声音。这简单的陋具有一种原始的感觉,仿佛是亲切捕获的美好记忆。
跟外婆一起上山采摘一种花,能食用。是一种调味式的植物。采摘以后用净水清洗,用油过一下,放在做好的饭菜中,口感清甜,油香飘溢。那种花有细长的绿色根茎,花苞纯白。用竹筐或是塑料袋盛放。也可以放在太阳下晒干。外婆说这些花具有天然的营养价值。山路并不陡,层叠山峦,有广阔的森然之态,格外寂静。对天地的信仰是自然本身威慑力的表现。外婆的田地靠近山河。她总是早出晚归,沿着分岔小路,天未亮摸索上山,耕作、收获。
我在这段童年的记忆中,隐约的捕捉到那语焉不详的情节。我有直接的体验,年少气盛。泼辣青翠的树林,艳阳高照。还有恬静湖面。花香沁人心脾。我真切地感到新鲜繁杂的生命路径,留有粼粼波银,蜿蜒而下的流光亘古不倦。仿佛是少女恳切的思念和幽咽哭泣,因这山地之间的恋情,心里如蜜。面对肃然的自然,心怀谦卑,无可辩白。我想到关于村庄的种种意象,有一种哲学的思辩色彩。这是属于一个人的村庄,带着它古老的命体,昭示着人类永恒的空旷精神。
在外婆家居住的时候,我细微的感受到缜密妥帖的充沛情意。时常穿过窄小破败的侧房,那是一处偏僻的小屋,里面盛放着农具。外婆手持农具,她属于农民共有的世间身份的标识,生死由命,分外执著。我小住时日,认识许多孩子,王明就是其中一个,我们游山玩水,乐此不疲。在这极具自由的质朴民间,这一切应是都市人可遇而不可求的。
我沿着村庄一直往上走,是一条宽阔的土路。周围有陡壁,宽阔的河水。它以原始势态停伫此处。我记得偷过外婆的钱,刻骨铭心。那时的心很野,没有什么错与对的观念。外婆踉跄蹒跚的上山找到我,劝说指责。每次这样做都让我获得从未见过的一些东西。其实仅为伙伴们强烈的诱惑而已。时常看到霉苔攀岩,旧墙斑驳,荒草凄迷,山林草泽,都以一种琐碎拼接的色彩画版斑斓描绘。
这是我后来学习写作时时常想到的情景。外婆待人处事慈爱和善,从不斤斤计较,也不善言谈。山中生活很是简单,家家户户睡的很早。这是他们的习惯。当一个人介入他们的生活,觉得有一种身处桃花源的感觉。一切都很生疏。外婆在夕光的流转下,站成农村真实的塑像。成为我心中后来逐渐体会到的真实。我感受到赤裸土地上生生不息的纯朴农民的精神,我看到山峦之间的超脱天物般的生死谶语。我看到清冥浩荡的在枯燥视野里所呈放的清净。我看到稀疏村落静然偏向一偶却经久伫立。我看到阳光绵延照在侧壁山,光流镀了一层金边。我看到这世俗的烟火气息在岁月中的丰沛馈赠。我看到许多情景都不能言表,在如此简单的村落,我搜索着关于这里所有成长的脚印,像个过客,其实我就是个过客。
外婆在这里成长衰老,她在自己的土地上生死由命。我不知道外婆为什么会如此痴恋土地,正如我母亲一样,他们都没有给予我答案,我亦无从知道。外婆的院子并非独院,靠门的地方没有围墙,用柴木堆起来很高。用栅栏围成的羊圈,外婆一个人守着那些羊。我大舅是个傻子,外婆一直在照顾他。听母亲讲起大舅的故事,我流下了辛酸的眼泪。大舅小的时候,有一天在山沟里放羊,天色渐晚,大舅犯困,在山沟里睡着了。睡到天亮,就成了现在的样子,疯疯癫癫,连外婆也不认识了。从此大舅一直被外婆照顾着,除了放羊就是睡觉。他的一生就这样下去,外婆想着就掉泪,她觉得对不起大舅。大舅爱吃,身体肥胖。母亲说,最疯的一次,外婆不在家,他用菜刀把家里的地掘开,不知要干什么,外婆回家以后,看到大舅的举动,有点儿恼怒。她制止大舅不要再挖,大舅不听,说的话语无伦次,情绪激动时,竟拿着菜刀砍外婆。大舅后来逐渐的平静下来,喜欢起养狗,外婆有一次把狗扔了,他居然能找到。
大舅前几天下县城办五保户的国家补助,一个人坐着班车到县城,这是他第一次到县城,有点儿拘谨。三姨领着他回到家,办理完一切,次日去了我四姨家,小住时日,就回去了。
我知道外婆的艰难。后来我时常去外婆家,小的时候玩水引起一次不小的病,一直住院,现在好多了。外婆说,很多事过去了,过去了。她只有这么想,她不想面对过去,那些隐痛她承受不住。在外婆家,我有点儿野,心思一直在那些山上,约几个同村的孩子,哪儿都跑,村的左边山不高,基本上是梯田,右边是黑森森的高山密林。有点儿害怕不敢跑进去。去过一个孩子的家,在村里是个不错的家庭,一片院子,后来在县城遇见过那个孩子,当时我叫他绰号“皮鞋”。想起来有点儿可笑。长大后,我一直想着走出乡村,未来就像个美好的梦境,始终猜不到。外婆最疼的是三舅,他是外婆家最小的。从小疼爱,三舅每次回家,总要捞点儿什么。在他的眼中,外婆是棵摇钱树。可怜外婆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悔恨。
每逢暑假就去外婆家玩儿,山区空气清新,植物繁茂,夏季里是最好的消暑地方。我小住的时日里,因获得诸多的丰沛人事,对于这份记忆心存感激,它很早记录我的真性情。每次回顾,被束照的光线,强烈深刻。我觉得处于记忆的昌盛状态,对生活的追索,对村庄的感知,像一个出于生命的本能思考。人有时就是对曾经的零碎事件很有触动,不经意间映入脑海,如此繁复的洁净事物,经过记忆过滤,有了圣洁的风景。我有孩童的幼稚气质,即使在长大后,那是出于村庄事件所传下来的童贞。只有自己对这种童贞如印记,不容擦拭。我知道这些事件的存在,它们没有隐去或是退出记忆。曾经亲身的体验,从熟悉到陌生,也只是个过程。每次回归,都像是如见故人,只有似曾相识,留下的只是痕迹。
韶华流逝,依旧不变是村庄本身,至少纯自然的事物不曾变过,我和外婆相住,在村的周遭所接触的事,总是让人难忘。我记不清患感冒的时候,外婆是怎样带我去镇上求医。外婆做饭用大锅,吃的几乎是油面,还有那些腌菜。在山区最不缺的就是菜,每天从这儿拉运售给城里的菜市场。
我走过的路,在沿途收获的会成为空白,当我面对如此纷扰的人声喧嚣,内心有迂回曲折的宿命感,所有属于童年轨迹的路径,在不断蜕变的成长中渐渐变得成熟。我穿过一条到往乡村的命途,我曾以为这样的命途是经外婆修饰过的。外婆会讲故事,她总对我说一些关于这个村庄的古老故事。我思恋着那些滋长的如植物经历的记忆一样,仿佛在内部有着强烈的运动,通过根茎,贯通整个躯体。它们的声响没有人能听到,它们会死亡,正如一个人一样。死亡是需要长大的,或中途折断,它们的过程没有爱,只留下一些美好的事情。外婆,她的命途会通过怎样通明的路径呢,我无法去想,我想我是土地的孩子。
在那时遥望山峦、川流,还有人,他们成群结队,在同一瞬间,我知道容颜老去、草木衍生、枯败。我站在山顶上,微风吹拂,掠过脸颊,我看到外婆扛起锄头沿着那条漫长路径,最终成为一点线。
石 皓:男,山西交城人,1988年4月生。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会员。作品见《安徽文学》《文学界》《中国散文家》等刊物。被媒体授予“2007年度优秀华语少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