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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殇

2014-07-03石杰

阳光 2014年7期
关键词:副研究员所长老婆

石杰

天还没有亮,而且,离亮还早着呢。

程副研究员又醒来了,在那个特定的时刻,仿佛有人在冥冥之中唤他一样准确。醒了,静静地躺着,睁着或闭着眼,然后一直挨到天亮。这两年他一直就这样。为什么呢?不知道。起先,他把这归因于身底下的那张老式席梦思,不不,是归咎于老婆,不不不,是老婆和那张老式席梦思。老婆一过四十就明显地发福了,这两年越发气吹的似的,眼见得凸着肚子走路,夜里一翻身,便波涛汹涌般使他跃上峰巅又跌至波谷。他烦躁极了,埋怨老婆动作太重,那样子下力,是砸夯吗?老婆自知理亏,小心地控制着身体了,却又添了打鼾的毛病。那时轻时重、抑扬顿挫的鼾声,如铁丝般拽得他的脑壳隐隐地发胀。正忍无可忍之际,儿子考上大学走了,程副研究员这才如遇大赦般将老婆一人留给了席梦思,自己睡到儿子屋里的木板床上去了。木板床好,像老家屋里的土炕,夜里果然睡得安稳多了,早醒的毛病却依然如故。

夜光被窗帘挡住了,屋里昏蒙蒙的,两块矩形光斑从帘缝处无声地潜进来,如夜的呆滞的眼。几件简单的家具幻化成奇形怪状,在昏暗中兀立着。靠墙的书架顶上的那个塞内卡石膏头像隐约地现着丑陋的轮廓,好似地狱里钻出来的幽灵。这是考入建工学院读书的儿子的宠物。儿子绝顶聪明却也喜欢异想天开,高二了还要改考美术学院。学了半年素描,弃了,只剩下这尊海盗头像孤零零地遗在这里。当然了,程副研究员并不害怕,程副研究员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的时候,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今天是第四天,四月十五日,他记得很清楚。三天前,他到市医院去看病。医生让他做了几项检查,叮嘱他三天后取结果。看着大口罩上方那两只毫无表情的眼睛,他心里慌慌的,却也知问不出啥来,心想三天很快就会过去的,又怕过得太快,暗中笑自己也是个银样镴枪头。其实,几个月前他就发觉自己明显地瘦了,原本结实的肌肉松弛下来,身上时常有无力感,脚板落地竟有几分软绵绵的。他一向是以兵马俑般坚实的体魄而深感自豪的,这一变化让他很有几分惊恐、几分慌乱,然而也并没紧张到哪里去。他把这归咎于睡眠不好。常言说:若要身体好,睡觉少不了。长时期睡眠不好,能不消瘦吗?他呵斥老婆絮絮叨叨的担心是大惊小怪。直到三天前,他发现大便中竟然带了殷红的血丝,这才有些害怕,于是赶紧到市医院做了检查。他知道自己是没有痔疮的,没有痔疮而便中带血,怕不是好征兆。

去医院的那天天有些阴,北风呜呜的刮得紧。程副研究员侧低着头,竖起的风衣领子遮住了那张绛紫色的脸。正一级一级地登门诊大楼前的台阶,却与一斜刺里下来的女人撞个满怀,只听得“啪”的一声,一只药壶在脚下响亮地碎了。双方都愣了一刹,程副研究员便尴尬地道歉,女人却疯子般拍手打掌地笑起来:“碎得好!碎得好!”原来民间有个说法,说药壶打了病就好了。程副研究员是知道这个说法的,却仍然掏出十五元钱递过去,女人讪讪地收了。他问女人家里什么人得了病,女人说是她那下岗的丈夫,“平时连个感冒都没有的,就觉着说话嗓子哑,寻思上火呗,一查,说是喉癌。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呀。”程副研究员心里一沉,低声问:“最初有什么感觉呢?”“没说吗,就是嗓子哑……”女人干涩的眼睛盯着他。程副研究员忙把目光避开了,同时想到了大便中那殷红的血丝。

夜,静极了,有虫儿在墙根的什么地方叫,有气无力的,单调而寂寞。另一间屋里的鼾声也断了。老式席梦思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拖鞋与地面的摩擦声,灯打开了,厕所的门碰到墙上,紧接着是水流注进马桶的声音。程副研究员烦躁地将被子蒙住头,闷,又拉开,重重地翻了个身,真想起来吼一声:“那么大的响动,是成心让人睡不成吗?”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送到下丹田去,闭了眼,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四……”心情才又渐渐平复。他不敢让心底的烦躁泛上来,确切地说,是厌恶,这两年压抑的时候是越来越多了。五十岁的女人就这样讨人嫌了吗?行住坐卧邋邋遢遢的,拖过厕所的拖把老是放进厨房里,而且,唠叨起来便没完没了。说老程家花了他们家多少多少钱,他妹妹如何算计他父亲,他们结婚那会儿家里连双袜子都没给,等等等等。总之,他们家是一百个对不起她。

夜色如水漫进屋子,昏蒙、灰暗。不一会儿,墙那边又传来老婆的鼾声。恍惚地,程副研究员竟想起家乡的河套了。那么宽那么长的一条水,浩浩荡荡的,沿途甩下了不少村子,夏天就把男孩子们全都吸引进去了。程副研究员水里的功夫是极深的,狗刨、侧游、蛙泳,一忽儿躺在水面上,一忽儿又扎到水底,身子成了一尾鱼。对着岸边沙岗处的河下有一暗涡,水深流急,程副研究员最喜欢潜进那暗涡里,憋住气,待人们急嚷着打捞时,却从远远的地方冒出来了,朝人们做鬼脸。堤坝泥沙里有许多蟹洞,程副研究员是捉蟹的能手。秋天的夜晚,点上一根麻秸,在河岸上荧荧地照,蟹就顺着光亮沙沙地爬过来了。用黄泥糊住,架在燃着的干枝上烧烤,再摔掉泥壳,就可以好好地享受一顿鲜美的蟹味儿了。程副研究员喜欢那段儿时岁月。那时,他是个人精,是村里的孩子王,哪个孩子若敢不服从他,轻则从胯下钻过去,重则就得流鼻血,他在儿时便体验到了一种驾驭感。他喜欢驾驭,男人都喜欢驾驭,不喜欢驾驭的男人不是好男人。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程副研究员五十有四了还时常追忆儿时的岁月,而现在的他是早已远在河套千里之外了。古城似乎在冥冥中决定着他的厄运:大学毕业前夕,他正准备考研究生,“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满怀激情地投入了运动,“文革”后又差点儿成了“三种人”。他蓦然省悟,决心从此远离政治、官场,与他同时留校的几个同学又先后提干了。他愤懑、压抑,无法排解的失落,什么心思也没有了。好在他所在的传统文化研究所是个标准的养老之地,六个人中,除了所长,论资历和年龄就数他了。而所长又属于教学系列,那么,即使是改革年代,只要他每年发表一两篇所谓的论文,值班开会都到场,就没有理由不聘任他。每月拿着几千元的工资,优哉游哉,虽不能出人头地,却也乐得个逍遥自在,他尽可以在此颐养天年了。可是,一年前发生的那件事彻底扰乱了他的心——所里最年轻的陈买买破格晋升为研究员了!三十几岁的年纪,晋副高只有三年,论年龄是他的晚辈,而且,是个女人!他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凭什么呀?就凭那几篇核心期刊文章和那本书吗?那些据说有些影响其实很可能也是东拼西凑的东西?他若愿意搞,未必就搞不出来呀,他程副研究员可不是个白吃饭的!然而生米已经做成熟饭,说什么也没用了。

文件公布的那天晚上,程副研究员喝得酩酊大醉,摔了一个酒瓶子,还把老婆讥讽得哭哭啼啼。程副研究员一边喝酒一边说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常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这话真没错!你看人家陈买买,才三十多岁就成了研究员,人家那也叫个女人!你可倒好,五十出头了,咋样?还是个老中级,要搁我早撒泡尿浸死了!喝过骂过就窝在沙发上睡着了,半夜里醒了,若有所失,觉得所里即使有一个正高名额也应该是非他莫属的,可是现在,现在……他真觉得有愧于程家的列祖列宗了!祖父是极希望他出人头地的,程家三代单传,祖父临死前还一边喝酒一边对他说:“你爹是个窝囊废,程家就指望你了。”

屋内在挂钟的滴答声中转为灰白色,楼下的水泥路上有人咳嗽着走过去,小区西边的校园里也骚动起来了。有踢踢踏踏的跑步声、健美操的曲子声,还有人在紧贴小区的树下大声朗读英语。现在的学生,真是的!向校方反映过几次了,说影响休息,竟然无人过问!席梦思又吱吱呀呀地呻吟了,老婆在起床穿衣,一边大声地打着呵欠,开开门出去了。程副研究员知道她是到楼下买奶去了。眼下的人活得累,鸡鸭鱼肉不敢多吃,鲜奶就成了热门食品,卖奶人不到一年就开上了带斗的电动车。程副研究员不喝那玩意儿,说有股牛毛味儿,反胃。电子钟用悦耳的曲子声报了时刻,程副研究员又磨蹭一会儿才起了床,觉得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仿佛一夜未眠似的。站在穿衣镜前看看,脸色果然灰暗。

早餐照例是馒头、大米粥,外加一小碟咸菜。民国时期古城有名的“咸菜张”的后代,没继承祖辈的精明,咸菜却做得好,蒜酱茄子、甜脆萝卜条,尤其是那糖醋蒜,酸酸甜甜的,就着它得多吃一碗饭。儿子在家的时候,程副研究员每每边大口嚼着小菜、米饭边对儿子说:“你妈就咸菜做得好。”言外之意,除了这宗是干啥啥不行。可是儿子不这么看,儿子说:“妈要是下了岗,光卖咸菜就得发财。”在儿子眼里,发财是头等重要的事,只要能发财就是英雄。儿子是程副研究员的骄傲,程副研究员觉得这大半生唯一一件值得夸耀的事,就是有个千精百怪的儿子。粥很烫,咸菜似乎也不如往日可口了。程副研究员慢慢地吃着,心想来得及,九点以前赶到医院就可以了。楼下传来卖软麻花的老太太拖长的声音,程副研究员说今年春天暖得真晚,说所里的老张八五折买了一件皮夹克,说昨夜里梦见一只鸽子在窗前飞,今天可能有儿子的电话呢。他瞥见老婆眼里诧异的目光,便讪讪地闭了嘴,吃饭。的确,他平日里不是这样的,不是做了没嘴的葫芦就是酸溜溜的冷嘲热讽。两个人都没有提看病的事,似乎想都没想。

早晨还是晴朗的天,饭后却落起雨点儿来了。程副研究员舍不得打车,便坐了“神牛”到医院去。“神牛”就是人力车,古城特有的称呼。虽然解决了部分下岗工人的温饱问题,可是必须按指定的路线走,车主便带着他们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老婆一路上看了两次表,嘟嘟囔囔地说:“好好的道,非得七拐八拐的,要不然早就到了?”程副研究员说:“不急,啊,不急。”雨点儿打在车罩上,慢慢地流下去,是伤心人的眼泪。程副研究员默默地看着,不禁起了几分伤感。

虽说眼下医疗费高得吓人,医院门前还是门庭若市的,一楼大厅里也是熙熙攘攘。程副研究员夫妇按照一位白大褂的指点,来到一个窗口,里面一张桌子上果然散着一堆乱七八糟的化验单子。他在里面找到写着自己名字的几张,逐一看了,虽不甚明了,好像也没有什么可怕的结果,一颗心方从喉咙落到了腔子里。俩人又来到消化科那间诊室,恰好上次给他看病的医生在,于是便将单子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医生隔着厚厚的眼镜片看了看,说:“没有问题的,嗯,没有问题。”“那,便中的血丝呢?”他尽量不带出质问的口气。“唔,有痔疮吧?”“没有啊。”“是不是有时候大便干燥?”“哦,那倒是的。”“大便干燥也能把肛门弄破。”“有时候浑身没劲啊,脚也软。”老婆紧跟着叮了一句。“多锻炼,不锻炼,脚咋能不软?”医生有些不耐烦了。程副研究员鸡啄米般地谢过了,赶紧把老婆拽了出来。这样的医生,一看便是很沉稳很有经验的;外加那些现代化的检查仪器,哪里会错?再问下去简直是发神经了。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阳光虽然浅淡,却温柔和煦,程副研究员做了个扩胸的动作,内心里充满感激,潜意识中是在和世界做热烈地拥抱。

“你说,咱咋就没想到是肛门破了呢?”程副研究员笑微微地。“还说呢,还不都是叫癌症吓的。”老婆很轻松地道出了那个词。“其实,我根本就没当回事。”“这会儿嘴硬了。”老婆瞥了他一眼,“今早饭都吃不下了呢。”老婆平素是不敢顶嘴的,这会儿程副研究员听了,却觉得舒坦,便哈哈地笑了,惹得旁边的行人朝他们看。

程副研究员到所里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高校的专业技术人员不坐班,所里只有做办公室工作的老崔在,正低着头,专心地织毛衣。见程副研究员进门,急忙站起身,匆匆走到门口,探头四顾,反身关上门,凑到程副研究员身旁,拢着嘴巴,小声说:“哎,特大新闻哪!小程,特大新闻!”老崔只比程副研究员小两岁,却偏偏爱称他小程,她把六十岁以下的男人都称为“小什么”。程副研究员是老崔“新闻节目”的热心听众,却故意做出一副淡然的表情,坐在椅子上,抽出棵烟,点上,徐徐吐着烟圈说:“新闻?嗨,这年头哪天没有新闻。”“你不信?哎,我告诉你呀,”老崔果然上钩了,手里拿着毛衣,嘴巴撮着把头探过来,“听说了吗?陈买买要调走了,江城大学历史研究所。”“陈买买要走?”程副研究员当真吃了一惊,夹着烟卷的手就停在半空了。陈买买要走,陈买买怎么会走呢?为什么走?程副研究员是个极自信的人,以他大半生的人生经验推断,陈买买是绝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的。所长还有一年就退休了,现在是干部年轻化,三十几岁的年纪、正高级、民主党派、史学硕士,所长的位子非她莫属。而且焉知日后不提拔到院里去?市里省里也说不定。当然了,程副研究员恨不得这消息马上就变成事实,只是喜悦来得太突然了,让人一时不敢相信。他一面不动声色地说:“不会的,不会的。”一面心不在焉地走来走去。当他听老崔说陈买买已将请调报告递交到了人事处时,觉得喜悦在胸膛里像只小兔子似的扑扑直跳。诚然,程副研究员此生已经没有“扶正”的希望了,不要说条件中要求的专著,单是五篇本专业核心期刊论文他就无从办到;所长的宝座更是想也不敢想的。他早已过了提拔的年龄,而且,上边对他的印象也未必好。可是,他就是喜欢陈买买走,陈买买走了,他觉得舒坦,觉得高兴。这天下午,程副研究员又到所里来了,而且逗留了很久。与老崔唠家常,与小黄谈东北风情,不知怎么又扯到了“文化大革命”:“那时你还太小,”程副研究员侧着身子坐着,胳膊一只搭在桌子上,一只搭在椅背上,“你不知道,‘文革中的事可有意思呢。我妹妹家有一头种猪,为了挣俩配种钱,就在大门口贴了这么一张广告:‘我家有良种种猪一头,欢迎广大革命群众前来配种。”把小黄笑得乐不可支。

回家时在校门口碰见了陈买买,他主动打了招呼,陈买买笑笑,仰头过去了。他知道,陈买买恨他,打心眼里恨。这一点,他很清楚。

陈买买是从市委党校调过来的。这女子真是个尤物,修长的双腿,柔韧的腰身,晶莹洁白的额微凸着,笑起来两排睫毛忽闪忽闪的,弄得人心乱。尤其那两个乳哦,呵呵,圆圆颤颤的,高高地坠在胸前,让人不敢去想,又不能不想。所里的空气活跃起来了,小黄待在所里的时间明显增多了,程副研究员也常来坐坐。来了,也并不为了什么,只是摆上一堆葵花籽,泡上一杯清茶,一边喝,一边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或者干脆就那么坐一会儿。有时老张也来,有时所长也从隔壁办公室过来。所长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一张圆盘大脸总是绷得紧紧的。所长一来,众人便显得有些拘谨。那时陈买买已经三十出头了,三十出头了,还花开无主,于是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办公室里。看书,写东西,有时也玩玩电脑游戏。当然也有不在的时候,不在,别人去了也坐上一会儿,也说说话,心里总感觉空落落的,弄得老崔每每就撇了嘴,样子分明在说:“你们这帮男人哪,没一个好东西!”程副研究员可不这样看,心想老崔可能是有些“无可奈何花落去”。

程副研究员的住宅与校园仅一墙之隔。一天午饭后,觉得胃不大舒服,便信步下楼转进校园,又走进研究所的小楼。办公室的门是锁着的,隔壁房间里却传出所长打电话的声音:“哎,这点小事儿,你自己做主嘛。午饭?不回去不回去了。干什么,赶文章嘛。不,不要送不要送,我一会儿有事情要出去的。”程副研究员想所长可真是废寝忘食了,大周日的,也不在家里陪陪老婆?这时听见楼下有脚步声传来。心里一动,刺溜钻进了对面的男厕所,做出要小解的样子。果然,有人从走廊过来了,很轻盈的脚步声。小心地从门缝望出去,恰见一对颤颤的乳和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手里端着盒饭。心头一愣,随即咚咚紧跳几下,当真解出一股热烘烘的东西。他绝没想到此行会有这意外的收获,看起来不像是头一次了。他想过一会儿应该大声咳嗽着,打开办公室的门;或者干脆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到所长屋里去。屋里这会儿是什么情形呢?搂搂抱抱?亲吻?还是已经上了沙发床……眼睛盯着那扇褐色的门,却终归什么也没有做,只提着脚跟,屏住气,猫儿般悄悄地下了楼。

夜晚,他主动睡在了大床上,一番劳作之后,对着老婆说了白天的事。老婆却似乎不感兴趣,只哼了一声:“怪不得呢,我说今晚咋这么有兴头,闹半天是这么回事儿啊。告诉你啊,这可是打嘴巴的事,别又和老崔说咸道淡的。”他没言声,想着那副年轻的胴体和那对肉团团上的两颗红玛瑙,心痒难挠,就想再来一次,老婆却扯起鼾声。

月光水一般地漫进来,顺着两幅窗帘间的缝隙望到天上,是白白大大的一轮,极似所长那张无表情的大脸,程副研究员竟莫名其妙地起了悲哀了。心想所长家里养着一个温柔的老婆,外边却还有这么一份艳福。可是他程副研究员呢?虽说也年过半百了,却何曾有过浪漫的时候?大学时倒是爱过前座那位高干的女儿,还曾以一首某现代诗人的小诗将情思传递过去。诗的句子早就忘了,女同学的回话却记得清楚:“满脑袋的农民意识。”农民意识咋了?农民意识就娶不着女人生不下儿了?有段时间,他对着高干女儿的后背在心里狠狠地骂着粗话,赌气找了现在的老婆。女人的心常常是很难理解的,而且,陈买买和所长什么时候好上的呢?那么一个老家伙,装模作样的?也许不是那么回事?不可能。大中午的,楼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所长那副口气,陈买买又那么兴致勃勃。

程副研究员再见到陈买买时,脸上的表情便怪怪的,陈买买却全然无视的样子,依然是耸胸,高臀,忽闪着两只毛嘟嘟的眼,与人谈笑,看书,写东西。陈买买一直是很刻苦的。程副研究员想陈买买大概还以为她与所长之间是神不知鬼不觉呢,便暗自窃笑,私下里偷偷观察,果然双休日俩人又到楼里去了几次,还听老崔说所里为陈买买争取到一笔项目经费,虽然是本校的,大概也有两三千元吧。“凭啥为她争取?这不是徇私舞弊吗?”老崔愤愤不平。程副研究员就笑了,心想老崔真是愚蠢,现在的官员哪有自己掏腰包玩女人的。两三千元算啥?要是在社会上,一宿还不得万儿八千的?可惜了这么一个尤物啊,倒让所长那老家伙捡了便宜。

一天,陈买买值班,程副研究员也去了。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程副研究员便站在陈买买的侧后,问陈买买看的什么书,又问她父母离得远,一个人在外,想家不?边说边往前蹭着,身子就几乎碰着了陈买买的肩。陈买买便回过身,把椅子挪开一些,朝程副研究员笑笑:“杨老师学什么专业的呢?”“她呀,”程副研究员没想到陈买买把话题移到老婆身上,“什么专业也早都就饭吃了。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看电视,再不就睡觉。昨儿上街一量体重,你猜多少?一百四。那种人啊,是啥心事也没有。”口气像说别人家的人。陈买买就不做声了。程副研究员在屋里转了一会儿,正好所长过来取报纸,又出去了,程副研究员便很随意地说:“小陈,你来了有两年了吧?以我看,咱所长对你不错呀。”“有什么不错呢?”陈买买用她那南方口音说:“所长学术功底深,我挺敬重他的。”程副研究员想觉都睡过了,还装什么正经呢?却故意打着哈哈,“是啊是啊,我们这号人,可是比不了所长啊。”心里觉得有一股受了伤的悲哀,又有一种报复的快慰。

时光水一般地流过去,转眼到了次年的春天,评职称又开始了。陈买买破格申报了研究员。好像一枚重型炮弹,研究所起了不小的震动,程副研究员着实恐慌了。陈买买的条件确实不错,发表了几篇高层次论文,而且,似乎一直在搞一本学术专著,每每惹得人心里酸溜溜的。小黄试探着问过几次,陈买买不说,别人也就不好再问了。知识分子嘛,就是这样。有一次老崔悄悄对程副研究员说:“看这架势,要奔正高吧?”程副研究员不置可否地笑笑,心想老崔也忒神经质了。奔正高,奔正高又怎么样?到头来还不是水中捞月?所里只有一个正高名额,只怕她陈买买还不够年限,他程副研究员就把名额占用了。诚然,以他的水平和成果,是绝对评不上研究员的,可他就是要申报,年年报——论资排辈到什么时候都打不破的。只要他程副研究员报,别人就休想上去,正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然而陈买买却要破格申报了,在他有资格申报的前一年,破格申报,他不得不承认这小女子心劲儿的厉害!更为令人烦恼的是,他没有办法控制她,没有办法。当他意识到这一切很可能都是所长一手策划的时,心里恨极了,在意识中狠狠地操了一阵所长的奶奶。

部门评议会是在一个午后召开的,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天有些热了,窗子打开着,一只误入室内的蜂儿在纱窗前飞来飞去。桌子上摆着陈买买的论文、获奖证书和一本印刷精美的专著,那是她一周前自费出版的。会议已经冷场好长时间了,没有人说话,谁都不开口,而且似乎要永远这么僵持下去。程副研究员瞥见陈买买洁白的脸上已经泛出红晕,心里不禁有些快意。

“基层意见很重要,大家都得发言。谁说说,嗯?谁说说?”所长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句说了好几次的话,大脸盘紧绷着,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到了缩在角落里的老张身上。老张的脸就忽地红了。老张是院里出了名的老实疙瘩,一发窘脸就红,见所长看他,当下低了头,吭哧了半天,勉勉强强地说:“行吧……嗯嗯……行……还行。”又问小黄。小黄是条泥鳅鱼,抓到手里也会溜掉的,只见他嘻嘻一笑,冲着所长说:“我年轻,别抢先啊,别人先说,别人先说,我再考虑考虑。”抽出一支烟,点上,做认真思考状。老崔连看也不看所长,黑着脸,使劲咳嗽一声,清清嗓子,用力吐在一张纸上,那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所长也并不问她,只将目光盯住程副研究员。程副研究员到底是老练的,既没躲闪,也没激动,只是呷了一口茶,正正身子,用一种很平缓的口气说:“评职称是一件大事,咱知识分子,除了这职称还有什么呢?所以慎重是必要的,很必要。我想上边既然把权力给了我们基层一部分,我们就应该对组织负责,是不是?当然了,也要对陈买买同志负责。这就需要我们都说真话。我想同志们不发言也是可以理解的,无非是有些话当面不好说呗,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对不对?”目光在周围人脸上一扫,“那么,我们何不用投票的方式呢?大家既表达了真实意见,同志间又不伤感情,我想所长不会反对吧?”“对,我赞成!”老崔冷不丁冒出一句。

程副研究员笑微微的,心里对此已经考虑得很周密。他知道老崔是绝不会同意陈买买的,他程副研究员自然也不会。小黄呢?虽然表面大大咧咧的,随和,内心里却精细得很。他与陈买买同届,且刚评完副研,陈买买上正高,他心理上也未必舒服;况且以他的年龄和性格是绝不会停留在这一步的。陈买买若把这名额占了,只怕他得等到猴年马月。老张呢?似乎不大好说,不过十有八九也悬。四十七八岁的人了,能眼瞅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上去?所长是肯定同意了。那么,就算老张一票,也只有两票——陈买买总不会自己投自己吧?怕只怕所长不同意此举。当然了,假如所长不同意,那事情也就很明显了,办公室里的故事也将不再是谣言。可是,所长沉吟了一会儿,竟然很干脆地说:“好吧,既然是大家的意见,那就投票。”让老崔做了六张纸条。各自默无声息地写了,当场公布:三票赞成,两票反对,一票弃权——通过。

程副研究员的脸登时就涨成了紫茄子色。

程副研究员一进家就把门重重地摔上了。老婆先他一会儿到家,这会儿正在厨房炸鱼,客厅里满是刺鼻的油烟味儿。程副研究员吼了一声:“呛死人!抽油烟机呢?咋不把窗户打开?!”三步两步进了卧室,颓然倒在床上,想好好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绪。三票……会是谁呢?弃权的可能是老张……所长、小黄……那么,陈买买自己投了自己一票?对!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待他通过电话从监票的老崔口里得到证实时,懊丧和愤怒使他眩晕了一晚上。

第二天,陈买买自己投自己票的事就在校园里传开了。程副研究员和往常一样,这儿走走,那儿串串,同时接受着一些人饶有兴致的询问:“听说你们所的陈买买要破格正高?”“陈买买自己投了自己一票,是吗?”程副研究员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着,后来就回到所里来了。小黄和老张都没去,陈买买也没去,只有老崔,一个人坐在那里订报纸。见程副研究员进门,急急地说:“报学校去了,刚才盖的章。我扫了一眼鉴定,尽是好话。”“敢情。”程副研究员笑微微的在自己的位子上落了座。他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一只手放在桌面上,拇指和食指交替着敲击鼓点。“唉,你说陈买买这一手还真没想到,老张也是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有小黄,我还以为能反对呢,可倒好,贴上去了,备不住也想有一腿。闹了半天,就咱俩横竖不是人。”老崔嘟嘟囔囔的。

“不是人就不是人。其实呀,我昨天也是故意的,就是想煞煞所长的威风。”“煞所长的威风?”老崔满脸疑惑。“对!你大概还不知道呢,我可是早就听说了,还不只一个人说呢。要不是亲眼所见哪,真不敢相信。”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转悠着,添油加醋地把所长和陈买买的事说了一遍。“当然了,人家这是两厢情愿,咱呢,铁路警察——管不着这一段。”转到门口了,又补充了一句,出去了,只剩下老崔一人愣在那里。程副研究员了解老崔,知道老崔会以最快的速度把话儿传出去的。

果然,校园里有人开始说所长和陈买买的闲话了。古城师院是前几年由师专改为本科院校的,校园三面环山,绿荫围绕,闲话就像长了翅膀的雀儿从角落的草丛里扑棱棱飞出来。有的说陈买买在市委党校时就和所长好上了,是所长亲手把她弄进来的;有的说俩人私下里已是海誓山盟,所长对老婆像对保姆一样,陈买买也是非所长不嫁,离婚是早晚的事。最有魅力的说法是下面一种了。说陈买买经常在双休日钻进所长的办公室,俩人那个亲热呀,弄得一张沙发床吱吱嘎嘎地响,楼下人都听见了。而且,去年秋天陈买买有半个月没上班,再上班时便脸色苍白,说是拉肚子了,谁知道咋回事。高校知识分子是很洁身自好的,一些男同事便自觉地与陈买买拉开了距离,女人们也因陈买买的污浊而陡然间显得纯洁高尚起来。“挺胸撅屁股的。”“看那副德行!”她们用清高的表情这样说。

然而,这阵风似乎并未影响到陈买买评职称,陈买买还是报到省里去了。据可靠消息,院长在听完陈买买述职后很是发了阵感慨。他举着陈买买的那本专著说:“这本书,不知在座的评委有多少人看过?我是匆忙浏览了一遍,很精彩哟,好些地方都是对权威观点的挑战。尤其是《知识分子思想的现代化》一章,很有见地,后生可畏呀!”

程副研究员听到院长对陈买买评价时的懊丧一点儿也不亚于陈买买在选票时被通过。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假如陈买买评上了——从方方面面看都是很有可能的事——前途将不可限量。诚然,他不怕陈买买得势报复他,他不怕这个,让他难过的是陈买买即将得到的恰好是他多年来深埋心底而不能实现的愿望,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实现。于是,程副研究员想到了最后一个办法。那是院里以前发生过的,评职称时,一位教师因谎报成果而被告了下来。不错,陈买买的成果是货真价实,可是,假如把真的说成假的呢?谁管得了那么多?假作真时真亦假嘛。只要让她错过了评审的时间,就得乖乖地等待来年。而来年嘛,来年可就不是这么简单了,问题是怎样写这封上告信。

半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一点了,程副研究员仍然辗转反侧。正常写显然是不行的,一旦事情败露,上边追查下来,认出他的笔迹,势必遭到舆论的谴责,到那时可就成了偷鸡不着蚀把米了……用左手写呢?也不妥,左手也能露出马脚……要是儿子在家就好了,那小子鬼机灵,这点儿小事不在话下……那么,让老婆代替?也不行。老婆那副糊里糊涂的样子,根本就不是办这种事的料……怎么办呢?唉,千怪万怪怪自己家没有电脑和打印机。若是用电脑一敲,哪儿查去……程副研究员想得脑壳都要胀破了。他不知自己怎么会活得这么艰难,这么窝囊,心里像塞了团乱麻一般难受。算了,由他妈的去吧!评上了又能怎么样?未必就一掌遮天了不成?他程副研究员也吃了几十年咸盐了,也不是省油的灯。老话说得好,露多大脸现多大眼,日后还说不定咋回事呢。程副研究员这么一想,心里倒立时轻松下来,这才觉出有些困乏了。

此后一段日子里,程副研究员经常这儿走走,那儿转转,反正时间有的是。他比陈买买更关心评职称进展情况。他故意找那些由于各种原因而导致年龄高职称低的人说话,说陈买买肯定是毫无问题了,她一个同学在省高教工委工作,是处长,说句话是现成的;说陈买买很精通请客送礼这一套;说三十几岁的人晋升正高,除了九八五和二一一学校,全省怕也没有几个。他发现人们都很认同他的说法,心理都很不平衡,对陈买买也越发冷眼相看,心里这才好受一点儿。

陈买买的调转好像进行得很艰难。报告是打上去了,校方明确回答:不放,而且有红头文件发了下来。文件规定凡是教授级别职称者,须自聘任之日起服役七年方可调离。事情似乎就这么僵住了。程副研究员本来自打陈买买被聘为研究员之后,便不大在所里露面,现在又天天到所里来了。来了才发觉所里现在冷清得很。陈买买很少来了,小黄、老张也不大来,只有老崔,要坐班,一个人在屋里熬时间。程副研究员便坐在老崔对面自己的位子上抽烟,或者在地上慢慢转,听老崔报告陈买买的信息。老崔说陈买买现在天天到人事处去磨,说陈买买找了好几个说客,说陈买买在院长办公室声泪俱下。“看样子,是铁心要走了。”老崔半是感慨半是庆幸。“不见得吧。”程副研究员是先知般的表情。“咋着?”老崔一脸的茫然。“咋着?数学系那个博士你知道吧?不是说走就走了?”“嗨,这没法比,人家不是正高嘛。”“正高咋着?在咱们这种学校,博士不比正高稀罕?”“那……以你说,她折腾啥?”“折腾啥?嘿嘿,无利不起早啊,你也没算算,那个还有多长时间?”下巴往所长办公室方向一指,见老崔恍然大悟的样子,点点头,笑微微地出去了。——利欲熏心、不择手段、抢班夺权,这番话若是传出去,她陈买买即使不走,也够美美地消化一阵子了。

程副研究员果然神机妙算,几天后,陈买买就被校方任命为副所长了。然而,程副研究员和老崔尚未来得及把陈买买的这番良苦用心传播开去,又一个惊人的消息接踵而至——陈买买辞职了!程副研究员乍一听到这消息时心里一愣,打听确切后,什么也没有说,低头,坐下,点着了一棵烟。

欢送宴会是在红宝石大酒店举办的。这是古城有名的饭店,五星级,前台大厅里的金字招牌下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在灯光明灭中荧光闪闪,让人联想到高贵与美。店内廊柱皆为深红色,壁画俗中含雅,古色古香,配着深红色的地毯,十分气派。服务小姐清一色淡粉色紧身时装,齐耳短发,神情举止之端庄、高雅,似乎只有在电视上才见到过,程副研究员想所里是要为陈买买浪费一笔钱了。《西厢记》里有长亭送别,今日鸳鸯分离,不知会是什么情形?程副研究员是最后一个到场的,不多不少迟到五分钟,这是他事先计划好的结果。晚到一点点,可以提升自己在众人心目中的分量。果然,他刚一落座,酒菜就端上来了。程副研究员的位子与陈买买正好斜对个儿,只见陈买买身着一件淡绿色无袖纱衫,飘飘洒洒的,越发衬得唇红齿白。见程副研究员看她,也笑着看程副研究员,程副研究员便装作拿筷子,别转了脸。

小黄说:“怎么样?所长,起杯吧?”所长说:“哎,今儿小陈是主角,小陈起杯。”陈买买笑盈盈地说:“所长是未饮先醉呀,怎么连宾主都不分了呢?”众人都笑了,所长便说:“好吧,那我就先说两句。”身子离开椅背,目光冷冷地在每个人的脸上扫了一遍,“这顿饭呢,不用说,是送陈买买。陈买买同志已经辞职了,到江城大学历史研究所,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到红宝石来是以示郑重和希望,同时也有祝福之意。大家知道,红宝石是世上最名贵的宝石,据说目前每克拉近亿元。当然了,陈买买同志不是红宝石,但她是个人才,难得的学术人才。我祝愿她前途辉煌,事业有成。”大家一起举杯,饮酒,陈买买笑着说了声谢谢。程副研究员想所长这番话有点儿露。服务生又过来为大家斟酒,程副研究员说:“小陈要辞职?这我还真就没听说。干得好好的,咋说走就走了呢?唉,现在的年轻人,胆子就是大。要我那会儿,档案看得比命还重,哪敢轻易挪地儿啊。当然了,这人往高处走嘛,只是如所长所说,这一走,咱所里少了棵好苗子了。”看着老张,惋惜地摇摇头。老张的脸就红了。

程副研究员举起酒杯,“来来来,大家伙儿再干一杯,我祝小陈一路顺风!还有,常回家看看,啊?常回家看看。”大家都笑了,乒乓地碰杯,干了。小黄说:“怎么样?未来的红宝石同志,起一杯吧?”又是一阵笑,陈买买说:“小黄,你不要临别不留念想啊。所长那是鼓励我,你跟着起什么哄啊?来,罚一杯!”起身给小黄斟酒,纱衫里的肉团团就随着步子软软地颤。小黄是个与酒精亲吻不够的主,当下一饮而尽,杯底朝天说:“怎么样?够意思吧?这回看你的了。”不由分说,给陈买买斟满了。陈买买盈盈笑着,捂住杯口望着众人:“其实我也没什么说的,几年来承蒙各位关照,多谢了,祝大家来日顺利吧。我喝了,各位随意。”众人举杯,饮酒,程副研究员想陈买买是在敷衍。他还记得所里给陈买买接风那次宴会的情形。宴会期间,陈买买说到在云南旅游时遇上泼水节,小黄便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泼?”“怎么泼?就这么泼呀。”陈买买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朝身后泼去,不想小黄正弯腰拿酒瓶,淋了一头一脸,陈买买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这女子是成熟了。程副研究员心里淡淡地想,看着服务生将那褐色的汁液款款地注入杯子,不知怎地,竟有些失落感。

老崔眨了眨镜片后凸起的眼睛说:“真的,小陈,你这次到那边得当点儿啥吧?”“哪儿啊,崔老师真是高看了我。”陈买买淡然一笑。“那边所里就三个人,所长才四十岁,再说了,就我这德行,人家接收我就不错了,还赶往多里想吗?”老崔立时有些尴尬,腮帮子上的肌肉艰难地扯扯,费力地清了两下喉咙,又摘下镜子,反复擦着。小黄便说:“吃菜,吃菜,都吃菜。”陈买买将一碗乌鸡汤转到程副研究员面前,“程老师,听说您前段儿身体不大好?这乌鸡汤大补,您还没动筷呢。”程副研究员连连点头,舀了匙汤,品尝着喝了,“嗯嗯,味道不错,味道不错。你们看,还是小陈关心我不是?其实呀,我这身体可是棒得很,就我家那口子,一点儿小毛病就大惊小怪。要说丑老婆就这点儿好,拿男人当回事。”“这么说程老师该娶猪姑娘啊。”小黄一本正经地说。“朱姑娘?”程副研究员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是啊,我们那儿的人都这么形容它。”小黄清清嗓子,“长挂脸,两排扣,一条大辫甩在后。”众人静了一刹,哗地笑了,陈买买一口饮料直喷到衫子上,一只手连连抖着,胸前就鼓鼓囊囊地颤个不停。不知是天热还是饮了酒,一张白净脸已变得粉嘟嘟的,几绺头发湿了,贴在额上,越发似雨后的荷花,清润无比。程副研究员不由得看了所长一眼。只见所长正靠在椅背上,缓缓地释放出一个饱嗝,那副旁若无人的架势,无人能比。程副研究员摸不透所长的脾性,那张冷冰冰的大脸上似乎永远没有喜怒哀乐,然而他就在不动声色中操纵着一切。教授、正处,学科带头人,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程副研究员不相信这一切的背后都是阳谋。他时常在工作上设置些障碍,对方似乎并不在意,然而,他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失败了。他恨他,却无可奈何;不过,将对方五脏六腑剖开他也不相信他此刻的平静。

程副研究员越过老张,给所长倒了杯酒,压低声音说:“所长,不是我批评领导,小陈这事您做得不妥呀。这样的同志,应该尽力挽留才是,怎么能让她走呢?”“哎,话不能这么说嘛。”所长拈起一根牙签,“小陈是找我商量过,问我走不走,我觉得还是走好。为什么呢?那里的环境更适合她嘛。这些年,江城大学一直致力于观念和制度的转变,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乱七八糟的东西生不起来。现在他们已经进入严格的聘任制阶段了,以她的才华、能力,很快就会发展起来的,何乐而不为呢?”中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人生在世应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我赞成古人的态度。”见众人都静静地听着,用手朝桌上指指,“嗯?嗯?吃菜嘛,大家随便些嘛。小黄,领大家乐乐。”然而,是想到了未来的改革,还是忆起了过去留下的鸿爪?一时间,欢乐的气氛却再难恢复。小黄说:“这样吧,咱们请陈买买唱支歌,怎么样?”众人齐声附和。陈买买推辞不过,就打开了卡拉OK。陈买买唱的是一支老歌《九月九的酒》。她的歌技的确不算好,可是声音柔和,别有韵味,歌声就在卡拉OK的伴奏中回响着:“又是九月九,重阳节,难聚首,思乡的人儿,漂流在外头……走走走走走呀走,走到九月九,他乡没有烈酒,没有问候……”陈买买唱得很真诚,也很动情,歌声中渐渐含着哽咽。待唱到“家中才有自由”一句时,已是泪流满面,低头说了句,“对不起”,摔掉话筒,匆匆走进了洗手间。众人面面相觑。

屏幕上的那群西北汉子,还在疯狂地舞着。

陈买买走了,所里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日子照旧水一般地流过去,日出日落,月缺月圆。每天,程副研究员依然是早早地醒来,看着暗夜中的塞内卡头像,听着老婆房间里的钢丝床响。他觉察出自己在迅速地衰老,周身无力,头晕,脸上也过早地出现了老年斑。而且,明显地恋床。在人的诸般恶行中,祖父是最讨厌懒情。暑天里,祖父一看见躺在荫凉处睡觉的父亲就恶狠狠地骂:“割!割断他那两条懒筋!”祖父临死的前一小时还在仓里挑红薯呢。程副研究员不由得慨叹老了,每日里尽量出去转。一天早晨大便时,竟晕倒在厕所里,程副研究员便再次慌了。经诊断,是晚期直肠癌,需要马上手术。于是,他在陈买买走后的第九十三天住进了医院。

程副研究员不信自己患了癌症,他不相信这令人恐怖的厄运会降临到他头上,心想也许是误诊吧,像上回似的;也许是别的什么病。比如,肠息肉。他年轻的时候做过阑尾炎手术,只在医院住了三天就跑回学校了——他闻不得那股来苏水味儿。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太阳还是照样地出,风还是轻轻地吹。然而,当他看见老婆那双红肿的眼睛时,幻想便破灭了。

程副研究员在医院里住了十五天,这十五天在他等于十五年。每日面对着苍白的墙壁,听着同室病人痛苦的呻吟,脑海中便无法扼制地出现那几幅壁画。那是在一次旅游中看到的,一座坐落在山林中的废弃的古刹,梁檐破败,室内昏暗。烛台、屋角都已经尘封了,菩萨的肢体也已残缺不全。只有三面墙上的壁画清晰可见。那是有关地狱的情形,有下油锅的,有挖眼割舌头的,有五花大绑的,有刀砍斧劈……那时只觉得离此身尚远,岂不知今日里不正受着同样的熬煎?无影灯的光是惨白的,腹部被打了孔,紧张的操作,“这儿,这边”,大口罩里发出低沉的声音。金属的轻微撞击声,有什么东西被取下来了。“病理室”,短促的命令。接下来是更大范围的切割。残存的一线希望破灭了,他绝望地闭了眼。那一刻,他唯一关心的是还能活多久?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还是只有……几个月?他真想拽住医生问个明白。当然,问明白了又能怎样呢?也不能怎样。后来,在病房里才意识到,其实那只是缘于对死亡的恐惧,本能的也是最深切的恐惧。

在程副研究员的经历中是有过几次对死亡的恐惧的。一次是小三子的死。夕阳西下,天边扯起火红的一片云霞,跳到河里洗澡的小三子再也没上来。后来,那具小小的尸体就躺在河边了。十岁的他躲在不远处的林子里悄悄朝这边看,一脸惊恐,他清楚地记得他们俩是一起下河的,下河前每人还糊了一肚皮的稀泥。小三子还大大咧咧地叉开腿,冲天滋了一泡尿。再是母亲的死。母亲瘫痪了几年,又头痛,痛起来就嚎叫着往墙上撞。后来,死了,炕席上骤然空了老大一块,他的心也空了。再就是祖父。祖父能喝酒爱骂人,骂起人来吼吼的,让人心颤。七十八岁生日那天晚上,喝了二两老白干,吃了一碟子炒盐豆、一碗饺子,筷子一撂,没气了。打那以后,三间房里便静了下来,静得人心里发毛。死,在程副研究员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程副研究员却没有认真地思索过它。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一次又一次地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时候,感觉竟日渐淡漠了。人生倥偬,谁有心思去做玄学般的思考呢?是在喜蛛爬向窗外的那一刻,他才蓦然省悟:死,就是恐惧,就是消失。

那是一根极细的蛛丝,距他的床不过半米远。他看着那只蜘蛛从窗子上边慢慢地吊下来,吊下来,悠悠如尘埃一般。快近窗台时,丝突然断了,蜘蛛便落在了窗台上,八只脚忙忙地划动。程副研究员看出来了,是只喜蛛。心里默想着:假如我能逢凶化吉,喜蛛就朝我爬过来;不然,就爬开去。蜘蛛朝窗外爬去了,他心里一沉,却见其又背转身,下了窗台,到了墙上、地面,迤逦着朝他这边来了。程副研究员从腔子里长吁一口气:上天保佑啊,上天保佑。程副研究员的家乡是很盛行用喜蛛测吉凶的。诚然,他是有知识的人,不能完全相信这个,可是,假如喜蛛爬到窗外去呢?假如,在那一刻?

程副研究员恢复得很快,一周以后,已经能够慢慢地在病室里走动了。他感觉一下脚底,还好,没有多少绵软的感觉;而且,头也不怎么晕。心想就算做了场噩梦吧,一场始料不及的噩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期间,所里人来看过他两次,言谈间都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字眼儿,劝他把心放宽,现代医疗技术没有战胜不了的疾病。程副研究员呵呵地笑着,仿佛很轻松地说:“没事儿,没事儿,都这把年纪了,有啥想不开的?”倒把劝的人弄得不好意思了。他还打听了陈买买的情况,问了所里的工作,又下地走了两圈儿给众人看。临别时,让老婆把所里人送到院门口,自己趴在窗前看出去,看见了远远的楼房和蓝蓝的天。

十月的骄阳是美丽的,拆线以后,程副研究员便每天到院子里转一会儿。医院的环境很是幽雅,地毯般的碧草、柔柔的垂柳、热闹的串红、修剪整齐的冬青树。夫妇俩互相搀扶着,缓缓地在洁而静的林荫路上走。累了,便在长椅上坐一会儿,看着远方,或者低声说着话,样子如初恋般,柔情脉脉。有时也和熟识的病人打打招呼。他们已经好久好久没这样了,好像已经隔了一生,隔了一个世纪。两个人谈他的研究所,谈她的图书馆,他们的家、孩子,也谈到了刚结婚那会儿的事,“你说那时候咋就那么傻呢?两块钱就能买一堆好煤,却偏要烧那好几毛钱一捆的干枝棒,又不热炕,冻得夜里睡觉蜷着腿,不敢脱袜子。”俩人说着说着都忍不住笑起来,当然,笑得有点儿苦。他们好像一辈子也没在一起说过这么多话。有几次甚至谈到了那种悄悄事,那种只属于两个人的事情。她的脸上泛出红晕,他神情恬静。远山青青,白云悠悠,天空是那么蓝,蓝得让人忍不住想做几次深呼吸,程副研究员懊悔自己平日里活得太认真了。老婆再不好,也是自己的老婆;谁愿意提干谁提干,谁愿评职称谁评职称,与自己有何相干?心眼儿让泥糊迷住了呀!富贵于我如浮云耳。此时,他才由衷地钦佩起古人的明智。白云飘飘,清风微微,程副研究员看着远远的天边呆呆地想:假如上帝能允许他活下去,他一定要重活一回——这可怜的人儿还不知道,此时,癌细胞已经在他的体内悄悄扩散,他的寿命只剩下四五个月的时间了。

万木复苏的时候,肿瘤复发了,生命很快陷入了衰竭状态。昏沉中,程副研究员几次看见卧室的墙根下有一溜肥胖的白蘑菇,心里不解何意,便说与老婆,老婆就翻开了《解梦宝典》。指头颤颤地找到“蘑菇”条,上书:“梦见此物者,身陷困境。经努力,可化险为夷。”勉强做出高兴的样子示与程副研究员看,后者却在枕上轻轻摇头。他现在明白了:天命难违。极度的痛苦使他烦躁得颤抖着手指,让儿子把书烧了!烧了!那一刻,他觉得人是世上最糊涂的东西,天生就要欺骗别人,又欺骗自己;而老天待他又何尝公平!想想这一生,他勤勉努力,养家教子,克己为人,老天何以要置他于死地?!他一边呕吐着,任老婆捶着背,一边断断续续地挣扎着说:“我这一辈子……命不济……只能仰别人下巴颏……而今虽说要……走了,也是……不甘哪……”死死盯着儿子,脖子一软,头耷拉在床沿上了。

弥留之际。

程副研究员没有到医院去,他已经不相信医生了。只有在这几十平米的空间里,他才有归宿感。心脏渐渐停止了跳动,周身变冷,一缕轻烟状的东西从头顶缓缓而出,在窗子外边盘旋着。这就是灵魂出窍吗?他想自我调侃一下,却没有笑出声,看见人们正手忙脚乱地把他装扮起来。所里的同事都来了,乡下的几个亲戚也来了。儿子躲在一边抽抽搭搭地哭,老婆则几乎是号啕了。他有些难堪地苦笑了一下,心想这女人真傻。他一辈子也没几次把她放在心窝窝里,她倒还是这样离不了他。老崔正苦口婆心地劝解着老婆,一边不停地摘了镜子拭泪。老崔也老了,脖子上的肉鸡皮似的,真难看。要是陈买买在会哭吗?不会的。她恨他,打心眼儿里恨,对此他知道得很清楚。欢送宴会上若不是有所长在,她兴许会闹起来的。他凝神注视着坐在沙发上的所长那张没有表情的大脸盘,心里竟有一种悲哀感,自我解嘲地苦笑了一下。

哀乐在空气中回荡着,沉重而压抑,有人在楼下搭起了灵棚。挽联上的字写得很漂亮,是艺术系一个书法教员的笔体,他认得出来,心想那位教员写完后一定是习惯性地歪着头,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杰作。“表正垂范有气有节,持家教子允信允诚”,横批是:“父亲大人千古” 。他驻留在灵棚的前上方,将挽联一字一字默读了两遍,这回是真笑了,他甚至觉出了自己笑容的灿烂。千古,如何千古?几十年没了一副臭皮囊而已。人真是愚蠢得可怜,一面明知生不满百,一面却又拼力做着种种似乎能够万古常青的蠢事,人就这样愚苦而不能自救吗?一时间,他真想捶胸顿足了,然而他已经没有胸,也没有足,他是无质无形无影无踪的,他的动作只是使灵棚前袅袅升起的青烟呼扇了一下。

第三天一早,他被送到了殡仪馆。整容师开始为他整容了:涂脂,抹粉,嘴唇像女人似的上了口红,如舞台上的演员一般,他险些认不出自己了。心里不由得有几分悲哀、几分愤怒,最终却是无可奈何的原谅——至少他们的愿望是善良的。人,不都希求永久地活着吗?戴着白花黑纱的人们环绕一周,依次向他做最后的告别,接下来,他就要被推到炉子里去了。那里才是炼狱,真正的炼狱,他的形体将在那里彻底地消失。一滴冰冷的泪从眼里滚落下来,为自己,也为那哭哑了嗓的老婆和还在读书的儿子。然而,已无济于事。

后来,小黄对所里人说:“奇怪呀,奇怪!那天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的时候,我头上落了一滴水哎。”

石 杰:满族,辽宁北镇人,现居锦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特邀评论家,《渤海大学学报》编审。长期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和外国文学研究。中短篇小说《夜静春深》《瞬间》《水边梧桐》发表在《民族文学》《山花》《福建文学》《红岩》。出版小说集《你说校园里有没有蛇》,理论著述有《〈狂人日记〉与〈谩〉》《人与自然的合一》《和谐:汪曾祺小说的艺术生命》以及专题评论集《栖居与超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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