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赖斯循环在关联下的消解
2014-07-02许小艳
许小艳
(西安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陕西 西安 710049)
始于 20世纪初的理想语言哲学主张把自然语言形式化,把句子意义归为其真值条件,由句子成分的意义与其组合方式决定。与之相反,日常语言哲学认为,采用逻辑的方法研究自然语言会掩盖其本质,从而倡导用描述的方法来研究,强调它的语用特征,其结果是语用学的诞生。但是,如果承认存在语用侵入(pragmatic intrusion)对话语解释的必要性就会出现一个语义解释和语用解释孰先孰后的问题。这是任何格赖斯理论都需面对的问题。Levinson提出,如果承认语用侵入语义内容不可避免,我们就需要依赖所含(implicature)来明确指示语、解释歧义、完成语用充实或语义收窄等语用处理获得所言(what is said),而所含又必须以所言为输入,这样就出现了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这就是格赖斯循环(Grice’s circle)。
应该说,格赖斯循环并不是语用学发展的绊脚石,而是其动力。正是由于怪圈问题的出现,才会使众多语用学者重新反思语用学,提出新的语用理论或原则,比较有代表性的是 Hawley、Capone、徐盛桓等。也有学者认为,格赖斯循环是语用学家区分所言和所含过于绝对的结果。但是,这些论述都没有对格赖斯循环产生的根源进行哲学上的反思,在这种情况下提出的解决方案也可能会有异议。鉴于此,本文试图首先通过剖析格赖斯循环产生的哲学基础,以基于关联的话语解释来消解格赖斯循环,之后分析交际行为和语用推导过程的复杂性,最后提出存在一种类似于格赖斯循环的言语交际策略。
一 格赖斯循环的哲学基础
传统上,处理真值条件语义学和语用学的方式是:“所言是推导所含的语用处理的输入,即所含的计算要以所言为基础。所言等同于句子所表达的命题或话语的真值条件内容,反过来又依赖于指称的确定、指示语的析解以及歧义的明确。”如果接受该观点,就会出现:“所含在生成所言的过程中也发挥作用。这就出现一个鸡和蛋孰先孰后的问题,即所言和所含孰先孰后?”
需指出,Levinson在这里似乎将说话人的意图等同于所含。如下图所示,这就出现说话人的意图(或所含)以自上而下的方式作用于所言的建构(语用处理 3),但所言建构的目的就是为了获得说话人的意图(语用处理1和2),这却是一个自下而上的语用处理过程,格赖斯循环由此产生。
从该图来看,格赖斯循环可分解为以下2个假设:
(a)所言优先假设:所言是推导所含的唯一条件(语用处理 2),即语用学以语义学为其输入;(b)所含依赖假设:所含对所言的建构发挥作用(语用处理 3),即语义学需以格赖斯意义上的语用学为条件。
新格赖斯语用学者的解决方案多针对所含依赖假设(b),即所言的生成并不依赖说话人的意图即所含。这类方案实质是将语用入侵真值条件内容这一阶段(语用处理1)看作是不依赖于说话人意图的推导,因此具有语义学性质,比如Recanati的第一语用处理,Capone的普遍语义语篇原则,徐盛桓的常规推理等。问题是所言的建构(语用处理1)似乎或多或少总是受制于交际者的意图,这些方案实际上并未完全摆脱格赖斯循环。
实质上,这个怪圈的产生源自语义学和语用学的话语解释地位之争。具体是,语义学试图保持其地位,而让语用学仅限于处理所含推导的语用过程,Leech称为语义/语用的互补观。为分析该思想的问题,Levinson提出格赖斯循环,认为“这一怪圈折磨着任何一个通过区分语义学和语用学来解释意义的理论。”也就是,只要将所言建构的处理过程看作是语义学的而非语用学的,这样的怪圈必然出现。
对于语义学的地位问题,Grice将规约所含(conventional implicature)排出在所言之外似乎已在暗示,对所言的研究应该是语义学的,只有那些脱离真值条件内容之外的意义处理才是语用学的研究对象。此后,众多新格赖斯语用学者继承了这一观点,通过提出各种语用理论或原则来为所言和所含划清界限,以此保证语义学在话语解释中的地位。最具代表性的是 Levinson对语用学所下的定义:“语用学=意义-真值条件。”而Rumfitt批判Strawson的交流—意向论,提出言语交际不能脱离语句的真值条件,仅用意图就能获得满意的解释。这可看作维护语义学地位的一个哲学尝试。
虽然语义学和语用学都以意义为研究取向,但传统看法是,语义学研究符号与其所指的关系,而语用学研究符号与其解释者之间的关系。通俗来讲,语义学关心的是语言与客观世界的关系,亦即语句与事物的状态是否相符,但语用学关心语言与使用者的关系,特别是语言在特定语境下的使用。结果是,二者对待真实性(truthfulness)的两个完全不同的视角:语义真实性是组合性的,句子是否为真,取决于其与客观或可能世界之间的严格对应;而语用真实性具有主观性,只要交际双方能够接受信息传递方面的某种近似性,且不影响当前的交际意图,就可认为这一话语是真实的。
语用学与语义学的以上差异实质上源自日常交际中话语的特殊性。一般来说,交际中的任何话语都是说话人有意向的使用,具有意向性(intentionality),即通过使听话人认识到我有一种要他知道我的意义的意图,从而使听话人知道我的意义。为了让听话人意识到说话人意图什么,说话人就必须选择那些能够让交际双方都能够理解的话语,通过该话语,听话人能够推知说话人所要交际的意义,并且认为这就是他所要交际的意图。在这个意义上的言语交际可以看作是以相互理解为导向的社会交际行为,从而具有以此为基础的主体间性特征。但是,由于语义学以研究语句与客观世界的对应关系为旨趣,是将话语看作是描述客观世界状态的工具进行的研究,必然无法合理解释作为语用学研究对象的言语交际行为。换言之,用把话语看作非社会性的工具行为的语义学来解释具有社会性的交际行为必然会导致格赖斯循环的出现。
二 格赖斯循环在关联下的消解
基于关联理论以主体间性为其特征的交际行为可看作说话人发出的明示刺激,即说话人设计来吸引听话人的注意力,并让听话人把注意力转向他交际意图的刺激。为了达到相互理解,这种刺激自身都携带着最佳关联的假设,也就是:(1)明示刺激具有足够的关联性,值得听话人付出努力进行处理;(2)明示刺激与说话人的能力和偏爱相一致,因而最具关联性。对听话人来说,话语的理解过程是一个推理过程。说话人发出的这一明示刺激能够在听话人的大脑中激活与之相关的心理概念,形成逻辑式,并以此为起点,结合语境信息沿着消耗最少心力的路线进行非论证性(non-demonstrative)演绎推理,直至满足他对关联的期望。简言之,话语的解释过程是在最佳关联调控下的信息提取、加工与合成的过程,该过程也可以用下面的话语解释程序来表示:
第一步:遵循计算认知效果时耗费最少心力的路线,特别是以可及程度来检验解释性的假设(interpretive hypotheses)(如解歧、确定指称和隐义等);
第二步:当对关联的期望得到满足时停止。
从这个角度看,话语理解的整个过程(即上图提到的语用处理1和2)都是听话人基于该话语解释程序进行推导完成的。在这个过程中,听话人推得的任何意义都是说话人意图的体现,受说话人在特定语境下的意向性保证。基于此,显义和隐义的获得只存在推理过程或方式上的差异。Carston认为隐义具有功能上的独立性,这一特征可能是由于其推导路径长于显义从而具有可取消性特征(即推导的非单调性)。Levinson对这一特征的批评似乎并不能改变显义推导的语用学性质。一旦我们像这样将话语解释完全纳入到基于关联的话语解释程序,类似于格赖斯循环这样的怪圈就不复存在了。很多学者对于显义和隐义基于关联的推导有过详细的论述,具体可参见Carston、Wilson & Sperber等,在此不再赘述。下面,本文试图跳出语言语用学的拘囿,从基于关联的话语解释出发,通过展现交际行为以及意图推导的复杂性来消解上文提到的所言优先假设和所含依赖假设。
(一)所言优先假设的消解:交际行为的复杂性
一般来说,理性的交际行为可以分为言语和非言语交际行为两类,前者的优势仅在于其更高程度的精确性和复杂性,语句和言语交往行为中的其他信息一样,都可以作为明示刺激,即自身携带最佳关联假设,成为隐义推导的前提。从某种意义上讲,言语交际行为是强交际,它引进了一个显现(manifest)的成分,即话语自身,而非语言交际行为永远都是隐含的,属于弱交际。作为推导交际意图的证据之一,话语需要听话人调用认知语境中的信息将其充实为完整的命题,这个推导过程相对于非言语交际来说容易很多。新格赖斯语用学正是基于此而过度地强调了话语在推导交际意图中的地位,其本质是一种话语优先的表现,即听话人必须首先建构话语的显义才能理解这句话所传递的隐义。
但是,任何一个言语交际行为都必然会使听话人激活除显义之外的一组命题,这组命题可能以说话的方式、说话人的手势或面部表情等副语言特征、甚至是话语中的信息片断为触发条件,换言之,言语交际行为中的任何特征都可以成为明示刺激,成为推导交际意图的手段。因此,在成为明示刺激之前,话语与其他言语交际行为中的信息对听话人的认知处理来说是平等的。对于副语言信息的作用,我们可以通过下面的例子来说明。
例(1):(爱人问我对好友送给我的生日礼物的看法)爱人:喜欢不?
我:(撅撅嘴)
这是一个非言语交际行为,我用了“撅嘴”这个明示刺激表达了“我并不喜欢该礼物”的隐义。对听话人来讲,她需要激活自己的认知语境进行类似于“说话人并不喜欢该礼物”的命题建构。当然,副语言特征也能够起到衬托话语的作用。
例(2):(回家路上,觉慧和觉民讨论先生的《宝岛》如何表演后)
“二哥,你真好,”觉慧望着觉民的脸,露出天真的微笑。觉民也掉过头看觉慧的发光的眼睛,微笑一下,然后慢慢地说:“你也好。”(巴金《家》)
在该例中,觉慧和觉民虽然笑不同,但都恰当地衬托出他们真诚的言语,兄弟之情溢于言表。如果我们把该例中的对话看作是明示刺激,那么这两个“笑”才是真正的“副”语言行为,是辅助明示刺激推导的规约符号,“说话人通过这类辅助交际特征确保了听话人获得他想要交际的内容。”
实际上,任何一个言语交际行为都可以看作是两类信息的传递:副语言信息与话语内容。前者可再分为两类:(1)说话人的身体信息,即说话人的面部表情、头部运动、眼睛移动以及手势等规约化了的行为;(2)话语的物理特征,即话语的声音特征,如说话的声调、语气、方式等等。所有这些信息似乎能够形成一个明示刺激集合,都可以成为推导交际意图的前提,都是说话人思想表征的证据。新格赖斯语用学存在的问题恰恰是,把话语充实而成的真值条件内容看作是思想的表征,忽视了由其他因素激发的命题成为该表征的可能性。
(二)所含依赖假设的消解:显义到隐义推导的复杂性
格赖斯循环生成的第二个假设是,所含推导的起点是所言,这恰恰反映出新格赖斯语用学过分简约所言和所含之间关系的倾向。首先,在日常生活中交际双方常常在隐义的层次上进行交际,似乎抛开了显义的真值条件,比如下例:
例(3):(丈夫坐在电脑旁写论文,妻子在厨房里喊)妻子:饭菜都凉了!
对丈夫来说,这句话是否为真已不重要,妻子的意图是叫他赶紧去吃饭,假如他回答说“不会凉的”,妻子也不会跟丈夫争论说饭菜到底凉了没有,而认为这是他赖在电脑边不肯走的借口。一般丈夫会说“好的”来表示这就去吃饭。在这种情况下,隐义虽然由话语激活,但人们似乎并不关心显义的真假。交际双方关心的是隐义而不是显义的建构,由此就会产生这样的情况:即使听话人没有听清话语中的某个词语,他也可能根据语言片断或副语言特征等信息推导出说话人的隐义,获得交际意图。比如邀请朋友周末一起去看电影时,朋友回答:“我还要加班呢。”即使没有听到“加班”这两个字,也照样可以推知朋友不会和我一起去看电影的结论。
实际上,显义和隐义的这种关系源于话语和思想关系的复杂性。如果我们把话语看作是反映说话人思想的语义表征,这个表征如何间接地反映说话人的思想表征,它是否是其他表征的表征,是否这个元表征才是说话人的思想表征等等,这一切都由说话人决定,比如:
例(4):(A、B二人谈论B的口吃治疗)
A: Did your treatment for stammering work?
B: Peter Piper picked a peck of pickled pepper.
A: How amazing!
B: Yes, b-b-but th-th-that’s not s-s-something I v-v-very often w-w-want to s-s-say.
此例中,B的第一次回答向A提供了口吃被治愈的直接证据,是 B思想表征的直接体现,并不是语言交际,因为话语只能提供给说话人思想表征的间接证据,如 B以“Yes”来应答。B第二次回答的方式提供了口吃没有被治愈的直接证据,而在内容上提供了间接证据。如果话语内容不确定,听话人理论上可以遵循“除真值条件内容之外的明示信息→隐义→显义”这样的路径进行推导,从而出现利用隐义推导显义的情况。换句话说,一个言语交际行为是一组语言和副语言信息的集合,话语的真值条件内容只是其中之一,听话人完全可以利用除此以外的明示信息,比如说话的方式、话语片断等直接推得隐义。言语交际中常常出现口误现象,却也能被听话人正确地理解,就是这个原因。当然,还可能有其他情况,比如,听话人不理解或无需理解话语,便能获知隐义;话语的字面意义不准确或不正确,听话人仍能推得隐义等等。值得注意的是,Sperber & Wilson还提出了一个并行调整机制(parallel adjustment)来解释以上现象,指的是显义和隐义之间可以通过相互调节以满足交际的最佳关联,这也体现了显义和隐义之间关系的复杂性。总之,通过话语建构而成的显义只是将话语作为一个语义表征进行了显微镜式的观察,它与说话人思想表征的关系并不因此而简化。
三 作为交际策略的格赖斯循环交际行为
新格赖斯语用学者通过引进新的语用原则似乎解决了格赖斯循环,但在言语交际中似乎存在一种显义和隐义都无法确定的类似格赖斯循环的言语交际现象,比如下例:
例(5):(甲、乙两位语言学者在谈论学者丙,甲问)
甲:丙的这本专著怎么样?
乙:挺流行。
这里,乙话语中的“流行”既可以解释为销量很好、很成功,也可以指该书属于普通读物,缺少学术价值。当然,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这是乙故意这样回答从而把任何隐义的推导都归为听话人的责任,但从听话人的角度看,如何理解乙的回答依赖于甲的意图——赞赏或贬低这本书,这样就会产生显义和隐义相互依赖的情况。这种类似格赖斯循环的交际现象可以看作是说话人利用显义和隐义的相互依赖来传递某种特定的交际意图的语用策略。再来看一例:
例(6):(教师甲和教师乙在谈论刚上任的教学副院长)
甲:你觉得她怎么样?
乙:是个铁女人。
这是一个典型的语用含糊现象,乙的隐喻回答能够激活交际双方的共有印象,使大量的假设微弱地显现,以此来达到最佳关联。但这并未解决“铁”的含义问题。在这里,它可以解释为:“做事果断、干练”,“对人不留情面”,“做事理智”,“不易让人接近”等含义。虽然这些都是“铁”作为隐喻的语义塑造,虽然它们都可能是说话人的意图所在,但是假如甲事先了解乙对该副院长的态度,他就能够更确切地理解“铁”这个词。从这个意义上看,似乎这正是乙想要达到的效果。对说话人而言,他故意利用一些类似笼统、模糊、不确定的词语,让听话人无法根据显义推知确定的隐义,从而达到传递特定交际意图的目的;对听话人而言,他既无法通过确定显义而获得说话人确定的意图,也无法通过说话人的意图来确定显义,从而认为这才是说话人的交际意图。显义和隐义相互依赖,于是都无法确定,这似乎印证了格赖斯循环的存在,可这正是说话人的交际意图,因而产生了这样一条推导路径:“由于显义不确定而无法推得确定的隐义+相关的认知语境信息→特定的隐义”。
Grice将所言看作是“明确句子中的指称、确定说话时间以及弄清特定情境下词语的意义”的结果。同时他将除真值条件内容之外的所有意义看作所含,这种处理方式暗示了语义学参与话语解释的可行性。新格赖斯语用学并未摆脱这种语义/语用互为补充的观点,格赖斯循环就在这样一个背景下产生。这个怪圈源自人为规定所言属于语义学,从而出现语义学为语用学的输入但却依赖语用学这样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因此,众多格赖斯语用学者通过引进新的语用理论或原则来解决这个怪圈,这虽然促进了语用学的发展,但由于没从这个怪圈的根源着手,格赖斯循环似乎仍隐现其中。
本文认为,言语交际中的话语是以交际理性为基础,受交际者的意向性支配、以主体间性为特征的交际行为。这一特征暗示,对话语的整个解释只能由语用学来完成,尽管该过程可能需要借用语义学中的一些观点或概念,但这并不能改变整个解释过程的性质。从认知的角度看,交际行为的这一特征可以看作是自身携带有最佳关联假设的明示刺激,能够让听话人沿着消耗最少心力的路线进行推导,从而获得说话人的交际意图。这种基于关联的话语解释程序不仅彻底消解了格赖斯循环,还充分展现出了交际行为和语用处理的复杂性,甚至还会出现类似于格赖斯循环的交际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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