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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从退休开始

2014-06-29文清丽

清明 2014年5期
关键词:刘娜刘总嫂子

文清丽

生活从退休开始

文清丽

戎马半生的哥哥今天正式从中国人民解放军队列里光荣离职,在这之前,他是陆军某集团军政治委员。一下子从众星捧月到门可罗雀,侄女在外地读博,嫂子又要上班,我不能想象革命了一辈子的哥哥如何孤独地适应他这个痛苦而艰难的转型期,就在出版社给他找了个写书的差事,以便他顺利软着陆,过普通人的平常日子。哥是那种生活单一只知道埋头干工作的人,晚上吃完饭,碗一搁就去办公室,一年四季,雷打不动。

现在没了办公室又不擅长跟人交往的哥,整天得闷在家里了。这么一想,我觉得有必要去安慰孤独的他了。

没想到刚过八点,哥就准时出现在我家门口,他上着明黄色的鳄鱼牌T恤衫,下穿银灰色的花花公子西裤,脚蹬亮闪闪的老人头白色皮鞋。要不是那圆圆的像半只倒扣着的锅盖样的肚子,跟我一样细小的眼睛,我差点认不出面前就是我那不苟言笑的少将哥哥。

我笑着说,挺得瑟的嘛,我还想着让你写书发挥余热呢,真是杞人忧天了。

既然退休了,咱就好好休养,不闻政事。哥说着,伸开双臂在我面前转了一个圆圈,说,还行吧?不错,老帅哥。下次注意,换掉你的军用皮带。还有,你脸黑,不宜穿太艳的衣服。最后一条,作为军职干部,千万不要穿假名牌,有失身份。

哥脸一红,狠狠瞪了我一眼。他往沙发正中一坐,跷着二郎腿,双手按着椅背,说,我今天来向你宣布,我的幸福生活将从今天开始。具体怎么实施?现在就是想请你帮我出主意。过去为了工作,舍弃了许多爱好,现在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了,我要把过去没有来得及享受的快乐全部补上。我说,这愿望对别人都不难实现,可是对你这个什么都不会干的领导干部来说,可就另说了。哥脸一沉道,你看低我了。我说,那我问你,今天你是怎么到我家的?我家离我哥家不到十公里,可是没有直达车,坐公交的话得倒三次车。哥诡秘一笑,说,我说了,不去医院不进车站没有急事,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要公车。告诉你,我是坐地铁来的,也算是一次体验民间生活吧。我扑哧一笑,少将同志,民间是不是男耕女织,其乐融融?哥不理我的打趣,认真作答,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社会发展有多快。就说地铁吧,我第一次坐时,还是十几年前在北京工作时,晚上加班晚了,回家倒了三次,下车后又走了两站;现在从家里一出门,就下地铁,在里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听着音乐,没觉着就到了。

领导会坐地铁了,不简单。

哥微笑回答,进站时不会刷卡,是旁边人教的。出站时还闹了笑话,卡找不到了,又补了一张。

我说,不错,继续努力。怪事,往日都是哥教育我的,怎么,哥刚退休我就在他面前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实在可恶。这么一想,我暗暗告诫自己,再说话时,一定要把握好分寸,站在我面前的毕竟是位刚刚离开工作岗位的首长,即使他是我哥,也千万别拨动他那根敏感的末梢神经。

你帮我办好地铁和公交卡,从明天起,我就要开始实现我的人生计划了。

好呀,应当好好生活了。有没有具体想法?

你把北京最好玩的地方给我一一列出,要认真,不要遗漏。那些耳熟能详的景点不要,要列一些有趣的,吃的玩的有看头的都可以,可不要糊弄你哥。虽然咱从高原部队下来,不要以为没见识,我们集团军驻扎的市区还是很繁华的,什么巴黎婚纱楼、维也纳酒店、巴厘岛咖啡屋,还是与世界接轨的。哥的话让我肚子都笑疼了,这可不像整天把政治工作是我党我军的生命线挂在嘴上的哥哥,不像那个整天不读《人民日报》就睡不着的哥哥,更不像我听到的昨天宣布命令,领导让他讲话,他说我离不开部队,“队”字还没说出就哽咽了的哥哥。

我说,好,我们合力把你这个土八路也打造得跟世界接轨。

别嬉皮笑脸的,整认真点,明天送来。我看了看表,哥说你还要上班,不是专业作家吗?单位九点要开会。哥意犹未尽地站起来说那我走了,明天还有事。看来还把自己当领导,我心里这么想,没敢说出来。我给你发邮箱吧。我没有,也不会呀。哥呀,你已经开始幸福了,怎么可能不上互联网?我帮你建个邮箱,资料发你。要下车库了,我说,哥,如果不耽误你体验民间生活的话,我捎你一程?哥想了想,说,我也累了,送我到家吧。说着,坐到二排他一贯坐的靠右位置,然后头一仰,说,你这车怎么这么低,空间也这么小,让人腿都伸不开。将军同志,凯悦当然比不上奥迪了,你老将就着坐吧。

我从网上下载了哥有可能感兴趣的名人故居、风味小吃、博物馆等具体地址,如何坐公交或地铁都一一写在上面,又教他如何上网,并给他办好了公交地铁卡。一周过去了,哥并没有按自己的计划畅游北京。嫂子打电话说,你哥五六天前就计划去纪晓岚故居了,谁知到现在连单元门都没走出!为啥?怕见人呗,正是上班高峰,院里人多嘴杂,他又那么脆弱。他说玩嘛,又不赶时间,图的是舒心。

过了十几天,哥还是没能走出家门。转出转进,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拨一通电话号码,还没接通,又立即挂上。听到门响,立即去开,才发现来人进的是对门。

嫂子说出去走走吧。哥边看地图边不停地说,太远了,天又这么热,我要重新调整我的计划。第二天,哥决定在天热的日子里,安心在家读他收藏多年的世界名著。对了,哥虽是我军政工干部,早年却是一位忠实的文学爱好者,还在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学习过汉语言文学专业,平均分都在80分以上。他那时在集团军组织处工作,我刚好高中毕业,没事干,就到他家玩。他只有吃饭睡觉时在家,其他时间很少能见到他。家在集团军大院里的一排平房里,门前有块地,嫂子让哥种点菜什么的。他答应了,别家的菜园已经绿茵茵一片,他家的园子还荒芜着。嫂子下班后挖地松土,种了几窝菜籽,点了几颗花种,两三次雨浇,满院都是花花绿绿的,既实用又好看。

哥在家,除了早晚把每间房子的窗帘拉开合上,其他家务一概不干。让他带侄女玩,你猜他教她什么,一个女孩子,却让练掰手腕、摔跤,受委屈了,还生生地让把眼泪憋进眼眶里。每次吃饭像打仗,我们刚吃到一半,他已经吃完,饭碗一搁,腿从椅子上跨过去,也不知道把椅子收进桌下,要么去看报,要么去读书。那时部队开始重视文凭,哥经常一大早起来,背什么《牡丹亭》的主题思想是什么,杜甫和李白诗作特点异同?我印象最深的是,晚上哥从电大上课回来,总是从他下班提回来的黑色文件包里拿出一堆材料,边读边写,常常熬到半夜。因为他在家里的客厅写,上厕所时我都经过。他家的房子一进门是个小厅,当饭厅兼客厅,来人了就坐桌前说话。客厅后面通向厨房。客厅左边直通卧室,右通客房,我和侄女住。他学习就是坐到小饭桌上。有时我路过偷偷从他身后瞥一眼,纸上的标题是《某集团军贯彻基层建设纲要的几点经验》,也有时,会是《论合同战术下如何开展思想政治工作》。他知道我偷看时,会摆着手让我走。为了跟他说话,我会主动给他倒杯水。这时,他会问我对未来有什么打算,想干什么,整天读什么书,高兴了还让我给他读一段我最近看的书的某些片断。那时琼瑶、汪国真是年轻人的最爱,我给他念《窗外》《梦的衣裳》,给他背汪国真的《热爱生命》: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我不去想能否赢得爱情/既然钟情于玫瑰/就勇敢地吐露真诚/我不去想身后会不会袭来寒风冷雨……通常这时,哥就会严肃地说道,琼瑶文笔不错,诗情画意的味道颇浓。不足是,男女主人公过的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不接地气。汪国真的诗明白晓畅,思想性挺强。有时,他会摘一些好的诗抄在笔记本上。哥周日跟我们逛街,永远迈着军人的步子,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不抱孩子,不提东西,更不说话,直奔目的地,转了不到一会儿,就坐在楼梯口,边等我们边在一个小本子上不停地写。对了,哥有无数个笔记本,最大十六开纸那么大,小到能装进口袋里。有黑色的塑料皮,封面字全烫金,上面是写着“八一”的军徽,下面是某某军区,也有小学生式的那种笔记本。还有的明显是有皮子的,不知是没套上,还是去掉了,反正成了纯硬纸板。因为它们式样不同,用途也就各异。那个“八一”,我认为规格最高,哥不让我看,当然,在他睡觉时,我偷偷地看过,全是工作记录,某月某天到某某部队调研,字迹工整。而那个装在口袋里的是我最喜欢看的,里面啥都有,有些写着“优秀政工干部必备素质”,什么政治思想立场坚定,知识面丰富,谈话风趣幽默对症下药等等;有些是下连队杂感;还有些记着××思想不稳定,要找他谈话之类的,记得杂七乱八,不一而足。哥还有一个本子,是淡粉色的塑料皮日记本,这个本子是哥的珍爱,我一直认为这本子是一个女人送的,因为封面是张女演员玉照,最可疑的是扉页被撕掉了。单位不会发这样的本子,一向连一毛钱冰棍都舍不得给自己买的哥,才不会花钱买这么漂亮的本子。这个本子哥一写完,就锁到抽斗里,所以我更认定这里面有秘密,一直计划着哪天偷出来,可是一直到我当兵走,也没逮着机会。

退了休的哥还是出门游玩了几次,埋怨街上乌泱乌泱的,到处都是人,腰也疼得直不起来了。身体的累是次要的,关键是花钱老鼻子了,好玩的东西是不少,国家大剧院的门票好点的都三四百元以上,蓝调庄园里的薰衣草是诱人,每张票少说也六十多块呢。别整那洋玩意儿,哥说。农民子弟出身,下面又有五个弟弟妹妹,身为长子的哥太知道节约是怎么回事了。从我记事起,就盼着家门口的摩托响。摩托响,我就知道当了军官的哥哥又寄钱来了,这就预示着我们家有钱买化肥了,也有钱买白面吃了。妈让我端着一大缸子白糖水去给邮递员喝,她呢,打开我们家唯一锁着铜锁的红柜子,找写着父亲名字的印章。下巴上长着黑痣的阔脸邮递员我当然认识了,熟悉得仅次于我的班主任。他总是背倚绿色摩托车大声地数着钱,通常是十元十元地数,少则一百,多则三百,听说是哥好几个月的工资。村里围观的邻居总是夸妈好福气,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妈嘴上说着客气话,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总是故意跟邮递员聊聊家常,这样全村人就都知道哥又寄钱回家了。

嫂子上班远,中午在单位不回家,她让哥到院里食堂去吃饭。食堂很大,中西餐齐全。退休后的哥不想下楼,每天中午给自己下挂面,鸡蛋西红柿卤,天天吃,吃久了,味同嚼蜡。鸡蛋没了,菜没了,总不能等到上了一天班回家的嫂子再买吧,况且那时服务社也下班了。过去有理由,工作忙呀,现在你都退休了,再不干活就说不过去了。

哥提起菜篮,感觉别扭,多少年没有买过菜了,院里还有自己认识的领导或部下,大家会不会说,特别是会不会嘲笑自己。哥思忖片刻,放下菜篮,口袋里装了只塑料袋下楼了。

院子里好在没有多少人,但还是停了不少军车。看到军车,看到一些人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小心翼翼地敲门,哥心里很不得劲。他小心地绕过人群,走进服务社。哥转了一圈,挑了一大堆菜,交钱时,才知道自己口袋从来不装钱。长着一双金鱼眼的年轻女服务员恶狠狠地说,没钱买什么菜呀,真是老糊涂了!哥说你怎么骂人呢,我回去取不行吗?

就骂你了,怎么着吧,你还能把我开了?

一个军职干部被一个卖菜的服务员抢白,这对哥来说是奇耻大辱。哥说,叫你们领导来!

你又不是领导,凭什么叫我领导?没钱就不要买菜,一会儿嫌这块肉太肥,一会儿又说那块肉皮太厚,把自己当高干似的。

这时,一位中校过来了。他是哥原来部队的一位干事,一看到哥立即热情地叫政委,然后批评了服务员几句,要给哥交钱。哥忙说不买菜了,扭头就走。

哥走出好远了,还听到服务员跟旁边一个服务员说,还政委政委地叫,肯定退休了,要在位,哪能亲自买菜?早有人成箱成筐送到家了。都退休了,还摆官谱,摆了给谁看呢!

哥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到莫大侮辱,第二天下楼买菜时,生怕再碰上那个让人讨厌的服务员,走出大门,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茫然了好一阵,最后选择朝南走,他印象中那儿有个菜市场。走了一站路,也没发现菜市场,他只好拐进一个小区,在小区后门发现只有一个小贩的菜摊。

菜是买回来了,嫂子问每种菜的价钱,哥回答反正身上带的五十元钱没了。嫂子不相信,一把小白菜、两斤西红柿,外加三个小黄瓜,能花去五十元钱?哥回想半天,一拍脑门,对了,我还买了一只鸡呢。鸡在哪?反正哥提回来的塑料袋里是没有的。

嫂子叹了一声说,算了,你在家待着,周六我去买菜。

你是不是认为我退休了,就是废物了,什么也干不了?明天我就去。哥生气地一挥手,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哥吸取了教训,从网上查到离家最近的一个菜市场,拿着小本子,走一家,记一笔,最后相比较,买了一家相对便宜的菜,很高兴地提回家。嫂子问价钱,哥掏出小本子,一家家地念,价钱竟然比院里还贵。嫂子说,到外面买菜挺冷的,别去了。

哥猜想一定是价钱上出了问题,硬着头皮来到院子里的服务社求证,想着千万别遇见那个让他讨厌的服务员,可是刚一进门,那个女服务员正看着他。哥想我又没做错事,害怕她什么。于是理直气壮地问一斤西红柿多少钱?没想到服务员头也不抬地说,两块八。还真比外面的便宜。哥怕自己不买,又遭服务员讥讽,就买了一斤西红柿。家里一下子多了一袋西红柿,怕嫂子又抢白,中午下挂面吃了两个,然后又生吃了一个。

好几天了,他在院子里总能碰到几个老头老太提着新鲜的菜从大门外走进来。他几次张口想问人家在哪买的菜,都张不开嘴。有天,他看到一个提着空菜筐的老头走出门,去的不是服务社,就清了清嗓子,搭讪道,老哥,到哪去买菜?老头很热情地说,你跟我走吧,外面的菜市场价钱比院子里的便宜一半。省钱倒是小事,关键哥实在不想再看那个金鱼眼。哥打量了一下老头,穿着部队发的旧式马裤呢裤子,上面的灰色夹克一看就不是他的,穿在身上,像架在衣服架子上。哥迟疑了片刻,又回头望了望四周,院子里没有几个人,就点点头,但跟老头还是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老头好像没有看出哥的心思,仍是热情地问,你是带孙子还是外孙?是刚来的吧,要不我怎么不认识你。哥一时很紧张,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说自己在家里不带孩子,没事干。老头很热情,说,老哥,我退休前在钢厂看大门,现在退了,到我儿子这儿来了。你是干什么的?哥说,你看我像干什么的?老头上下打量了哥半天说,看你样子,脸那么黑,不像整天坐办公室的。可看你的这身打扮,又像个干部,至于干哪行的就不好猜了。哥听着这话,感觉很受用,就笑着说,一般人吧。

不过到菜市场,就不必穿这么好的衣服了,出门穿得越不讲究,小偷就越不会盯着你,卖菜的也不给你乱要价。咱们地位差不多,退休了,咱就是普通老百姓,一日三餐,顿顿都离不了菜。以后买菜咱们结伴去,走路既锻炼了身体,又能买到新鲜又便宜的菜。末了老头介绍自己姓徐,问哥姓,哥说,他姓李,叫老李就可以了。

老徐带着哥到了离家最近的四环大市场,市场什么东西都有,菜市场、五金、百货、食品、古董、连环画,竟然还有哥在老家时穿的妈妈织的那种土布,哥看了这个又拿那个,流连忘返。老徐指指腕上的手表,拉着哥就往成排的菜摊走。哥挑了两个茄子放到菜筐里就掏钱,老徐咬着他的耳朵说,不要急,先问价钱,然后拉着哥转完整个菜市场,给哥说要货比三家。哥说也差不了多少钱。老徐瞪着哥说,不能这么说呀,一斤省一毛,三斤就是三毛,一天省三毛,一月就是九块呀。过日子,就得细水长流,什么叫日积月累?这就是了。老徐说你来的时间长了,就要发展自己的固定摊位,你买肉到23号摊位,买水果到45号,那都是我的老熟人。最后老徐笑着说,一看你就是在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过日子,你得向我学习。还真是,老徐带哥去的摊位菜价都比别人家便宜将近好几毛,这让哥一下子喜欢上了老徐。老徐走路慢,哥是军人,走路快,老徐喘着气说,老弟,你看报纸不?晚报上说了,老年人,要慢生活。

好,慢生活,慢生活。哥虽然嘴上这么说,还是改不掉军人特有的那种急促有力的步履,总是无形中跟老徐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老徐为人活络,说话像打机关枪似的,爱讲大院里张家长李家短,特别是说儿媳妇对自己不好,儿子不在时,就给自己脸色看。自己在这儿也很无聊,幸亏遇到了哥,以后就是知心朋友了。谁知没过几天,知心朋友就不理哥了,两人在院里碰上了,就躲着哥走。哥截住他的去路,再三追问,老徐才像个孩子似的噘着嘴说,你要还认我这个老哥,就不许再耍阴谋。

哥惊异地说,耍阴谋?这从何说起?

你老谋深算,像个特务,还隐瞒身份!不像我,把你当自己的热兄熟弟,啥掏心窝儿的话都跟你说。不要以为我笨,我对你的身份早就怀疑了。你买东西眼睛都不眨,直接就掏钱,我就猜你是个大干部。起了疑心,悄悄跟在后面,发现你住的是带花园的17号楼。我儿子说那楼里住的可都是将军呢,肩上亮闪闪的,住着大房子,坐着高级小轿车,屁股后面还跟着警卫员。

看老徐连说带比画,哥笑完又感到一股悲凉涌上心头,说,啥师职军职,退了啥职也不是,你看我在生活上不是还要向老哥你学习嘛。那天你不在,我到公交车终点站车场去坐车,工作人员像喊狼一样说,老头,你没长眼睛呀,没看到里面不是车站吗?你说我又没坐过22路车,怎么清楚车站在哪?

老徐哈哈地笑着,边笑边拍着哥的肩膀说,只要老弟能看得起我,咱就是心对心的朋友了。我除了早晚到幼儿园接孙子,其他时间都很闲。你要是烦了,就来找我,或者给我打电话,咱们去溜弯,唠嗑。人老了,没几天好日子了,别人不关心咱,咱要给自己找乐子。下棋,到街心公园唱歌跳舞,由着性子乐。

跳舞我可不会。

学呗,我告诉你,每天晚上七点,人丁湖公园都有舞会,咱们去跳。那里面有个李老师,听说原来是中央民族歌舞团的,那腰扭得能迷死一大堆男人。老徐说着,学着李老师扭屁股,左扭一下,右扭一下,扭得人差点摔倒,慌忙间一把抓住了哥的胳膊,逗得哥开心地大笑起来。自从退休后,他再没有这么畅怀大笑了。

哥跟老徐去了一次人丁湖,他感觉自己胳膊腿都是硬的,又是大庭广众男男女女搭肩搂腰,有失老干部的气节,坚决不跳舞。但是大合唱他还是愿意的,反正混在人堆里,唱得好不好也没人听得出来。他感觉自己就像那个混在人堆里的南郭先生,好在公园里的大合唱不会单兵教练。让他奇怪的是,他的内心不知不觉起了变化,一些固有的东西就像冰山在春天到来时,忽然崩塌了。坐免费的车去超市他不再感到丢人,排队买降价的豆腐也不再怕麻烦。过去理财对他来说,是俗不可耐的事,现在他也乐此不疲地三天两头跑银行了。他知道了用买保险的方式存钱利息最高,学会了把自己的钱存起来用信用卡透支。

哥就像上班样,到点准时给我打电话,给我讲述他幸福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我虽然不用整天上班,但晚上睡得晚,第二天想睡个懒觉,也被他整得支离破碎。但是他是我的哥呀,在我的成长道路上,他像父亲一样关心着我。当兵时,是他给我写的第一封信;婚恋时,是他给我细致的教导;在我事业遇到挫折时,又是他第一个给我鼓劲。于是我就抱着电话,闭着眼睛听。他需要一个优秀的听众,就像跟他的部下谈话,必须要得到对方的共鸣。因为实在太困,我有时提不起兴趣,回答得就不尽领导满意,他就会生气地说,你在应付我,我现在不在位了,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了!我忙说,哪敢呀,首长,昨晚我两点才睡的,你不是说了,良好的睡眠是成功的一半嘛。首长态度和缓了,像对小兵一样说,那你睡吧,我要告诉你,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好的睡眠怎么能保证好的身体呢。不过我那时下部队,白天跟战士谈心,晚上写调研报告,根本就没有瞌睡。我给你讲过我在C团的那次调研吧,就是到红四连抓典型,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又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听得我都能背下来了,我听着听着睡着了。喂,你在听吗?你还在不,怎么不说话?哥高八度的一声吼,惊得我一下清醒了,忙说,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不像话,太不像话了!我们军队怎么能养作家呢!首长哥说着,摔了电话。

哥在老徐的带领下,已经能自如地逛市场了,他能伶牙俐齿地跟菜贩侃价,也敢跟售货员叫板。而且也不再像以往出门要染发,穿衣要照半天的镜子。不染的头发成片灰白,白了就白了,反正现在也没人注意一个老头了;还有衣服,他找了过去的旧军装,随便一穿,在人来人往的菜市挤来挤去也方便。

如果不是遇到刘总,也许哥后半辈子就跟所有的老干部一样,整天在菜市场穿行,到免费公园唱唱歌,度过自己的晚年生活。可他偏偏遇上了刘总,生活从此就偏离了原有的轨道,哐当一下,就驶向了一个不可知的未来。

那天哥在菜市场排了半天队,买了一大筐菜,实在不想走路回家,就挤上了公交车。

车上人真多,好不容易下来,帽子却被挤掉了。他追着车跑了半天,帽子被人从车里扔到了窗外的河里,他气得骂了一句,混账!就听有人叫:政委,政委!退休后的哥好久听不到这样的称谓了,虽然还在部队院子里住着,但因为哥多年都在外地工作,院子里没几个人认识他,现在大街上蓦然听到有人叫,他想不到是叫他,头也没回,仍然骂咧咧地往前走。政委,是你吗?一个人一下子挡到了他面前,马上一股香气也随之钻到他鼻孔里。哥定睛一看,一个秀丽丰盈的女子朝着自己盈盈地笑。政委,我是刘娜呀,M集团军的刘娜。哥好像想了很久才想起似的,说,刘,小刘呀。政委,真的是你,我走了一路,一直看像你,不敢认,走到跟前了,我才确信就是你。小刘,你好吧,你在北京工作?哥想了半天,才说出了这么一句。政委,我们公司在北京有分公司,总部在上海,我两边跑。我知道你回北京了,一直在找你,咱们老部队的人都说你退休后跟大家没了联系,没想到今天遇上了你,真是太让人高兴了。

是呀,是呀,哥干巴巴地说着,一提起M集团军,提起他政委的称谓,他感觉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他忽然很委屈,好像眼泪要掉下来,忙使劲闭了闭眼睛,让自己恢复应有的平静状态。

刘总滔滔不绝地回忆着曾经的岁月,讲熟悉的人的动态,哥除了只顾机械地嗯嗯两声,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像一根短路的线,需要半天方可接通。

政委,你去哪?我送你。好在,刘娜总算结束了话题。

过去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现在却要坐部下的车,手里还提着一大筐菜,穿着像民工样的衣服,说着粗话,哥心里很不得劲。忙说,我马上到家了。

热情的刘总还想送哥,一看到他脸上的表情,那是她曾经熟悉得不容商量的表情,便双手递给哥一张洒着香水的名片,坐进一直跟着她慢慢行驶的宝马车里。离哥很远了,她还在不停地说,政委,有空打电话,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

宝马车走远了,哥戴上老花镜细细打量刘总的名片:上海华东金世纪房地产开发公司副总经理。

金世纪是个什么玩意儿,哥不知道,但是刘娜的出现却让他一下子想到千里之外的集团军。他从那里当战士、提干,从排级一直到团级,在北京只待了短短的三年,又回到老部队担任师政委,军政治主任、政委,四十一年的军旅生涯都是在大西北那座高原城市度过的。

哥任集团军政治部主任时,刘总在宣传处任副处长,漂亮,但绝不是花瓶,硕士毕业,写一手好文章,在集团军,甚至在军区都小有名气。因为处长在外地学习,她主持工作。上面来领导检查工作,都是她陪着。从学校到集团军工作几年来,从来没有任何绯闻传出,虽有些匪夷所思,但事实就是这样的。她分管新闻报道工作,每年集团军都是军区新闻报道先进单位。哥非常器重她,想提她当宣传处处长,遭到老资格的政治部副主任反对,理由是一个女同志当个副职还马马虎虎,当集团军的宣传处处长就不合适,女人嘛,婆婆妈妈的事太多。

哥却一直看好刘副处长,他的提议也使一些对他不利的传言散播开来,他仍不在意,直面政委,说明了自己的理由。政委是位爱才的老领导,支持哥的意见,最后刘副处长顺利地当上了处长。谁知到年底,却交来了转业报告,说丈夫一直在上海,孩子要上小学了,她想转业回去。

你可以调去呀。

刘处长说,我丈夫已经帮我在上海找到了工作。

哥劝了半天,刘处长直哭,一句话都不说,最后组织尊重她的个人意愿。刘处长转业后,就再也没有跟军里人联系过,大家也就慢慢地淡忘了她。没想到多年后,刘处长已经成为刘副总经理,听说手下有一栋写字楼,这让哥很为他的部下骄傲。

退休后,哥深深地意识到世态炎凉,过去跟他经常走动的人,逢年过节连个电话都不再打了。人家为什么要跟你联系呢?你现在又不能给人家办什么事。虽然有时也有电话来,但传递来的都是让他添堵的事,比如他过去倡导的什么建军思路已经变了,他在位时器重的人也被挪到可有可无的位置等等,让他对打电话的人产生了极度的讨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他给自己提出的原则。因而每次接到这样的电话,他都是嗯啊几声,然后挂断。慢慢地,这样的电话也少了。也有人请他参加个聚会什么的,都是有理由的,比如说通过他认识现任的领导。最让他气愤的是,有一次别人告诉他那个请他吃饭的人给别人说,为什么请他们这些已经离职的领导吃饭?这叫废物利用。这话让一向自尊的他,气得连骂了好几遍龟孙子。再遇上这样送上门来的聚会,他一概谢绝参加。过去他的电话本总是记满了集团军所属单位的所有电话,大到各级主管,小到偏远连队的哨所、养殖厂,每每空闲时,他总是望着一串串的号码,回忆着自己每一次去看望官兵的细节。可以说集团军的一草一木,都像血肉一样融进了他的体内,现在却要从他身上把这些已经融化在血肉里的东西剔除尽,其艰难程度不亚于上青天。他听说某某首长退休不到一年忽然查出了绝症,某某首长离职了还不忘给新任班子三天两头地提意见,甚至为逢年过节没人看他而耿耿于怀。哥在位时不理解,退下来后,不但深深地理解了,而且不时提醒自己,千万要想开看淡快乐地过下去,做一个识时务的退休老干部。为此,他重新整理了自己的通信录,现在他手机上显示最多的是订票的、门诊部的、送水的、小时工的、伙伴老徐的等等。每每看到这些号码,他感觉自己就像从空中落到了地面上,生活的五味杂陈铺地而来,这些人间烟火,慢慢填充着他被生生抽去的从军四十多年的空虚。

有一天哥的手机响了,除了家里人,除了推销保险的,就是恭喜你中大奖了。而不是过去那些鲜活的兵营生活:“首长,新装备到了,我们要合成训练,请您拨冗指导!”“首长,集团军国防生全部到位,请您给他们上一课。”“首长,想不想去打几枪?大家可都想见识你那三步穿杨的绝活呢”……往事不堪回首呀,哥一把按断了电话。

可是电话不屈不挠的声音好像提醒主人这个人跟别的人不一样,实在不耐烦了,哥一接,竟然是刘总。刘总说晚上想请哥和嫂子一起吃饭。哥说,我现在可是一个废物,啥也干不了啦。刘总嗔怪道,政委,难道部下请你吃顿饭就必须是有事求你?明天晚上五点半我的车准时停在你家楼下。

染不染发?哥纠结了半天,决定不染。部下请你吃饭,你染发成何体统?再说又是个女的,更不能让人产生误解,为老不尊。哥决定本色出镜。衣服嘛,纯羊毛的休闲装,他思量了半天,这可是自己最好的衣服了,还说得过去,也与自己的军职干部身份相配。

哥刚一下楼,一位帅气的小伙子自称是刘总的助理来接哥和嫂子。正军级干部,按说也算是见了世面的,可是脚踩在世纪花园饭店金黄色纯羊毛地毯上,被漂亮的女服务员扶着踏上华丽台阶时,哥还是有一种眩晕感。嫂子比他还紧张,腿哆嗦个不停。

人还没进门,刘总已经微笑着迎上来,扶着嫂子,阿姨长阿姨短地叫起来。席间有总部的某一位首长,中将,还有一位工商银行的老总。一见饭桌上的人,哥不禁自惭形秽起来,自己灰白的头发感觉比中将还老,中将可是比自己大五六岁呢。还有,吃菜时,白白的衬衣胸前染上了几片醒目的辣油渍,更让他难堪无比。吃的不用说鲍鱼海参什么的,每份菜都用小盘盛在客人面前,身后的服务员照顾周到。鱼呢,去了刺,螃蟹呢,当然也揭了壳。包间跟哥过去的办公室一样大,外面是客厅,里面是饭厅,饭厅外就是一条河,河上亮灿灿的,五彩的灯照着,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哥感觉好似在做梦。

吃完饭,刘总亲自送哥嫂回家,还说,以后她会经常来看他们的,说,真高兴首长退休了回到北京,你跟阿姨在我人生的关键处帮了我,我会报答你们的,我挣了些钱,钱多也没有用,不给你们花给谁花呀!

刘总走了,哥嫂回忆了刘总在席间的种种言行,最后得出结论,刘总虽在商界,但军人本色不变,是个有情义的部下。

几场秋雨过后,嫂子的哮喘病发作了,有时喘得需吸氧气。这天又犯病,刘总恰好拜访,急得一会儿要打120,一会儿又是抱氧气瓶。哥说没事儿,天气不好,或者花粉过敏什么的,都可能犯。

刘总看嫂子好些了,才用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汗,说,政委,你跟阿姨到三亚海边去转转吧,我给你们安排,你们待多长时间都没问题。

哥说不用不用。

刘总说就这么定了,我马上让人订机票,你们后天就出发,啥都不用管。说着,刘总拿起电话,不到五分钟,机票,房间,接机,一切全都安排妥当。刘总仍是当刘处长时的办事作风,语言干净利落,不容商量。

一直到哥拿到了机票,才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哥嫂在三亚住了半月。后来哥给我说,他们住的酒店对面就是大海,他倚在沙滩椅上,仰望着碧海蓝天,静听椰风的呢喃,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哥回来后,生怕刘总让他办他办不了的事,比如让他去求他认识的地方领导,批地皮贷款什么的,可是刘总好久都没有消息。哥终觉过意不去打电话致谢时,刘总的助理说,刘总回上海了。

哥再次见到刘总是自己生日的那天。嫂子打来电话说,哥过生日,让我到家去,孩子在外地,怕哥感到冷清,往年可是热热闹闹好几桌呀。

我刚进门,可视电话响了,刘总说她就在楼下。哥哥和嫂子像迎接贵客一样,忙把刘总让到家里。刘总说我记着首长今天生日,专门来给首长做寿面的。嫂子说,这怎么使得,你们聊天,我来做。刘总忽然眼睛红了,说,我就当给父母做顿饭还不行吗?

最后是我给刘总打下手,给哥做了一顿丰富的生日饭。这是我第一次见刘总,一眼就喜欢上她了。我见过许多女强人,可是刘总虽然事业成功,但是人非常的女性化,我不能说她惊艳,但是那种你见了还想再见的女人,总之,她身上好像有一股你无法拒绝的气息,缠绕着你,让你不由得被她吸引。她有个女孩。丈夫是公司的老总,她是副手,主要打理北京的生意。他们总是很忙,孩子一直放在她父母家里。刘总还给我讲了在部队时,哥是怎么照顾她的,嫂子又多次请她到家里吃饭。

刘总给哥嫂每人送了一套衣服,哥是一身银灰色的西装,嫂子是一身墨绿色的套裙。后来我在商场里看到了那两套衣服,最少值万元。哥嫂穿着非常合身,好像量身定做的。我笑问刘总怎么知道他们穿得那么合适时,刘总嫣然一笑,你猜吧。

嫂子带着刘总转遍了家里角角落落,刘总说,阿姨,部队给你们分的这套房子是好,就是在市区太吵了,有时间的话,我带你们到郊区去看别墅,那儿空气清新,又安静,适合休养。

我们买不起。

看上了房子咱们再想办法。

哥嫂跟我坐在家里分析了半天,也不知刘总为什么对哥那么好。反正联系半年了,刘总只字不提让哥办什么事。我们从太阳出来一直分析到日落西山,最后结论是刘总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而且人家有的是钱,给过去的老领导花个一万两万九牛一毛。这么一说,刘总再约请,哥就没有心理负担地欣然前往了。

没多久,刘总就带着哥到郊区不停地看房子。今天到青龙湖去看家里安着电梯的房子,明天到西山去看连排别墅,哥每次带回来一大堆铜板纸装订的宣传广告册,什么毛坯房、板楼、期房,连排、独体别墅,说起来头头是道。哥说好楼盘多的是,但不是咱们这些工薪层人住的。看了很多,房子当然都很好,可是价钱太贵,哥感慨良久。

刘总说她有个朋友刚买了一套别墅,住了不到一年,忽然被派往国外工作,房子急着出售。她上午十点带哥和嫂子前去看房,十一点哥就给我打电话,说,你来看看吧,波尔多庄园的房子简直就像电影里演的。

当了多年兵的哥说话一向实事求是,他的“像电影里”的渲染挑起了我的兴致,立即驱车前往。

波尔多庄园离市区九十公里,因在地球北纬40度,跟法国波尔多同一纬度,是世界公认的种植葡萄的黄金地带。此时,正是十月,成片的葡萄园簇拥着美丽的波尔多庄园,院里种满了薰衣草和海棠树,海棠果色泽鲜红夺目,红里透紫,果形秀美地挂在廊前檐下。别墅共三层,地下有三间房子,一间做酒窖,存放着陈年的葡萄酒,远远就能闻到一股香味。一间是家庭影院,挂着小银幕。另一间是活动室,放着一张台球案子。一楼客厅,西洋式的浮雕,精致的壁炉。厨房里间是中式,外面是西式餐厅、客房。二楼主卧、书房都在南边,从窗外直接能望到老百姓的葡萄园。三层客房的阳台很大,中间摆着能容十人坐的大方桌,坐在桌前,能看到小区的秀湖。前有小园,建了弯曲的小池塘,里面有零星的小金鱼游来荡去。后有花园,种着成片的薰衣草。还有两个车库。出门朝南走不到十分钟,就是老百姓的梨园、海棠园。沿着乡间的小路走不多远,就到了芦苇遍地的官厅水库。

哥说,怎么样?听说一平米比市场价便宜将近八千呢。

太好了,买吧。

可我拿不出那么多钱呢。

刘总说,没关系,可以先付一半。革命了一辈子的哥,平时省钱是出了名的,但是房子实在是好,他把别墅的角角落落拍成照片,一张张发给侄女。照片发去不到一刻钟,侄女就很夸张地打来电话,说爱死了。

哥坐在客厅的落地大玻璃窗前,望了约有一小时院外成片的薰衣草,走到客厅,说,既然大家同意了,咱们就集体凑钱,先交预付款,然后共同享受美好生活。

我、侄女还有大哥凑够了一百万先交了预付款。刘总要写收条,嫂子去找纸,哥说不用不用,刘娜,你在我手下工作了十年,我还不信任你?自己人,写了收条就生分了。刘娜笑着搂住嫂子的胳膊,说,我一直把首长跟阿姨当自己的父母呢。

过了几天,嫂子提醒哥找刘总办过户手续,要房产证什么的。刘总说朋友在国外培训学习,明年三月份学习结束后回来,再交房产证,办过户手续。哥说我的钱不够,要交全款得贷款,刘总说政委放心,我朋友说了,到明年底给他全款就行。哥一听这话,当然心里更踏实了,说,好,余下的钱贷款。

有了别墅,哥整天思考如何设计装修,在院子里种啥花草,一改过去啥活都不干的习惯。没几天,哥宣布他要学车。我说哥,你都六十岁了,哥说交规上不是规定七十岁才不能学嘛。哥起早贪黑到郊区驾校去学开车,两个月后竟然真的考试合格了。学会了开车,接着就买车。

哥退休时,部队一次性地补给了他买车的钱。嫂子一直说买车,哥总说自己年纪大了,学车手脚都不灵了,等女儿毕业回来后,再买不迟。现在郊区有别墅了,当然买车就摆上了日程。哥整天打电话,上网,四处咨询,最后买了一辆银灰色的奥迪。

嫂子去外地学习了,哥有天说要是你没事儿咱们到稻香湖去玩,我说你真的能上路?哥说技术没问题了,他独立在三环上跑了十几趟,闭着眼睛都能开回来了。

谁知不到中午,他就用公用电话给我打电话说,你快来,带份饭,到翠湖湿地。我还要问,电话已经挂了,再打也打不进去了。我打哥手机,也没人接。我立马毛了,立即驱车前往。远远看到哥一个人无精打采地站在车旁,说把车钥匙锁到车里了。哥满头是汗,责怪我说,你怎么才来,急死我了。我问备用钥匙在哪儿?他说嫂子放的,嫂子的手机号存在他手机里,而他的手机又落在了家里。幸亏我知道你的电话。哥让我看着车,他回家去取钥匙。我说你开我车吧,哥说怕再撞了。说着,指指他的车,前边是刚撞的,车头掉了一大块漆,后边是出车库时撞的,车屁股陷进去一大片。哥打车取回了备用钥匙,打开门找遍了全车,也没有他说的车钥匙。车钥匙最后还是我在离车不到五十米的草丛里找到的。

我望着哥,以商量的口气说,别开了,行不?哥擦着汗说,我的脾气你是了解的,从不半途而废。放心吧,你哥虽然退休了,可是脑子还像年轻人的脑子,机灵着呢。再说没有车,怎么装修别墅呀,怎么到市里来呢?现在一切都是为了住进别墅,为了过高质量的生活。革命,总得要有牺牲,比如说,今天牺牲了宝贵的时间,但是得到一个教训,凡事一定要心细,再心细。比如必用的钥匙要带,手机要带,还有,常用的电话一定要记在心里,而不是只存在手机里。万一手机也忘了呢,对不对?你辛苦了,晚上哥请你撮一顿,说好了,别为我省钱。

一回生,二回熟,哥练就了良好的目测能力,能自如地会车,也能顺利地出入车库,连我那个靠着墙的固定停车位也能一次性进到位了。

就在哥学车学得热火朝天时,嫂子忽然得了急性阑尾炎,住进了医院。我当时在外地开会,哥急得没办法,不由得想到了刘总,怀着试试看的想法给刘总打了电话。

刘总接到电话不到半小时就赶到了医院,帮着联系床位,帮着找主任安排手术。还帮着找护工,三天两头地到医院帮着嫂子擦澡,洗衣服。感动得嫂子说,刘娜真好呀,像自己的闺女一样。

嫂子住了十天院,刘总每天晚上一下班就到医院去看她,在做了手术的那几个晚上,她硬是在病房的椅子上整夜地守着。

自从遇上了刘总,哥好像换了个人。老徐叫他去菜市场,他不但不去,还劝老徐说,时间就是金钱,去大市场花的时间也很宝贵,还劝人家想吸引公园里漂亮的李老师注意,就得去染发。后来,慢慢地,老徐来找他,他都借口有事,不去了。

车学会了,哥又想玩照相机,又是刘总在摄影器材公司找了熟人,帮着哥挑了半天,最后买了比市场价便宜许多的尼康D90单反相机。哥也像大干一场似的,先后配齐了三脚架、长短镜头、定角镜头柔光镜之类的,整天背着摄影包,早出晚归,美其名曰:捕捉美丽,定格瞬间。

寒假侄女和她男朋友从外地回来了,我跟爱人孩子一大家七口人浩浩荡荡直奔厦门。哥染了发,穿着做工考究的纯棉休闲装,人好像也年轻了许多。嫂子盯着哥上下打量了半天,说,这衣服不是我帮你买的。哥忽然脸红了,说,我自己买的。

哥除了有架单反相机,还有三个卡片机,无论任何时候,我们吃饭时,在车上打盹时,或者逛名胜,偶尔散步时,哥的照相机永远对着我们喀嚓个不停。

我们在鼓浪屿时,刘总也来了,说她刚好在这有笔生意要谈,说一会儿赶过来请我们吃饭,陪我们到环岛路观赏大海。她穿一件大红色的立领羊绒大衣,非常高贵典雅,我跟哥抢着给她拍照。她一会儿做仰望的姿势,一会做沉思状,还拉着嫂子和侄女一起拍照,亲热得跟一家人一样。哥呢,更是一路妙语连珠,逗得众人忍俊不禁。

吃饭时,刘总接了一个电话后,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说,我女儿。我们大家轮流着看,我一看,长得就是一个小刘总。我听嫂子问,孩子没在身边?刘总说,在我杭州的父母家,我顾不上。嫂子说,小刘呀,事业好是一方面,家也要经营好呀。刘总看了哥一眼,哥正在给我们照相,不知是否听见。刘总说,谢谢阿姨,我这次开完会再去上海跟他谈谈,过不到一起就分手。嫂子说,要是两人真过不到一起,离婚了也不是一件坏事。你长得漂亮,各方面条件都挺好,阿姨帮你再找一个。

刘总笑着说,好呀。

你喜欢什么样的?

刘总依旧笑着,没什么条件,只要人好就行了。

随着别墅主人回来的时间越来越近,随着哥车技越来越精,他去建材市场更勤了。有天,看我没事,让我跟他去买别墅玄关上的花雕。我们跑到市场,全是整体浴房、玻璃门什么的,就是没有花雕。天挺冷的,风又大,我说你来时应当在网上查清楚,现在一没电话,二没地方,到哪找呀?哥说开好你的车,咱们走到哪就看到哪。这时,看到一个大楼门楣上挂着巨幅大字“地毯王国”的店面,他说,进去看看。老天,全是地毯,纯羊毛的、纯棉的、真丝的、手工的、机织的,光看名字,就可以周游世界了。英国皇家伊丽莎白地毯、意大利罗马地毯、法国卢浮宫地毯……每幅都很精致,价格也不等,有四五千的,也有五六万的。哥让服务员给我们介绍这儿最好的地毯,漂亮的售货小姐带着我们转了整整四层楼,大的小的,方的圆的。哥像个行家,告诉我,选择地毯时,一要看外观,二要看手感,三是看颜色,四是看材质。比如表面厚薄要均匀,用手轻压毯面要能恢复原样,不能有倒毛现象。花色图案对称有立体感,麻背是否结实,无稀疏开裂现象。说小的放哪,大的放哪,毛的放哪,化纤的又放在哪,在他的计划中,他们家任何地方都要铺地毯了。说着还不停地拿笔记下来,服务员更是眉开眼笑,像是遇到了大客户。这一趟算下来,哥怎么也得买十万块钱的地毯才够铺的。天已经黑了,我连累带饿,实在走不动了,哥还在兴致勃勃地记着地毯的号码。

留电话,拿名片,服务员忙活完了,哥又问了中式家具在哪?服务员热情地画了地图。当我坐到车上提议先吃饭时,哥说先看家具,要不人家下班了。

急奔到时,大多店面都关门了,有零星几家小店开着门,哥一家家地进。进了七八家,我实在不想动了,也不想闻那味道,好像那些家具都是从土里刚挖出来的,让他一个人去。哥背着手,整的像首长检查工作似的,东问西查,乐此不疲。

我们一直到晚上九点才吃的饭,是刀削面,哥说很香。我说香什么呀,难吃死了。

跑了一下午,哥什么也没买,他笑着说,这叫考察市场。只有考察清楚了,才可能买到称心如意的。我一看他手里拿的本子,诺贝尔磁砖色彩柔和,典雅,小资品位;釉面砖,较软,风格简约,耐磨;冠军磁砖排列在它前面,价格贵些,有待详查;圣象地板、瑞嘉地板、欧派橱柜、科勒厨卫、立邦漆和华润漆……还有什么索菲亚衣柜、塞科蒂名门、百强家具,整整一厚本。哥跑了多少个市场,我不知道,反正他说有好几家售货员都记下了他这个只看不买的老头。我说你烦不烦,哥说,生活就是这样子呀,不烦还叫生活?

别墅设计可以说是哥生命中的大事,什么轻舟港元的七八家装修设计公司,磁砖、木地板什么的他都详细记下,哪里的砖哪里的漆,哪里的家具哪里的灯具。万事俱备,只等着房子主人走了,正式开工装修。

快过春节了,嫂子催哥给刘总打电话。哥说,人家主人不是三月份学习才结束吗?嫂子说,我心里不知为什么老不安,再说,快过节了,说不定主人回来了。咱们再去量量房子的面积,好让装修公司设计一下。哥一听,有理,就给刘总打电话,电话关机。第二天他和嫂子到郊区玩,路过波尔多庄园,嫂子说进去看看吧。一敲别墅的门,一个年轻的女人问找谁。哥说,他是刘总的朋友。然后把如何买房子一事详细说了。年轻女人立即叫书房里的男人。男人一出来,很生气,说,谁说我这房子卖了?真是有病,走人。哥一听不对劲了,再细看,没错啊,门牌号准确无误。哥说,刘娜不是你们的朋友?十一月我们还到这来过呢。

刘娜是到这住过几天,我们让她住,没说卖房子呀。

哥立即给刘总打电话,刘总这次电话是停机。再给助理打电话,也是停机。

你们知道刘娜现在在哪?

女人不耐烦地说,我怎么知道?只知道她是我妹妹的朋友。

你妹妹在哪?

美国。哥话还没来得及说,门就哐的一声关上了。

哥嫂一时无措,嫂子坐在车里边抹眼泪边埋怨哥。哥说,不会的,刘娜是我的部下,我了解她,一定是发生了误会。

你的部下?这个是你部下,你帮着人家调动过,那个是你部下,你提拔过人家,可是他们都在哪里?自从你退了,谁来看过你,谁再给你打过电话?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刘娜不是请咱们吃饭了吗?不是让咱们到三亚去玩了吗?

那能花多少钱?她可是骗了咱整整一百万呀。那可是东拼西凑的,你拿什么还?

遇事不要着急,更不能怀疑自己的同志。你还说刘娜好,像亲闺女一样呢。你忘了在你生病时,人家怎么对你的?

可这是我们一辈子的心血。嫂子说,她为我唱歌,为我擦屎,真的比我亲生的女儿还亲。我过意不去,她说阿姨你这样做我就生气了,你不是对我生分了吗?难道她这样做就像慈禧对慈安的做法,先收了你的心再骗你?

刘娜又不是跟我们一天两天了,那真心可不是装出来的。哥说。

这车轱辘话我们说了一遍又一遍,也没分析清那个刘娜到底是个啥人。

你放心,如果她真的是骗子,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只要她还在这世上,我就一定能找到她。哥最后说了狠话。

可是这个可靠的朋友刘总好像从地球上蒸发了,再也没有了消息。手机停机,又找助理,助理倒是很热情,问候了半天,然后说他现在已经离开刘总了,在另外的公司工作,很久没有跟刘总联系了,还说要是见到刘总请代为问好。

哥每次不停地打刘娜的电话,像祥林嫂一样不停地说刘娜在部队可是个优秀干部呀!跟咱们一起,也没看出有什么企图呀。

过去不等于现在,她做一切都是有预备的,先让我们尝点乐子,然后再把我们狠狠地宰一顿。嫂子生气极了。

我不相信,我一定要找到她,只要她还在这世上,我就能找到她。哥说。

两个月了,还是没有刘娜的任何信息。嫂子要报警,哥说,不要,报了警她就完了,我相信她一定会还钱的。

我瞒着哥和嫂子向我的律师朋友咨询了半天,没有收条,什么都没有,这种只有嫂子是见证人的案例法院根本不予受理。

哥每天留意着报纸电视上的新闻,上网不停地搜索“刘娜”的名字,还在网上发寻找她的照片,甚至为此专门给自己建了微博,办了包年的手机上网,整天发微博,都是一句话:谁知道M集团军的刘娜,请详告,有重谢。

全是石沉大海。

他会一天八遍地问我刘总会不会遇上车祸?会不会遭绑架?会不会发生了意外?

哥通过多种渠道,总算打听到了刘总的父母家。哥不愧是搞政治工作出身的,他跟嫂子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到刘总家,在灵隐寺附近一个很旧的家属院里。只说他是刘总原单位的领导,到杭州旅游,顺便来看望她的父母。刘总母亲说,我那个女儿呀,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听人说在国外,我倒盼着她死了算了。孩子的抚养费一分都不给,今天这个来要钱,明天那个说她欠的钱没还,生生地能把我气死。那个长得酷似刘总的女孩子在上小学三年级,穿着脏乎乎的衣服,很冷漠地望着哥,不说话。至于刘总的公司,她父亲说什么公司,是她丈夫的公司,在上海,两人半年前就离婚了。离婚后她就到北京租了个门面,也就两三个人,给人介绍个房源什么的,一个皮包公司罢了。

哥在杭州住的半个月里,隔几天就到刘总家里去,给老人买衣服,给小女孩买吃的玩的,有时,还带着小姑娘到动物园、游乐场玩。跟女孩处熟了,哥问小女孩妈妈给她打过电话吗?小女孩哭着说,好长时间都没有见到妈妈了。刘总的父母对哥嫂很感激,但对女儿的去向一直说不知道。嫂子说别在她家费精力了,还是另打主意吧,天下父母没有一个不是为自己的儿女着想的。哥却说,什么叫精诚所至?什么叫金石为开?我就要让你慢慢地见识。

哥的一位在杭州工作的部下说,刘总肯定跟家里秘密联系着呢,她的父母不说罢了。他让哥把那个女孩子带回北京,这样刘总自然就会露面了。

哥当即就批了他一顿,说,你以为我是黑社会呀,我可是堂堂正正的党培养了多年的正军职干部,即使退休了,军人本色也不丢。你要是认为我还是个好领导,有空时,就常到刘总家走走,只要她出现,就悄悄地告诉我,不要让别人知道。

嫂子说,你真是疯了,都这时候了,还为那个骗子考虑!

以后我会告诉你的。相信我,这钱别人拿走了,我肯定报警,但是刘娜不一样,她不是那样的人,我相信钱是跑不掉的。

跑了一圈,一点进展都没有,嫂子气得病了,哥也闷在家里不出门。我一听到这消息,立即去看哥。两个月不见,他已经成了一个纯正的老头了。花白的头发稀稀地耷拉在头皮上,老头衫、军裤随意穿着。他坐在沙发上,摆摆手示意我坐下。我说哥算了,咱也别再奔新生事物了,还是干好你擅长的老本行,写书吧。

哥大手一挥说,不,我能从农村放羊娃干到将军,走了多少路,难道这事就被打得趴下了?我李文起的人生还没有失败一词。说着,随手从茶几下拿起围裙系上,说,去,劝劝你嫂子,哥今天给你露一手。

我跟嫂子说了会儿话,闻到厨房里传来浓浓的香味,就悄悄走进厨房。哥戴着老花镜,案板上放着一本油乎乎的《家常菜谱一百例》,看一会,做一下。哥看到我说,今天我给你们做红烧肉和清蒸平鱼。

哥会做饭了?我问。你就吃现成的吧。哥说着,像背书一样,五花肉洗净泡十五分钟,油热后把白糖炒成焦黄色,把肉放进去,翻炒上色,兑上开水,放花椒大料,倒老抽,再放两个干辣椒、五香粉,葱、姜切块,炖十五分钟,收汁放青蒜切段翻炒出锅。

端上桌一看,还真不简单,红烧排骨、清蒸平鱼、青蒜炒鸡蛋、凉拌黑木耳、西红柿鸡蛋汤。嫂子躺在沙发上不起来,哥学着京剧的道白道:夫人,请起用餐。嫂子身子一扭,转过脸去,哥哥朝我挤挤眼,再道:夫人,天色已晚,小妹还要赶路,快请用餐。果然嫂子扑哧一声笑了,老不正经的,前阵像抽了风似的,一会儿去看昆曲,一会儿又听京剧,人也学得油腔滑调了。

哥故意脸一沉,说,什么老不正经的,这叫情趣。再不起来,我要背你起来了。

嫂子一尝菜,说,味道不错,比前几次做的都好吃,特别是这个红烧肉炖得倍儿烂。哥得意地说,世界上就没有学不会的东西。木耳里有沙子,我们谁也不说,倒是哥说,这次饭我讲评一下,一、态度是积极的。二、工作是认真的。不足,细节还不够注意,沙子虽小,但是吃了影响食欲是大大的。考评结果,合格。

生活真的会改变人,望着现在的哥,我不能跟当年倔得像头驴的哥对上号。我最忘不了的是那次鸡死事件。嫂子很会打理生活,在家门口搭了一个鸡棚,养了两只母鸡,我们每天都能吃到新鲜的鸡蛋。有天晚上,一只母鸡忽然不知何故死了。哥要扔掉,嫂子看鸡身上有被咬的痕迹,认为是黄鼠狼咬死的,洗净准备给我们做鸡肉吃。哥提着鸡就扔进了垃圾箱里,他说鸡也有可能是病死的。扔了也就完了,嫂子也没说什么。哥却怒气未消,不但不回家吃饭,还不让我和侄女吃嫂子做的饭,每天下班回来给我们从食堂打饭吃,回到家也不跟嫂子说话。听嫂子说整整冷战了一个月,最后,嫂子做了自我批评,保证再也不做死鸡肉饭了,哥才开始讲话。哥在位时很少跟家人交流,经常嫂子给他说件事,说一遍他没反应,以为他没听见或者没说明白,说第二遍时,他手指头一伸,强调:第二遍了。你再说第三遍,他人已经不见了。现在打电话,半天都说不完,他会时不时给我和侄女发个短信:天冷了,多穿些;天热了,小心中暑。也是他第一个告诉我房山梨花开了,顺义的桃花节到了。美其名曰要热爱生活。

出了事,男人,总是比女人坚强,不知哥心里怎么想的,至少表面上,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不知是他找的老徐,还是老徐找的他,反正他们又频繁地来往了。他们按固定作息时间,每天早上到菜市场买菜,然后哥跟老徐到公园里跑步、练拳俩小时,在家练书法,读书,浇花喂狗,下午逛家具市场,傍晚在小区散步。晚上呢,视情而定:看演出、看电影,到老年大学学习画山水画,写诗,读书,比在职时还忙。

这时,部队给哥分了经济适用房,二百多平米。因为有过去跑市场的经验,哥认为装修起来肯定很顺利。事实根本不是一回事。找装修公司,哥的不少战友给他介绍了一家又一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哥跑遍了北京好多家装修公司,什么东易日盛、天盛、港元、瑞博文等,他认为大公司威信高,质量一定也能保证,最后选中了报纸宣传客户口碑都俱佳的轻舟设计公司,公司介绍的装修队各种手续皆齐备。然而真的到装修时,哥才发现那个包工头名字叫朱克扣。哥心里很不舒服。我说名字就是个代号吧,哥说那不行,听着这名字让人心里就起毛。立马换了装修队。这次装修队工头人机灵,名字也好听,叫大国。大国嘴上像抹了蜜,句句都说到哥心里去了,只是管理水平不咋样,今天需要水工了,水工请假;明天需要木工了,木工半天才来。好在不是按天算钱。

求爷爷告奶奶,房子总算装修完了,叫我去参观。新房子离森林公园不远,环境挺好,哥在一楼,外面虽是公用花园,也没有薰衣草,但是高高的国槐飘进了窗子,海棠果红红的挂在树梢,像个小灯笼似的,看来哥的设计还是派上了用场。

他拿着一幅中国画《江山如此多骄》和一幅油画《春韵江南》让我选哪张好看。我说《江山如此多骄》有气势,好看。《春韵江南》虽是油画,但是太清淡,太具象,没有想象的空间,更重要的是,它太婉约了,圆月洞门、小桥流水,是不是小家子气了?哥笑着说,就要这样的,人看了,心静。现在我的生活要过得舒适安逸,心态也要从容淡然。再大的风浪对于一个戎马一生的老人来说,都是过眼烟云了。

房子装修得简约而时尚,一点儿都看不出这是一个老革命的家。哥过去的家,不是单位发的家具,就是那种没花多少钱买的印刷画,房间里放着的也是开会时发的一些纪念品,什么驱逐舰、神舟10号、歼10、北京勇士车之类的军品模型。现在房子摆设极有品位,全是精致的艺术品,那博古架上精雕的小人,清雅的茶室,绣花的窗帘,小资情调的诺贝尔磁砖,一间中式、一间西式的厨房。退休不到一年,哥变化如此之大,连我都不相信。哥像一个很久没有随意玩耍的孩子,由着性子在自己的家里挥洒着他对生活的热爱。还有玄关那漂亮的镂空国色天香牡丹花雕门,谢谢老天,不知他在哪费了多少周折,总算找到了。至于地毯,我们看了那么多,一张也没买。哥笑着说,哪能买得起呀,但是看看也是一种享受嘛,你回想那花色,那做工,需要多少能工巧匠织就呀。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嘛。

如果没有那个骗子的话。

哥就像理亏似的,马上不说话了。

房子刚住不久,实木地板踩在脚下咯吱咯吱直响,做的柜子裂了缝,门上的铁条在风中响个不停。

整天在工地上守着的哥,感觉自己很失败。他说没关系的,我立马给装修公司打电话,反正我有的是时间。修了补了,过几天又是原样,再打电话,工头也不接电话了。

哥无可奈何地说,生活比当将军难多了。这时,他要么就关在家里大唱革命歌曲,要么就到公园里一圈一圈地跑步。养精蓄锐差不多了,继续一级一级地找装修公司。嗨,只要你有组织,我就能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哥跑设计公司,跑总部,见了领导,又是展示实物照片,又是递自己的情况报告,再加上政工干部多年的口才,烦得那个设计公司的男经理脸都绿了,亲自带着人马来修复他们的“杰作”。

时间一晃而过,又是一年春草绿了,哥没有给我来电话。他来电话我烦,不来,我又盼着。这不,哥退休快一年了,让人总要慨叹岁月的匆匆。正在急着赶稿,总部老干局的一位朋友给我打电话说,你哥评上先进了!什么先进?我很惊异。全军老有所为先进老干部呀!他结合自己的经验让老干部如何快乐地度过退休后第一年的艰难期。题目就叫《生活,从退休开始》。

放下电话,我立即给哥打电话,家里没人接。我打他手机,一曲《高山流水》的古琴声响起,接着就是哥熟悉的声音。我说首长在哪?我在你家门口的海棠花溪赏花呢。

元大都土城遗址公园海棠花溪,小河两岸,翠柳依依,海棠花树,遮云蔽日。哥正举着他的尼康相机在水边仔细地照着一树水中的海棠。他穿着浑身都是口袋的摄影服,满面红光,一点也看不出是六十多岁的人。

将军,又成典型了,真是宝刀不老,英雄在哪都是一片风景。

哥听到我的溢美之辞不以为然,淡淡地说,那是人家布置的任务,不值一提。你看这海棠才叫美呢,《红楼梦》中那首咏海棠花的诗怎么说的?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哥长久地望着两岸的海棠花,忽然手指朝前一指,说,你看那儿。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一个女人,扎着两只小辫子,穿一身土布小碎花长袖连衣裙,正背着我们画水面上的一枝海棠。

好像没有什么嘛,一个年轻女孩罢了。

你呀看仔细些,你看那女人身上背着的小包多别致。

那是一个民族特色的小包。

哥连拍了好几张,又拉着我往近处去看,原来画画的女孩是一张经历了岁月沉淀的中年人的脸。

人到中年,还有如此情致,怎么不美?

还情致呢,哥,你怎么越来越变得让我不敢认了?

你看,她眼睛里透出的那股淡定像谁?

像谁?

还有那身上散发出的知性女人的气息。

做诗呢?我说着,左手挡住哥的视线,反复追问,她像谁?你快说呀!

这时,《高山流水》又响起,哥边接手机边说,好,我十分钟回去。放下电话,说,我得赶紧回去,当当网送书的。明天还要去另一个所里作报告,后天去看书画展览,大后天要去玉渊潭赏樱花。对了,过两天我就要跟你嫂子参加夕阳红老年旅行团去欧洲旅行了。你猜我最想看什么?去俄罗斯,想看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有多么的美好,还要看看油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的真迹。我想通了,这样的出国游,我们每年都要去一次。

现在谁还去那些东欧国家呢,贫穷不说,也不好玩,人家去的都是美国意大利什么的。

你还不知道你哥的心思,不到黄河心不死。

难道刘总在俄罗斯?

刘总的母亲给我打电话了,说了她女儿在俄罗斯的详细地址。我就给你嫂子说嘛,世界上最难战胜的是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自从杭州回来,我时不时地派人去看他们两个老人呢。哥得意洋洋地说。

哥到俄罗斯后,找到了刘总住处,在一间地下室里。她的工作是给一家华人饭馆洗盘子。到了饭店,人家说前两天就回国了。哥立即给杭州的那位部下打电话,让他这几天密切注视刘总家的动向。嫂子说,你哥那人,天大的事,放在他心里都不急,像没事人一样。白天不停地参观,晚上回到宾馆躺下就睡,呼噜打得震天响,一点都不担心真的没了钱,怎么办?

哥有天约我到花神咖啡馆喝咖啡,这是家在北京很有名的咖啡馆。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不是有人请他?当我赶到时,看到他独自一人慢条斯理地品着咖啡,娴熟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初次来。我说,哥,你不是不爱喝洋玩意儿吗,现在品出啥味了?

别小看人,这豆子是现磨的。

我怀疑地看着他,说,你啥时又好上了这一口?

哥骄傲地回答,我还在人艺看了话剧《我爱桃花》,在国家大剧院看了歌剧《茶花女》。皇家粮仓最近放厅堂版的《牡丹亭》,那真是太棒了。还有簋街的名典私家菜可好吃了,对了,东三环有个私家菜馆也很不错,一进院子,就有服务生穿着花棉袍打着灯笼迎着你进餐厅,里面的碗碟可真是艺术品呀,一个漂亮的女人一双修长的胳膊捧给你的大盆里就是美味的菜,散发着清香的荷叶瓣上放着炒花蛤,绝了,这哪是吃饭,是视觉享受呀。

跟谁去的?是不是刘总?你们家的布置是不是也受她影响?我连珠炮似的发问。

哥没有接我的话,岔开话说,你听,这音乐是不是《献给艾丽斯》?人老了,越发害怕感伤,因为,无可挽回的时间越来越多了,然而,也会遇到令我们远离感伤的东西,比如,音乐。

当然是了,哥,你的生活越来越美好了呀!为了这美好,也让我们这些做你亲人的人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哥不接我的话,自顾道,比如,这香喷喷的咖啡。

我知道哥有话要说,就安静地等着他开口,他又吸了一口烟,沉默了半天,说,刘娜找着了!

在哪?什么时候?还你钱了?

哥摇了摇头,说,没有,她病了,我在医院看一位朋友时,无意中碰到了她,没想到人瘦得脱了形。

活该!谁让她骗人,还骗一个对她有恩的老领导,真是良心让狗吃了。

我整整找了她小半年,我想着找到她一定要狠狠地骂她,要将她绳之以法。可是,看到她躺在医院,一句话都说不出时,我所有的恨都没了。

听到这里,我忽然冒出一句,难道你喜欢过她?我是说男女之间的那种。

哥沉吟半天,才喃喃自语,对于漂亮的女人,我远远地欣赏她们。在位时,我把名誉看得很重,从没犯过男女错误。刘娜这一次出现在我生活里时,我已经没有职务了,就像你说的,是一个典型的啥都不会干的糟老头,是她给了我精神上极大的安慰,让我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让我知道原来自己还可以变得敏感、细腻。她从来没有想着利用我的人脉给她办过什么事。说到这里,哥忽然反问我,你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转业吗?她告诉我,她一直暗恋我,怕影响我的仕途,果断地离开了心爱的部队。

哥呀,你太天真。你为什么不问问她喜欢你为啥还要骗你?

哥没有听出我话里的讥讽,老老实实地回答,她一整天都在输液,身边总断不了人,我就站了一会儿,其他话都没说。小妹,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嫂子,是怕她多心。有一次,部队抗震,我作为政治部主任带着宣传处去做政治鼓动工作。我们在查看地形,正往前走着,一块大石头忽然从头顶掉了下来,刘娜一把冲上来,推开我,自己挨了一石头,头上缝了好几针。你说在危急时刻,她一个女同志为了我,连命都不顾了,世界上还有这样的骗子吗?我就是想不通,她向我借钱,我也会给她的,可她为什么要采取这样极端的手段,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你是她的领导,她不救你,你出了危险,她也脱不了干系。

话不能这么说,陪着我的还有好几个男同志,他们都是我的部下,全都条件反射似的躲到了一边。在生死关头,只有一个女同志能挺身而出,这是生死考验呀。

你不去医院找她,一定是又怕被她的甜言蜜语迷糊涂了。我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哥瞪了我一眼,说,我听她表哥说,她得了绝症,一下子就不想再去找她了,怕她以为我去要钱,加重病情。

这样的人就该受到惩罚!特别是靠着男人的怜香惜玉生活的女人,更可憎。我恶狠狠地说。

无论生活是否如意,都别装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老天已经惩罚了她。

你就是心软,人家才抓着你的软处,骗你。你不吸取教训,还会上当受骗,女骗子专门找你这种没有防人之心的军队老干部来骗。

刘娜不是骗子!哥大声说,拂袖而去。

几天后,哥打电话告诉我,刘娜把钱还了。刘娜还钱给哥,是一件大事,我马上说,我去你家看你。

哥说,一起喝咖啡吧。

仍旧是上次喝咖啡的地方。哥已先要了一杯拿铁,用小匙子在杯子里轻轻搅拌着,一缕清香飘过来。坐下后,我要了杯蓝山,在等现磨咖啡时,静静地看着哥,想听他说说刘娜。哥果然说了。刘娜已经不在了。哥语气很淡,但我仍能觉出他心里的感伤。她把钱还给我后,不到两天,就去世了。

哥说着,把一个信封放到我面前,喏,这是你集资的二十万,收起来吧。

我看着信封,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刘娜就没有解释为什么要骗我们的钱吗?

哥突然提高了声音说,我再跟你声明一下,刘娜不是骗子,她没有骗我们的钱。这不是把钱还回来了吗?

新磨的蓝山被服务员端上来。在咖啡的浓香里,我心里又冒出一个念头,这钱,真的是刘娜还回来的?会不会是哥自己先垫钱还给我,让我断了对刘娜的怀疑?

哥品着咖啡,望着远方,喃喃自语,小妹,你是个作家,不要带着偏见去看人。她当初那样做,肯定有她自己不能说的理由。现在人都没了,什么也别说了,让她安息吧。

哥说完,轻叹一口气。我定定看了哥一会,低下头喝咖啡,苦得我直皱眉头。我忘放方糖了。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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