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盲症患者
2014-06-29刘荣书
刘荣书
面盲症患者
刘荣书
1
秦端生得瘦骨嶙峋,略显羸弱。南方天气炎热,每天都须着汗衫短裤。到他跟了父亲初来玉器厂打工时,大家都被他颀长的腿臂弄得有些惊愣住了,断定这孩子日后必会成为一个身高体阔的人。但看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大家的眼睛又好似被烫了一下——这孩子的肌肤不是微黑,也不白皙,而是结了铜钱般大小的瘢痕,一片连着一片,好似生了一身怪异鳞甲……秦端的父亲秦文瑞对大家解释说,这孩子身子有毒,夏天每被蚊虫叮咬,便会起包,用手去挠,便会挠破。这孩子又是个手“欠”的,刚结一点痂,就又去挠破,上了瘾似的。反反复复,一个夏天过去,身上无一处好地方。长这么大,历经无数个夏天,身上不成这样子才怪呢!
众人对秦文瑞的说法持怀疑态度。
再看这秦文瑞,个矮,白净面皮,下巴上生一痦子,痦子上的须毛留得很长。问他为何不剪一剪?他笑而不答。知道底细的人都明白,那撮怪异的须毛是不能剪掉的,算命先生说,那是龙须,剪掉的话,不但坏了运气,还有可能会折了阳寿。这秦文瑞脾气极好,即使面对阿猫阿狗,脸上也常堆了笑。但对待儿子秦端,却会换上另一副嘴脸,近乎到严苛——秦端每每犯错,秦文瑞动辄斥责,甚而出手,没轻没重去捶秦端的脊梁,仿佛那脊梁是一面鼓,任由他宣泄。而他的儿子秦端呢,也不反抗,只是佝偻着身子,抬起双臂护住头颈,像是缴械,又像多年来挨揍养成的一种习惯。
大家便纷纷质疑起这做父亲的来。质疑的同时,又不由幸灾乐祸地想,保不准哪一天,秦文瑞必是会遭到反抗的——因为从秦端挨揍时的表情动作上,大家已窥出一些端倪——随着日子的流逝,只见秦端佝偻的身子挺得越来越直,手也不再惊惶失措地去保护自己了。秦文瑞揍他,他就那样忍着,唯有眉头蹙得越来越紧。
父子俩租住在棚户区。棚户区内街道逼仄,污水漫溢,在这溽热的南方之地,自是蚊虫孳生的天堂。睡觉时虽点了蚊香或挂了蚊帐,被蚊虫叮咬仍是免不了的事。但秦端腿臂上再不见有新的瘢痕生出来。南方溽热的湿气好像是治愈创伤的良药,那铜钱般大小的瘢痕正从这少年身上慢慢褪去,使他渐渐出脱成一个肤色微黑、眉眼俊朗的青年。
每个来玉器厂打工的人,无不怀揣了梦想。那梦想便是何日能脱颖而出,成为一个技艺精湛的雕刻师傅。一块毫不起眼的石头,经由雕刻师的手,便能变成一块价格不菲的美玉,其间的差价往往令人瞠目。那巨大利益的获取,须仰仗了一双巧手才成。秦文瑞不是块璞玉,他只是块毫无价值的石头。来玉器厂打工多年,虽将切割、抛光等杂活做得得心应手,但每当实例雕刻时,脑袋往往就不灵光了。他会时时生出将自己那双糙手剁掉的冲动。和他同来马城打工的老乡,已有几个在街面盘了铺子。所以说当秦端向他提出购置几件雕刻工具时,秦文瑞心中虽百般抵触,却也慨然应允。
自此住在这条街上的人,更是再难见到秦端瘦削的身影了。但大家也不以为奇。秦端这孩子看上去总比同龄人要不可理喻一些——他沉闷、木讷,甚至可以说没有礼貌,从不主动和人打招呼,即便和朝夕相处的工友在街上遇到,也会像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
每天收工,大家吃过饭冲过凉,往往要去附近的广场转转,从秦文瑞父子租住的房前经过时,见秦文瑞蹲在巷口,像是守在老家的山梁之上,呆呆地发着愣。大家便冲他吆喝一声,秦文瑞起身,也跟了大家去。
等回来睡觉,往往已近午夜。秦端仍伏在简易案几上,专心练着雕刻的手艺。他日渐丰隆的身体将灯光完全罩住,只能看清他侧面脸颊与脖颈上,结了晶莹的汗粒。秦文瑞有些羞愧,又不由暗自窃喜,不禁想,这孩子真的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他想走近前去看看端倪,却终究放不下往日里积攒起来的架子。只待躺到床上去睡时,伸手将落地风扇的按钮固定住,让温热的风吹向秦端所在的方向。往往一觉醒来,仍听到刻刀刮磨石器,发出剔骨般的声响。那声响在子夜时分竟是这般蚀骨销魂,压制住城市所有鬼魅的声音,让秦文瑞发烫的身体感觉到一阵阵寒意,不禁叹息着说道,睡吧,不早了,明天还要上工哪。
秦端手艺的学成,并未耗费多大的成本。好的石料,自是不敢,也是无条件用的。像那些便宜的俄料、青海料、边角料,秦文瑞总是有办法搞到手。起初,秦端每晚能雕出一件小东西,虽是毛糙,却是通向成功的必经之路。短短四个月时间,就雕了近一百件小东西出来。等完全掌握了工具的使用和雕刻玉器的基本步骤之后,秦端的功夫倒做得慢了下来。他选一块好些的石料,开始精雕细琢。雕出的东西要时时拿在手里,细细把玩,删繁就简。这样又过了一年多,秦端已具备了一位雕刻师所该具备的完美素质——每当面对一块玉料,他并不急于动刀,而是先在纸上细细描摹,等到成竹在胸,这才拓展到玉石上去画。画的同时,又根据玉料的形状、伤裂,做出相应调整……秦端的进步被秦文瑞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再不像以前那样随工友去四处闲逛了,只是如常喜欢蹲在巷口,脸上满溢着喜色。而那喜色又被他尽力克制着,仿佛怕被人看穿似的。直到蹲得膝盖发麻,这才想起什么,跑去街边买来冰镇的饮料,或是几牙切开的西瓜。蹑手蹑足走进屋里,将那消暑的物什摆在秦端肘边。
秦文瑞拿了秦端雕刻的玉器让厂子里有资历的师傅去看。师傅看过几眼,目光从老花镜的上方陡升起来,直直射向秦文瑞,看得秦文瑞心里发慌。你雕的?师傅问。秦文瑞忙不迭摆手,似在推脱着罪责。师傅也不说话,将玉器放在案几上,拿起刻刀,三下两下,那玉兔便画龙点睛般鲜活起来。不错不错,师傅说,玉不雕不成器,手艺在精,也在灵气。
不几日,师傅便将秦端收做了徒弟。
此时恰逢一位老乡买了块尚好的玉料,想雕几个挂件,知道秦文瑞在玉器厂工作,便央求他找师傅做做私活。一是为了省钱,二是自己买的料,又是请的知根知底的人,回家时送给妻子老娘,怎么也要比到市面上去买多些纪念意义。秦文瑞满口应承,暗想,家里放着现成的雕刻师傅不用,何苦去求别人?
不几日秦端便将那挂件雕好。秦文瑞送给老乡时,老乡赞不绝口,问秦文瑞多少钱。秦文瑞说,现在的师傅,架子足得很呢!若不是我求他,给多少钱都是不肯做的……你就给他一千块吧,按现在的行情,一件就要收一千块不止。
秦文瑞是个脑筋活络的人,自此接的私活不断。没有私活可做,秦文瑞也舍得投资,他花大价钱买来玉料,让秦端利用晚上的时间雕刻,再由他拿到市面上去兜售。腰包日渐鼓胀起来,那腰包越鼓胀,便越发使他不敢小觑秦端,在秦端面前,竟有些噤若寒蝉起来。有一次雕一块牌子,几近完工,秦端却一不小心,将那牌子碰落在地。地是坚硬的水泥地,玉又是一种宁碎而不屈就的东西,硬碰硬,自然粉身碎骨。那碎裂的声响在秦端听来,不啻一声爆炸。秦端的后背先是一凛,而后从秦文瑞嘴巴里嘬出的一声感叹和惊呼,更让他如坐针毡。仓惶中扭过头去,见秦文瑞的脸上阴霾骤起,手下意识地抬起来,抖动着,似是要冲他的脸上打来。但出乎秦端的意料——在他望向秦文瑞的一霎,秦文瑞脸上的恐怖竟烟消云散了。更出乎秦端意料的是——秦文瑞一个返身,从床上将被子抱在怀里,向他走来。秦端稳坐不动,不知秦文瑞的意图。只见秦文瑞弯下腰,跪爬在地上,将干净的被子铺展在他脚下,抻平,甚至不放过任何边边角角。又起身将摔碎的牌子放在桌案一角,用臂肘进行了一番演示——碎裂的牌子再次被碰落,坠跌的过程如慢镜头般幻化在秦端眼里。玉石落在被子之上,像落进棉花堆里,是如何也摔不碎的,竟然极富弹性地跳跃了一下。秦文瑞再次俯身,将那牌子捡起来,抬脸对秦端说,这样就好了,再怎么不小心,也摔不碎了,是吧?
秦端叉腿坐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心里,却忽地涌起对秦文瑞的万般厌恶。
2
秦文瑞的心里埋藏着一个梦想。
这梦想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这梦想他近乎拥有了半生,那便是,要在村里盖一幢数一数二的大房子。那房子的“大”,在秦文瑞的概念里,一是要房间足够多,二是要高过村里所有的建筑。那房子的“高”,其实也就是秦文瑞概念里的“大”。秦文瑞有三个女儿,只秦端一个所谓的儿子,而他这个人脑筋古板得很,总觉得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所以他要仰仗一幢大房子,在村子里拔高自己的身份与地位……而今他已具备了实现这一梦想的资本。父子俩每月工资下来,秦文瑞都要忙不迭跑去储蓄所,凑个整数将钱存起来。“整数”在秦文瑞储蓄的概念里万般重要,他喜欢所有的整数,却对所有的零头嗤之以鼻。零头消费起来真有破竹之势,花不几天便会告罄,他宁肯多跑几趟储蓄所,也乐此不疲……闲暇时他还会把那本暗红色封皮的存折拿出来,像面对一本有着万千诱惑的黄书,背了秦端,看上一眼又一眼。那些密密麻麻的存储记录,像是集腋成裘的宝塔,令他眼花缭乱,成了他休闲日子里最好的娱乐。等钱的数目累积到一个很大的数字时,秦文瑞有些坐卧不宁了——他其实是一个很沉不住气的人。他去向老板告假,谎称家里老婆得了重病,快要死了,自己必须回去。
纵是厂子里忙得要死,家里快要死人了,也必是要放行的。老板给秦文瑞结算了当月的工资,不经意问了一句,你老婆要死了?就是说秦端的娘快要死了,那秦端回不回去?
秦文瑞愣了一下,马上接口说,秦端的娘在重症监护室抢救呢。那重症监护室就是吞钱的机器,没有钱,死得更快。秦端要在厂子里继续干,才能救他娘的命。等实在不行了,我再喊他回去吧。
秦文瑞回老家操持盖房的时间持续了五个月之久。那庞大的工程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等房子的基础建好,躺在存折上的那些钱,全部变成了地基、水泥、钢筋、砖石……折子上钱的数目和建起来的房子恰好是成反比的。
秦文瑞决定再次返回到那家玉器厂去,和儿子会合,来继续给他的梦想添砖加瓦。临行前的那天傍晚,秦文瑞特意爬上屋后的山包,站在山顶俯瞰被炊烟点缀的小小村落。那刚刚建起的三层楼房虽敞开着门洞,模样有点怪异,却君临于村庄所有建筑物之上。它的高度,是那些破落屋舍跳着脚也赶不过的。他特意让瓦工在楼顶雕出一个飞檐,只待镶上精美的瓷砖,他那梦想便会在现实中趋近于完美。
秦文瑞再次返回了玉器厂。
起初他并未预感到在他离去的这短短五个月时间里,竟会有那样重大的事情发生。
他先是到了老板的办公室,打了声招呼。
老板看看秦文瑞,见他有些黑瘦,脸上却无半点痛失亲人的哀痛与疲惫,竟还有些神采奕奕的。老板说,看来嫂夫人病好了吧?秦文瑞拿起老板放在桌上的香烟,涎着脸捏出一根,叼在嘴上,故作沉痛地说,托您的福,捡回了条命,在床上瘫了好几个月。这不刚能下床走动,我就赶紧跑回来了……秦文瑞欲岔开话头——老婆在家里壮得像一头牛,老咒她“死”来“死”去的,总归是件晦气的事。便没话找话,说秦端那孩子干得还让您满意吧?不上进我就揍他……
秦端?老板皱眉说。此时电话响了,老板冲秦文瑞做了个手势,去接听电话。
老板是福建人,说起家乡话来如鸟语。对方或许也是个福建人,两边的鸟语汇拢在一起,更是令人头脑发涨。秦文瑞无心旁听。老板说到秦端时怪异的表情,让他心生疑窦。想中途离开,跑去车间看看究竟,但屁股刚一离座,老板便伸手示意他坐下。如坐针毡的秦文瑞只能在沙发上将屁股扭来扭去。
你说秦端?接完电话,老板对秦文瑞说,你走后半个多月,秦端便告假说他娘快要死了,也请假回家了嘛!你还到我这里来找什么秦端?你们父子俩这是唱的哪出戏!
什么,秦端回家了?他说他娘快要死了?
是呀!
秦文瑞身子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上。
在秦文瑞编造的谎言基础上,秦端编造了一出更为精致的谎言,从而离开了秦文瑞的视线。
而在旁人看来,这秦文瑞终是遭到了儿子的反抗。只不过那预想中的反抗,远没有现实这般精彩——秦端用他无声无息的消失,给了秦文瑞最为响亮的一记耳光。
秦文瑞自此也从那家玉器厂消失了踪影。熟识他的人偶尔会碰到他,见他踯躅街头,发须纷乱,形同乞丐。手里拿着一张秦端的照片,逢人必问,你见过这孩子吗?
接过那照片来看,见是秦端初来玉器厂时照的,仍是一副少年抑郁的模样。便揪心地问,老秦,你不认识我了?你儿子秦端到现在也没寻到?
秦文瑞抬起他浑浊的眼睛,将昔日工友看了又看,终是认了出来,嘴角一撇,带着哭腔说,我找遍了马城的边边角角,也没找到他啊。你说这孩子是死了,还是故意躲开我了……若是死了还好些,要是他故意躲开我,你说这孩子多没良心啊!我养他这么大,哪里对不起他啊!他这样做,这不是逼我去死吗!
3
若干年前,马城这个以玉器加工而声名鹊起的城市,仅几个香港人在此地开了几爿玉器店,优哉游哉赚着大把的钞票。一个莆田人的到来,改变了这种格局。莆田人忍辱负重,在香港人开的玉器厂里打工数载,偷学技艺,待羽翼丰满,便如一匹黑马杀出,将香港人斩落马下。数年过后,那些经由他带出来的莆田人如盘根错节的根系,数千家大大小小的玉器加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分布于马城各个街角,甚而带动了马城周边方圆数百公里之外的大小市镇。
在秦文瑞四处寻找秦端的下落时,秦端正在距马城七十公里之外的一家玉器加工厂谋生。
秦端就像一颗深埋于灰土里的种子,工作之外,没有任何交际。这颗种子因缺少了阳光与水分的滋养,便没有了向上生长的可能。世界上少了他的枝枝蔓蔓,也就难怪他的父亲秦文瑞遍寻不着他的踪迹了。
但这颗种子却在暗自发芽,只不过是绕开了秦文瑞目光所及的土层。那深藏在记忆深处的碎片,是这颗种子葆有鲜活的唯一养分。在马城打工的那几年里,秦端对自己所赚下的每一笔钱都心知肚明。每到月初发工资时,他都会心有所动,只不过这孩子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他不向秦文瑞提出任何生活上的要求,他的衣食住行,都是秦文瑞一手包办的。有时实在看不过去,要添置几件换季衣服,也都是在秦文瑞的催促下,才会去买。这也便给秦文瑞造成了一种错觉,认为那些日渐丰厚的工资收入,由他这做父亲的掌管,是天经地义的事——但让秦文瑞料想不到的是,恰恰是那些钱,催生了秦端不辞而别的冲动。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靠着日臻成熟的雕刻技艺,秦端很快在那家玉器厂站稳了脚跟。
而那段时间,秦文瑞正怒气冲冲地穿梭在马城大大小小的玉器加工厂里,寻找秦端的下落。他时时幻想着见到秦端匍匐在桌案前的身影,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手便会痉挛不止,攥成一个拳头。他要把这拳头重重砸在秦端的后颈上——这样方可消解他的怨气。这也是他最初的心态。
几个月的时间过去,秦文瑞很快花光裤兜里的盘缠。他的寻找只能停顿下来,就近找一家玉器加工厂委身。赚足一个月的盘缠,又故伎重演,只不过这次他谎称家里的儿子快要死了,这样说着的时候,竟在老板面前嚎啕大哭起来。他收好老板发给他的工资,又开始了漫无目的的寻找。他寻找的路线正在朝秦端所在的位置慢慢靠近……而此时的秦文瑞,情绪上已发生了巨大转变,他内心的愤懑烟消云散,随着寻找的日渐渺茫,对秦端的挂念让他日渐消沉。秦端是不是死了?他是不是真的走上过回家的道路,或是出了车祸,或是被人杀害,尸体至今仍丢弃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在秦文瑞慢慢靠近秦端所在的打工之地时,命运发生了如此奇妙的变化,秦端再次回到了马城。
那家玉器加工厂委实简陋,靠给马城另外几家颇有实力的厂子加工运转。秦端每天的工作,便是雕刻观音慈悲的面容、普度众生的手势,以及莲座上精致的花瓣。在日复一日的雕琢中,秦端渐生疑惑,他发现经由他手雕刻的观音竟然栩栩如生,她宽额丰仪,神态祥和。每每抬头,这种感觉则尤为强烈。秦端终于明白,原来坐在他对面的一位姑娘,正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他对观音面容的领悟。起初有些机械的雕刻,正在慢慢融会那姑娘脸上更多的神韵。
之所以再次返回马城,跟这个长了菩萨相的姑娘有关。
姑娘叫李雯,马城本地人。高中毕业,便来玉器厂打工。厂子是她本家一个叔叔开的。这叔叔在他们那个家族里飞扬跋扈惯了,自从开玉器厂赚了钱,更是变本加厉,常常做出些令李雯的父母忍气吞声的事情。去马城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玉器店,是李雯早就想好的打算。却苦于没有合作伙伴。她毕竟是女孩子,虽有主见,却少了些闯天下的勇气。要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合伙人,简直比找一个钻石王老五还难。叔叔的妻侄马成功,是镇子上另外一家玉器厂的老板,早就对李雯有意。这马成功口齿伶俐,却举止轻浮,不像是做大事的人。如果实在没有出路,他还算是可考虑的待嫁人选。但囿于马成功和婶子的那层关系,李雯向来对他不太感冒。玉器厂里的人,都知道马成功在追李雯。但李雯高高在上,就连李雯的婶子,也私下里放出话来,说一个人要晓得天高地厚才对。马成功生得倜傥风流,家境又殷实,是不愁没有女孩子追的。
秦端的到来,令李雯眼前一亮。
看这秦端,不仅生得眉目俊朗,且踏实稳重,一看便知能吃下世间千般苦。在极短的日子里,秦端便跃升为厂子里最有资格的师傅。厂里接到几宗大活,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唯有秦端,做得有声有色,不仅老板满意,客户也赞赏。所以李雯很快认定,这个闷得令人有些难以接受的秦端,是一块价值不菲的璞玉。如果下手晚了,这块璞玉将会身价百倍,是她这种长相普通的女孩子消费不起的。
接近秦端几乎不需要任何铺垫。中午吃饭时,李雯只需刻意挨了秦端去坐,搭讪几句,就将菜里的肉搛到秦端碗里。起初秦端很是慌乱,李雯也显得不太有底气的样子。搛过几次之后,两个人之间的谦让少了,倒显得自然起来。李雯说自己的父母是道教居士,家里向来是不吃肉的。而肉在秦端的意识里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扔掉简直有暴殄天物之嫌。有了餐桌上的接触,李雯与秦端的关系更拉近一层。她到他宿舍里去,临走时带走他换下的脏衣服,说拿到家里用洗衣机去洗更方便。夜里她还会把秦端约出来,去凉风习习的街上走一走。南方的小镇总是有着令人讶异的风情,昏暗的路灯下常常走过勾肩搭背的一对对男女。秦端与李雯在这样的氛围里漫步,李雯见怪不怪,秦端却感慨满怀。他想不到爱情会这样轻易降临到他的身上。所以在他的意识里,他会有些笨拙地挽住李雯的手臂,或是将胳膊搭住李雯有些浑圆的肩头……从李雯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使这种幻觉更加真假难辨。秦端跟在李雯身后,一路走得磕磕绊绊。一瞬间他忽地想不起李雯的面容。李雯的那张脸淹没在很多张千篇一律的面孔里,不禁让他惊慌失措。他紧走几步,赶到李雯的前面,扳住李雯的肩头,倒退着,借助路灯昏暗的灯光,仔仔细细地打量李雯的那张脸。李雯被他奇怪的举动搞得有些不知所措,微笑着,从肩上拿下秦端的手,牵在自己手里……小镇不大,街道自然很短,不长的时间,两个人便走出镇子。镇子外的夜色弥漫,虫吟四起,低矮的山影在月光下蜿蜒起伏。虚静里却是什么都不会发生的。
我想和你商量个事。李雯说。
秦端不语,他的脸埋在黑暗里。
我俩一块去马城开一家玉器店怎么样?
我……俩?秦端嗫嚅着。
嗯。开一家玉器店,用不了多久就能干起来。给别人打工,到死都不会有出路。
……
钱不是问题。我有些积蓄,我父母也会支持我。我缺的只是一个合伙人,一个像你这样的合伙人。
……
你不要有顾虑嘛。利润五五分成。我俩算大股东,投资的钱付利息。利息之外还要算一点股份。毕竟投资有风险嘛!
我能行吗?
能行,我看好你!
小店门脸不大。房租两个人也承受得住。起初主要是加工一些散活儿。李雯有能力,马城那些大大小小的店主,李雯总能拐弯抹角和他们攀上关系。秦端只需把店内工作做好就行。
李雯做事有远见,不愧是头脑精明的南方人。开店之初,她便与秦端草拟了一份比较正式的合同。用李雯的话说,也算是合作意向。合同一式两份,各自保存。有了这份合同,秦端对李雯的感觉,倒多了一份异样。觉得李雯不像他的恋人,更像一个严谨的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而李雯呢,做事向来严谨,在店里,当了客人的面,也会对秦端的种种不当行为给予提示。每天打了烊,二人回到共同租住的房子,李雯会将秦端叫到身边,即使秦端偷懒,她也要强拉硬拽。两个人伏在一张低矮的饭桌边,头抵了头,将店里一天的收入、开支,一笔一笔记在账上。而秦端却像置身事外,当李雯伏身去账本上记录时,他会将头抬起来,目光从李雯的发顶掠过,划向她白皙的脖颈。她上衣的领口垂得很低,由于是一个前倾的姿势,大半个乳沟暴露在他的眼前……他把目光从那里移开,盯着李雯的发际又看了一会儿,从那里能找出几枚头皮屑,灰烬一样藏在乌黑的发丛间……
对账目的记录有时在饭前,有时在饭后。若是在饭后,说明一天的生意不错。等从店里回来,精疲力竭的二人必先弄些饭吃。这时的李雯便像一个小母亲,不让秦端做任何事。秦端躺在床上,听李雯在厨房忙碌,发出锅碗相撞的叮当声。有时李雯还会对白天生意上的某个细节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并大声评价某个客户的好坏。秦端有时会应和两声,有时睡着了,但大多时候,却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如果是这样的晚上,李雯的兴致总是显得极为高涨。她收好账目,去洗个澡,从卫生间里裸着身子出来,身上还挂着晶莹的水滴。她把秦端拉上床,迫不及待地脱着他的衣服。在床上她会热情似火,甚至对秦端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那些不断变换的花样让秦端很是羞涩,觉得李雯像一个过来人,不然怎么会有这么丰富的床笫经验。李雯嘲笑他,说你真笨,难道你从没看过黄片?
屋子里有两张床。一张睡着秦端,一张睡着李雯。两个年轻人激情过后,虽是相拥而眠,但蒙眬中醒来,秦端总会感觉两手空空。床太挤,睡起来不够舒服,眯上一觉的李雯便会挪到另一张床上去。秦端对身体的渴望总是要占些强势的,他会不择时机地爬上李雯睡的那张床,完事后也便睡在上面。而李雯呢,擦洗完身子,会爬上另外一张床,所以说那两张床,也便分不清谁是谁的了。
秦端总会被噩梦惊醒。窗外的细雨应和着他的呼喊,给沉寂的午夜更添一份恐惧与焦灼。他会倏地从床上坐起,胸腔激烈起伏,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奔跑似乎贯穿了整个梦境。他惊魂甫定,从窗帘缝隙间投射进来的微光映亮他浸透脸颊的汗水。他去脸上擦一把汗,觉得额头是沁骨的凉。慢慢将喘息平复,呆呆看着对面床榻上睡熟的李雯,昏黄光影与黑暗的投射使她赤裸的身体更显慵懒。他挪下床去,走近她,俯身在她的床前。李雯会侧一侧身,给他挪出一个位置。他便将整个身体贴紧了她,孩子一样将头拱在她的怀里。蒙目龙中李雯用手抚摸秦端的头发,呢喃说,又做梦了?秦端不语,只是将头深埋在李雯的怀里,泪水冰凉。
4
生意越来越好。
但李雯却发现秦端有些分神。李雯已经习惯了秦端的木讷,有时她出去跑业务,即便来了一个多么重要的客户,秦端都不会客气一下。他木讷到近乎不近人情的样子,往往客户跟她问起秦端,李雯都不好意思说那是自己生意上的合伙人,只应付说那是店里面的一个师傅,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那件“玉鱼荷花”就是他雕的?客户问。李雯说,是呀!不错吧?客户点头,看了看一旁专心雕刻的秦端,目光里便少了些许轻慢。
那天下午,李雯从外面谈生意回来,走在去店里的路上。由于想着心事,她低头走路,险些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一抬头,却发现是秦端。刚想喊他一声,却不想秦端没事人一样,说了一声对不起,便匆匆离开了。
那一声“对不起”,令李雯大惑不解。在秦端眼里,自己显然成了一个陌生人。她看着他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儿愣。下午明丽的阳光让李雯皱起眉头,她牵起嘴角自嘲地笑了一下。对不起,她自言自语着,看秦端瘦高的身影夹杂在熙攘的人流中。李雯甩了一下手里的包,掉转身,朝着秦端走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秦端走进了一家邮政储蓄银行。那家银行离他们的小店不远,他是趁生意清淡之时,抽空来这里的。他来银行做什么?李雯想。平常生意上的事,一概由李雯打理,秦端是不管支出和收入的。每月留在他手里的钱,最多也不过三五百元的数目,是李雯留给他吃饭抽烟的零用钱。李雯尾随在秦端身后,起初她还怕秦端认出她,躲躲闪闪的。但很快李雯便发现,秦端真的把她当做了一个陌生人,或是李雯身上穿了一件神奇的隐身衣,他看不见她。她跟在他的身后,看他取号,去柜台上填写单据。她甚至故意做出也要填写单据的样子,等着秦端正在用的一支圆珠笔。秦端填写完存款票据,抬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李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把笔递给她。
秦端异样的举止彻底把李雯搞蒙了。他真的不认识她,他把她当做了一个陌生人。他把他们之间平日的言谈、亲昵的举止,以及夜晚的唇齿相依忘了个一干二净,他怎么会这样!李雯不由得有些落寞和伤感,但仍旧心有不甘,她在秦端到储蓄窗口排队等候时,继续用肢体的动作去提示他。她排在他的身后,又加塞到他的前面,他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在别人的窃窃私语中,宽容而大度地笑了一笑。
一切的疑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遭遇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李雯随着秦端走出储蓄所时,仍旧心有不甘,她忽然在街上站定,面对秦端走在前面的身影,大声喊出了他的名字。
秦端!
秦端停下来,转过身。目光茫然地在人群中搜寻。直到李雯再次叫了一声秦端,他才眉头耸动,脸上露出笑来。
李雯问,秦端,你去做什么了?
秦端的言语略有犹豫,说,我,我刚才买了包烟。
借由这个谎言,李雯想起秦端私下里去存钱的勾当——他从没和自己提起过存钱的事,那个暗红色的储蓄存折,他也从没在李雯面前露出来过。他私下里将那本储蓄存折藏得很深,过后李雯很快便找到了它。上面的存款数额小得可怜,这一次他仅存了一百块,显然是从李雯给他的零用钱里省出来的。
秦端私下里存钱的举动并未令李雯感到有多么震惊,倒是他把她当做了一个陌生人,这让李雯有些害怕起来。由此她想到他们刚认识时,秦端的一些不可思议的举止:每当她坐在他对面的雕刻台上,他便会对自己微笑,假如她换一个位置,或是他们在车间外相遇,秦端便会对她熟视无睹,擦肩而过……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为了证明秦端的异样,李雯故意做出了种种尝试。她渐渐发现,秦端的身体里,隐藏着一种很奇怪的病症。首先,常来店里的几个熟得不能再熟的顾客,秦端从不会主动和他们打招呼。虽然出于职业的习惯,他的脸上老是挂着机械的微笑,但那些顾客如果不说话,秦端似乎根本认不出他们。直到他们开口说话,秦端脸上才露出由衷的笑来,站起身,和他们应酬。即使和李雯,如果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如果李雯不说话,或者李雯刚刚换过一件衣服,秦端也不会马上将她认出。
那天,李雯带秦端去商场买衣服。她为了考验他,故意让他坐在商场角落的长椅上休息。李雯为自己买下一身早已相中的衣裙,穿在身上。她故意拖延了时间,然后坐到离秦端不远的一把椅子上,耐心观察着秦端的反应。久等不来,秦端显得很是焦躁,他拿出手机拨通李雯的电话,却不想李雯早有准备,关了手机。手机忽然关机令秦端更显慌乱,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抻着脖子,朝偌大的商场内观瞧,搜寻李雯的身影。他左顾右盼,目光扫过坐在椅子上的李雯,脸上仍旧是一副熟视无睹的焦躁。李雯后来挪了挪位置,坐得离秦端更近,秦端仍旧没有察觉。时间仿佛停滞,响起李雯略显哀怨的声音:秦端,你不认识我了吗?
秦端吓了一跳,回身,见李雯穿了一身素花的衣裙,惊奇地说,你怎么坐在这儿?我还以为你跑丢了呢!
回去的路上,他们一直都在说这件事,甚至那个夜晚他们都在争执。秦端固执地认为,他只是眼拙,认不出人。所有的面孔在他的眼里都是千篇一律的。人的面孔在他的视界里大致只分成四类:男人的脸、女人的脸、老人的脸、孩童的脸。他只能从他们说话的腔调、穿在身上的衣服,以及身体的气味中,将他们识别出来。而李雯却认为秦端的身体中潜藏着疾病,要求他找医生去看一看。李雯说,我们每天在一起,出了那家店,下了这张床,你都认不出我来,说不定哪天,你就真的不记得我,找不到我了……说到这里,李雯伤感地哭了起来。秦端捧住李雯的脸,他感到一阵阵后怕,也红着眼睛说,这一辈子,我都会把你记在心里的。
医生是个男人,面孔年轻,大概只有四十多岁的样子,而头发却近乎白了一半。听完秦端的讲述,又问过几个相关的问题,他轻描淡写地告诉秦端和李雯,秦端患的是一种叫做面盲症的病。这一疾病又称面孔失忆症,以往的研究已经证实,每一百人中就有两位这样的患者,在一些极端个案中,就算对方是自己朝夕相处的亲人,小别一段时间之后,仍需花费一段时间来熟悉。根据秦端的病例判断,他是一个病得很严重的面盲症患者。如果病情再严重一些,他会连自己的面孔也记不住的。
这种病,能治好吗?
医生摇了摇头。
5
恰在此时,秦文瑞寻找的脚步追踪到了马城。
他在秦端曾经打工的小镇探寻到了他的踪迹,心里已是攒聚起万般的怨毒。他把秦端当做了自己的一个仇人,心里时刻这样愤恨地想:你既然学了这门赚钱的手艺,总不会再去做那些下作的苦力吧?我把马城这些大大小小的玉器店都找遍,不信找不到你!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你!秦文瑞此时已是揣了撕破脸的决心,他要找到秦端,和他算一笔账。
在这样万般怨毒的心绪中,秦文瑞似也忘掉了廉耻,他不再有任何顾忌。钱花完了,也不再找家玉器厂打工,饿了便去街头的摊档乞讨,困了就在车站或广场的长椅上睡一觉。以前不怎么吸烟,现在烟瘾却大得不行,眼睛老是盯着别人扔掉的烟屁股。他蓬头垢面,手上拿一只别人丢弃的饮料瓶子。他需要时时喝水,以补充体力。有时瓶子里的水喝光,实在渴得不行,就踅进公厕,从别人上完厕所净手的水龙头上接一瓶水。此时的秦文瑞,看上去已是一个十足的乞丐。那件短袖上衣的后背上,结满白花花的汗碱,隔开老远,便能闻到一股呛人的酸臭味。他形同乞丐,却偏要时时拐进一家家看上去富贵十足的玉器店,难免遭人呵斥。
那天秦端尿急,去上厕所,后背忽地一凛,似是打了个尿噤。扭过头来,他听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秦文瑞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婉,对面前有身份的人赔着万般的小心。秦端将脸贴在百叶窗上,从缝隙间看到一个陌生人的背影,后背微拱着,花白的头发已遮盖了后颈。他正在拿照片给站在柜台里的李雯看。李雯把那照片拿在手上,皱着眉,看了一会儿,又将眼前的秦文瑞好一番打量,这才抬起眼睛,无意间向厕所这边扫了一眼。
秦端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他虽然已认不出秦文瑞的面孔,但他说话的声音却熟悉到骨子里。尿到半路的膀胱憋得他难受,他一手抓着腰带,一手抓着门闩,仿佛要死命将那门顶死一样。
李雯还算机灵,她只是略有踌躇,便轻描淡写地冲秦文瑞摇了摇头。秦文瑞花白的头颅从百叶窗下晃过,在走出玉器店大门时,秦端看到了他眼里的失望。
从厕所里扑跌而出的秦端面色煞白,脸上冒着热汗。他的手还抓着腰带,仿佛一个负伤的人紧紧捂住自己的腹部,不至让那鲜血与肠胃流将出来。
令秦文瑞大感意外的是,他已经走出那家玉器店很远,那个长得慈眉善目的女店主从后面追上了他,手里攥着两百元钱,像是事先准备好的,塞在他手里。从她细长眼睛里流露出的内容,让他颇为心动。她的施舍没有任何理由,甚至不愿听他说一句感谢的话,便转身离去。秦文瑞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攥着那两张轻薄的钱币有些发愣。他只是觉得,这个慈眉善目的姑娘,莫不是菩萨的化身,到这疾苦的人世来度他的?
那人是谁?
疑问憋在李雯心头,一直憋到从店里回到出租房内。在临打烊的那一段时间里,她就老是忍不住要发问。但那一刻狭小的店铺内涌入很多顾客,好似专为秦端赶来搪塞的。从公交车上下来,秦端走得飞快,逃跑一样,李雯追也追不上。现在好了,秦端再也无处可逃了。可他打开屋门便逃进了厨房,想用做饭这样的伎俩试图掩盖什么,他平时是连厨房都不愿踏入半步的。
李雯把他逼到案板旁,让他无处可逃。
告诉我,他是谁?
秦端抄起案板上的菜刀,开始切一颗洋葱。他的动作很是笨拙,把洋葱切得千刀万剐。
洋葱有那么切的吗?快说!
李雯轻蔑地说,出手在秦端的后颈上轻轻拍了一下。想不到秦端的身体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猛地抖动了一下。她似乎把他给吓着了。
我不认识。他嘟嘟哝哝说。
不认识?李雯的嗓门抬高了八度,不认识你会让我送两百块钱给他?
秦端扔下菜刀,转身向卧室走去,边走边用手抹着眼睛。洋葱的气味让他眼睛涨疼。他的手上沾了洋葱辛辣的汁液,这等于是雪上加霜,瞬间他的脸上便布满了泪水。
李雯跟在他的身后,喋喋不休。没想到秦端一个转身,又向厨房冲去。眼睛疼得他实在受不了,厨房里响起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流水声止,秦端冲出来,绕过李雯,径直向床榻冲去,俯身扑在床上,将脸埋在被子里。他的眼睛都快要瞎了。
秦端的举动刺激了李雯。她忽然不管不顾地冲到秦端床边的橱柜旁,拉开抽屉,反手将抽屉倒扣在地板上。抽屉里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废弃不用的刻刀、圆珠笔、玉石的残片、打火机……接连响起硬物磕击地板的声响。李雯从杂物中抽出那本秦端藏匿的笔记本,哗哗翻着,翻出一本暗红色存折,摔在秦端脸上,又将那个笔记本继续翻下去,嘴上气咻咻地说着,我这么对你,你竟然有那么多事瞒着我……你怎么会不认识那个人,你背着我写写画画,私自存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
李雯的声音戛然止住,脸上因自己的唠叨而聚攒起的委屈与愤怒也转瞬即逝,她张着嘴巴,被秦端画在笔记本上的一些奇怪的图画震慑住了。
笔记本的第一页纸上,画了一个女人。女人的上方,写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妈妈。
第二页纸上,图画的内容略显琐碎。画了一只篮子,篮子里盛了鸡蛋。延伸出一个箭头,写着:我妈妈买东西。然后是两个小男孩,用手捂着嘴。一个小男孩的旁边写着“哥哥”,一个小男孩的旁边写着“弟弟”。旁边标注的文字是:兄弟俩。哭。
哭泣的兄弟俩正注视着眼前的一幕场景——一个躺倒在地的女人,一个男人骑在那女人身上,手上拿了一支针管。旁边标注的文字是:药针打。在这个场景下方,出现了三个男人,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把怪模怪样的匕首。旁边标注的文字是:刀。坏人。全部画面看似都是在一个空间里发生的。画面的外围标出影影绰绰的墙壁、屋门、窗户……
翻过这页纸,图画的内容更显恐怖。女人躺在地上已经死去,身上流出鲜红的血。两个男孩跪在女人身旁哭泣,脸上有豆大的泪滴。旁边站着三个男人,其中一个男人,正把手中的刀子插向女人的背部。
这些画中的男人、女人,以及小孩,几乎生着千篇一律的面孔。那面孔看上去不免有些呆滞,没有任何的表情。
6
这是秦端最不能忘却的记忆。记忆以画面的形式在他的梦境里展开,成了贯穿多年的一个噩梦。梦境是零碎的,有时只有一帧画面:一把刀子或一张女人充满慈爱的面庞;一个哭泣的男孩或一个身上流着血的女人。但刀子与鲜血,却充满了真实的质感,他会在延伸的梦境里感受到刀子的锋利以及鲜血的黏稠。男孩的哭声以及莫名的喊叫,更烘托了那梦境恐怖的氛围。
秦端说,那两个小男孩中的哥哥,便是我。另一个是我弟弟。那个被杀死的女人,是我妈妈。
李雯听不明白,诧异地问,你画的这些,是你的噩梦,还是你生活中真实发生过?
秦端说,起初是记忆。但这么多年过去,这些记忆分布在我每晚的梦境中,我便搞不清它到底是记忆还是梦境了。自从遇到你之后,你给我的那份感觉,更是混淆了这种判断与甄别……现在,妈妈被害时的场景一度被这种感觉冲淡,我梦里更多出现的,是妈妈那张脸,和你微笑时的样子混为一谈。有时候,我把你当成了我的妈妈……那些哭声和呼喊已离我越来越远,你的笑声和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掩盖了它们。那个声音告诉我,把以前的记忆全部忘掉吧……我知道,那是妈妈在对我说话。但我不敢忘掉,所以把记忆……或是梦境里发生的事,用笔画下来。我怕时间拖得再久一点,我就真的把这一切都给忘掉了。
——我是一个被拐卖的孩子。
那天你碰到的那个男人,他并不是我父亲。他只是买我的一个下家,算是我的养父吧。
真的?
真的。
那你的家在哪?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一些模糊的场景。那是一条龙的样子,一条火红的龙,在很多人的头顶舞动。那些人穿着皂黄的衣服,头上扎了红色头帕。还有花船,花船架在人的腰里,随着人的脚步划动。空气里是糯米糕的香味以及呛人的硫磺味……另一个场景便是我的家。是三间低矮的草房,两扇门,一个男人追打我和弟弟,我和弟弟从另一扇门跑出去。我家的隔壁是姨娘家,我们两家挨在一起。那个姨娘我印象特别深刻,她好像是一名老师,对我们特别好,我们饿了,常跑去她家吃东西。我们两家的院子很大,舞龙的人和划花船的人就在那个院子里。院子里长了一棵树,什么树我倒忘记了……屋后是竹林,竹林里有鸟叫。竹笋在雨后冒出来,是饭桌上最好吃的菜。竹林后面有一个池塘,池塘里生满荷叶。有青蛙,我记得有一次我去抓青蛙,青蛙站在荷叶上,我就想,它能站在上面,我为什么不能?没想到,我却一下子掉进池塘里去了。幸亏池塘很浅,掉进去之后我又自己爬上来……池塘后面有一条河。河上有座桥,我上学,要从那座桥上经过。河里有鱼虾螃蟹,我常到河里洗澡、抓螃蟹,为此常遭到妈妈的斥责……我还记得一点我爸爸的样子,但却是两个人的模样。一个穿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插一支钢笔。一个赤脚走路,胡子拉碴的,他的那张脸更加模糊。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却令我难以忘掉。这两张脸以前在我的梦里常常出现,后来我的梦里也出现了秦文瑞那张脸,有时笑着,有时很凶恶,他在大声骂我。这三个有着同样面孔的男人在我的梦里交替出现,后来秦文瑞的那张脸越发清晰起来。他下颏上有一颗痦子,痦子上的须毛留得很长。这也是我能记住他的那张脸的最醒目的依据。后来他彻底取代了他们。但我知道,他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我被拐卖的那年只有六岁……我还记得当初的情景。那天妈妈说要去赶街,我正好放学回来。妈妈带上我和弟弟,说卖完鸡蛋,要带我们买衣服,买好吃的。她把鸡蛋装在一只篮子里,用手挽着。我记得那天下着小雨,雨时断时续的样子。我打赤脚。弟弟穿一双凉鞋。我们一边一个牵着妈妈的手。走到半路,弟弟的那双凉鞋踩坏了,凉鞋的后跟在泥泞里断掉……我们和妈妈走在热闹的集市上,后来在街边一间门面房里,一个站在屋檐下的男人冲妈妈招手。我记得那时候太阳从云层里跳出来,天似乎晴了,屋檐仍滴淌着雨水。我和弟弟待在高高的屋檐下,乌黑的墙壁上生了暗绿的青苔,墙壁上爬满蜗牛。弟弟抓了一只蜗牛,他两手用力,将蜗牛的壳捏碎,蜗牛鲜嫩的肉汁溅在他的脸上,他笑了一下……我还记得那个房间里面有很多人在打牌,有洗牌的声音和男人的说话声。但不一会那些打牌的人便散去了。后来,后来……我和弟弟听到房间里传出巨大的声响,是录音机里传出来的声音。那嘈杂的声音里掺杂着我妈妈的喊叫声。我和弟弟好奇地跑进去,便看到了我画在纸上的那一幕……
一个男人抓着我妈妈的头发,把妈妈的脸按在泥地上。我还记得妈妈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她望向我的那一刻,眼睛里流露出巨大的恐惧。她的手朝我和弟弟摆动了一下,示意我们快跑。一个男人朝妈妈身上打针,然后她便不能动了。另一个男人拿着一把刀子,戳在妈妈背上……我和弟弟吓得大哭,喊着妈妈。那几个男人发现了我和弟弟,就腾出手来,转身把我和弟弟关进楼下的一个房间里。
那间屋子很黑。此时雨又下起来,雨水打在屋瓦上,我和弟弟在哭叫。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弟弟哭累了,睡了。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发现屋子内堆满杂物。对面一扇门紧紧关闭着,我起身去推那门,门纹丝不动。我用手掌拍着厚重的门板,发出哐哐的闷响。我又用身体去撞门,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弟弟醒了,他又开始哭。我退回去,安慰着他。这才发现门上方有一扇窗户,窗户上没有玻璃,一只躲雨的麻雀正从窗口飞进来。我喊了弟弟,我们两个人,把房间内的木棍挪到门口的上方,将木棍竖起,撑在窗户上,当成了一架梯子。我让弟弟先爬。我们都会爬树。我记得他爬到一半,从那木棍上掉下来……我们兄弟俩好不容易爬出窗户,逃出那个房间。当时我们已逃到院子里的围墙边上,但一个男人正站在屋檐下撒尿,他发现了我们,喊了一声,我们又被他们抓回去。他们打我们,扇我们耳光,甚至用绳子将我们捆起来,用东西塞住我们的嘴。为了防止我们逃跑,他们又喂了我们安眠药。我不吃,一个男人便抓我的嘴,让我不能呼吸,强行把药片塞在我嘴里,从屋檐下接了一点雨水,灌进我嘴巴里,然后又捂住我的嘴……吃过药之后,有些东西我便记不得了。我长久地坠入了噩梦之中,梦里反复出现妈妈被害的场景。在梦的碎片里,我不停地奔跑,逃命……我在梦里哭喊。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害怕睡觉,害怕再次坠入那令人恐怖的场景中。我在梦里四处寻找我弟弟、我爸爸、我的家……但我恨自己的是,我却没有记住爸爸和妈妈的名字。我只记住了我的小名,我叫天赐。那时我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坐在妈妈膝上,坪院里的阳光生了毛茸茸的触角。妈妈教我写字,写我的名字。我现在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姓“赵”还是姓“超”了。只记得妈妈教我写一个“走”字,旁边还有个什么东西。我从很早就开始写日记了……
说到这里,秦端站起来,走近床脚边放着的一只皮箱,拉开皮箱,从皮箱的夹层拿出另一本日记。李雯将它打开,见上面有秦端写下的日记,并粘贴了秦端小时候的照片。秦端说,这张,是我最早的一张照片。照片的下方,这样写着:我不叫秦端,我的真名叫赵天赐,或超天赐。妈妈,你还在世上,我好想你们。这张,秦端说,是我五年级时照的。照片下方写着:弟弟,你在哪里?哥哥好想你。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找到你。不知道你现在过得好吗?我一定要找到你。这张,是我刚来玉器厂打工时照的。照片下方这样写着:现在好痛苦,爸爸妈妈你们还好吗?还要让我在(再)等几年,才能找到你们?才能团员(圆)?这张,是我见到你之后照的。照片的下方写着:我要回家!去找我的爸爸妈妈。
李雯逐一看下来,又看了一眼秦端,不觉泪流满面。她用手抚了抚那照片,不禁笑着问道,这张,就是你刚来马城打工时照的吧?也就是那个秦文瑞四处找你拿在手里的那张?
秦端俯身过去,看了看,点头说,是啊。
李雯泪眼婆娑地说,好瘦啊,那时你好瘦。
秦端说,我刚来玉器厂打工那会,才十三岁,初中还未毕业。刚来时,每月只挣三百块,连房租都交不起,每天只能吃一顿两块钱的拉面……但这些我都挺过来了。我一点抱怨也没有,只想着认真学手艺。我那时候想,玉雕一定要学到手,有本事了,就能赚大钱。有了钱,就能找到家,找到我爸爸,找到我弟弟。把杀害我妈妈的凶手找出来,给我妈妈一个交代……可是,工资虽然多了,日子也好过了,那些钱却全部被秦文瑞控制在手里。我又不能跟他吵,他毕竟养我这么大,所以,我才找个机会离开了他。
7
秦端踏上了寻找亲人的路。
起初李雯是支持他这样做的。只是想到秦端是一个面盲症患者,这样的寻找,想起来有些可笑,却又令人感到心酸。
秦端也很自觉,他总是挑拣生意比较清淡的时候出去。不到一年的时间,秦端先后去过南京、武汉、长沙等很多地方。别人外出,是为了旅游消遣,但秦端却有着自己的目的。所有的旅游景点他都不去,只去一些偏远的乡下。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用相机记录下当地的景物、风情、饮食,拍下那里的植物、河流、屋居……亲人的面庞已在他的记忆里形同陌路,但一些风景与物什却一直深深印在他的记忆里。在他和李雯租住的出租屋墙上,贴满了去各地拍下的照片,他试图通过这些照片,找到深埋在记忆深处的故乡的影子。
有时在旅途中盘桓久了,他会给李雯打个电话,问一问生意上的事。李雯在电话里告诉他,我自己还撑得下去。你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重要的发现?钱够不够花?不够的话,我再去卡上给你打一些。如果累了,没有什么结果,就早点回来,等休息一段时间再出去不迟。
旅途中的秦端自是疲惫不堪。没有目的的旅程常常会令他生出渺茫之感。那渺茫又像雾霾一样久久不散,发酵为一种令人绝望的伤感。特别是返回马城的那一刻,这种感受会异常强烈。马城并不是他的家乡,永远都不是。这里虽有着令他稍感欣慰的女孩,有他赖以谋生的铺子,但马城更像一个纷乱的人生中转站,他此前所有的人生际遇,都在这里交汇、签转,然后各奔东西,不知所终。
生意在半年之后渐渐露出败相。
此时的秦端,竟然有了一种身不由己的感觉。把自己的遭遇发到网上去的想法,是李雯帮他想出来的。像这种寻亲故事,李雯多次在电视上看到过。她从网上找到一家寻亲网站,与他们取得了联系,将秦端的资料逐一上传到网上。秦端每天都会接到从全国各地打来的电话,向他提供一些模棱两可的信息。他就在这些千差万别的信息中不停奔走。有时,刚刚回到马城,还没等喘口气,便又有志愿者将电话打过来,说在哪里哪里又发现了新的线索,需要他马上过去。
秦端虽感疲惫,却乐此不疲。
但李雯却有些吃不消了。铺子里虽雇了师傅,但师傅的手艺却都是半吊子。不出大价钱,有哪个手艺好的师傅愿到他们这种小铺子里来屈就?李雯当初的打算并没有错,她只是想利用秦端的手艺来赚钱,如果秦端没有什么潜力可挖,像开玉器店这种营生,似乎傻瓜都可以搞起来的。
李雯却没有任何理由去指责秦端。
换成任何一个人,有着那样的遭遇,这世间的任何东西都是可以放下的。她只能对秦端露出自己深深的疲惫,常常这样对秦端说,如果暂时找不到什么结果,不妨先放下来,等以后有了机会再找也不迟。
李雯有了剑走偏锋的打算。她有意要迈过玉石市场的中间环节,到最前端的玉石市场上去闯一闯。像李雯这样的身家,平日里都是从中间商那里购些已定了成色的石头,自己加工出售,仰仗的是勤勉,趋小利而避风险,走的是稳路子。而另外一些有经验有资本的玉器行老板,则走的是一种野路子——直接到天宁宫古玩市场去赌玉。
赌玉,也叫赌石。商家出售的玉原石,一般常人很难看出其中成色。购买者在购买之前不允许将玉原石切开来察看,只待成交之后,一刀下去,才见分晓。因此有人一夜暴富,有人血本无归……据说天宁宫古玩市场是国内玉石最为集中的交易场所,这里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近百位玉石经销商,来自新疆、青海、河南、云南等地的玉石,在这里有着较为集中的销售。
五月份,秦端从外地回来,仍旧一无所获。而李雯却做成了自己的第一桩好买卖。
那天她去天宁宫古玩市场游逛,无意间遇到马成功。在一家叫做玉石轩的商铺门前,人头攒动,赌玉的好戏刚刚拉开。一个小个子中年男人先是俯身在玉原石上仔细揣摩,用手摸了个遍,然后又站起来,围着那块石头转来转去。最后他凑近马成功说,“皮子”不错,只是有些拿不准。
他一开口,众人便听清了他满口的四川话。
拿不准就不好回价啦!马成功说。
马成功油头粉面的样子,穿着那种有钱男人喜欢穿的深色衣服,腋下夹个小包,头发用发胶固定住,梳子篦过的痕迹清晰可见。
卖家有些妥协。先前的几个买主给的价钱低得邪乎。这块石头确实不被人看好,形状有些奇狭,表面的一层璞也不够温润。他最终做出让步,同意在石头的一角开一方磨窗。开磨窗就像夏天大多数人买西瓜时,用刀子在西瓜面上打一个小洞。但赌石和卖西瓜是有大不同的,卖家吝啬得很,只肯在石头上解开一个小角。
磨窗打开之后,先前的那几个买家只是探头看了一眼,表情仍是淡漠。切口处只出现了一条筷子粗细的绿色跳带,很不被人看好。卖家也不敢往下切了,如果磨窗开得再大一点,还没有奇迹出现的话,那说明这块石头也就废了。那个小个子中年男人再次俯身下去,用专用的手电筒在切口处反复查验。最后起身,抵近马成功耳边说,下手,十八万,拿下它。
马成功略显犹豫。卖家要二十万,依据石头的成色,还价十八万,显然冒了很大风险。但马成功似乎很是相信那个男人,最终还是成交。
赌石的最精彩之处,是要看成交后切开的那一刀。按常规,一般人下刀,会从绿色部位下手。但小个子男人却绕开那绿色空档处,在另一处不被看好的部位画了一条线,对工人说,切!要按我画的线切,不能有任何偏差。
一刀下去,一条漂亮的色带跃然而出。众人大哗,先前那几个不肯下手的买家,羡慕得眼都绿了。
转瞬间,那块玉石便以五十万的价格再次售出。在一旁看热闹的李雯,手心都攥出了汗。
她上前和马成功搭讪。
马成功对她依然客气。李雯问马成功,那个小个子中年男人是谁?马成功说,一个朋友。李雯好奇,觉得此人对赌玉这样在行,却为何把钱让给别人去赚?马成功笑了笑,说,像他这种人,在玉石市场上确实不多。他是我父亲的朋友,以前常在云南腾冲一带赌玉,有一次赌输了,险些丢了命,是我父亲帮了他一把……如果没有实在的交情,他是不肯给别人相玉的。话又说回来,如果不熟悉他,他的话敢信吗?他现在没有资本,也不想大风大浪地赌来赌去了。赚了钱,我也不亏待他……
李雯听得兴奋,决计自己也要赌上一把。当然她只能拣那些小一点的石头去下注。三个人夹杂在那些玩票的市民当中。李雯把一块块石头拣来拣去,兴奋得像是一个观光客。最后还是那个四川男人替她相中了一块白沙皮原石,花了七百块。石头解开,开出了飘绿的翡翠,玉料的透明度也极高,可以切片做几个挂件,一个挂件的价格就要大几千了。
李雯想请马成功以及那个四川男人吃饭。她对秦端说,这两个人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你嘴巴要甜一点,多敬他们一些酒。
李雯准备在档次高一点的酒店里请客。但四川人非常低调,最终选择了一家普通的川菜馆。酒也是马成功带过来的。馆子里食客熙攘,整个店铺里响彻着撩人的四川方言。处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四川人显得极为兴奋。他玩笑般说着自己在云南腾冲的传奇经历,看到秦端很闷的样子,又看到马成功对待李雯的态度颇有几分暧昧。而李雯,出于生意上的顾虑,再不见当初对马成功的那种傲慢。她觉得马成功颇有几分成功男人的洒脱与智慧,妙语连珠,竟把当初他追求她的感受也说了出来。马成功频频和李雯举杯,说这次遇见算是我们的梅开二度。当然,在李雯听来,这句话也并不多叫人讨厌,或许以后在生意上,还可以得到他更多的帮助,所以就显出几分迎合的意思。
而秦端呢,在饭局开始的前半部分几乎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偶尔赔笑一下。那笑在马成功的谈笑风生里,显得极为寒酸、下作、上不得台面。就连站起来敬酒,话也说得语无伦次。而在中间的两道菜上来之后,他更是无话可说了,只是愣愣地盯着那两道菜。李雯只好亲自出马,陪两位客人喝酒。四个人的酒宴好像成了三个人的晚餐,单单秦端被孤立了出去,他坐在那里,像一个影子。就连四川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对秦端说,瓜娃子,你不吃酒,倒吃菜咯。
秦端盯着桌面上那两道菜,忽然问四川男人,这两道菜,叫什么名字?
四川人点着筷子,说,这个?这个是腊肠。这个,叫折耳根,是我们四川人很爱吃的一道菜。这折耳根又叫鱼腥草,因为有刺鼻的鱼腥味而得名。我们也叫它猪鼻拱。在我们老家,每到春夏,折耳根漫山遍野地疯长,猪最爱吃,所以就叫猪鼻拱,也不知是不是玩笑。
李雯喝多了,账也是马成功结的。秦端在这时就显得有些不知事体,他只是对着那两盘四川菜发愣,临走时又喊来服务员,说是再要上一份,打包带回家。
8
那两道四川菜给秦端的寻找依稀指明了方向。
他对李雯说,他小时候就吃过这两道菜。经由这两道菜的提醒,他又想起一个地名:“背高”,或是“碚高”。他这样断定,他的家乡肯定在四川。
通过网络,秦端联系到寻亲网站的四川志愿者。志愿者告诉他,在四川达县,确实有一个叫背高乡的地方。至于其他信息,一时还难以查到。等一段时间,我们掌握了更多的信息,你不妨来四川实地看一看。
在等待的日子里,秦端有些魂不守舍,竟然三天两头抽时间跑到那家川菜馆去,吃那两道普通的川菜,并试图在浓重的川话氛围里搜寻到更多的线索。
这天他在玉器店里,脑子纷乱,手头的活儿也做得恍惚。一抬头,猛然见一张男人的脸正对着自己。
柜子有一尺见方,那人将头抵过来,几乎额头贴紧了他的额头。那张脸很是陌生,但下巴上一颗硕大的痦子,以及痦子上留得很长的须毛,把秦端吓了一跳,开口惊叫了一声。
站在他对面的,正是他曾经的父亲秦文瑞。
起初看见秦端,秦文瑞恨不得上前抱住他,将多日来压抑在心中的牵念和找寻的疾苦说与他听。可惜那一方柜子阻碍了他的冲动。他的手朝虚空里伸着,试图向秦端的脸上摸去。而秦端的叫声惊吓到了他,使他的身子也向后弹了一弹。
两人几乎同时向后闪开了身子。秦端表现出来的惊慌迅速燃起秦文瑞积攒在内心的怒火。两人大睁双眼,彼此对视。
秦端想逃开去,但秦文瑞却封堵住了他的去路。
你跑!秦文瑞咬牙说,你跑到天边,也跑不出我的手心。
秦端无心恋战,秦文瑞乞丐般的形貌使他越发虚弱。他唯一的选择,只能是从那个唯一的过道逃开。
秦文瑞拦腰将秦端抱住。他身体前倾,双腿扎开马步,抵着秦端高大的身子,抬起来的一双眼,瞬间变得血红。
秦端腾出手,掰扯着秦文瑞抱住他腰部的手指,掰开一根,又去掰另一根。而松开的手指却又迅速合拢,秦文瑞的手就像盘根错节的触须,死掉的那一部分,迅速孳生新的生命,此起彼伏地粘扯住秦端的腰部。
秦文瑞惨叫一声。在无止无休的撕扯中,秦端下手过重,弄疼了他,他的手这才全部松开。秦端闪开身子,仓惶向前冲去。秦文瑞身体一个踉跄,扑跌在地,却又顺势抱住了秦端的一只脚。
店铺里响着两个人粗重的喘息声。秦端现在终是无法脱逃了。秦文瑞倒在地板上,两只胳膊死死抱住秦端的一只脚踝。他们碰翻了桌椅,狭小的店铺里响着叮叮咣咣的声响。秦端向前走两步,秦文瑞的身子便挂在他的脚上,被拖拽着向前挪动两步。
一旁的顾客看不下去了。一个陪老婆看玉器的中年男人面色威严地跑了过来,对秦端说,干什么!干什么!
秦端无从解释,只能把目光投向别处。
你说话啊!中年男人说,伸手推了秦端一把,这样对待一位老人!
关你什么事?秦端说。
中年男人冷笑一声,从衣兜掏出证件,冲秦端刷地一晃,我是警察,怎么会没我什么事?
此时伏在地面上的秦文瑞倒像蚊子一样哼哼了一句,没啥大事,警察同志,你,你别动他,他是我儿子。
警察很是吃惊,看看秦端,又低头看看秦文瑞,你爸?你这样对待你爸,简直太过分了!
他不是我爸爸。秦端说。
怎么就不是……秦文瑞面孔上扬,只能看见秦端的下巴,头又转转方向,看向警察,险些哭起来。
不是!他是从人贩子手里买下的我。
警察很是诧异,盯着秦端的脸,等着他说下去。
……我六岁,被他们卖到福建……这个人,有三个女儿,他觉得他老婆再也不可能给他生下个儿子了,所以才花钱把我买下来……
伏在地板上的秦文瑞忽然大放悲声,他凄怆的声音令所有人感到讶异。他把头伏在秦端的脚面上,花白的头发不住乱颤,你坏了良心啊!我是因为有了你,才不让我老婆继续生的啊。我是把你当儿子来养的呀……你好没良心呀……
你胡说!你从没把我当儿子看过。我刚到你家时,在你家里吃不饱,你让我做这做那。我那么小的年纪,插秧啊,做饭啊,放鸭子啊……而你的三个女儿,你却什么都不让她们做。有一次我放丢了一只鸭子,怎么也找不见,你便打我,把我捆起来,捆在池塘边的厕所里打……你打累了,丢下我去吃饭。天黑了,你们一家人到坪场上去看电影,把我忘了,直到电影散场才把我想起来。那一次我险些被蚊子吃掉,那么多的蚊子,密密麻麻叮在我身上,吸饱我的血,然后活活撑死……我全身都肿起来了,发高烧,险些死掉。直到现在,我身上还有那些被蚊子叮咬的瘢痕……
秦文瑞不哭了,抬头看着秦端,眼里起初流露的是惶惑和不安,待看清秦端脸上决绝的冷漠时,不由放出一丝凶狠来。他松开秦端的脚,慢慢从地上爬起。警察伸手扶了他一把。秦文瑞说,好吧,你狠,你小小年纪就这么心狠,你只记着我对你的坏处,我对你的好处你一点都不记得……那年你差点从崖头上摔下去,要不是我,你早就摔死了!现在你翅膀硬了,想甩开我……那好吧,我要和你算笔账,你在我家吃了多久的饭,睡了多久的床,你要一笔一笔都给我算清,就是住店,也不能白住……
秦端脸上露出一丝茫然,而后又露出一丝轻蔑,他盯着秦文瑞的脸,说,你其实就是个无赖,你是看我现在能多挣些钱了,所以才会像蚂蟥一样死盯着我不放。
秦端说完,走出店去。起初他走得还算从容,走出店门,便撒腿跑起来,很快在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秦文瑞想追出去,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警察伸手扶了他一把,把他扶坐在旁边的一把座椅里。
9
那天晚上,秦端对很晚回来的李雯说,我要到四川去,我不能再等了。一边说,一边收拾着准备出门的行李。
李雯喝得醉醺醺的样子,很快躺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对面床上已不见了秦端的身影。躺在床上的李雯想了又想,这才想起昨晚秦端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接下来的日子,秦端和李雯两个人都是用电话联系的,互相通报一下自己最新的情况。
秦端在电话里说,他的寻找还算顺利,在四川达县,他真的找到了一个叫做碑高乡的地方,是叫碑高,而不是叫背高或碚高。在那里,他还看见了那种叫做折耳根的植物,果然漫山遍野都是。还发现了一种叫苎麻的植物。他对苎麻很熟悉,小时候,他和弟弟经常在苎麻地里玩,苎麻叶子上有尖利的刺,弄得身子很痒,所以印象深刻。
李雯在电话里告诉他,那个叫秦文瑞的人每天都会来,赖在店里不肯走。我骗他说,秦端是在店里干活的,现在已经被我打发走了。他不信,这么多天过去,还在店门口守着。有时也去四处转转,但过不了多长时间,还会返回来,特务一样盯着这儿,他真狡猾。
秦端说,就随他去吧。
秦端话语里少有的轻快,李雯能听得出来。她又叮嘱秦端说,你别着急,在那里多待几天,有了结果再回来……对了,我告诉你一件事,我在古玩市场相中了一块玉石,来头挺大的。我让四川人和马成功看过,他俩都说不错。四川人向来是不会看走眼的。只是价码高了点,要五十多万。咱们账面上暂时没这么多钱,我打算向马成功借一些,他也答应了。
秦端啧一下嘴,说,要那么多钱啊!有这样的好事,马成功自己不会去做啊?他不会和你来争?
李雯说,他敢!他每天吃肉,怎好意思来抢我碗里的汤喝?毕竟我们是老乡,他很给面子的。
接下来李雯又说,等做完这桩生意,咱们赚了钱,就和那个秦文瑞算算清楚,给他一笔钱,把他打发掉算了。说到这里,李雯咯咯笑起来。
电话彼端的秦端不发一言。沉默了一会儿,他对李雯说,没事就挂了吧。
又过了几天,秦端又给李雯打电话说,他的寻找终于有一些眉目了。小时候和他们住在一起的姨娘,原来始终在寻找他们母子三人。这个姨娘是他妈妈的堂妹,以前当过小学老师,现在退了休,在长沙跟儿子一起住。她从网上看到消息,就马上要从湖南赶来。她一过来,就带他去找家。
李雯为秦端高兴,也把自己的好消息在电话里告诉秦端,让他分享。说买那块玉石的资金已到位,明天就能成交。那卖家也是四川人,和马成功的朋友认识。朋友多了真是行遍天下。那个卖家也很仗义,有人出高价他也要给咱们留着……但好消息说完,李雯又对秦端讲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她说秦文瑞为了救一个小男孩,被车撞了,那辆车肇事逃逸,秦文瑞现在住在医院里。他舍身救人的事,感动了马城大小媒体,记者去采访他,他对着记者的镜头,把找你的事也给说了出来。你知道吗?嘻嘻,你现在也算是名人了。
秦端在电话里无语。他也觉得好笑,现在已有四川当地的媒体联系到他,说要对他的寻亲故事做一次详尽的跟踪采访。他从没面对过记者,不知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10
秦端回到马城时是一个下午。
从火车站出来,他便打一辆车,先到玉器店里去。时间尚早,却见玉器店关着卷闸门,没有营业。秦端很是茫然。他拨打李雯的手机,手机通了,无人接听。临离开四川时,他便给李雯打过无数次电话,每次都是电话通着,李雯不接听。秦端无奈,只好给李雯发了条短信:我回来了,你在哪?
秦端无处可去,只好先回到他和李雯租住的房子里。
打开门,一股呛人的霉味扑鼻而来。屋内昏暗,显然是好多天没开窗透气。他急忙走近窗前,将窗户打开。阳光哗一下扑进来,新鲜的气流小兽一样在屋内乱窜。环顾四周,见床上凌乱,被子没叠。茶几上放着几只空啤酒瓶。阳光打在瓶子上,酒液残留的瓶子里,垛堞着无数苍蝇的尸体。有一只生命力顽强的苍蝇,贴着浅绿色瓶壁,仍在里面胡乱飞舞,不知被囚禁了几日……秦端心里难受,便再次去拨打李雯的电话。仍旧无人接听。巨大的焦虑令秦端有些烦躁,挥手胡乱扫了一下,啤酒瓶落地,发出碎裂的声响。那声响令他脊背发紧。瓶子碎片溅到脚面上,将脚面划出血来,他也不去擦一擦,只是站在那里发愣。过了好一会儿,才到厨房去拿了家什,慢慢将碎瓶子扫进垃圾桶。因来回走动,鲜血滴到瓷砖地上,他头有点发晕,这才想起自己是有一点晕血症的,赶忙躺到床上。他把玩着手机,手机里有他存储的多张照片,和一个陌生女人的合影、破败的院落、池塘、石桥……他心绪烦乱,又给李雯发了一条短信:你在哪儿?快告诉我,不要让我绝望。再次把玩了一会儿手机,秦端竟睡了过去。
他的梦境没有任何内容,那慌乱的奔跑终于止息了脚步,却在梦境深处发出了更加绝望的感叹。他疲惫极了,身体不住缩小,蜷成一个婴儿的样子,想找到一个可以栖身的地方。但梦境深处巨大的黑暗却不肯将他收留,他只能濒死般蜷缩在那张窄小的床上……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门锁扭动的声音,一个人的脚步趋近过来,睁开眼睛,见一个女人正俯身看着他。
他挣扎着想起来,身体却酸软得动都不能动,只能求救般向那女人伸出一只手臂,梦呓般叫道,妈妈……
女人并没有接纳他,而是矮身坐在床边。
李雯一脸素淡,眼底一层黑晕,显然是休息不好的缘故。她轻声问道,怎么样?家人找到了吗?
秦端彻底醒来,愣愣地看着李雯,嘴角牵动,似是笑了一下,眼角却滴下泪来。他有些不好意思,抓起李雯的手臂贴在自己脸上。他说,真后悔,我不该去找他们……
怎么了?李雯轻声问。
秦端的寻找并没有给自己带来如期的欣慰。和姨娘相见之后,依据秦端画在日记本上的图画,警方很快找到那间临街的门市房,也就是秦端母亲被害的现场,并迅速查清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原来,早年间的达县某地,拐卖儿童的现象猖獗,孩子常常在白天莫名失踪。杀害秦端母亲并拐卖秦端兄弟俩的门市房主人叫蒲昌建,伙同了一个叫李炳银的人。当时的作案情节,和秦端图画里的记录基本一致。只不过罪犯是两个人,而非秦端记忆中的三个。警方在当年的老屋子里提取到秦端母亲被害时的血样,并在屋后的院子里挖掘到秦端母亲被焚烧过的尸体残骸。二人在证据面前,对当年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但令秦端感到惊骇的是,指使蒲昌建二人拐卖他们兄弟俩的,竟然是他的继父。
这样,秦端梦境里关于父亲的记忆也便彻底清晰——秦端的生父是一名小学教师,个子高大,上衣的口袋里常年插一支钢笔。弟弟刚生下来那一年,生父走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不慎失足掉下崖头,摔死了。母亲带着兄弟二人改嫁。继父好喝酒,脾气暴躁,起初对兄弟俩尚好,后来大概是受了家人的挑唆,老想让秦端母亲为自己生下血亲的孩子。母亲不肯,觉得这男人每日酗酒,过日子有些靠不住,便推脱说有这兄弟俩就够了。夫妻俩常为此吵架。继父这才生了歹意,和蒲昌建私下里商量,说干脆将这两个背时的娃儿卖掉算了。他当时大概想,卖掉了秦端兄弟俩,母亲便能给他生个娃儿吧。
卖掉两个娃儿算是去掉了继父的一块心病,却想不到自己好不容易讨来的老婆却也不见了踪影。找寻秦端母子三人的那段日子里,继父心知肚明,威胁蒲昌建说你把我老婆搞到哪里去了?你不把我老婆交出来,我就去找警察,大家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蒲昌建害怕不过,便将自己的亲妹妹嫁给了秦端的继父。到水落石出时,秦端的继父已年近六十岁,和蒲昌建的妹妹生了两个孩子,一家人倒也过得和和美美。
而弟弟的下落,通过警方的努力,也很快找到了。弟弟被卖到晋江乡下的一户农家,不幸的是,在那里生活了仅一年,一次下河游泳时,溺水淹死了。
李雯愣愣地看着秦端,不知说什么好。
秦端在默默流泪。
李雯俯下身去,抱住了他。
本来李雯不接秦端的手机,是想让秦端恨起自己来——她遇到了麻烦,那块斥巨资买下的玉石,解开之后一文不名,她没有幸运地成为一夜暴富的人,倒成了一贫如洗的穷光蛋。她简直是倒霉透了。但仔细想想,整件事情从起始到结束,似乎存在着很多疑点。第二天,她又去古玩市场,发现那个卖石头的四川人不见了。她去找马成功,马成功身边的那个四川人也不见了。她跟马成功说要去报警,但马成功很沉稳的样子,说报什么警啊,这是做生意,是合法的,警察怎么会有工夫来管你这种事……提到他借给李雯的那些钱,马成功笑而不语。他把李雯拉到怀里,将李雯身上的衣服剥光,笑嘻嘻地说,那些钱,你还不上我又能有什么办法?钱你先不用还,我什么时候想要,就什么时候找你,反正我这里有你打下的借条。你呢,就换个方式偿还我吧……躺在马成功的怀里,李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不禁想,自己想借助马成功发财,却原来是自投罗网啊!
仿佛是某种心灵感应,秦端收起自己内心的悲伤,关心地问起玉石的事。
李雯无言以对,她不想再在秦端的伤口上撒盐,就忽然岔开话头说,秦文瑞还躺在医院里,不行你明天去看看他吧,怪可怜的。
11
在医院的病房,被撞断了腿的秦文瑞面对赶来的秦端嚎啕大哭。他拉着秦端的手,泪眼婆娑地说,以前是爸爸对不起你,可爸爸是真心喜欢你的呀。
秦端的手任由秦文瑞握着,表情有一点冷漠,也有一点难堪。
秦文瑞说,你现在长大了,我却老了。如果你不肯要我,我可是什么都没有了呀。
秦端的手动了动。他想抽回自己的手来,却被秦文瑞抓得更紧。没办法,只能矮下身去,挤坐在秦文瑞仰躺的床榻旁,任由他长长久久地把手这样握着了。
他去看秦文瑞的脸,仍旧陌生得没有一点点感觉。以前和他千丝万缕的生活印记,也忽地像南方夏日的溽暑一样,转眼间烟消云散了。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