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
2014-06-29范志军
范志军
地震
范志军
1
我和蕊的身子越贴越紧,我把蕊的舌搅进嘴里,拼命地吮吸。
蕊的身子突然在抖,我也抖,整个床都在抖,窗户的玻璃也和着我们发出阵阵有节奏的颤抖。
我俩迅速分开,怔怔地,相互瞅。
我的腰间突然又开始抖动,严格说是震动。
我吓得一激灵,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明白是我的电话。为了不影响和蕊的约会,我特意将手机调至震动档。电话是主任打来的,让我即刻到局里集中待命。这时,蕊也接到了电话,说刚刚发生地震,台里让她马上过去,可能要现场采访。
我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眼墙上的电子日历:2012年7月14日上午9点18分,星期天。
我小声嘟哝,是个结婚的好日子!
我来到办公室。同事们也脚前脚后都来了,有几个是从婚宴上半道出来的,一进屋就喊,嘿,你说这个寸,多少个大师选中的好日子,却赶上了地震,这喜酒还没喝上一口呢!
一会儿,主任走进来,对大家说,刚传达完,5级地震。我市范围没有大的损失和伤亡报告,只是市内老车站旁那栋小白楼发生了垮塌,目前消防和武警正在现场抢救。局里指示,警报可以解除,但每个处室要留一个值班的。他朝我努努嘴,小夏,眼下光棍一根,你就奉献一把吧。
大家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办公室发呆。满打满算,我从省城公安大学毕业,来到这个北方的海滨城市三个年头了。应该说,我已经有点喜欢它了。不单是这里有小蕊,还有这个城市的四季分明。特别是温润的海风,无论冬夏都让人感觉挺熨帖的。不似省城典型的大陆性气候,冬天的干冷能冻掉你的下巴,夏季刮起的干风夹杂着一股汽车尾气的怪味能呛你个倒仰。
可就一件事让我挺闹心的。我在大学本来学的是刑侦专业,毕业成绩门门优秀。我当初没留在省城而选择来到这个三线城市,除了小蕊的缘故,也有到基层锻炼、接触第一线的意思。我深知,办公室是坐不出好侦探的。可到市局,我的档案就被政治处扣下了。市局的王局长很重视宣传,对文字的要求近乎苛刻。而主任虽是大笔杆子,但毕竟是一级领导,这些年爬格子还爬出了颈椎病,老早就想在年轻人里物色一个既懂专业又有一定文字功底的。正好,我在大学做过校学生会的宣传部长,他们遂将我截留在政治处宣传科。
为这,我不大不小地闹了段情绪。小蕊的父亲也曾找局头疏通过,后来小蕊告诉我,你们头说了,你这小子是个二百五。现在走仕途基本两大途径,一是从底下干,一层层往上爬,这样很慢不说,还有很大的偶然性,有本事却一辈子在底下混个小警察的不是一个两个;再就是在上面务几年虚,有机会派下去,这样发展空间比前一种要优越得多。她说现在很多中央的大领导,包括王局本人都是这么上来的,让我不要着急。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无话可说了。一是不能再让我未来的老丈人为难;再有,我也没法解释清我想干刑侦而不是走仕途。我知道,我要再不识抬举,那可真就是个二百五了!
我拨了蕊的手机,没接。也许蕊正出现场,忙着呢。
过了会儿,蕊将电话返过来,笑嘻嘻地,怎么刚分手就想我了?
我支吾,唇内仿佛有蕊香舌搅动的味道。
蕊在那头似乎很神秘,喂,你说我看见谁了?你们严局,还带着一帮人。
严局是我们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破案有两把刷子,我挺崇拜他的。我说,不能吧,不就是5级小地震吗?我们都解除警报了。再说,即便垮楼、挖人,那也是消防和武警的事。
蕊打断我,真的,我也正纳闷。开始风风火火地让我们出现场,可我们刚进,又让撤出在外面待命。现场围了许多人,但谁也不让进,全被红线拦住。好像在小楼里挖到了什么,一会儿,你们的人就到了。
莫不是地震现场出现了凶杀案?或者……
我这边正嘟囔,蕊那边挂断了。
2
第二天上班,我正整理一份材料,电话响了。是小蕊,嘻嘻哈哈地,我的夏警官,干啥呢?我四顾无人,便顺嘴说,在想一个人。蕊娇憨道,是本小姐吗?我说,这个真不是。那是谁?我神秘兮兮地,是“甄嬛”。时下电视里正风靡《甄嬛传》。蕊嗔怒,好你个小夏,敢耍我呀!我呵呵笑。
正笑得开心,蕊那头突然来了正经,听说昨天小白楼垮塌挖出了不少钱,你们正在破这个案?
我支吾,你咋知道的?蕊很不以为然,得了,我的大侦探,跟我还假模假式的,下面都传遍了。她开始压低声音,都说市政府……这时我看见主任在门口频频向我招手,很急的样。我急忙对蕊说,好了,挂了,主任找我!
小会议室坐满了人,严局正在介绍案情。我一打眼,除我和信息中心的小刘,局里的侦破精英都齐了。
严局瞟了我一眼,继续讲。我听了一会儿,才明白事情原委。
昨天的地震虽然级别不大,但造成了楼房垮塌,市委、市政府领导都在第一时间赶到小白楼现场指挥。就在新闻媒体、各路诸神都齐集现场时,情况出现了,武警战士们在废墟里不但救出了被砸伤的居民,还扒出了一摞摞的钱。刚开始,也并未太在意,因为居民楼里扒到钱也是正常的。可后来越扒越多,并且都是成摞成捆的新钱,这就不太正常了,小白楼又不是银行、储蓄所。领导遂决定,封锁现场,即刻让公安介入,现场救人和破案一并进行。
这就是昨天小蕊为什么被挡在外面的原因。
严局说完案情,喝口水,接着说,昨天勘察现场,由于地震造成的混乱,没发现特别有价值的线索,初步认定这只是一起一般的案件。可现在的情况证明,我们的头脑还是有点简单了,社会上对小白楼废墟发现大量现金这件事说啥的都有,各种版本的演绎和传言甚嚣尘上!市委对这事很重视,要求我们组织精兵强将尽快破案,让谣言止于真相。王局正在市委,刚才来电话传达领导指示,让我们立刻调集全局精英组成专案组,十日内拿下这个案子。这个“7.14”侦破组,王局做组长,我全权负责破案工作。
严局的目光在我和小刘的脸上扫了一下,王局专门在电话里嘱咐,由于这个案子的特殊性,要吸收政治处和信息中心的同志参与。这样吧,信息中心小刘主要负责舆情反馈,小夏文字跟踪整个案件的进展,同时配合小刘关注舆情,并做好同媒体的沟通和协调。
散会后,大家分头行动。我回到处里,主任笑眯眯地对我说,小夏,这可是锻炼的好机会呀!我说,谢谢主任给我机会,可咱政治处并不直接参与破案,只是跑跑龙套。主任说,不急,慢慢来。
整个下午,我和小刘趴在电脑前监控网上舆情。小刘一脸的焦急,夏哥,你看先前还说啥的都有,可就这一会儿工夫,矛头齐刷刷地都指向政府领导啦!QQ,微博,跟帖的,发视频的,乌泱乌泱的。我刚想回话,电话铃响,是严局,让我们去他那儿。
严局正坐在办公室抽烟,一根一根地,案前的烟灰缸里密匝匝的有半缸子烟头。严局的脸色有些灰暗,眉头紧皱着,好像有什么正闹着心。
严局努努嘴让我们坐下,猛吸了两口手里的烟,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按灭,像是对我们,又像自言自语地说,做什么事最大的忌讳就是着急,压力过大会影响思维的正常发挥。这好比踢足球,平时练习时踢得挺好,可一到打比赛就不会踢了。为什么?就是压力太大,心理承受不了,动作都走形了。
我深以为然,但我感觉严局找我们来绝不是聊足球的。他又点燃一支烟,眯着眼,看袅袅的青烟。找你们来,是让你们搞一个舆情汇总,明天早上开案情分析会。
我和小刘交换一下眼色,对严局说,情况有点不妙,舆论焦点……严局显然比我们更清楚,他用两手拇指揉揉两边的太阳穴,皱着眉说,也不知抽的哪股风,一场小小的地震竟牵动了整个社会的神经,舆论铺天盖地,市委都有点呛不住了。这不,又把王局找去了。王局临走时吩咐我,明早就把案情汇报会开起来。你说,今早刚布置的活,明天就要结果,这不扯淡吗!可没办法,都着急。
3
晚上,蕊来到我的宿舍,看我在网上忙乎,就噘起小嘴开始挖苦我,哎哟喂,刚进专案组,就真拿自个儿当大侦探了!看来,咱得识相点,别耽误了夏警官办大事。说着,抓起手提包就往外扭搭。
我一把搂住蕊的小蛮腰,用青胡茬扎她的粉颈。蕊咯咯地笑,用小拳头擂我。
闹够了,我搂住蕊的肩膀叹口气。蕊问我,愁什么?我将下午的事略微地说了几句。蕊睁大眼,其实昨天给你打电话就是想和你说这事,现在不仅是网上,坊间、邻里,人们口口相传,茶余饭后说得活龙活现。说是刘市长在小白楼包养情人,那钱就是市长给情人的包养费。
我有些困惑,便问蕊,一栋破败的小楼垮塌,挖出了许多钱,这的确是有些蹊跷,可凭什么就非得往市长身上安呢?现在虽然社会心态浮躁,民众有很强的仇官仇富心理,但也不至于幼稚到没有依据地乱起哄,听风就是雨吧?
蕊说,不是捕风捉影,而是有影才来的风。
你说的“影”是网上的照片?我一点鼠标,是一张地震时现场指挥的截图,刘市长正冲武警官兵说着什么,一脸的焦急。就凭这?领导上一线指挥,这很正常,再说,主要领导都到场了,怎么就单单和市长扯上了?
蕊说,我听说不仅因为这,网上还有好几张刘市长不同时间进出小白楼的照片,可能是这些才让人们相信网上的说法不是空穴来风。
我接着按鼠标,电脑里显现出好些张刘市长的照片,有的略显模糊,有的很清晰,有一张还挺传神的,市长一脸笑眯眯的,好像俯身在说什么,身后就是小白楼那具有标志性的门楼。我翻着照片,心里不禁也有些犯嘀咕:一个市里的一把手,每天有忙不完的事,在不太长的时间里几进几出一栋极其普通的居民楼,着实有些不合常理……
突然蕊咦了一声,按住我点鼠标的手,让我放大,再放大。蕊说,这张好像是我照的,对,没错!那是春节,刘市长去小白楼走访贫困户,台里派我们跟去的,当时还发了新闻。就是在小白楼门口,和送行的住户说话时,我抓拍了这张照片。
我声音有些急促,你没记错?蕊白我一眼,不会有错。当时我看见刘市长的背景就是小白楼的门楼,这门楼虽然有些破旧了,但很有特点,代表了一个年代的建筑风格。所以当时我心一动,就抢下了这个镜头。没想到今天倒成为刘市长腐败的罪证了。
我心猛地一动,对蕊说,今晚你别走了!
第二天,小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我和信息中心的小刘坐在后面,小刘见我睡眼惺忪,揶揄我,怎么了,是不是昨晚让小蕊姐给收拾的?我苦笑,都啥时候了,还拿哥开涮。昨天和你小蕊姐在一起倒是没错,可尽忙乎今天材料的事了。小刘拿眼瞟我,像是不信。其实我真没撒谎,我们忙乎了大半宿,最后,我还是狠狠心将蕊送走了。不管咋地,我不能让我的蕊在父母跟前落个婚前夜不归宿的罪名。
今天的会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副市长,也就是我们的一把手王局;另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我不太熟。他挨着王局,面前还放着一个摊开的本子。严局介绍那个人是市政府的郑副秘书长,专门来参加我们的案情分析会。严局请他给我们讲几句,郑秘挺客气地欠欠身,说,话就不讲了,今天来,主要是听。
虽然郑秘没说什么,但是大家都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
先是刑侦处长汇报昨天摸上来的情况。
小白楼位于老车站闹市区,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产物,曾经是这个城市的标志性建筑。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栋一度辉煌的小楼逐渐灰头垢面并且还成为了一座危楼。政府进库房。动迁办对每户搬走的住户都做到了销户口、封门窗的处理。至于有没有流浪汉、乞丐等流动人员在此逗留、过夜,或者其他更为复杂的情况,因时间太紧,目前还不能有明确的结论。
行老城区改造,几年前就将其划归改造的范围,规划后的此地将是一座现代化的大型商场。经过政府及拆迁部门的努力,绝大多数住户都痛快地搬出了小白楼,最后只剩下三家。
这三户未搬出的,分别是李家、胡家和高家。
李家是一个寡妇妈带着一个大龄女儿过活,生活很拮据。李老太太身体不好,平时很少出门,姑娘三十多了还没出嫁。姑娘曾谈过一次对象,但因姑娘在街企上班,不算正式工,对方家长不予接受。这给姑娘很大刺激,情绪一度有些抑郁,发誓不再谈婚论嫁,意与母亲厮守一生。
胡家是老两口带着一个老儿子。老胡头是个蹬神牛(一种人力三轮车)的,有俩儿子。大儿子已经结婚另过;老儿子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腿脚有些不便,一直在家待业。
老高家,其实就老高头一个人,是个老光棍腿子。六十多了,平时靠收破烂为生,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这次动迁,李家和胡家在给几间房的问题上并未更多纠缠,不过他们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就是给孩子解决正式工作。老高头虽没让政府找工作,但也跟工作有关。他说,我是收破烂的,不能让我因为动迁丢了饭碗。他要政府给他找一个带院子能放破烂的工作间。
这几户提出的要求都超出了动迁的政策范围,一时陷入僵局。也就在此时,一场5级地震将这栋危楼震塌。
因地震发生在礼拜天,这三户人家,除了老胡头外出蹬活,幸免于外,其余全在地震中受伤。目前伤者都在市中心医院住院治疗,其中老高头伤得最重,尚在抢救中,余者无大碍。
另外几组介绍了调查到的外围情况。大体是这栋小楼没有银行等金融机构临时办公,也没有搬出的住户将房屋租借或当临时
汇报完,严局请王局作指示。王局对不到一天时间就摸到这么多的情况表示满意,要求大家不能松懈,兵分两路,一路继续以小白楼现有住户为重点,抽丝剥茧,重重深入;第二路要不惜大海捞针,加大力量,排查小白楼周边以及非常住人口和偶发情节,找到破案线索。
王局征求郑秘,还有什么遗漏?郑秘摇摇头。就在我暗自庆幸不用汇报舆情汇总,但同时也略感遗憾昨晚半宿的夜有点白熬时,郑副秘书长把套上的碳素笔帽又拔了出来,对王局说,王市长,是不是把舆情也听一听?王局一拍脑门,可不是,咋把这事忘了!转头就问严局,布置了吧?
4
小刘在底下捅我,意思是让我汇报。我一惊,因为先前认为不需要说了,所以精神上就有点泄,这突然又让讲,还有些猝不及防,我得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
王局闭着眼,似乎在听又似乎没听。严局侧过头,和旁边的刑侦处长交代着什么。我突然感觉很沮丧,就在我想三言两语结束发言时,郑秘打断了我,你对目前社会舆论的描述和特点说得比较清晰,能不能再谈谈采取什么办法消除或引导这种病态的社会舆情向良性方向发展?
我咽口唾沫,尽量让声音不干涩。我认为目前社会对此事件有如此反响,除了普遍存在的仇官、猎奇心态作祟外,客观上也一定程度提供了产生这种舆论的由头。
王局睁开了眼,目光中有一种诧异;严局也把头正了过来。我咬咬牙,具体讲,就是网上登出的几张刘市长的照片,这是支撑社会传言的主要依据。说实话,我在翻看这些照片时,心里边也曾嘀咕,作为市里的一把手,可谓是日理万机,可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就在名不见经传的小白楼多次现身,委实让人觉得有些不正常。
小会议室突然出奇地静,人们都屏住呼吸,郑秘脸冲着我,表情凝重而严肃。
我继续道,如果给出市长几进几出小白楼的答案,那么这些社会传言就会不攻自破。应该说,还是我女朋友小蕊偶然间的一个发现点醒了我。我轻点鼠标,大屏幕上出现刘市长那张在小白楼前的半身特写。就是这张,小蕊告诉我这是她照的,摄于今年春节,那天刘市长去小白楼走访贫困户。
昨天晚上我用了一个通宵将刘市长近一年的公开活动进行了排查,结果有三次与小白楼有关,除了春节走访和这次地震现场指挥,还有就是两个月前刘市长在建委等有关部门陪同下去小白楼调研城建规划情况。我逐一进行了比对,网上发布的刘市长关于小白楼的所有截图,无一不是从这几次活动中媒体发布的新闻照片里截取的。
小会议室出现一片嗡嗡声,郑秘频频颔首,有些兴奋地对我说,这位年轻警官……王局在一旁告诉他,小夏。对,夏警官,你的发现很重要,那么你能不能再说说,用什么办法将这个真相告知社会,总不能让市长本人发表个声明吧?
我沉吟。王局拿眼瞅我,眼光中分明有几许期待。
我感觉我的后脊梁淌满了汗水,但心里却有一丝莫名的兴奋,一种久违了的在人前讲话的欲望悄然附体,仿佛回到了大学学生会的时代。
我的想法还真是要让刘市长出面。当然,不是让他去发表声明,而是公开去看望一下这次地震中的受伤人员。通过这个活动,可以达到一石二鸟的作用:首先,领导去看望受伤的百姓,表达了党和政府对人民的爱护和关心;更重要的是,澄清社会上对刘市长的传言。
见郑秘的脸上现出一丝狐疑,我补充道,说白了,无非是通过镜头对小白楼现有住户来一个曝光。让大家看一看,这小白楼里是否雪藏着一个所谓的市长情人?
小会议室现出一片笑声,虽然很轻,但也是几天来仅有的。王局环顾一眼四周,示意我继续说。
再有,就是要找一个素质好一点的主持人,通过她的串联,自然地将刘市长几次来小白楼走访的真相说出来。
王局赞许地一点头,转而问郑秘,你看?
郑秘若有所思,唔,我来之前,市长叮嘱我,告诉王局长,不要把精力过分用在追查传言的来源上,重要的是尽快破案。不过,让谣传像瘟虫一样肆虐也不是办法,市长虽然有气度,但我们做具体工作的总不能让市长背这个黑锅吧?小夏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既澄清了事实,又传播了正能量。王市长,你看这样行不行,让小夏警官先搞一个走访脚本,然后我们再完善充实一下。我回去后就和刘市长汇报,看市长本人还有什么指示。
5
专题节目很成功。因为事先功夫下得足,刘市长和伤者互动很好,李家和胡家两位大妈在领导面前都动了真情,拉着市长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伴着一个一个的特写画面,主持人小蕊不失时机地将刘市长几进小白楼的前后巧妙地串联起来,既回应了公众的疑虑,又正面宣传了刘市长关爱民生的情怀。
这一天,严局在走廊遇见我,朝我眨眨眼,说,你小子不赖,虽然案子还没破,但却给我们减轻了很大压力,大家可以喘口气,平心静气地破案了。
严局这口气还没喘匀,小刘就急慌慌地找到我,又有新舆情!
严局听完汇报,颇为感慨地朝我俩说,真是有点赶不上行市啦!按说破案就是要顺着案子固有的规律捋,可现在却是被舆论牵着鼻子走。他用眼睛扫了我俩一眼,这样吧,现在别的组都腾不下手来,我看你俩把这活接过去。
看我俩有些没底气,严局给我们打气,没问题,上回那事就干得不错。好好动动脑筋,老邓那儿先别动他,从外围入手。说到这儿,严局笑了,这个老邓呀,刚给我来过电话,有点吃不消了,沉不住气了,跟我诉了半天的冤。哈!
严局嘴里的老邓,是新一波社会舆情中躺着中枪的第二人,虽然地位没有刘市长显赫,但绝对算得上这座城市响当当的人物——建委主任。
市长到医院走访后,社会传言如同汹涌的山洪,来得快,去得也急。可没一袋烟工夫,一张大网兜头又罩了下来。网上有爆料,有跟帖,有人肉搜索,还有邓家分布不同地点的豪宅截图,汹涌波涛直指老邓,说老邓干建委主任多年,和开发商、建筑商多有勾结,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贪官。他的钱多得不敢存银行,更不敢放家里。邓和胡家有亲戚关系,是胡大妈的外甥,这小白楼里挖出的大笔钱,就是邓寄存在胡家的受贿赃款。
我和小刘商量,先从胡大妈入手。我们买了些水果,来到医院。胡大妈伤了腿,吃喝都不碍事,但下床恐怕得有一阵子。由于市领导刚看望过,胡大妈的感激之情还没过劲,对公家人也就格外地热情。我们先唠嗑,这方面小刘可比我强多了,一口一个大妈地叫,把胡大妈哄得嘴都合不拢。
我不经意间插上一嘴,大妈,要是您家也像别的住户那样早点搬走,这一劫不就躲过了?大妈正跟小刘唠得热乎,被我这一杠子插得有点晕,半晌没搭腔。小刘朝我翻翻眼珠子,怪我这话说得不中听。我想,都拣中听的说,这得绕到啥时候?既然如此,索性就挑开吧。我说,大妈,听说建委邓主任是您的亲戚,论公论私您都应该支持他的工作呀。
不提这个邓主任还好,一提邓主任,胡大妈的脸呱嗒一下就拉了下来。也不瞅我,阴着脸对小刘说,姑娘,下回再干啥,自个儿来,要不选个好人陪,外表看着光溜水滑的,可一张嘴就是个二百五!
嗬,你说我这个气。咋说我也是公安大学的高材生,在领导眼里是二百五,我认栽,可一个大字不识的街道大妈也说我是二百五,着实让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刚想说点什么,那头的小刘笑得直不起腰了。大妈,前天领导来看您,电视台的人不也跟着吗?那个主持人,就是拿话筒采访您的那个,有印象吗?胡大妈直点头,知道知道,那个大美人,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嘴像巧八哥,谁家的小子能娶到这样的闺女,那可美死啦!
小刘坏坏地指着我,大妈,就是这个二百五,是那大美人的对象。
胡大妈俩眼瞪得像包子,嘴张得有盆大,那样子像是一口要把我给吞了。半晌,老太太才回过神,老话说得好,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好好的一朵鲜花,嘿,上哪说理去!
尽管我受了点委屈,但让小刘打诨逗趣地一哄,气氛和缓多了。也不知是我家小蕊的面子,还是因为小刘乖巧,或者兼而有之,反正胡大妈配合多了,对我也不那么反感了。临了,大妈还抓住我的手,跟我道歉,别挑大妈嘴损,小伙子要是好好说话,还挺招人稀罕的!
6
老邓大号邓学敏,是胡大妈姨娘姐的儿子。十二岁那年,母亲得了急症没了,小邓就跟着父亲过。胡大妈家在城里,虽然日子过得也很紧巴,但总比农村强一些,省下的口粮、孩子们的旧衣服,没少拿给他。小邓是个可怜娃,也是个懂事的娃,用胡大妈的话说,这孩子打小脑袋就大,人也聪明。恢复高考第二年,小邓考入了本市的师范学院。
那年头农村娃能考上大学好比是鲤鱼跳龙门,胡大妈也跟着高兴,没少拿这事指教自家两个不好好念书的儿子。上了大学的小邓,城里没别的亲人,就拿胡大妈当自己的贴心人。在大妈眼里,小邓虽不是亲生儿,但却比亲生的还高看一眼。一则是这孩子从小就没娘,可怜;二则是这孩子有出息,懂道理。所以有点好嚼头,大妈都藏着掖着不让那俩孩子看见,专等星期天小邓来时吃。
转眼四年就要过去,小邓快毕业了。那些日子小邓打了好一阵子蔫,胡大妈给做的好吃喝也提不起胃口。大妈就问咋回事?小邓叹气说,要毕业了。大妈说那不是好事吗?念书不就是为这一天!小邓说,姨,您不懂。大妈真不懂,也帮不上忙,只能陪着小邓叹气。
一天,小邓来家,还带来一个女子,跟大妈介绍说是女朋友。
送走了女朋友,大妈就问小邓,咋就有女朋友了呢?没听你提过。小邓说,是突击搞的。大妈有点不乐意,婚姻是终身大事,咋还能突击?再说看这女孩子,模样不大善。小邓点头,又摇头,说,姨,您老面善,人也善,可您只能给我做好吃的,不能让我留在城里。胡大妈就觉着小邓这话有点噎人,遂无语,摇头,说可惜了我外甥这一表人才。
小邓的婚礼,胡大妈半道就出来了。她对老胡说,这婚礼排场大,但没法待,哪是老邓家娶媳妇?我真替学敏爹磕碜!
婚后半年,小邓老婆就给小邓生了个邓小儿,小邓也在丈人的运作下从学校调到了机关。起初,虽然媳妇不露面,隔三差五地,小邓还来小白楼看看这个大姨。到后来,随着职务的升迁,小邓也逐渐变成了老邓,胡大妈见着外甥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有时想见,就得从电视上看。见真人的时候,比在电视上看的要少得多。
胡大妈理解小邓,和街坊邻居打唠时,没少给这个外甥开脱。说他干事业,忙;说他心不坏,就是没摊上个好媳妇。到后来,真正让老太太彻彻底底伤透心的,是为小儿子的事。
胡大妈俩儿子,念书都不好,老大勉强接了胡大爷的班,进了铁路的大集体;老二打小患小儿麻痹,落下个残疾,成天没事出来进去的,别人不说啥,自己都觉着不落忍。他看着爹妈腰驼鬓白还要伺候自个儿吃喝,有时心情不好,喝点酒,就摔盆打碗说爹妈不该生下他。每逢这时,老胡头咳一声,磨身出去蹬活,胡大妈也不吱声,猫腰将碎碗碴子收拾净了。
街坊邻居看不下去,就出主意,让大妈找找老邓,说老邓现在已经是市建委主任了,那得认识多少大老板哪?让他动动嘴,说一声,在公司里给找个俏活,那不是小菜一碟?先前胡大妈还直说,不到万般无奈,可别给人找麻烦,他当官也不易。直到一次,老二耍酒疯,一瘸一拐地下楼,说今后不再吃闲饭,要接他爹的班,去蹬神牛!可他哪是蹬神牛的料啊,麻秆似的一条腿还没车链子粗,风大点还不得连人带车都吹翻了!老太太好说歹说将儿子劝回来,哄上床睡了。
胡大妈这才动了心思。可找老邓也不是件简单事,去家里?一来不知道现在的老邓贵府何处;二来老太太也真有点犯怵他那老婆。老太太打定主意去外甥的单位。那天,胡大妈换了件新衣裳,让老头拉着去了建委大楼。大妈让老头在外面等,自个儿进了门房亮出身份。保安将信将疑,往上边打了个电话,回话说邓主任正开会。大约一个钟点,保安送老太太上了六楼。胡大妈见从前的小邓,现在的老邓,满面红光地坐在大皮椅上,挥手让保安下去。
老邓问了几句家常,就看手腕子上的表。胡大妈说,你也甭看表,我说个事就走。麻溜地将二小子的事说给老邓。老邓一边听,一边嘬牙花子。待大妈说完,老邓苦着脸,姨,这事我也难办,您也知道,眼下找工作忒难,俩腿一边长的都解决不了,何况我二弟这一长一短的呢?嗬!老太太顿时倒憋一口气,这话比二十多年前小邓往家里领对象时说得还噎人!
胡大妈硬生生地咽下这口气,不管咋地现在是求人家,比不了当年给人家好吃好喝的时候了。胡大妈咬咬牙,就把街坊给出的主意说了出来。老邓听胡大妈说出这番话,一下变了脸,姨您这是害我呀!外甥我这些年没根没派熬到这程度容易吗?我敢说今天为这事去求老板,明天他就会来找我办事。我要不办,人家手里有把柄,我要是办,那就是违反原则……胡大妈见老邓急赤白脸地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心里凉到了底。邓主任,您也别说了,大姨不是糊涂人,不能让你为大姨跳火坑!说完起身便走。
走出几步,老邓从后面赶上来,掏出五百块钱,塞进胡大妈手里,说今年春节没倒出空看您,这钱您拿着。
大妈怏怏地下楼,坐进老头的车,也不说话。老头知趣,看那脸子心里就明白了大概,蹬车就往家走。走出几步,大妈喊,停车!下车转身就奔建委大楼。大妈心里这个硌硬啊,手里攥着这五百块钱直烫手!大妈进了门一直往上走,保安没拦,还冲大妈敬礼。胡大妈径直走到邓主任办公室,推门就想往里进。门虚掩着,里边有人声。大妈贴门缝往里瞄,刚好见一个大胖子从皮包里往外掏钱,一摞一摞地往写字台抽屉里放,嘴里还说,我这几个工程您费心了,今后还要多照顾。
胡大妈像自个儿作奸犯科似的脸红心跳,回身就往楼下跑,边跑嘴里还直呸呸。在一楼,胡大妈把五百块钱给了保安,让他送给邓主任。
从此,胡大妈不再打小邓的唠。街坊邻居有谁不长眼睛的提起来,老太太不是跟人急就是抬起屁股走人。年前动迁,老太太就一句话,给老儿子解决个工作,要不让建委邓大人亲自来谈。末了,儿子的工作到底没着落,邓主任也一直没露面。
7
我们跟严局汇报了调查的情况,严局问,你怎么看?我沉吟。严局脸有点黑,叫你说就说,年轻人直爽点。
我脸一红。我们感到胡大妈没撒谎。从一般逻辑讲,贪官想找个地方给自己窝藏赃款,大抵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这个藏点的主人一定与其有可靠的感情纽带。胡大妈与老邓是姨甥关系,客观上具备了这一条件。但老邓好像并没有经营好这根纽带。当然,这并不是单纯从胡大妈的描述中得出的结论,而是从胡家现今的经济状况看到的。如果老邓想把胡家当窝点,他起码应该对胡家有一定的投入。老邓稍微搭把手,胡家的日子不会这么惨。胡大爷不必这么大把年纪还每天到外面蹬神牛,小儿子也不至于常年在家待业,到现在还娶不上媳妇。第二,小白楼也不适合做藏钱的窝点。谁都知道,要想找地方藏钱,一定要不显眼,还要安全。小白楼不显眼,这一条没问题,但是不安全。老邓本身就是建委主任,他应该知道小白楼属于危楼,在拆迁之列。他要藏钱,不会找一个朝不保夕的地方。也许有人会说,那是以前藏的,那时小白楼还没报危。不过假如真的如此,以老邓的精明,早就将钱转移走了,绝不会等到现在。
我一口气说完,和小刘交换一下眼神,又补充一句,虽然老邓不是传闻中的小白楼巨款的主人,但也绝非什么好货。严局耷下眼皮,打断我,老邓是好货还是赖货,与本案无关,那是纪检委的事。这样吧,你俩尽快写一个调查报告,向专案组汇报。
我正写报告,小刘找我,挺神秘地说,有两件事,一件坏的,一件好的,先听哪个?我说,当然先听好事。
好事是据可靠消息,老邓的事已引起纪检委的注意,开始调查了!
我感觉很爽,也替胡大妈解气。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社会舆情又起波澜……
这次谁又中枪啦?
你、我,还有整个公安局。我愕然。
小刘说,今天是我们接案的第几天,离要求破案还有几天?
我摊开两手,小刘一巴掌拍在我手上。
还用掰手指头?连三岁小孩都算明白了,已经是第八天,离要求破案的时间满打满算还有两天工夫了!可是我们的案子呢?线索都断了。没见网上说啥的都有,说我们王局就能整景,也就给领导当个保镖护院啥的;说我们刑侦部门大案要案破不了,也就是抓个小偷嫖客什么的;说我们公安干警穿着一身黑皮瞅着人五人六的,其实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二百五,就像咱局门口的两个大石狮子——摆设!
嗬,又一个二百五!
正嘀咕着,通知我们马上去会议室开会。不用问,局里挨骂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从气氛和大家的脸色就能看出来。王局端着水杯,望着杯口氤氲的水汽不知想着什么;严局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整个身子都笼罩在烟雾里。刚刚两个小组简要汇报了情况。负责排查现有住户的没有什么进展,基本排除了张、胡两家拥有大量现款的可能;老高头因伤到头部,目前还在昏迷中。外围组经过一周排查,也没找到多少有价值的东西,都是些猫叫春、狗叫秧的烂线头,对破案没有价值。
闷了一会儿,不知谁蹦出一句,要不让监管处查查,找出两个网上骂得凶的,收拾一下,也出出这口恶气。
对,对!有人附和。
王局将杯子重重蹾在桌上,威严地说,就知道出气,还讲不讲点政治?骂你几句咋啦,受不了啦?人家市长受那么大的冤也没让我们抓人。有本事抓人没本事破案,难道人家骂错我们了?王局喝口水,缓和一下口气又说,你们挨两句就受不了,我和严局的压力比你们大。市委、市政府一天好几个电话,三天两头要进度,要给个交代,压力大不大?说别的,都没用,破案是硬道理。两天之内把案子拿下来,到那时,再寻思出气的事!
大家都面面相觑,不再说话。我憋得有点难受,就捅捅小刘,私下嘀咕,还真就奇了怪了,就小白楼这几家,要说扒出废铜烂铁来不稀奇,可几百万的现钞那真是没人信,除非是假钱。
王局把头转向我,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坐在最后一排,声音又很小,没承想还是被领导听见了。我像考试打小抄被抓现行一样红着脸,站起来,嗫嚅着,领导,不好意思,我是说着玩的……王局一挥手,打断我,好你个二百五,你可真会说着玩。他转脸对大家说,就到这,老严,还有你们几个留一下!
8
山重水复,峰回路转。第九天头上,小白楼巨款案突宣告破。本市大小报纸头条赫然:公安警探神速破案,本市重大贩售假币案大起底。洋洋洒洒一个版面,登载了以王局为首的公安干警如何面对压力,面对扑朔迷离的案情,夜以继日不舍昼夜抽丝剥茧直捣黄龙的英勇事迹。
破案后的第二天,我们公安干警全体着警服齐齐整整地坐在工人文化宫的会场上。主席台上,以书记、市长为首的四大班子全体端坐在那里。我们的局长——王副市长,笑吟吟地在主席台上望着我们。大会开始,由市领导宣读嘉奖令,市委、市政府授于“7.14”专案组二等功。接着,刘市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盛赞我们是一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是一支能打硬仗的队伍,是党和人民值得信赖的队伍!
伴随着欢快的乐曲和如潮的掌声,专案组全体成员走上主席台接受领导的授勋。不知为什么,我感觉有些恍惚,踏在松软的红地毯上,好像踩着一堆棉花。站在主席台上,周围全是笑脸和鲜花,还有数不清的镁光灯的白光闪耀。我感觉有人捅我的腰眼,拢了拢神,是旁边的小刘在提醒我。我这才看到王局站在面前,正把一枚三等功奖章往我的胸前挂。我瞅着王局,不知如何说话,只是傻傻地笑。我突然有一种感觉,近距离的王局怎么和平时的王局不一样!太近了反倒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突然小蕊向我走来,她手里拿着采访话筒,身着一件藕荷色的连衣裙,婷婷袅袅,婀娜多姿。她走到我跟前,向我抛来一个迷人的媚眼,然后轻盈地一转身,径直朝我们王局扑去。伴着几声莺歌燕呢般的引导语,摄像机前的王局挺起了宽阔的胸膛,话筒前王局那浑厚的男中音铿锵有力:不是有人说我们只能看家护院吗?不是有人说我们是公安局门口的石狮子吗?在这里,我要回答,说对了!我们公安干警就是要为党和人民看家护院,为改革开放保驾护航!我们就是那威武的雄狮,保护正义,震慑邪恶!
中午局里的食堂特地多做了几个菜,领导放话,除了手里有特殊案子的干警和值班人员,其余的可以喝些酒,只要不耍酒疯就行。饭堂里,干警们的情绪挺高,大家围在一起,有的用小盆,有的用碗,有的干脆就拿起啤酒瓶子碰着、撞着、喝着,有的边喝还边高声喊着。打过完春节,好长时间没有这样的气氛了,特别是近几天,大家都笼罩在一片无形的压力之中,吃饭都埋着头,吃几口就走人。几个局领导在王局的带领下端着酒杯一桌一桌地给大家敬酒,领导们的脸上也一扫连日来的阴霾,特别是王局,打从嘉奖会上到现在,笑容就没下过脸。在领导们快到我这桌时,我悄悄地出去了。
也许好事来得太突然,我迷瞪瞪的还有一种做梦的感觉。可那枚放在衣兜里的奖章时不时地触碰我的身体,分明在提醒我这不是梦。我感到不安,甚至有些滑稽,竟执拗地认为我那句无心的玩笑才是我获奖的真正原因。我开车想去找小蕊,可不知为什么,一脚油门,却开到了中心医院。我轻轻推开病房门,见躺着老高头的床上空荡荡的,一张洁白的单子铺在那里,还有淡淡的来苏水味。
我正冲空房间发呆,一个护士模样的小姑娘问我找谁。我冲那张空床努努嘴。小姑娘说,死了,化了。末了警觉地瞅瞅我。
我回到车上,拨了一哥们的电话。铃声响了好一会儿,那边才传来懒洋洋的声音,且极不耐烦。干吗呀?好容易放半天假,想睡个懒觉都不让,你小子有精神头找你家小蕊去!我连忙说对不起,这不是急事吗?他听我说出求他的事情,立马就将门封得死死的。哥们,不是我不讲交情,这绝对不行!我央求,通融通融,改天请你吃海鲜。那哥们真绝,别说吃海鲜,就是你把小蕊给我,这事我也不敢答应你!嘿,这王八蛋!
我那哥们可能也觉得有点太那个,解释道,哥们,我劝你也别动什么歪点子,这小白楼挖出来的钱在我们档案室封存,谁也不许动。必须有王局的亲笔批条,连严局说话也不好使!你就饶了老弟吧,明儿我请你吃海鲜。
话到这份儿上,我也不能再难为他。我开车回局,整个大楼静悄悄的,除了值班人员,人们都享受着这难得的半日假期。我不禁有点恼自己,我这是犯的什么病?案子破了,功也立了,上上下下都满意,可自己咋就乐不起来呢?
路过严局门口,我看见有一缕青烟从门缝钻出来。我心一动,轻轻叩门,里边居然有应声。我推门,迎着我的是扑面而来的烟雾。
我将门半掩,让呛人的烟味、酒精味稀释一些。严局说,不是放假了?我反问,那您?严局打个哈哈,我惯了,在家也待不住。我说,正好,有事想请教严局。我坐到严局对面,直视他的眼睛。
严局是个担不住酒的人,平素就是对烟亲。今天看来没少喝,黑红的颜色从头一直罩到脖子根,左手一支烟,右手一杯茶。
我开门见山。按一般规律,如果认定“7.14”是一起假钞贩售案,就要有严密的证据链来支撑,而案犯及口供,特别是犯罪事实等一系列证据是必不可少的。您可以说,老高头已经死了,死人是不可能再说话了。可是,您比我更清楚,一个有着相应规模的假钞贩售过程,不是单凭一个收破烂的老头能够撑得起来的,充其量他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环节。还有,也是常识性的,那就是近期我市金融、市场等流通领域并没有出现明显的假币流通行为。在这种情形下,将“7.14”定性为假币贩售案,是否有些失之草率?
严局饶有兴味地看着我,眯缝的眼里透出一丝不知是讥讽还是欣赏的光,或是兼而有之?他吹掉落在胳膊上的一缕烟灰,不无遗憾地说,堂堂一个警局,办案高手云集,这番疑问却是从一个刚从警校毕业、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嘴里说出来的,不知是可悲还是可贺!
我咂咂嘴,咂吧不出严局这话里贬损和褒奖的意味各占几成。
严局说,你说的都没错。照你说的,将这些问题搞清楚,以现在的人力投入,旁的啥也不干,得多长时间?我说,一到两个月,或者更长。市委给我们破案的期限呢?这次我没掰手指头,脱口道,十天!
严局斜了我一眼,你比谁都清楚。这个案子让我们上上下下陷入多么被动的局面!市委、市政府为此承担了多大的压力,我们局就不用说了,干警们嘴起泡、撒黄尿,王局的头发是一把一把地掉。社会舆论一波未停,一波又起,如果逾时不破,不定又要编出什么瞎话来。
我语塞,但神态中还是透出不忿。
严局不瞅我,端起缸子,自言自语,这座小城遭了一场地震,虽然只是5级,可余震比这大多了!眼下已经有个老邓给震塌了,连市长都清不清混不混地被搅在里面……严局摇摇头,将抽剩的烟屁股狠狠地摁进烟灰缸里。傻小子,你呀,是块好料,但和我一样,都犯了一个毛病,就是把这案子当成了一个案子。
我有些懵懂,脑子里乱糟糟的,仿佛喝酒的不是严局,而是我。
9
我正要给蕊去电话,蕊的电话先我而至。蕊在那边欢快地告诉我,晚上务必去她家,我未来的岳丈大人亲自下的邀请。我说,正好,我有消息要告诉你。蕊说,我也有消息要告诉你。
晚餐是小蕊的父亲亲自下的厨,还特意开了一瓶从法国带回来的红葡萄酒。待我们都端起酒杯,老人家乐呵呵地瞅瞅我,又瞅瞅小蕊,说,今天我们家是双喜临门,一是小夏今天经局党委研究,下派到北矿区做派出所副所长,主持工作,待公示后即刻上任。我一愣,看来,老头子知道得比我早。
二喜呢,电视台这次配合公安局破获“7.14”案件,特别是利用舆论工具消除对市委、市政府的不良影响,起到了很好的疏导作用,深得领导的嘉许。台领导因此事得到启发,专门从台里抽调精英成立专题部,用来跟踪重大事件和市里主要领导的活动,小蕊有幸从新闻部调到专题部担纲做主任。
蕊父的自豪意满之情溢于言表,也颇为感慨。我和你妈都老了,这世界是属于你们的,你们要珍惜大好机会,戒骄戒躁,要讲政治。蕊父说到这句时虽没特别看我,但我知道这是对我的特别嘱咐。因为今天我已经是第三次听到这句话了。早晨王局找我谈话时,郑重其事地指出过。回到处里,主任以领导和老大哥的身份又和我磨叽了半天,并告诉我好警察同好警探不是一回事,要做个好警探,更要做一个好警察,要讲政治,注意各方面关系。搞得我有点心绪不宁的,刚开始的喜悦也大大地打了折扣。
蕊父用纸巾抹了下嘴唇,对小蕊的母亲说,吃多了,你陪我去外面消消食儿。蕊母慈祥地对我一笑,拉着老伴的手,又嘱咐蕊,碗筷等我们回来收拾。
酒后的小蕊,桃红的脸蛋格外清丽,两只眸子秋波缠绕。她将身子向我靠来,轻启朱唇,有些娇喘地说,喝多了,有些晕。我不禁心猿意马,但不知为什么,又有些心不在焉。蕊盯住我,夏,有心事?我轻轻将蕊揽过,两手扶住蕊的脸蛋,蕊,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像《国王的新衣》里的那个小男孩?蕊扑哧笑了,我的夏警官,为这事闹心哪?什么叫像呀,你就是那个小男孩,永远长不大的小屁孩!
蕊用柔若无骨的小手刮我的鼻子,像一个贴心的姐姐般说,其实,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如果你像那些社会上的老油条,我早就不理你啦!我的心忽地一热,用力将蕊拥进怀。蕊用胸紧贴住我,嘴里吐出梦呓般的嘤咛。
突然蕊的腰一抖,确切说是震动。我一愣,脱口而出,地震?!蕊从腰里摸出手机远远地丢在床上,复又扑进我的怀里。我搂紧蕊,闭住眼。
那手机不谙世事,不择时机地忠实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用固有的节奏一波又一波发散着强大的磁场。我的耳朵里满是它震动的声音,就像拖拉机的轰鸣!我终于熬不住,起身拿起蕊的手机,按了接通键,放在蕊的耳边。
蕊喂了一声,突然振作起来。她冲我苦笑一下,随即朗声对话筒说,好!我马上去台里。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