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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爱情

2014-06-29王海霞

清明 2014年5期
关键词:杨斌母亲

王海霞

母亲的爱情

王海霞

父亲从病床上坐起来,穿着崭新的衣服,笑眯眯地说,我走啦,别惦记我。然后他轻快地跳下床,飘忽着两条长腿奔向病房外一辆吉普车,兴高采烈地打开后门上去了,又从车窗里伸出一只手冲我们潦草地挥了挥,就倏地一下没影了。

父亲从来不穿新衣服,也很少笑,连微笑也很少。而且,哪里来的小吉普呢?

我一激灵,睁开眼,才知道是个梦。这梦真诡异。秋虫咯咯吱吱面无表情的鸣声在窗外起劲儿地此起彼伏,宿舍里冷清清的,我一个人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这真是,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闻砧声密,蛩声细,漏声长。

天一亮我就登上开往市里的公共汽车。父亲在市中心医院已经住了二十多天了,这梦真诡异。到医院时,父亲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裹着医院发暗的白被子,正闭目昏睡,仿佛一枚枯败的树叶,飘落在这张发暗的病床上,等着风把他吹走。我没打搅他,趔趄地倒在临时支起的钢丝床上。连日的失眠,长途的奔波,我几乎要眩晕过去。

我姐说,别躺着了,省得咱娘看见你又吵。又悄悄说,夜里就开始痛了,痛了半夜没睡,今儿早起才好了,睡踏实了。

这时母亲尖厉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躺!躺!你一天也伺候不了病人,还要来这里当奶奶啊!”

姐姐赶紧把我推了出去,接过母亲手里的空啤酒瓶说,娘你拿个瓶子做什么?母亲另一只手里团着一团面,说:“你爹好几天不吃饭,今儿早起说想吃我做的手擀面。这旮旯地儿,咋擀?我去门口的小饭店里买了人家一块生面团,要了一只空啤酒瓶子,我给你爹擀个面。”

我的那个可恨的梦!我躲在门外哭了起来。我姐出来,拉过我的手说,多少天不想吃东西了,这……是不是……回光返照?赶紧给弟弟打电话吧!我弟弟前天看父亲病情稳定了些,刚返回省城。

我的眼泪汹涌起来,摸出手机,哆嗦着找不到号码。我姐又说,你的事咋着了?

我说,办完了。你没给他们说吧?

我姐说,你就这脾气,你到底……唉!都这时候了,我咋还敢说!就是……万一,咱爹不好了,你……

这时母亲走出来泼水,一眼看见我红着眼睛,就大声骂起来:“你还有脸哭!养你就是养头猪!”

母亲噔噔噔回屋了。我躲到楼下,呆立在一棵瘦高的杨树下抹眼泪。杨树稀稀拉拉,叶隙里漏下的日光幻成一个个圆圆的光影,斑驳地映到我的脸上。人生如此不幸。母亲的脑袋突然从二楼窗子里冒出来,冲我嚎叫道:“哭丧啊!你爹好了,吃了面!你伺候不了病人还败兴着哭,哭啥哭!”周围的人被她吸引,纷纷转过脸来看我。我赶紧擦泪,羞愧极了,为我在公共场所毫无顾忌地大声吼叫的母亲。这时我姐突然从病房里跑出来尖着嗓子大叫起来:“快,快,快来啊——”

我赶紧跑上去,父亲微微闭着眼,正“噗噗”地吐气,每“噗”一下,气流就冲开嘴巴。我那个特别容易歇斯底里的母亲,此刻却冷静极了。她伏在父亲床前,握着他的手问:“他爹,你想说啥?”我父亲不说话。母亲又说:“你到底想给孩子们说啥?你赶紧说。”母亲少有地温存,像热恋中的人对自己的情人,又像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父亲突然伸出手,紧紧抓住我的手,直直地盯着我,然后“噗”地一声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就再也没有声息了。原来一个人从人生舞台上退场,如此惨淡,死亡只是一口气息的消散过程。活着那么复杂,死却如此简单!

我姐和母亲去掰父亲抓着我的手,怎么也掰不开。母亲一边掰,一边骂我:“看见了?你就是一个不省心的货,所以你爹才抓着你不放!”我姐突然说,爹的眼还没闭呢!母亲就去抹他的眼皮,一边抹一边说:“你儿正在路上走哩,一会儿就到了,啊?”父亲的眼睛还不肯闭。我明白父亲的意思,哭着说,爹,我会很好地活下去。父亲闭上了眼,也松开了紧抓着我的那只手。

没等到弟弟回来,医院就通知我们办手续回家。从县里联系的灵车很快就赶了过来。路上我和姐姐坐在后面守着父亲的灵柩。姐姐说,你到底咋整啊,你到底咋整啊!我不知道咋整,只抬头看天。秋雨迷蒙,正淅淅沥沥地飘落。灰蒙蒙的天空,看不到一只鸟的痕迹。人生就像一台戏,父亲下了场。我的戏,却才开始。

我姐说,天上有啥?一有事就看天,一有事就看天!

我又想起了那句词: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

丧事有着繁琐的程序,我们依照程序,披麻戴孝地进行着一场庄严的演出。我姐说,你得安排你的事,这节骨眼上可别不能收场。我偷偷给杨斌打了个电话,问他肯不肯配合一下,就算是看了活人的脸更是死人的面子。杨斌犹豫了一下说好吧。我说你上祭的钱,我回头给你。杨斌没说话。我心里凉了一下,他没有拒绝我说的钱。不过我又想,他能来,对我也算仁至义尽了,这钱跟情分没关系。果然没过多久,他就从县城赶到了我老家。我正在灵堂棺材旁边的那张草垫上坐着发呆,听见外面知客高声唱喏道:城关杨亲戚前来吊孝——

堂屋外的灵棚两侧,陪灵的男人们一齐伏地呜呜地哀哭起来。屋里的女眷也随声嚎啕。姐姐的女儿乔乔嗓子都哑了,声音像撕扯开的布片一绺一绺地往外拉。我偷眼看了看院里的杨斌,他腰里已经系上了一条长长的白孝带。跟杨斌一起来的,不是他的本家,而是他的两个要好的同学,他这是临时借人冒充本家来吊丧了。我心里一阵温暖,又五味杂陈。后悔吗?我不由得嚎啕起来,伏地大哭。他祭吊完,进到屋里来,看见我悲伤的样子,蹲下来拍拍我的肩膀,又握住了我的手,小拇指上的那截长指甲勾挠着我的手心,细细的尖利。这使我如入梦境,仿佛昨日重现。

杨斌一出屋门,院里帮忙的乡邻里几个年轻的小辈就涌了过来,挤住他掏钱。我们村不知道什么时候形成了一条新规,丧事人家的闺女女婿来吊孝,要掏女婿的腰包,翻出些零钱来买烟抽。女婿们都不肯就范,就在院里追来躲去,闹上一通,最后又总给人掏些钱花掉。虽然不多,也总归是冤枉钱。杨斌被人围上,不待人来按住翻钱包,就自己取出几张百元的票子来,发给那几个小辈说,买点好烟好酒给大家伙,把咱家的忙帮好就是。小辈们都愣住了,倒不好意思去接钱,杨斌又追着给他们,他们才接了两张出去了,一边嚷嚷说,到底是城里的女婿,老板,瞧这场面,瞧人家开的这车!

按规矩,女婿吊罢孝,就该回家了,要一直到出殡时再来。我送杨斌出了门,到无人处,他问,青青怎么办?告诉她吗?我说别说了,青青太脆弱,她会好长时间恢复不过来,影响她考试。青青在外地一所著名的高考状元学校里读高三,这孩子像我一样敏感而多愁。我掏出一沓钞票,递给杨斌说,村里的规矩,祭钱、肉、馒头一总得八百块钱左右吧,我先给了你。还有,刚才的两张。杨斌愣了一下,没有伸手,也没说什么,转身走了。深秋了,他寒冷的背影使我想起了父亲。我忽然有些心颤,我是不是错了?

我一直担心着母亲,关注着她的动静,丧也哭得有些心不在焉。母亲却一直平静地接受着亲友乡邻的慰问,洪亮的声音里充满了镇定,条理清晰地同人讲着父亲去世的过程,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整个丧事,她没有掉一滴眼泪。这让我暗暗吃惊,母亲怎么像换了一个人?

情形在出殡那天结束了。

这一天,远近亲朋,左右邻居,都来吊丧上祭。我姐问我,杨斌还来不来呢?我说,来。我姐说,确定吗?我说嗯。果然,我姐夫家刚刚祭吊完,院里灵棚那又传来了知客的唱喏:城关杨亲戚前来上祭,大肉一块,馒头一百斤,钱五百元。又唱喏: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四叩首。杨斌戴着白孝帽,腰里系着白带子,由两个同行的人陪着,正在灵棚前叩头施礼,一下一下,认真而郑重。

一直到将近十二点,各路亲朋才陆续到来。父亲姥爷家的人作为压轴亲戚,要赶到最后。死者姥爷家人被称作后代人,他们来,一是上祭,二是看看孝子们把丧事办得如何,打发得他们家老闺女的儿子满不满意,三是,如果他们觉得孝子们事情办得不够好,就要兴师问罪,孝子的舅舅或者表哥表弟们,有权利痛揍孝子。后代人一上祭,就该封口下葬了。出于多挽留自家老闺女的儿子一会儿,后代人要赶到封口的最后一刻才肯来祭吊,要磨蹭到十二点左右。父亲后代人上了祭,就该封口起灵了。母亲被人从里屋叫了出来,去和父亲做生离死别。她被人从里屋趔趄着搀了出来,往日的嚣张荡然无存,前些日的镇定也不见踪影,倒有些虚弱,有些凄苦。她突然像爆炸了一般嗷地大叫了一声,踉跄着扑在敞着口的棺材上大放悲声。她的悲伤从心底里迸发出来,涌满了整个棺材。她一把掀掉我父亲的遮脸布,摔在了他暗灰色的脸上,然后扯着她歇斯底里的嗓子骂道:“你个狠心的短命鬼,当年你再外待我……我都没闪下你,如今你咋就闪下我了呀……”

母亲泪如雨下,哭得山崩地裂,人们再次见识了我母亲巨大的能量场。大家赶紧把她往里屋拉去,劝她说,别哭了,掉进去泪就不好了。生死由命,两世人了,别牵拽他啦!我弟弟被人拥到棺材前,拿着一团棉花为父亲净了面,说了句“爹,留籽(子)啊”,扬手把棉花扔到了背后的屋门外。然后人们给父亲嘴里填了含口钱,身下压了垫背钱和五色粮,整理了衣服,放了随葬品,就给他盖上了锦被。父亲姥爷家的人验收过了,表示没有意见,木匠就大喊一声说,二哥,封口了啊,您走好喽!咣的一声,棺盖扣上了。紧接着一阵急促的叮当声,木榫砸了进去。父亲盛装告别了我们的视线,隐身在冰冷的棺材里。

这时,孝子孝妇孝女们,凡是需要自家的女性亲属给挂孝的,都开始由自己前来祭吊的女性亲戚们帮着挂孝。所谓挂孝,就是弄好多的五颜六色的布,斜着披挂在肩膀上。陪杨斌来的,还是他那两个假冒的本家。他到底是疏忽了,没有带女眷。我自己准备了几块布,只好让杨斌帮我挂上。我的眼睛肿得像两枚烂桃子,他给我往身上系那些布的时候说,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我说,谢谢。他又说,这几天忙乱伤心,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说谢谢。他抬手给我擦了擦眼泪。他的双手轻轻滑过我的眼睛,落到我的两腮,停下来,静静地捧了一会儿,当着满院亲朋的面。他盯着我的眼睛,注视了片刻,才撒开了手。这是多么惯常的动作!惯常到使他忽略了我满院封建保守的众乡邻!他的手一抬开,我滂沱的泪就汹涌而下。我接过乡邻递过来的雪柳,裹着拖地的白花花的重孝衣,嚎啕地哭着爹,出了门。

我们组织的队伍白花花浩荡荡,从村头一直绵延到坟地。我们的悲伤像一条河,豪华庄严,滚滚流过。父亲寂寞地躺在队伍里,即将长眠于坟墓。坟墓是人生的句号,它将把一切历史埋葬。很多人的人生都是遭受漠视的,只有死去的时候,才有资格经验人们对于生命的尊重。

棺材出门的时候,母亲声嘶力竭大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掩盖了我们的嚎啕声。这才是她一贯的哭法。按习俗,她只能送到门口。她大哭着骂道:“我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我这辈子跟了你这死鬼!你这死鬼!你这狠心闪下我的没良心的东西啊——”

而我却在泪眼迷蒙里扫见了那个女人,她混在人群里亲眼看我父亲下葬。我母亲没有权利把我父亲送到终点,她却一路送到了尽头!这狗屁不如的人生啊,我在坟前一直哭到昏死过去。

丧事办完以后,弟弟要返回学校,他在省城教大学。姐姐要母亲一起回县城,母亲不去,固执地说:“这是我和你爹盖起的,住了半辈子的房子,我还住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她的偏执又开始犯了,这个时候我们说什么都不会有用。我让他们两个先走了,打电话给单位请了长假,陪母亲住下。母亲说:“好嘛,我一直觉得你是个不中用的孩子,关键时候你还是懂得体谅人的嘛!”

只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的时候,这种乡下的大院子就显得空落落的寂寥。说实话夜里我有些害怕。母亲不住地说:“你爹没走,还在这院子里呢!他个死鬼,他还惦记我!咱们住在这里,陪他过了尽七,过了百日。”我说你别说这话了,瘆得慌。母亲不知道,父亲的的确确回来过。

父亲下葬前,每晚我们都要睡在棺材旁边的草垫上守灵。父亲仙逝的第三天夜里,我刚蒙目龙睡下,就觉得一股气息在身边穿梭,像一个人,熟悉而轻灵。嚓嚓嚓的脚步,轻轻地靠近了我。我想睁眼,却睁不开。那股熟悉的气息停在了我的头前,一双手帮我轻轻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一直拉到我的脖子下面,掖了掖。父亲的声音说,天凉了,冷。

这亲切的声音激动得我心跳加速,又有些毛骨悚然。父亲的声音又说,二妮儿,人这辈子,该记住的事要记住,该忘记的事也要忘记。

我心里说,爹啊,我忘不掉。

父亲又说,糊涂,才能了。

我哗地睁开眼,那气息忽地就荡然无存了。惨淡昏黄的灯泡垂在棺材上面,屋子里静谧如常,姐姐和弟弟均匀的鼻息在空气里淡淡地漂浮。母亲和弟媳在里间床上依旧安静地睡着。

看来父亲只是放不下我!死亡使一个人具有了神通,我瞒不住他;死亡也可以使一个卑微的人成为哲学家,能说出精辟的话。

父亲生前是个懦弱而多愁的人,像一个落魄诗人,喜欢在无所慰藉的生活里吟诵一些古诗或者自己诌的小诗。尽管他只是初中毕业,可是这并不影响他对诗歌的热爱。我想我的多愁善感和对文学的执着,应该缘于我父亲的基因。

我母亲却对此大为鄙夷。她常常吊着像两根弹簧管一样的裤腿指着我父亲大骂:“尸从样!尸从样!说那些屁话有啥用!费那个劲拉泡屎也可以给庄稼上上肥!”因此我父亲回家后就沉默寡言。久而久之他连寡言也称不上了。

母亲鄙夷父亲是有理由的。很简单,活着首先是吃饭,饭都吃不上,一切都是屁话。我父亲生来就是一个落魄诗人,不仅有落魄诗人的才情,还有落魄诗人的身体。他是个表里不一的人,生得瘦高英俊,却手无缚鸡之力,从来种不好地。他一脸忧郁,性情和善,优柔寡断,不仅种不好地,还处理不好任何事物。因此我们家里里外外,都要靠母亲操持。

母亲却生性强悍。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姥姥就生养了她这一个孩子。家族观念浓厚的农村,这样的绝户人家是要被人瞧不起的。母亲并不管这一套,从不曾向人低过头,她的生活原则很简单——强者胜。她不仅形体彪悍,而且气势压人。一遇事,她往人前一站,啊啊啊几声就压倒了一切牛鬼蛇神。她的声音总是往下挫的,这使她的语气相当压迫人,每发出一声都会让对方的心瘪一下。并且她很坚强,每当她的斗志遭受挫折的时候,她就会大骂一通,然后很快就又变得昂扬起来,无所畏惧,仿佛大力水手,吃一根菠菜就迅速恢复了元气,谁也别想阻挠她。

当初她跟我父亲见面时,一眼就喜欢上了我父亲俊朗的外表和忧郁的气质,力排众议,执意要嫁。我父亲当了四年兵,练得昂首挺胸腰板笔直,加上“美容仪”和修长腿,一开口文绉绉儒雅风流,简直比得上李渊的姥爷独孤信。虽不至于有“侧帽风流”的故事发生,但迷倒一大片姑娘,却是有的。然而因为太穷,也就一直没有讨上媳妇。我姥爷不同意这门亲事,又不敢跟我母亲讨价还价,就去我母亲叔叔那里告状。我母亲的叔叔和我母亲一样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他先是吵了我姥爷一顿,然后叫来我母亲,说:“你真是个傻妮儿,嫁这么一个穷光蛋做啥?他又不肯来咱家做上门女婿。”

“人家长得好。”

“长得好能当饭吃啊?”

“不能当饭吃,看着舒服。”

“你脸皮够厚的,大姑娘家说出这话来!不知好歹!”

“我愿意!”

“反了你了还,我说一句你犟一句!你跟你爹跟前儿爱咋咋地,跟我这儿你放端正点!”

“那我跟我爹说话,我犯不着跟你说话!”

“啪”,她叔叔照她脑袋上扇了一巴掌。我母亲条件反射,抬手就抡到了她叔叔的脑袋上。她叔叔恼羞成怒,一巴掌把她抡到了地上。我母亲毫不示弱,跳起来就把她叔叔推倒在屋门外。

如果我父亲早知道我母亲做出这等事来,想必他宁可打光棍也不会娶她。我母亲模样还算周正,生人打冷眼看,她还算温温糯糯,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吐着,四平八稳。媒人传话说要求父亲倒插门,父亲不答应。他父母正骂他,媒人却送信来,说不倒插门女方家也同意,那就出点彩礼。父亲出不起彩礼,正一筹莫展,以为亲事要黄,媒人又学过话来,没有彩礼也成,人家姑娘相中你了。

所以母亲最终是光秃秃地嫁到父亲的破家来的。我父亲别着一团大红的纸花,拉了一辆半旧的排子车,被几个潦草的迎亲人簇拥着,接走了我母亲。我姥爷不顾他兄弟的劝阻,坚持把一对木制炕箱给我母亲放到车子上。排子车吱吱呀呀,一路欢歌。我母亲搂着箱子,一脸欢喜,一路上从稀拉拉的蒙头红里喜不自禁地盯着我父亲宽阔的背影看。蒙头红大模大样地遮掩着她胜利欢笑的大嘴,仿佛梦想马上就会从天上真实坠落,她即刻就拥抱了未来。她在排子车上晃晃悠悠地享受着这个高大的男人带给她的幸福感,痴痴地期盼着,就这样一直坐下去,多好——她后来给我们回忆她的出嫁情形时常说:我那是第一次坐排子车,走那么远的路,真好,我都不愿意下来!

嫁过来一过日子,她才意识到梦想仍然是梦想,而且即将长久地以梦想的形式存在——要吃没吃要穿没穿要住没住的日子里,爱情似乎不够纯粹浓郁。但她从不后悔,仿佛赌气,努力地过日子。在生产队时她整天偷队里的玉米棒子、麦穗和大豆,包产到户后她半夜三更还在地里劳作。她像一台永动机一样以一种相当高的频率日夜转动。

相比母亲的勤劳和强悍,父亲太渺小不堪了,他做不了太多的活计,面对烦琐繁重的生活,反而常常叹息道:“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我母亲说:“归个屁!干活去!少说屁话!”

父亲叹一口气,瞪一眼不可理喻的母亲,就荷锄而去。他本来想再说,草盛豆苗稀,但他没有说。很早以前他站在地头偶然吟过这句诗,母亲听到后把他彻头彻尾地骂了个够,从地头一直骂到家里。她不知道“草盛”什么意思,但她听明白了“豆苗稀”。她很愤慨,第一,豆苗不稀;第二,如果豆苗稀了,你这个大男人是干什么的?第三,是谁的辛劳使豆苗不稀的?三两力气没有,还有脸站在地头说“豆苗稀”?还有没有天理了?

父亲摆脱这种压迫,是在他上班以后。公社棉站缺会计,好多人都在谋划这岗位。我母亲不知怎么听说了,催促我父亲去走走后门。父亲羞怒道:“人家又不认识咱,谁没有俩自己人,轮得到咱吗?”母亲说:“样,你屁事办不成!”她怂恿不动我父亲,只好自己连夜托了个驴鸡巴吊棒槌的亲戚找到了棉站站长,送了一篮子鸡蛋、一袋小麦、两块自己织的四匹缯的被子面,把父亲的工作搞定了。她借钱给父亲扯了一套新衣服,做了一双新布鞋,打发他去上班。她说:“好好上你的班,家里这一摊子——孩子,地,有我,啥也掉不到地下,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你只管上进。”父亲很快适应了工作,并且发现自己不是庄稼地里的一块料,却是工作岗位上的好手。他的文采和谨慎,使他很快就成了正式人员,并逐步升迁,从棉站会计、棉站副站长,一直到公社书记的秘书。母亲再回娘家时就格外骄傲,说王宝钏十八年寒窑苦,等的就是一个薛平贵,你没这个眼力还能等得来征西王?她叔叔深谙传统戏曲,对王宝钏的故事熟稔于心,呵呵笑道,妮儿,你还真让我服气!我母亲昂昂腮帮子,一脸得意。当年林肯夫人把林肯逼成总统后,想必也是这种感觉。

我们家的这所老房子,就是那时候盖起来的。家里的地都是母亲一个人操持,她种庄稼的标准是,要比周围的庄稼壮实几分,能以鹤立鸡群之势使人一眼从众庄稼中分辨出来。你无法想象,她在使庄稼达到这个标准的同时,还能在农闲时跑到村后的小土窑一个人去脱土坯。土坯脱成,要烧成砖,我父亲住在公社不回来,她怕雨季里雨水泡了土坯,就自己烧。半夜三更,她一个人趴在窑口烧着红红的炉火,一点也不害怕。

有一天她去乡里赶集,路过乡政府——那时候叫公社,看见公社里一所旧房子在前几天的大雨中倒塌了。这房子正好临着马路,地势很好。深夜里她就拉着排子车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乡里,偷偷叫起我父亲说:“别睡了,看这好好的砖瓦椽子檩条,赶紧拉回咱家,盖房。”

父亲说:“拉公家的干吗?让人家看见多不好?”

母亲说:“屁话,深更半夜的谁能看见?”

父亲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让人知道了多丢脸?”

母亲说:“屁话,住一个雨天漏晴天晒的小东屋就有脸面吗?黑夜里整点事还得让孩子们看着你就有脸面吗?”

那时候我们一家五口挤在小东屋的一张炕上睡。每天夜里,我和姐姐都睡得很死的样子,从来都是屏息静气。我弟弟是真的睡得很死,呼噜山响的。有一天夜里,我又听见母亲吭哧吭哧的声音和父亲颤抖而又使劲儿屏住的呼吸。这事很丑恶,我很厌恶,蒙头作熟睡状。我睡得很逼真,母亲的呻吟放肆了起来。这时候弟弟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娘你咋啦?爹你这是咋?”

难堪的一幕终于出现了。父亲翻身滚落,一声不吭。母亲给了弟弟一巴掌,压着声音吵他说,嚷什么,好好睡!

弟弟很快睡着了。我听见母亲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趴在我父亲身上扭动着。父亲悄声说,别,孩子睡不着呢。母亲不说话,使劲儿扭动,然后她抑制不住长长地呻吟了一声,颓然倒伏在父亲身上,哆嗦,喘息。

弟弟倏地坐起来,叫道:

“娘,咋啦?”

母亲狼狈极了,翻身滚下来,捂住他的嘴巴。好容易哄睡了他,母亲又爬起来,下炕去小解。那种哩哩啦啦的声音真令人厌恶。

母亲点拨开启了父亲的羞愧,知耻而后勇,父亲到底帮她一起搬了东西,天时地利人和,她很快就装满了车,押着我父亲,和她一道拉回了家。那座倒塌房子的一多半,以循序渐进的方式,乾坤大挪移跑到了我家。

终于有一天,父亲回家恼怒地训斥母亲说,你叫我有什么脸面见人!父亲一向诺诺,不意竟会以如此面孔对待母亲,的确令我母亲惊讶。她愣了半天,温顺地好言相问,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原来父亲在单位食堂吃饭的时候,同事老韩用筷子指着不远处的旧房遗址说,瞧,这旧房子一直堆在那里,这三五天就没了多半个,不知道哪个小气鬼给弄走了。

老秦说,看看谁家院子里堆着东西了,不就是谁了?

老韩冲我父亲说,老李,先看看你家院子中不中?

父亲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老韩说,老李你脸红啥,难道是你弄的?那天晚上我可是见一个娘们儿推着排子车拉走的啊。

母亲鼻子里哼一声说:“这算屁事。”

第二天她就开拔公社,敲开老韩屋门,扯着嗓子嚷道:“谁吃饱了撑的给我们家老李说难听话了?谁证明是我们家老李拉了你们的破砖烂瓦废木头了?老韩你当着众人的面儿把话说清楚,别闲着没事找我们家老李的腻歪!世界上砖头瓦片多了去了,都是你们的吗?兴你们有就不兴我们有吗?你们没了我们还有就是偷了你们的了?是你们的你去我家喊喊它它应吗?你吃个高粱窝窝就不兴别人拉红屎了!书记呢?咱跟书记那儿把话说清楚!”

母亲气势压人,她江河决堤般的一番质问把老韩教训得满头汗水。老韩不敢去书记面前和我母亲这样的女人对质,尽管他觉得自己铁证如山。他一边用他雪白的手绢擦汗一边结结巴巴地给母亲赔不是,母亲不理会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做个好人还真难哩,好好的人还都被你赖了哩,还要做好人干吗?反正你是把我们两口子看扁了哩,不拿白不拿,我今儿个还就是当你的面拿了,你去告我啊,你去告我啊?”

母亲顺手扛了几根椽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老韩目瞪口呆,目送我母亲傲岸的背影晃到了书记的宿办室。我母亲把椽子搁到一边,敲了敲书记的门进去,一进门她就哭了起来,说:“书记,老李兢兢业业给党和国家工作着,家里地里,他从来都没管过,我一个娘们儿家操持一个家,大一个小一个的孩子都等着吃饭穿衣。我从来都不拖老李的后腿,让他好好给国家做贡献,家里再苦再难,我都不拖累老李,不拖累公家,到如今我们娘儿几个都挤在一间小破屋里睡一张炕,说实话老李回家后炕上都没他的地方……”

书记笑了,说:“弟妹,没啥也不能没老李睡的地方,啥事也没这个事大,那就太对不住你了。你有啥要求给我说说,看能不能帮你,实在忙就让老李请个假。”

母亲说:“不用不用,我不拖他后腿。我家的房顶漏了,我看你这院子的破房子倒了,我拿公家两根椽子补补房顶中不中?”

书记说:“拿吧拿吧,改天让老李再拿两根。”

母亲从书记屋里出来,扛起椽子大摇大摆地晃过老韩面前,轻蔑地瞟了他一眼,鼻孔里哼了一声,走了。

我们家的新堂屋在母亲一手操持下取代了原先岌岌可危的破房,大模大样地竖了起来,父亲母亲终于搬进了新盖的堂屋。堂屋分里外间,父母的西里屋门上安了碰锁,黑色的,带着大小两个明晃晃的椭圆形按钮,一扭咔吧咔吧地吐着铁舌头,在锁壳里出出进进。他们睡在里间的炕上,把我们几个甩在东里屋的炕上。从此母亲再也不用压抑她暗夜里的欢乐,从此我们只有把弄西里屋门上那种稀罕的碰锁的机会。她以胜利者的姿态对父亲说,该请那个老韩到咱家吃顿饭!

旧房的土坯堆在院子里,是上地的好肥料。母亲一有时间就往地里拉,逼着我和姐姐一道帮她,却从不叫弟弟去。她心疼我弟弟,一是因为他是唯一的男孩子,二是因为怕耽误他的学业。她种地要庄稼种得一等一的好,弟弟上学则要上得一等一的好。弟弟一贯名列前茅的成绩,一半是他本人学出来的,一半是母亲打出来的。在这一点上,母亲极具超前意识。母亲的一个亲戚,因为文化高,当兵后成了志愿兵,后来又上了军校,最终分到北京当了大官。这现实例子告诉母亲,虽然团结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但知识更是力量,这力量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当人们都还不懂得上学的重要性,让孩子们随心所欲地去学习的时候,母亲已经对弟弟提出了“必须考上北京的大学,去北京当官”的目标,并对他严加管教。她因为无兄无弟,平时对我弟弟总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拿在手里怕掉了地娇养着,唯独在学习上,一旦弟弟表现不好,她就会棍棒伺候。后来弟弟成为山东大学的研究生,又分配到省城的师大做教授,完全就是母亲棍棒的功劳。

一天夜里,母亲嘱咐弟弟在家写作业,就带着姐姐和我又往地里拉土坯。

“婶子,你这是咋咧?”

我们正往地里倒土,地头冷不丁响起一声。

是村电工李玉明。玉明摇着一把破扇子,站在地头呼扇。

“婶子,黑天半夜的,你这是咋咧?把俩小妮儿累成这样儿!”玉明说着摸出两毛钱,递给我们说,“待会儿买俩糖吃吃。”

母亲说:“嚯,还是你哥有钱。这不,热得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把这旧房土坯拉地里上肥……”

“婶子真是个勤快人,我叔娶你可真是他的福气。”

“那是!”母亲笑了。

“娶这么好个媳妇儿,可得知道疼。不知道疼就白瞎了。”

“那是!”

“要换上我,我上班再累也得见天回家,不能让媳妇儿白天一个人干活,夜里还没有个说话的。”

母亲不说话。

“可惜啊,婶子没遇上我。不对,我没遇上婶子。我没那福气。婶子恁招人待见,我没那福气……”

玉明凑前一步,压低嗓门嗤嗤笑着说:“婶子,不是热得睡不着,是夜里劲儿没地方使睡不着吧?”

我母亲哗地拉了脸,骂道:“玉明,少跟老娘这儿放屁!”她知道,玉明人长得帅,嘴巴又甜,当村电工手里又有点小权力,很讨女人喜欢。仗着便利,走门串户的,好几个俊俏媳妇都缠着他不清不白。

玉明涎着脸说:“婶子,叔老不回来,不定是有相好的呢。你又何必这么死心眼儿呢?你看你看,你一个人带着这么几个小孩,有啥需要帮忙的,你就叫我一声,我绝对拼了全身的力气伺候你。”又凑前一步,讪笑着说:“婶子,我的本事,保证把婶子伺候舒服哩……”

母亲倒拎着三齿,一齿把就敲到了玉明背上,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是那骚性的人,你叔可不是,老娘更不是!”

玉明嗷地大叫一声,愤愤道:“婶子,你不信?我叔,唉,我叔……你别不信,我都是为你好……”

母亲根本不听他的辩解,抓起一块土坷垃砸过去,一边骂道:“没爹的玉明你个王八羔子断子绝孙的驴犊子,你少跟老娘这儿臭摆你叔!你叔那人,我知道,我跟你叔,俺两个,好成一个人儿,你把全村的老少娘们儿都睡上,也别想打我的主意……”

玉明哎哟哎哟叫着逃跑,一边跑一边回头说:“婶子,值当得不?值当得不?你咋把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你咋把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你不信?成,改天!改天!”

母亲对父亲的爱,是单纯热烈霸道的,她根本没把玉明的话放在心里。直到几年后,她真正面对了。

那天,在镇上上初中的弟弟拿着一张奖状回来,他从年级第一堕落成年级第五。母亲怒不可遏,拎起绳子摔了他一顿,仍旧不解气,晚饭都没吃就躺下了。躺了一会子,睡不着,就又爬起来,坐到门口去吹风。玉明去女人家串门子回来,正好从我家门前走过,他软塌塌地没了精力跟我母亲调笑,只是奇怪我母亲深更半夜还在门口坐着,就问咋啦。母亲气呼呼地说:“小蠢孩考不好。”玉明说:“婶儿,这会儿,找他爹告状去!”

母亲一想,对,应该让父亲把弟弟接到他宿办室里住,全面负责起督导儿子学习的责任。

母亲是个急性子,说风就是雨,玉明一撺掇,她掩上门拔腿就徒步去公社了。玉明怔了一下,她还真说走就走了。玉明并没有阻拦,冷冷地说,婶子,你尽管去。

风从秋后的旷野上吹过,窸窸窣窣的,夹杂着熟透了的玉米的味道。蟋蟀在脚边此起彼伏地歌唱,远处隐约的灯火在夜的缝隙里明灭,母亲向着那火光奔去,像一只懵懂的飞蛾。

公社大院里,父亲的宿舍黑着灯。母亲敲了半天门,就是没动静。她想是不是父亲下乡了,就转身沮丧地要走。走到亮处,她看见自己肥硕的乳房从罩在身上的稀薄衫子里清晰地透了出来,沾满泥巴的裤脚高高地挽到膝盖上,裸露着脏兮兮的小腿。她把裤子放下来,捋了又捋。一松手,它们又皱巴巴地翘上半截,像个稀松的弹簧管。

这裤子真丢人。她躲到暗处继续捋她的弹簧管。一串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娇小袅娜的身影风拂杨柳般地摇了过来。母亲望着这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影子,突然感慨万端。又想,怎么还有女人深更半夜不睡,游走啥?就躲在暗处观望。女人却左右望了望,悄然走向了父亲的屋子。她体态轻盈,像一只夜游的猫飘到了门前,她掏出钥匙,熟练地打开了父亲的屋门!

母亲目瞪口呆,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她诧异地看着那个女人进了屋子,然后轻轻掩上了屋门。母亲像在看一场电影,自己好像是情节之外的人。她蓦然想起了玉明的话,大脑飞速地运转起来,以至于一阵一阵地眩晕。她的心狂跳着,要从嘴里蹦出来。有些事情,往往天底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却只有一个人不知道!当她一个人以女人的柔弱肩膀拼命顶起这个家的时候,这个家的男人却躲在这里享受自己的快乐!

她几乎崩溃了!

她努力使自己冷静,在暗影里,颤抖着,等待着下一幕。

我父亲随后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好像很悠闲的样子。他从来都是这样轻地走路,这跟他高大的身材很不相称。

父亲打开门,一闪身进去了,然后插上了屋门。屋里没有掌灯。母亲潜到窗子底下,去窥探黑暗里发生的一切——其实,一切已经昭然,窥不窥都不会有任何悬念。可是她仍然要窥探,似乎这样更确凿。

屋子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无须解释。女人娇柔的莺声燕语呢喃含混。

这种事情,纯洁的女人至死都会认为只有电影里有,电影是演来给大家消遣的,谁能相信自己会成了其中的主角?母亲的脑袋嗡嗡作响,母亲的头发根根倒竖,母亲的身体筛糠一样颤抖。母亲的泪水淌到胸口,像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切割着她的胸膛。我母亲习惯于以一种强硬的态度来对待生活,她流泪基本上都是作为手段。现在的泪,仍然不是软弱,而是怒火。

她倒退几步,像一个足球运动员,运足了力气奔过去,一脚踹到了门上。屋里立刻屏息静气了,门却安然无恙。母亲接着踹,屋里一阵慌乱的窸窣声。终于我父亲的声音传了出来,他说,谁?我母亲咬牙切齿,一言不发,继续死命踹门。“咣咣咣咣”,那扇破旧的小门终于咣当一声开了。她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凭直觉一下子摸住了那个女人,一把就揪住了她的头发。她抡圆了胳膊,照她脸上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趁她没来得及还手的时候,又狠命地朝她脸上抓了一把。抓破女人的脸最能制造舆论,我母亲并没有气糊涂。这时候女人死命捉住了她的双手,她挣了一下没挣开,就饿虎扑食,趴到那女人的手腕上狠命咬了一口。女人疼得一下子松开了她,抱起衣服赤脚跑了出去,倏忽就消失在暗夜里。

父亲扯住了母亲。母亲不能追出去,一掌就扇到了父亲脸上,响亮清脆,像一道火光照亮了夜空。火光之后,母亲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我父亲担心她又要破口大骂,那将是一件极为难堪的事情。意料之外,我母亲坐在地上一言不发。这个一向强悍泼辣,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毫不畏惧的女人,现在,一言不发。她披头散发,嘴角沾着血,以一种泼妇的姿势生硬地坐在地上,像一头受伤的母兽。

没有什么能为这头巨大的野兽疗伤。

很久以后,我母亲才知道,那个女人是李桂兰,娘家就是我们村的。她和我父亲有点青梅竹马的瓜葛,两个人从小学开始同学,同到初中。后来我父亲当兵走了,李桂兰高中毕业后参加了工作,嫁了一个火车司机。司机原来在县化肥厂的货车专线上开小火车,后来竟调到了市里去开大火车。火车司机工作繁忙,出一趟车半个月回不来。李桂兰在公社当话务员,拿着插头帮人家呼叫转接电话的工作并不多,闲时就捧着书本看。书看得多了,在知识有限的年代,她就成了公社里的大才女。才女不仅出口成章,而且生得妩媚温婉,除了锦心绣口,还有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然而粗陋的人,万不能领略她多情的眼神,更不能品味她丰富的内心。我父亲却能。能也只是偷偷领略和品味,不过互相多借看几本书,聊一聊书里的人和故事而已。却在有一天,被李桂兰拦住,递给他一张纸片说,这首词,你懂不懂?

父亲接过来看,是吕本中的词,《采桑子》: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父亲说,这是一首写爱情的词。

李桂兰说,我知道是写爱情的,可是“只有相随无别离”“待得团圆”,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父亲说,喜欢一个人时,就是这种感觉吧?

李桂兰说,你有这种感觉吗?

李桂兰望着我父亲的眼睛,眸子闪亮而光滑,热烈而羞涩。她的脸腾地一下通红了。她通红着脸扭头走了。

从此他们互为江楼月,在公社静谧的暗夜里,彼此照亮陪伴,南北西东,南北西东地暂满还亏,暂亏又满。那首工整的蓝笔写就、红笔勾画的宋词,一直安静地躺在我父亲的笔记本里。我曾经无数次看见父亲捧着他的笔记本,默默地读来读去。

有些男人因为强大而使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多彩,我父亲却因为自己过于弱小而在生活的缝隙里寻找到了自己的欢愉。难道这才是父亲的爱情?的确,父亲的世界惨遭母亲的霸占,可是难道蛮横地霸占也能压榨出意外的爱情?

这真是一个不幸的夜晚,我母亲不小心把父亲小心翼翼悬挂在他隐蔽世界里的月亮捅碎了,砸了下来,砸下来却伤了她自己。她身心俱毁,箕踞在地无法收拾自己的碎片。我父亲好半天才想起点灯,他转过身来拉我母亲,却怎么也拉不动。他蹲下来抱她,仍旧怎么也抱不动。他只好费力地把她拖到床沿上,她却仍旧是那个姿势,僵硬地坐着,一动不动,直直地瞪着双眼。

我父亲哆哆嗦嗦地喊:“他娘,他娘,你咋啦?”

我母亲还是那个样子。

父亲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母亲的眼珠转也不转。我父亲唏唏嘘嘘地掉起了泪。

单位不是久留之地,父亲连夜找来一辆排子车,把我母亲拉回了家。车轮吱呀,正如当年我父亲娶我母亲的时候,他拉着排子车走在迎亲回来的路上。当年,我母亲坐在那辆车上,怀里揣的,是一个崭新的梦,一个强大的理想。如今,在这个寂寞的夜晚,我父亲拉着的,却是一个绝望了的人,一个残破了的梦!我母亲用她全部的心血,把自己的生命种在了我父亲的手心里,现在,她的这颗生命的树,却惨遭狂风骤雨的摧折,碎了。

夜啊,弥漫了整个世界,黑沉沉的,似乎没有了边没有了际。我父亲无比颓丧,一步步走在夜的沉静里。一粒粒荧光从身边飘忽而过,是夜游的猫还是鬼火?父亲忽地一阵心悸,恰在此刻,一个奇怪的声音从旷野上传来,是一个女人幽怨的哭声。

这哭声忽远忽近,飘忽不定,一直跟随着我父亲的小车,甩也甩不掉。我父亲头皮直发麻,一声也不敢吭,只是加快了步伐。车子吱扭吱扭地发着凄凉的哀叹,我那僵直地坐在车上一直一言不发的母亲,突然开口说:

“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到他去报仇!”

我父亲腿都软了。那哭声却戛然而止。

我父亲的两条腿软到发硬,他慌乱地拉着车一溜小跑地回了家。一进院门,我父亲还没有来得及去抱我母亲,我母亲突然能动了,“呼”地一下从车上下来,径直奔到了堂屋里,瞪着眼左看右看,又回头向门旮旯里一瞅,轻吁了一口气说:“好害怕!”就朝灶屋奔去。我父亲追过去,还没赶上她,她又从灶屋里跑出来,拎了把菜刀,闪电般奔到堂屋,径直照门旮旯后面砍去,一边砍一边骂:“你来我家干什么?!来我家干什么?!滚!”

门后什么也没有!我父亲讶异地盯着我母亲,莫名恐惧。母亲咣地一声撒手扔下菜刀,愣了片刻,又一股风地冲到我们屋里。我们三个被惊醒了,爬起来看见母亲瞪着眼冷冷地注视着我们,目光如炬。她如此陌生,咬牙切齿,恶狠狠地骂道:“你们这一伙子小王八羔子,滚下去!”我弟弟紧紧抓住我的手,他手心里黏糊糊的,全是汗,怯怯地叫了一声:“娘。”母亲噌地一下蹿到了炕上,看起来力大无比,仿佛得了神通。她盘腿坐下,突然哈哈狂笑起来,冲我弟弟愤怒地说:“谁是你娘?你娘早死了,被你这个没良心的爹气死了!”

我父亲这时候才想起救我们,他身上迸发出了少见的勇气,一把把我们三个从炕上拉下来,揽到了他的身后。他的手在背后小心地动作着,暗暗地使劲儿推了我们一把,把我们推出门外。我姐姐拉住我们,光着脚飞一般跑了出去,去叫对门的二奶奶。我们听见母亲在身后嚣张地喊道,叫谁来也不中,叫谁来也不中的!

二奶奶什么也顾不上,蹒跚着小脚,叫来了村里的师婆子。

我们进来的时候,我母亲正坐在炕上,跟我父亲讨价还价。她嘴里说的不是她自己的话,她说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的话。那个女人的丈夫移情别恋,抛弃了她,她一气之下,上吊死了。她死后仍然怨愤难平,便逃离冥府,成了孤魂野鬼,日傍树梢,夜止草尖,风起而行,风落而息。她今夜依旧无眠,撞上了和她一样悲伤的我母亲,心生感应,竟随着她来到了我们家。她对我父亲说,你要为我报仇,否则你孩子娘别想回来!我父亲的脸吓得煞白,灯光下看起来比我母亲更可怕!

师婆子说,她这是阴魂附体了!她瞅了我母亲一眼,唏嘘了一下说,咦,她道行不浅哩!我们都吓得屏气敛声。师婆子赶紧点燃了香烛,把我们家门神灶爷南海观世音菩萨和天爷全神地藏菩萨镇宅关爷的香炉都插满了,然后她举着一把香来到我母亲面前说,你啥冤屈也都说了,你的日子不好过,这家孩子娘也不容易,都是女人,你可怜可怜她吧!

我母亲突然长叹了一声,抹起了泪,说:“她也够不容易的,师婆子,你知道不知道,她跟我一样命苦!她家这男人!”她转而又愤怒地指着我父亲说:“我最恨你这种人!你们男人,是世界上最没良心的东西!因为你们,女人才死的死,亡的亡,死不了的,也成天价活不痛快!你拍拍心口,拍拍心口想想!想想!你们为啥要这样!为啥!”

我父亲突然眼含泪花,愤怒地说:“你说,你自己说,为啥!”

母亲怔住了,怔了好久,低了头怯怯地说:“为啥呢?为啥呢?”

她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可怜巴巴地问我父亲:“哥,这是为啥呢?”

她嚎啕一声倒在炕上,放声痛哭起来。

师婆子说:“闺女,别哭啦,给你多包些银两,你到别处修炼去吧。你打扰他们这一家子,也没啥用处,白让她孩子大人担惊受怕。都是女人家,你体谅她娘们小孩子的难处,走吧。”

我母亲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叹气。她站起来抻了一下衣服说:“给我包五包银两,两套衣服,我走。我喜欢红褂子绿裤子,穿着靓。”

她长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上天去问问神,入地去问问鬼,这是为啥!”

师婆子赶紧叫我二奶奶拿来十包锡箔纸,又用彩纸剪了两套红衣绿裤,在门口烧了,对我母亲说:“你要五包,给你十包还不中?赶紧修炼走吧!”我母亲在炕上站着,叹了口气,没说话,突然扑通一声直直地仰身倒在炕上,昏了过去,再也不出声。躲在门口的我们,眼看着一溜火星倏地从屋里蹿出来,哧溜一下滑到了街上。

我母亲一下子睡了两天两夜。她再醒来的时候明显变得有些痴呆。她彻夜彻夜地不能入睡,从此开始依靠安眠药度过一个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并且脾气变得更加暴戾和乖张。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进行任何劳作,甚至连饭都不为我们做。二奶奶说,小胜娘,这世上的男人女人,都是这么活过来的,你心里撂下来吧。母亲撂不下来,仍旧呆呆的,什么也不干。我和姐姐每天放学后点火做饭,我弟弟也学会了自己洗衣服。我们家的地都荒了,我父亲尽管有时间就去地里,但是他根本就干不好农活。

有一天我母亲精神好了些,就去地里查看,她看到我们家的地已经不是村里第一好了,几乎是村里第一不好,完全一副真正草盛豆苗稀的景象。她像面对了我弟弟的考试惨败那样,坐在地头大哭了一场。她回家扛来锄头,一头扎到地里,又开始没命地劳作起来。从此她的全副精力,都灌注到我家的庄稼和我弟弟身上,对庄稼日耕夜种,对我弟弟严刑酷法,一点都不肯松懈。我想她坐在地头哭的时候,内心一定充满了绝望和无奈。绝望却不能放弃,就是无奈。这是怎样一种撕裂人的人生况味啊!

我母亲的脾气越发乖戾,乖戾到随时都能像一桶炸药,可以瞬间就引爆我们的日子,使我们在战战兢兢的惶恐里白痴一样煎熬上一阵子。正如《孤星血泪》里的鞋匠乔所言,“皮普,一会儿暴跳如雷,一会儿不暴跳如雷,人生就是这个样子”。我姐姐憨厚愚钝,她很快习惯了这种生活。我则更像我父亲,多愁,敏感,细腻,因而愈加忧郁和寡言。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幻想早一些嫁出去。记得一本书上说,女孩子希望早日嫁人,往往与她不幸的家庭有关。后来我才明白,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比离开一个不幸的家庭更为艰难。

一个礼拜天,我正在院子里喂兔子,我母亲在门口坐着纳鞋底儿,她的脚下是一筐裁剪好的鞋底儿,剪刀在框子边上翘着明晃晃的刃口得意洋洋。天气和母亲的情绪一样好,像剪刀一样熠熠闪亮。母亲一边做活一边夸我勤快。学习那么好,还能把兔子喂得那么肥,眼看就又可以出一窝小兔了。我的情绪也很好,和她手里的鞋垫一样在她的抚慰下柔和服帖。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不住地笑着回头看她。我父亲看我母亲情绪好,他的情绪也很好。父亲站在屋门口他亲手种植的那棵梧桐树下,抬眼看着梧桐阔大的叶片微笑着说:“这树长得真快,等二妮儿出嫁的时候够打嫁妆了!”

我羞涩地笑了,望着那棵张扬的梧桐树,想象我幸福满面地嫁出去的情形。父亲再次说起他喜欢一贯重复的那句话——将来,二妮儿能过得很好,她少言寡语,温和腼腆。我嗔怪父亲说:“爹——”

母亲脸上的微笑突然跌落尘埃,她“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冲我咆哮道:“闭上你的臭嘴!不要脸的东西!不要让我再看见你那副贱样!不要让我再听见你犯贱的骚音!”

我傻愣愣地看着母亲,不知所措。母亲瞪圆了眼睛叫骂道:

“瞪眼看我干吗?贱货!不要脸的贱货!”

“哗”的一声,针线框子劈头泼了过来,那把剪刀夹杂在劈面而来的鞋底子里闪着寒光戳了过来,突然张开了翅膀,像一只精巧的小鸟,优雅地滑翔而至。它冷笑着一下一下扇着翅膀从容飞来,落在我的胸前,啄住我的锁骨,然后随着框子和鞋底子们哗啦啦地落在了地上。

我像一只掉了脑袋的苍蝇,愣头愣脑地乱撞一气,先是跑向厕所,跑了两步,意识到那是绝路,就又转回来。母亲跟在我身后,她手里举着刚捡起来的寒光闪闪的剪刀。我于是又跑向了父亲。父亲站在梧桐树下,伸开了双手,想抱住扑过来的我。可是母亲像得了神通,她一下子蹿到我和父亲中间,冲我摆开了架势。我大睁着一双恐惧的眼睛看着她。她狞狰的面孔,暴露着的大而长的闪光的门牙,以及一头晃散了的头发,银光闪闪的剪刀,母亲激情澎湃的手和脚,不分上下乱纷纷地在我眼前狂舞。她的嘴巴翕动开合,却没有声音。她背后,父亲的嘴巴也翕动开合没有声音。整个世界像一台坏掉的电视,只剩了无声的图像在我眼前表演。我看着父亲背后的梧桐想,可怜的梧桐,再也不会使我的婚姻幸福了。这特别的镜头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里,它永远超过那些美好快乐的片段,在我回忆往事的时候抢先占领我的记忆。

内心说不出的痛苦从脖颈热热地淌了出来,爬到我的胸口,盘踞在那里。父亲大叫道:“二妮儿!”

我低头看去,我胸口的衣衫上,瑟缩着一团殷红。父亲冲了过来,抱住我,向门外冲去。母亲怔了一下,一把扔下剪刀,在后面哭道:“我的孩子——”

父亲挟持着我出了门,他突然哆嗦了起来。前面,一个他深深熟悉的袅娜的女人背影正慌乱地远去。母亲跳了出来,她的疼痛又被痛恨占据,她又恢复了疯狂,跳回去捡她扔掉的剪刀。父亲扔下我,以一种苏醒的勇敢去夺她的剪刀。他们在门口扭打起来,母亲的剪刀惊魂动魄。父亲终于按倒了她,试图按住她的手腕,一边喊我说,二妮儿,快夺过你娘的剪刀。母亲被父亲制服在地,愤怒地把剪刀投了出去,叫道:“贱货,你糟害我男人还不算,你还糟害我闺女!我戳死你!”剪刀再次像一只鸟儿优雅地飞了出去,但它不是按照母亲的意志飞向前方去百步穿杨,而是因为我父亲恰好抓住了母亲扬起的手腕,使得它弹向了天空。它忽闪着翅膀,充满欢愉地落在我父亲的头上,然后哐啷一声掉在地上,现了原形。

父亲哎哟一声捂住了脑袋。我扑过去,一脚踢飞了剪刀,去拉父亲。母亲翻过身,看到疼痛的父亲。她跪起来去抚摸父亲的头。血从父亲的指缝里冒了出来,流得很欢快。母亲哭起来,把父亲的脑袋搂在胸口前,冲我吼道:“快,拿块干净的布来!”

我飞奔回家,不忘朝胡同口看一眼。胡同里空荡荡的,二山家的黑狗在他家门口冲我们不咸不淡地吠了两声,就无声无息了。那个女人梦一样消失了。

母亲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发疯了。尽管那次诡异的中邪事件之后,父亲决绝地同那个女人分了手,但母亲并不会从心灵深处擦除她的疼痛。她上次发疯是在父亲和话务员分手不久之后。她给我父亲制定了规矩,每天无论多晚下班,都必须回家睡。那次父亲跟公社书记下乡检查回来太晚没回家睡,第二天一早他就赶回来给她说明情况,可是母亲却哈哈大笑着跳上了桌子,指着我父亲边笑边唱:“老李老李,你穷得一屁股眼子俩窟窿,我不嫌弃你,跟着你熬了半辈子,我给你生儿育女,给你种地养家,你看看,老李,你闺女,你小子,你哪个孩子长得不好?你看看,老李,你哪片地没有种好?看看咱修的房盖的屋,看看咱养的鸡喂的兔,啥不好?我跟着你受了半辈子苦,老李老李,你咋就不心疼人!”父亲莫名其妙,万般惶恐,指着她说:“你下来,你下来,你上桌子上干吗?”就去拉她。母亲搂着他的脖子让他抱持着跳了下来,跳下来仍旧不撒开他的脖子,搂着他亲他的脸,一边亲一边哭:“老李老李,我一颗心都掏给了你,你知不知道我一颗心都掏给了你,我待见你长得好,待见你有文化,离了你我一天都不能过,你咋就不可怜我哩我的老李啊——”

母亲搂着父亲放声大哭,哭得天昏地暗。父亲抱住她,也哭了,说:“我知道你不容易,知道你贡献大。你以后好好的,咱好好过。”

这一招立竿见影,父亲以后再晚下班也没有在外面睡过。这使母亲一辈子都妄图以发疯作为杀手锏来对付我父亲,甚至我父亲想把她布置的上午拉粪的任务调整到下午,她都会以此来威胁。这招数用起来太现成了,无时间地点的限制,不需任何服装道具,不用龙套演员配合,只需一两个观众,就可以顺利完成。父亲为了遏制她发疯,常常在她开始之前就赶紧小心抚慰她。他常常小心翼翼地琢磨她的心思,挖空心思调整适当的方案来解除危机。在父亲小心的维护下,母亲的疯狂一再得以夭折。

父亲在这种窒息的空气里寻求到了另一种新的方式来抚慰自己,那就是酗酒。他爱上了喝酒,有酒必喝,一喝必醉。他只有在喝醉之后才可以大胆地表达他的各种见解和思想,才可以抒发对我母亲的真实感情。尽管我母亲的后半生一直用各种方式同我父亲的酒瘾做着斗争,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她彻底失败了,连发疯都失效了。因为她装疯的时候我父亲是真醉着的。

事实上父亲醉酒后很痛苦,他踉踉跄跄地回到家后,总是一身泥土,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他不肯睡觉,要我们都到他身边来,他拉着我们的手说,孩子,你爹这辈子……唉……然后他吐得到处都是,难受得蜷曲着身子在炕上翻来覆去。他拉住我母亲的手说,我这辈子,苦了你了,我对不住你,你就指望孩子们长大了孝敬你吧!我是不行了,我还是早一点死掉的好。母亲就捂他的嘴,不让他说这些败兴话。可是父亲总是在这种絮叨中睡过去才肯闭嘴。

这种时候母亲常常一反常态,又是给他擦脸洗脚,又是帮他扒下衣服,把他挪得更舒服些,接着就去洗他那堆又脏又臭的衣服。她大声地骂着我们:“滚,你爹要睡觉了,别在这儿搅和了!”她还会连着几天给父亲做一些好消化的食物,以使他的胃舒服一些。父亲一旦酒醒,向她认罪道歉,她就又开始大骂:“你造作吧,造作吧,早晚有一天你一觉醒过来就会看见我死过去了!我死了你别后悔!”

父亲说:“不会,不会。”

母亲骂道:“没良心的,你巴不得我早死吗?!”

父亲说:“不是,死的是我,后悔的是你。”

后来我母亲抱怨说,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酒害死了你爹。他就是喝酒才把肝脏喝坏了,死掉了!我母亲确立了这个认识之后更加痛恨酒,即便过年的时候,她也不允许我们任何人喝一滴酒。父亲是肝腹水死的,在医院时,医生说,父亲的肝病绝对有二十年以上的历史。我们怎么也想不到,肝病,可以在一个人身上潜伏二十多年之久。

那时候父亲不止喜欢品评推测我未来的婚姻,也喜欢品评推测我姐姐和我弟弟的未来。他最喜欢我姐姐,因为她憨厚老实,任劳任怨,从没有什么观点和不满。父亲曾经说,将来你姐姐也会生活得很幸福。而对弟弟,父亲则不置可否。他说,男人幸福不幸福取决于他将来所娶的女人,谁知道小胜将来遇到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一个好女人,幸福三代人。反过来,一个不好的女人,会痛苦三代人。

母亲得意洋洋地问他:“那你呢?”

父亲笑笑,不置可否,并没有给母亲她所期待的赞美。晚年的时候,父亲对母亲的这个问题有了明确的答案。他曾经在他的一次生日宴会上酒后吐了真言,他红着脸腼腆而真诚地说,我这辈子,最幸运地是娶了你娘!看看你们仨现在这样子,看看咱家!

其时我们都有了工作和家庭。姐姐按照母亲的旨意嫁了一个乡长儿子,因为姐夫个子不高,长相平常,而姐姐又生得高挑俊美;再加上姐姐在家受到我母亲良好的训练,习惯于勤劳做事,家里家外的活计都做得很漂亮,性情又温柔敦厚,招人爱怜,所以深受婆家人喜欢。结婚前她的乡长公公就把她安排到乡里工作了,后来转了正,吃上了皇粮。乡长升到县里任职的时候,姐姐姐夫又都调到了县城,姐夫也升职到某局做了科长。他们在县城买了房,过着相当安逸的幸福小日子。弟弟在师大教书,经过漫长的恋爱,他和女友结了婚,在省城买了房,终于成了我们村唯一的大知识分子,省城人。虽然没有混到北京,但省城毕竟也是大城市,弟弟终于成功成长为母亲最大的骄傲。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生活还很好。我初中的时候就开始谈恋爱。我母亲一直不肯相信我这么沉默寡言的人会那么早就开始恋爱,她不懂得,不愉快的家庭生活会使女孩子过早地渴望离开。我没有爱得死去活来,却坚持从一而终。我和杨斌的恋爱从初中持续到中专,又从中专持续到毕业分配,终于从地下变成了地上,从两个人牵扯到两个家庭。

“不行!”母亲知道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的斩钉截铁。

母亲的理由是,贫贱夫妻百事哀,除了难过日子就是日子难过,没一点意思。母亲说,等熬出头了,人也老了。你看你娘这辈子就知道艰难了,小姑娘家自作主张吃不了好果子。

杨斌家境贫寒,兄弟众多,父母年迈。母亲数来数去,找不到他一点可取之处。她苦口婆心地劝阻我,我没有表示赞同,但也没表现出反抗。母亲就托人给我介绍对象,鼓动我去相亲。我没拒绝,母亲很高兴,梳光了头发穿上她出门的衣服,并强烈反对我穿灰色或褐色的衣服,让我穿上她赶集给我买来的大红大绿的衣服,陪着我一趟一趟去相亲,帮我把关。母亲热衷于对对方评头论足,她几乎不给我任何表态的机会,就决定“中”或者“不中”。她的这些评判毫无作用,我对所有的男孩子都表示不感兴趣。几次三番之后,母亲终于明白我这是冷对抗软抵制,她愤怒地向我父亲控告我,并指责我父亲没有生下一个好闺女来。父亲嘟哝说,拉不出屎怨茅厕。母亲勃然大怒,冲父亲咆哮道:“你这闺女,转了种了,她既不像你,又不像我!让她作死去吧!”

我本来做好了准备,和母亲斗争到底,哪怕她再次向我丢剪刀。父亲说,一个人能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也是难得的事,人能有几个一辈子?你就别为难二妮儿了。母亲坚持了一段时间,看我像个闷葫芦一样,一天到晚面无表情,沉默寡言,吃饭的时候动几筷子就撂碗了,加上父亲在其间小心地斡旋,终于答应我嫁给杨斌了,但她坚持向杨斌家要丰厚的彩礼。杨斌家因此债台高筑,我因此在婚后很长时间内都为这债台所累。

后来杨斌竟然也成长为令母亲骄傲的人。正是由于这债务的压迫,若干年前,杨斌乘着春风果断下海,卖起了家电,如今已经成为全县最大的家电商场的老板。他风光无限,开着小车载着我出入我们的小村庄的时候,我母亲全然忘掉了她当年对他的刁难,得意洋洋地拿他到处炫耀,甚至毫不谦虚地把杨斌的成功归功于正确的施压。

她绝对没有料到,她女儿光鲜的婚姻下面,也掩盖着同样的疼痛。

事情很突然。有一天半夜,我突然肚子痛,小腹,一阵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杨斌没在家,说是打麻将去了。现在的男人,除了傻瓜和穷光蛋不打麻将,其余的都打。像我父亲爱喝酒,杨斌有一个男人的爱好我也无可奈何,只好习惯。下午杨斌出去时,我就隐隐觉得身子不舒服,有些不舍得他出去,就撒娇说,别出去了,我觉得有些不舒服。杨斌笑了,捧起我的脸说,老头老婆了,还这么着撒娇。着凉了吧?吃点热的就好了。拥住我拍了拍我的背,习惯地吻了吻我的额头,匆匆走了,把我扔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像扔了一张过时的光盘在电视柜的抽屉里。暗红结实的房门关上了,关起了一片空白。晚饭杨斌没回来吃,他经常玩起麻将就不回家吃,不回家睡。我一个人也没心思吃饭,围着毛毯窝在沙发上傻愣愣地看了会子电视,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迷糊到凌晨三点,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把我从梦中扯醒。我爬起来,肚子痛得厉害,勉强挪到卫生间,一坐下去,还没有小解出来,就听见哩哩啦啦的水声。我看了看脸盆,水龙头关得好好的,看了看淋浴喷头,喷头也关得好好的。我扭身看身后的马桶水箱,水箱也没动静。哗啦啦的声音变得越发急促,我莫名惊恐,仔细想了想,才发现声音是从我身子底下的马桶里传出来的。我下意识地抬起了身子——我看见满马桶的殷红,我的身体正像花园里的自来水管一样从从容容地流淌着鲜血!这和曾经我胸口的殷红、我父亲头上的殷红一样的殷红!

哩哩啦啦的声音没完没了,我被这殷红冲得大脑一片空白,竟然忘记了疼痛。我扯下大把的卫生纸,想垫进内裤,这时候我才发现卫生纸太渺小了,它根本无法阻挡如潮的殷红。我只好扯下毛巾,胡乱地塞在身子底下,扶着墙站了起来。双腿软如面条,我忍着痛挪了出去,一摸到手机,眼泪就汹涌而下,我一点也不能再坚持下去了,手机仿佛就是杨斌,我渴望倒进他的怀里。手哆嗦得无法按下任何一个键,好半天才拨了出去,却只听到王菲耐心的歌声:

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

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

因为爱情简单的生长

依然随时可以为你疯狂

因为爱情怎么会有沧桑

所以我们还是年轻的模样

因为爱情在那个地方

依然还有人在那里游荡

一直唱到“人来人往”,还没有杨斌的声音。歌声戛然而止,失望席卷而来。再打,王菲也不言语了,只有一个机械的声音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绝望从天而降,整个儿罩住了我,从大脑到身体,我无处不苍白空洞。脚下的地板已经红艳艳的了,在灯光下惊艳无比。我想我要死掉了,我会血尽身亡,永别我的父母,我的女儿,我爱了二十年的杨斌和这美丽的世界。没有人会关怀我临死前的这些悲伤,这悲伤只有我一个人无助地品味。我在恐惧和悲伤中努力搜寻自己的神智,终于想到给出租车们打电话——我竟然忘了120——电话本里一派凌乱,好容易找到一个号码,小沈阳声嘶力竭不知疲倦地重复,我是小沈阳啊我是小沈阳,沈是沈阳的沈啊阳是太阳的阳……终于司机黏滞的嗓音代替了小沈阳,可他并不比小沈阳动听,他在那头慢条斯理地说,这么晚了,不出车了,滴的一声就挂了。第二个出租车号码,吹着葫芦丝,《月光下的凤尾竹》。凤尾竹风韵十足优雅恬静地在月光下摇曳,摇了两摇,果然摇出竹楼里的好姑娘。姑娘冰冷而嗔怪地说,这么晚了,你是干啥的?我们不出车了。醋意嗖嗖,一点余地也没有。第三个,还没来得及唱就传出了人声,一个男人说,谁?我说,我,快来我家接我。一个女声却抢过来说,你谁啊,干什么啊?我说我打车,快来接我。女声不耐烦地说,这么晚谁还出车啊?有啥事天亮了再说吧。我激动于这深更半夜,在我濒临死亡的时候,还有一个女人肯和我搭讪几句,并且肯问我“有啥事”。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哭着说,天亮了我就死掉了。我大出血。我一个人。我求你了。女人说,真的啊?听着女人又小声说,一个女人,快死了,大出血,像是真事。男人说,那赶紧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手机里男人的声音大声说,那你赶紧下楼,我马上去。地点!

放下电话,我顾不上换衣服,裹了毛毯就出了门。楼梯十万八千里长,走过一个拐角,还有一个拐角,走过一个拐角,还有一个拐角。大腿间的温热在楼梯里一出世就瞬间变得冰凉。楼下悄无声息,路灯昏黄惺忪,明亮的光束并没有出现。一团一团的温热从大腿间坠下,又沿着双腿淌成冰凉。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我终于再也觉不出痛苦。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天后了。在重症监护室里,女医生告诉我,我是宫外孕六周输卵管破裂大出血,“你真是命大啊,真是捡回了一条命。”她呶呶不休地说。

透过监护室模糊的玻璃门,我看见玻璃框里垂头丧气的杨斌。就在几天前的夜里,他抚摸着我锁骨上的伤疤说,唉,这可怜的,可惜了你这副美人骨,连个低领的开衫都不能穿。我笑了笑,没说话。杨斌说,唉,你呀,多少句也换不来你一句,一辈子也不见你能说说笑笑。我怎么守了你这个闷葫芦过一辈子!就翻身睡去了。如今,对于杨斌,是我幸好捡回一条命,还是我不幸又活了下来?我很想知道,在我生死攸关的那个夜晚,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我和杨斌。杨斌无数次地重复说他那晚打麻将了,赶巧手机没电了。这一问一答在我们之间毫无新意地重复着,重复到我已经没有兴趣再重复下去,真相却突然自己暴露了。

现在的小三,跟过去不同,她们缺乏被人揭发的羞愧,反倒充满了自我暴露的勇气。一个礼拜六下午,我正给青青准备生活用品,打算礼拜日和杨斌一道去学校看她。青青打来电话,说学习机的充电器坏了。杨斌怕人家店里下班,放下电话就赶紧买去了。他刚一出门,他的手机却响了,他出去慌了竟然忘了带手机。我接了,一个清新甜腻的女孩声音,甜腻得像蘸了蜂蜜。我差点以为是青青,还没有开口,对方却娇嗔地说,哎,那件低领的衣服你到底给不给买呀——

我目瞪口呆,握着手机半天说不出话。女孩喂喂了好几声,鼻息在我耳边静静地缭绕了一阵,挂了。

后来电话又响了。女孩软语温存地说,姐,对不起,您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我傻愣愣地坐在床边,想象那个女孩的模样。我居然像中了邪一样,一想就想起了我母亲痛恨过的那个女人的模样:双眼皮,圆脸庞,高鼻梁,厚嘴唇,白净,漂亮。她言谈温和,如风似雨,一颦一笑,羞怯万分。她袅娜多姿,风情万种,她吟诵着唐诗宋词,举着小本本无比娇嗔地说: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爱情是纯粹的,所以它自私,容不得任何人分享。婚姻却常常因为掺杂了过多的成分而变得价不足惜,所以有时候可以允许别人共有。比如一块无瑕美玉,我们决不与人共享,而珍珠数颗,却可以送人一枚。

道理是这样讲,于我却并不能行得通。我怎么能想到,我一直以来奉为举世无双的美玉的杨斌,竟然成了同人家一样的珍珠。我是个完美主义者,既然珠子已毫无光彩,何不干脆拱手送人。杨斌竭力忏悔,努力改过,他拿一大笔钱打发了那个女孩,跪在我的脚下,忏悔他只是一时糊涂。二十多年前他向我表白的时候曾单膝下跪,在大家走尽的时候,在教室里,我那个安静的角落里;二十年前他娶我的时候,也曾单膝下跪,在我们家的梧桐树下,我穿着婚纱走出我家的屋门,在梧桐树宽阔的叶片间漏下的朝阳的光熹里,迎接了他惊艳了我们整个小村的那罕世一跪。如今他双膝下跪,触痛了我所有的记忆。我锁骨的痛,输卵管的痛,子宫的痛,全都涌上来,像那些殷红的血液一样整个儿地浸泡了我。世上无法回头的,就是人生的路,那就就此作别吧!

作别的过程很漫长,因为杨斌一再坚持。法律是人性的,它给足你犹疑的空间、拖延的时间,才最终判决。然而法律又是不长眼睛的,它恰恰赶在父亲去世前夕,给出了结果。

我以为我瞒过了父亲,却不料,父亲死后却仿佛成了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仙人,对此洞悉无误。

我仍然一直瞒着母亲。但是,在我父亲百日前,有一天母亲突然问我:

“你男人怎么啦?怎么这么长时间也没来看你?”

又问:“闹别扭啦?他要欺负你,妮儿,告我说,别看他有钱,他就是美国佬,咱也不受他的!”

我搪塞说没事。母亲不再怀疑,仍旧整日继续她对父亲的回忆,而忽略我的存在。

有一天早饭后,母亲又在家闷坐了一会子后,就到街门口去闲看人,我也跟着她出来闲站着。朝阳和煦的日色里,晨雾在胡同口袅袅地散去。

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胡同口晨雾的尾色中出现,话务员再次从我家门前经过!我锁骨上的伤疤隐隐疼痛起来,腹部也开始痉挛。我心口缩紧,头发倒竖,手心冒汗,我惊恐地看着我母亲,喊她说,娘,门口冷,回家吧。母亲说,好。她起身搬起板凳的时候,看清了来人,她拎着小板凳迎了上去!

我惶恐地喊道,娘,咱回家去!

母亲没理我,继续迎上前去。她要把小板凳砸出去吗?

“这些天老也不见你回咱村,你这是回家看看啊?”

母亲问道,她的语调和善、真诚、亲切!

衰老的话务员一愣,细细地说:“我回家看看我生病的老哥哥。”

话务员的声音,仍旧是温和羞怯的;话务员的眼睛,依然情感饱满。这是母亲曾经最为痛恨鄙视的一类。

然而,母亲竟然握住了她的双手。母亲说:“活到这时候就都老了。你也上了年纪了,一定不要亏待了自己,该歇着就得歇着。你的身体还好吧?”

老话务员抽出手抹了抹眼角,又把手放进母亲的手心里。她的手指在母亲的手心里局促地扭动着。她说:“你也要好好的哩。”

母亲说:“过得还好吧?孩子们对你还好吧?”

老话务员的火车司机,在更早的时候死掉了。

老话务员的眼泪刷地流下来,说:“不好。一点也不好。”

母亲拉住她的手,往家里走去,说:“去家里坐坐吧,给我说说心里话,心里利亮。”

我吃惊地盯着这一幕,靠在门口目瞪口呆。母亲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她牵着衰老的话务员的手蹒跚着进了家门。走到堂屋里的时候又冲我喊道:“二妮儿,去小卖铺买俩小菜,让你姑在咱家吃晌午饭!”

两个老女人坐在我家中堂方桌左右的两把罗圈椅子上长谈。她们从日上三竿谈到日当正午。明亮的阳光斜照在屋门口的水泥地上,门框上方,父亲殡葬时用刀砍下的小豁口还在龇牙咧嘴。两个老女人只字未提我的父亲,她们更多地聊着话务员不幸的晚年。母亲说:“你恁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了,他们不孝顺你,缺德!我孩子都孝顺,你缺钱花我让孩子给你俩。”

话务员摇头拒绝。她掏出雪白的小手绢,轻轻地抹着眼泪。优雅如果是一个女人骨子里的东西,她老迈不堪的时候仍旧能原封不动地保留。母亲从来没有用过手绢,即便大哭的时候。她向来喜欢仰着脸大张着嘴巴大声嚎啕,硕大的手掌实实在在地往脸上一捂,从眼睛上刷地一下抹到嘴巴上,然后一揪,一甩,一抹,就是一帧动态画面。

话务员并没有在我家吃饭。她说不吃她哥家的饭她哥会不高兴。母亲失望地牵着她的手把她送到门外,又挥着手送她走远,仿佛一对久别重逢的姊妹。老话务员的身影里,虽然也烙刻着岁月的痕迹,但仍旧清爽整洁,不像我母亲,一辈子都不修边幅。父亲曾经真正地爱过这个不修边幅的女人吗?

母亲一直目送她的背影从胡同口消失,也不肯回家。母亲扶着门口的墙角,苍老不堪。她望着她消失的地方,喃喃叹道:“唉,也老啦!唉,她也老啦!”

我没有打扰母亲,偷偷回家了。一会儿母亲也回家了,满头白发在脑袋上蓬松着。葬完父亲后,我突然发现母亲原来花白的头发全部变白。她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身上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锐气。现在,她的步子也分明蹒跚了起来。她又坐到梧桐树下那只枣木小凳子上,喃喃地说,这树,你爹种的,当年还说给你打嫁妆来着,如今你都用不着了。她坐在树下,又开始细细地回忆。她现在有充足的时间对过去进行回忆和整理,有我的悉心照顾,一贯闲不下来的母亲,如今连做饭的事都不过问,只是低着头思考,像个职业哲学家,专业思考人生和爱情。我想,她一定是把这大半生的每一天都思虑了一遍,并且对此有了明晰的结论。她在树下突然哭了起来,她很突兀地喊住我说,二妮儿,你爹的死,都是我不好。她哭得像个孩子,当年她就我父亲发表的关于女人的评论,向我父亲发问时的得意神态荡然无存。她孤独地面对着她的结论,软弱而可怜。我父亲再也不能和她一起分享她关于自己的剖析了。

我心里一酸,转过脸去,没说话。

她哭了一阵,眼神迷离地呆坐了半天,突然清醒过来,跑到我身边,铿锵慷慨地问我:“你男人怎么这么久也不来看看你?也不来看看我?他太不像话!”

我依旧不说话。母亲抹了一把脸,盯着我,突然厉声说:“他是不是欺负你了?别窝憋在心坎里,说出来,娘给你做主!我这么俊俏听话的闺女,三乡五里的人谁不夸?别以为有钱了就可以作威作福,他敢慢待你,我到他家门口骂死他祖宗八代!”

母亲的强悍激活了我的委屈,我怎么也克制不住,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我的锁骨和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我说,娘,你别问了,过去了就好了,过去了就好了。

母亲瞪着眼睛,大而长的门牙又熠熠闪光。她咄咄逼人地问:“我不问你谁问?给我说说!”

我心里再次升起那种恐惧,想躲进厕所,厕所不是躲避的地方。父亲也不能再保护我,他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我。如今我一个人孤独地面对我似乎要再次发狂的母亲。我的眼泪哗哗地滚落,我捂住脸,跑到了里屋。她跟过来,翻出我的手机,举着手机冲我愤怒地吼叫:“赶紧,给我拨,拨你姐的电话!”

和姐姐通了半天电话后,母亲扣了手机,慢声细气地说了一句:“你这肉脾气,是气人。你也别怨人家生气。”然后悄悄放好了手机,又去梧桐树下安静地坐着了。母亲这一辈子的疯狂仿佛都是为父亲准备的,父亲去世使她失去了疯狂的兴趣或者是舞台。她竟然学会自控,并能小心地呵护我。她坐在树下小声地喋喋不休,小心地旁敲侧击地试图探询出一点子丑寅卯来。她一再证明,一个女人,不懂得如何拥有她的男人,就不是个好女人。比如,她自己。

唉,世界上无法回头的路,就是人生的路。由他去吧。我说。

父亲百日时,我们一起去上坟。这是母亲第一次去父亲的坟墓上。我们怕她伤心,一直阻止她去,母亲坚定地坚持,不容商量。母亲答应,百日后跟我们一起去城里住,她到坟上和我父亲告个别。我们一路沉默,一上村西的小路,就远远地看见地里一团白花花的纸幡和高大崭新的坟头。母亲哆嗦了一下,步伐突地就铿锵有力起来。

碧空蓝天下,刚刚发芽的麦苗水一样浮在大地上,嫩绿嫩绿。父亲的坟墓裸露着新土,像一只漂浮在汪洋大海上的小船。我想,其实人如何都无法终结漂泊,任何人的存在,其实都是身有所托心无所依地漂泊人间。企图抓住一根稻草,并不能改变漂泊海上的事实。

我们在坟前点着了大堆的纸钱,就坐下来哭。母亲把供品一一摆好,丝毫不理会我们的嚎啕。她拿着一根小树棍翻搅了几下燃烧的纸钱,见它们燃烧起来,便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抚腿大哭道:“她爹,你劝劝恁二妮儿,这都半辈子人了,怎么又过到了这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活到老相依为命,这个事儿我懂,你更懂。她爹,你劝劝你闺女!”

母亲说:“人这一辈子,好赖说不清。她爹,活到头才知道啥好啥坏啥中啥不中,你说是不是?”

母亲说:“你没了我,咋过?我没了你,咋过?你闺女一个人,咋过?今儿个晚上你给她托个梦,劝劝她!”

我姐和我弟弟顾不上哭了,起身去拉母亲,怕她发疯。我自顾痛哭,我认为母亲不会再发疯了。母亲却一把甩开他们,彻底疯狂起来,她扯着嗓子扑到我父亲的坟头上,大骂道:“死鬼,我看你敢不给她托梦,你不给她托梦我明儿个就刨开你,把你的骨头扔到地里去喂狗,扔到河里去喂鱼!死鬼,你看我敢不敢!你看我敢不敢!你休想丢下孩子们不管!我的那个傻闺女啊,我的那个作死的傻闺女啊——”

世上相爱的人儿啊,怎么最终都以惨淡的结局收了场?海誓山盟的爱情到底在哪儿出了差错?人间平地起的风雷,有没有把爱情惊散?娘,你说,日子,是怎么过出来的?

娘,乖戾的不是人,而是人生;痛苦的不只是你,还有我!

我站在母亲身后,看她伏在父亲的坟头上忘情大哭。麦苗们正安静地铺展在田野里沐浴着夕阳。父亲的坟墓像小船漂浮在海上。

一只南飞的候鸟从天空飞过,天空中并没有留下它的痕迹。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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