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符号学:理论、历史与方法
2014-06-27温弗里德·诺特文
[德]温弗里德·诺特文
[摘 要]生态符号学是关于有机体及其环境之间符号性相互关系的研究,它不仅与生物学、生态学有着直接的理论依托关系,而且深刻地嵌入了历史上人类及其环境之间的诸种关系模式。作者认为,通过皮尔斯、乌克斯库尔以及西比奥克等人在理论符号学和生态符号活动方面的推动,生态符号学已经在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上,成为针对有机体-环境互动的一种系统性符号学研究方法。
[关键词]生态符号学;有机体—环境互动;符号性相互关系
[中图分类号]H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848(2014)03-0030-07
[作者简介]温弗里德·诺特(Winfried Nth),德国卡塞尔大学教授,主要从事语言学和符号学研究。
[译者简介]周劲松(1970—),男,四川安县人,文学博士,电子科技大学副教授,四川大学符号学—传媒研究所特约研究员,主要从事翻译学、文艺学、符号学研究。(四川成都 611731)
Title: Ecosemiotics: Theory, History and Method
Author: Winfried Nth
Abstract: As the study of the semiotic interrelations between organisms and their environment, ecosemiotics not only takes biology and ecology as its direct theoretical sources, but has its basis deeply rooted in historical models between humans and their environments. In light of theoretical semiotics and ecological semiosis, represented by Charles S. Peirce, Jakob von Uexküll and Thomas A. Sebeok, the author believes that ecosemiotics has evolved into a systematic approach towards organism-environment relationships at a micro- and a macrobiotic level.
Key words: ecosemiotics; organism-environment interaction; semiotic interrelations
一、生态学与生态符号学
恩斯特·海克尔(Ernst Haeckel)于1866年创造了“生态学”(ecology)这一术语,根据他的观点,生态学是“关于有机体与作为环境的外部世界之间关系的科学”,②与之类似,近年来对生态学的定义亦是“关于有机体及其环境界(Umwelt)之间相互关系的研究”。③我们如何能对与有机体在生态方面相互关联的这个环境作出定义呢?一些生态学家采纳的是海克尔关于“外部世界”的观点。他们认为,环境是“有关有机体生命和发展的所有外部(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条件和影响的总和”。①另外一些生态学家则反对将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相互对立。按照后者的看法,有机体既拥有外部环境,又拥有内部环境。②这种更为宽泛的环境观也是生态符号学框架中所采取的环境观,我们将在稍后对之进行探讨。
生态学最初是生物学的一个分支,自从学者们意识到世界范围的生态危机以来,生态学便对其他研究领域产生了跨学科影响。因此,现在我们面前有了哲学生态学③、人类学生态学④、思维生态学⑤、生态思想自然哲学⑥、生态文学研究⑦、生态行为学⑧、生态史学⑨、生态文化史学⑩、生态社会学{11}、生态美学{12}、生态心理学{13}或称环境心理学{14}、生态认知理论{15}以及生态语言学{16}。尽管首次涉及“生态符号学”(ecosemiotics)这个概念的学者众多,{17}这个概念却未在这些跨学科生态研究中被明确提到过。①不过,在对符号的处理过程中,有几个研究方向可以看做是生态的,因为它们都对有机体及其环境之间的各种符号关系有所考察。本文的目的正是对这些研究方法作出探讨,并且试图勾画出将来的生态符号学轮廓。
按照上述前提,生态符号学是关于有机体及其环境之间符号性关系的研究。这个定义预设生态符号学的兴趣中心并非人类符号学,而是更为普遍的有机体符号学,更为根本的是,和有机体及其环境之间关系相关的这个问题。它始终具有符号的性质吗,或者说这种关系中至少始终存在着一个符号的方面吗,又或者说我们必须对符号和非符号的环境关系进行区分吗?生态符号学应该被限定为关于有机体之间相互关系这种研究吗,或者说在有机体及其非有机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中也存在着符号的方面吗?无论答案如何,生态符号学都将是符号操作中的研究,并不限于任意的、人工的符号。它还甚至可能是主要关系到有机体及其环境之间自然的符号传通。生态符号学必将成为研究符号活动的一种方法,因为它假设:就算无法彻底抛开门槛这种东西的话,符号与非符号之间的“符号门槛”也是极低的。
基于上述前提,我们可以从理论符号学、生物符号学、进化文化符号学②,从符号美学③,从语言符号学领域④以及其他应用符号学领域辨识出未来的生态符号学的各个要素。最为有趣的关于环境垃圾的符号学方法无法在这里进行讨论。卡勒(Culler)关于“垃圾理论”的那个章节,⑤波斯纳(Posner)关于核废料符号学的那本书,⑥以及《美国符号学杂志》(American Journal of Semiotics)1994年关于垃圾的那期特刊,都是这方面饶有兴味的参考文献。
二、历史上人类及其环境之间的诸种关系模式
在文化史上,符号在人类及其环境之间关系中无处不在这个观点由来已久。这方面最为激进的观点是泛符号思想,它认为,所有环境现象在其本质上都是符号的。我们可以分辨出历史上人类及其环境之间的符号关系有三种主要模式:(1)泛符号模式;(2)魔法模式;(3)神话学模式。⑦
根据人类及非人类环境之间关系的泛符号模式,自然全然是符号的,我们在自己的自然环境中感知的符号是上帝或某个其他超自然力量发出的信息。根据环境符号活动的魔法模式,自然现象同样也是信息,但它们的发送者和主导者——魔法师——是人,而至少第一眼看来,信息的接收者是身在我们自然的、物质的或者生物的环境之中的。最后,人类生态学的神话学模式是以叙事形式得到文化传输的,这些叙事为人类指明自己在自然中的位置,告诉人类:对于自然环境,我能够做什么,应该做什么,必须做什么。
在犹太教—基督教传统中,人类生态的泛符号方法诸方面在《旧约》中早已出现。因此,在《赞美诗》中,自然被描述为来自上帝的信息或向上帝的诉说。我们听到“天堂宣示出上帝的荣光”,(19:2)“荣耀上帝风雷振振”,(29:3)或者“高峰幼山,丰树云杉,动物牛群……齐齐赞颂我主之名”。(148:9-13)
在中世纪神学中,人类生态学的泛符号观是精神意义学说的组成部分。根据阿奎那(Thomas of Aquinas, 1224—1274)的看法,此种精神意义在于相信“事物在他物之中具有其意义”[《神学大全》(Summa Theologica I, 9.1, art. 10)]。按照这一传统,我们自然环境中事物的意义是通过书本,更确切地说,通过神学论著得到编码。解释环境的终极钥匙是《圣经》这部书中之书,而更为专门的论著则用作补充材料。譬如,动物寓言说的是动物的意义,石头鉴录说的是石头的意义。一方面,书本被用于对环境诸物的意义编码和解码;另一方面,自然人类环境的符号性质本身则通过将环境比作一本书这种方式得到描述。①既然自然和《圣经》文本都是以如此方式得到解读,那么,为《圣经》注疏服务的阐释符码被用于解释自然环境各种现象也就毫不奇怪。与《圣经》注疏原则一致,环境现象的精神意义同样地被进一步分成了喻示意义、象征意义和隐秘意义。对自然这种多重解码的一个简单例子是关于我们自然环境中岩石的三种精神意义②。喻示意义方面,岩石是“每个灵魂对其同伴所应该是的样子”;象征意义方面,岩石是“基督”;隐秘意义方面,岩石是“天国的根基”。
环境的泛符号观在文艺复兴的征象学中达到极致。③文艺复兴学者中一个上佳例子是帕拉塞尔瑟斯(Paracelsus, 1493—1541),他创立了一套精致的符码系统来解码自然符号。按照帕拉塞尔瑟斯的观点,除了上帝,还有其他三个发送者是自然信息的来源。④第一个是“灵象”(archeus),即事物形成的内部原理;第二个是“星象”(astra),它来源于星星和行星;第三个是非上帝的符号,发出者是人的“征象”(signator)。这些自然符号所谓的征象,是在外部自然环境中留下的指示性踪迹,可以在人的脸上(相面术),在人体的线条中以及植物和矿物的脉络中(手相术/脉象术),在泥土、火焰、水文、星座中(土占术、水占术、星占术)得到发现。此外,根据征象学,以这种方式编码的这些环境符号表现的是它们自身以相似性为本质的符号关系,因为,隐蔽的相似、类同、契合与对应被认为是存在于世间万物之间的。⑤这些对应也被解释成征象。如此一来,譬如,乌头这种植物的种子,其样子是覆有白色表皮的黑球,就被解释成这种植物对人的眼睛具有治疗效果,因为这些种子的外表与盖着眼睛的眼睑非常相像。①
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关于人类及其环境之间关系的泛符号观这些例子仅仅具有历史趣味吗?当然,这些世界观不能被当作现代意义上的生态思想模式。然而,它们和我们这个时代的生态哲学有着一个共同点:它们的基础是对宇宙的综合观照,强调了人类及其自然环境的统一性。与这样一种世界观相对立的是人类及其环境之间关系的二元观模式,它起源于笛卡尔的理性主义。这种世界观导致了自然与思维的分野,给予人类以自然之上的优先性,最终把人类看做衡量自然万物的唯一尺度。这样一种关于人类及其环境关系的人类中心主义的观点,实际上也是一种犹太教—基督教传统,因为,在《启示录》(1:28)中,上帝告诉我们:“让大地果实累累、繁衍生殖、永无穷匮,让它臣服足下;统治海里的鱼和空中的鸟,统治大地上行动的每种活物。”这一神圣教诲可能受到误解,被当作关于反生态环境行为的神话学模式加以滥用。②
三、理论符号学和生态符号活动
并非所有符号学理论都能够或者愿意承认有机体—环境相互作用中的符号学内涵。譬如,索绪尔(F. de Saussure, 1857—1913)那种人类中心的符号学就是一种不具有任何生态符号视角的符号学。根据索绪尔的看法,人类认知环境中“在语言出现之前的一切都是不显明的”,③即使是在没有语言塑造形式情形下,人类思想也是“不显明的一团”、“一团模糊而界线不明的星云”(同上),在这之中,任何东西都无法藉由必要性来定义。这样一种语言中心的符号活动研究方案,对于关于有机体及其环境符号活动相互作用过程中生态决定因素研究的众多看法,注定会产生阻扰。④
与之相对的是,具有深远的生态意识的皮尔斯(Charles S. Peirce, 1839—1914)的理论符号学。皮尔斯对有机体及其环境相互关系的阐释似乎常常是一种泛符号性质的,譬如,他写到:“整个宇宙都充斥着符号,即便宇宙并非全然由符号所构成。”⑤不过,皮尔斯在人类环境中对象与有机体的各种关系中,区分了只具有二元性的关系和具有三元性的关系,认为只有有机体及其环境之间的三元关系才属于符号关系。简单的二元的(也就是非符号的)有机体—环境相互作用,发生在有机体碰到某个以一种“野蛮事实”呈现自身的东西之时,或者发生在纯粹机缘巧合的效果之中。对这种二元关系中的环境的体验是“极其坚硬和实在;……它每日强加于我们;它是生活的主要功课”。⑥只有在这种二元性相互作用变成三元关系之时,有机体—环境关系才能够转化成符号性的关系。
在符号性相互作用中,有机体不再是直接性地作为野蛮的事实作用于其环境,而是伴随对于第三者,即超越直接的环境条件的“意义”、目标、目的或规律,对其进行解释。⑦这种符号活动三元关系是认知过程的特色,①是目的导向行为,更广泛地说,是任何精神行为。
这种意义上的符号行为绝非限定于高等有机体,也非限定于文化和社会惯例的操作。任何原始的生物有机体,当它为了自身存在而选择或规避充满能量的对象或物质性对象之时,已经与其环境产生了符号性的相互作用。有机体与其环境之间这种三元性的相互作用,构成了非符号世界到符号世界的门槛。皮尔斯已经看到有机体性质中思维的存在,他写到:“持微观看法的人关注的是微小生物的行动是否显示出任何目的。如果是这样,那么它就存在着思维。”②
这种生态符号学指引始于近年来符号学得到发展之前,查尔斯·莫里斯(Charles Morris)提出了把符号学向符号使用者环境拓展的另外一个标准。在其行为主义符号学中,符号学的疆界被同等地从人类符号活动推广至一般性“活的有机体”的符号生成和接收过程。莫里斯还强调,在符号活动的范式方面,为了研究有机体环境中符号的“起源、运用和效果”,必须超越符号的符形和符义维度。③不过,莫里斯之后的符用学并未真正满足把符号学从其人类中心和逻各斯中心这种偏见中解放出来的期望。④
四、有机体及其环境之间的生态符号学
在生物学语境中,第一次有关有机体及其环境之间关系的符号性质的系统性描述是由雅克布·冯·乌克斯库尔(Jakob von Uexküll,1864—1944)在其《意义理论》(Theory of Meaning)中作出的。⑤
按照乌克斯库尔的看法⑥,环境并非海克尔所说的“外部世界”,而是主体性的“环境界”(Umwelt)⑦,它是由有机体认知以及与环境的实际互动构成的特定操作世界所给定的内部世界。就这一意义而言,环境界是环境被呈现给有机体思维的方式,它包括有机体与其环境操作性互动的范畴。由于有机体之间对于其环境的不同需求、能力、观点之间为物种所特有的种种差异,有多少物种(甚至说有多少有机体),就有多少种环境界。每个物种、每个有机体,都只能认知其接收器的生物结构、其大脑、其特定环境观点允许其认知的东西。
在此语境中,乌克斯库尔对我们时代激进的构成主义立场进行了预测,⑧他写到:“无论我们从动物链中选取哪一种对象,我们始终都会发现围绕它所建构的另一个环境界,该环境界处处都表现出此对象的种种痕迹,因为每个对象都是它自身的环境界的建构者。”⑨
按照乌克斯库尔的看法,有机体—环境界关系的符号性质在他的功能圈模式中是最为显著的。①它表明,有机体(对象)是环境之中具有认知和操作器官的“意义接收者”,其对象则被定义为“意义携带者”。这个环境界的意义和符号必然是从外部环境传输到有机体内部。相反,环境界和有机体内部世界之间具有一种互补性关系。意义携带者起着意义接收者的“反结构”作用。②于是,环境界和内部世界构成了一种阐释循环,因为,用最新的术语说,有机体的内部世界中包含有一种环境界的认知模式。因此,我们能够得出结论:有机体不仅是接收者,而且是其自身环境的建构者。
同时,乌克斯库尔的环境意义理论被人们认为是一种符号学经典理论。③它成为生物符号学的一种基础,④其中,有机体—环境关系在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得到考察。显然,在这种研究过程中,关于环境符号活动的研究并不局限于有机体内部世界及其外部环境之间的关系上,而是除此之外和外部环境界相关的符号活动也成为有关有机体之内内部环境界的一种符号学。西比奥克(Sebeok)为这一研究领域引入了“内部符号学”(endosemiotics)这一术语。⑤有机体之内这一符号活动层次上的内部符号学,是从认知和承认它们与之具有互补性关系的分子生物学环境中的基因、其他基因和反基因等过程开始的。在这一生态符号活动层次,我们看到了构成较高级和最高级符号活动层次的结构和系统那些双分对立的根基所在。⑥
责任编辑:龙迪勇